弯月蛾眉豆(外一篇)
2023-08-15朱小平
◎朱小平
轻浅秋风,还是误伤了一些花叶的凋零。那缠绕在树枝丫的蛾眉豆藤,早先黏附着的簇簇热烈鲜活的“紫蝴蝶”花儿,此时也一点点地随风飞散坠落,不免令人心生怅然。念过私塾的祖母,念起了苏轼的春景词给我听:“花褪残红青杏小”。花的谢幕,是果的登场。若将花事比拟人生聚散,那些看似结束的离别,又何尝不是在开启另一次新的相逢?
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一串串镶着紫红边框的嫩青蛾眉豆,就在浓茂的绿叶间翘首,与我欣然对望。
隔着光阴的长廊,远远看见祖母坐在灶屋门边的矮凳上,拈起一枚枚扁平的蛾眉豆,向着黄昏夕晖,眯起眼睛努力地照蛾眉豆内的虫巢阴影,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把每一枚月牙状的蛾眉豆,掐断搣开撕裂成很多块碎片。我散学归来,蹲下身帮祖母择菜,归还她完整的“弯月”。祖母喜滋滋夸我眼尖,我低头窃笑,笑出了蛾眉豆的诗意美名:“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当时,我正值豆蔻年华。
那夜的天空挂着一弯镰月,一家人围坐在天井方桌边吃晚饭,农家餐盘装满了乡村时令菜,祖母朝我和幺妹碗里夹蛾眉豆,哄我们吃点蔬菜皮肤好。“吃了蛾眉豆,长了蛾眉,就是美女孩。”幺妹抢着吃下去一块蛾眉豆时,我分明看见她皱了皱眉。
至少有十余年,我没吃过蛾眉豆了。清炒后,总有“剋舌”的毛刺感伴着微苦味,这是它很久以前留存在我舌尖的记忆。我曾责怪祖母,老是先挑烂菜摘回来吃;我还生气她的烹饪技法不得当:红干锅煸炒之后,再加少许油盐很多水,煮出一碗晃荡的天青色,吃得我想哭。
后来我学着酒店厨师的做法,油开入锅,趁大火翻炒,五味调匀,出锅时色泽倒是清亮,味道却与祖母炒的无异。不再灵泛挑剔的舌头,勉强可抵御其苦与剋,但着实不敢为它叫好。
我喜欢吃祖母炖在灶额沿锑锅里的老蛾眉豆。祖母紧扶住靠砖墙的木楼梯,仰头嘱我步步踏实爬上梯子,摘悬挂在屋角树梢的蛾眉豆。一挂挂鼓肚凸籽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虫子见不得光攀不了高、咬不到高处向阳的峨眉豆,才使得它们颗颗饱满圆润,完好无损。撕去蛾眉豆边角丝带,拦腰折断,豆粒蹦进锅底叮当作响,伴着一些豆子矜持在腹的青皮壳,加一瓢清水半勺油盐,待大铁锅的锅巴饭香了,锑锅的蛾眉豆也熟了,豆粒粉粉糯糯,锅底的豆汁汤泡饭,是绵软而浸甜的。
我终于理解了祖母的用心,种植各类菜蔬,除了施肥浇水剪枝折丫,还考虑到了因材施“教”。比如种牵藤的瓜豆,她会察言观色,适时搭架扶持。采收时,先摘掉起虫的病豆,避免了传染,好吃的留在后面,也便是留存了希望的种子。
深秋扯下坚韧的蛾眉豆藤,大大小小的鲜嫩蛾眉豆塞满菜篮筐,一时根本吃不完,懂得封存酝酿的祖母,最擅做坛子沤菜。腌蛾眉豆,家乡话又叫“卜扁豆”。烧开水焯去扁豆青气,摊在筛盘曝晒至两面米黄白,恰似一轮圆月映在心。在“圆月”上撒盐,揉搓进坛半月,盐水渗透入内,搓成糍粑干,掏出来摆菜板上,快刀连切成条纹,丝丝缕缕晒成干干脆脆,过年时炒腊鱼腊肉,别有一番好滋味。
我常想,一种食物的多样操作,是否也如一个人感知世间繁杂物事:往往最简单易得的,都不懂珍惜;费时费力难得的,才觉稀罕。
有人说,对食物欲望强烈,体现出对生活的深度热爱。我也曾几次起心要做一坛卜扁豆,可惜这都市密集如火柴盒堆码的蜗居,阳台光、月光、风光,各种光的悭吝,导致我慵懒度日,至今没有施行。
又是一个虚度的秋日黄昏,我闲散到旧铁路边一处小园,邂逅一篱久违的蛾眉豆藤,紫花半开,青豆半弯。祖母若是还在,她又会重复说:“花未全开月半弯,便是人生好境况。”
丰味秋芋
绵延细雨,斜飞在光滑的秋芋叶上,无声无响,轻悄悄潜聚成了晶莹透亮的露珠。风继续吹,叶摇珠荡,又一阵叶摇珠荡,像极了顽皮欢跃的孩子,在广阔的原野上左蹦右跳。
晚稻收割有些日子了,田地里干枯灰白的禾蔸尽处,浅泥坝围拢了一方水芋荷。芋叶不同荷叶,不管它怎么用力生长,长到老去,也长不成一轮圆满玉盘,终是一片被东风裁剪过的、有缺口有尖角的“心”形碧叶。我们从不吃芋叶,早早掐去剁碎,一盆青绿倒进猪潲大锅。芋梗生来就分得出“青红皂白”,红梗长红芋头,青梗长白芋头。祖母不舍得把芋梗扔进猪潲锅,怕浪费可惜,她伸手将芋梗一根根一捆捆洗净,切至寸段,和盐浸进淘米水缸,闻到酸味掏出来,用打豆腐的白粗布包裹牢实,压磨盘石挤滤水分,晾晒干拌剁椒入坛。剩下的事情,交给时间也交给祖父。等浅红变酒红,等青绿变橄榄黄,等祖父捕到大鱼,做酸芋梗炖鱼头,直接省略祛腥的生姜与陈醋,大火煎小火文,半个时辰,一锅酸辣爽口的芋梗鱼头汤出炉,揭盖满室鲜香扑鼻,一家老小吃得“芋芋筷筷(愉愉快快)”。这也是我们湖乡地域一道脍炙人口的特色菜。
祖父挖芋头很是从容,他先将锄头丢到田边通水小沟浸泡,轻稳蹲坐在田埂上,悠闲点燃一管提神静气的水烟。他对农事耒耜熟谙于心,木铆塞栓的锄头柄把,闲置久了易松动。好几回我帮倒忙,抢着要替祖父背锄头,半路上背不动了,松手卸担往干硬泥地上一撂,锄头把、柄、铆栓,顿时分崩离析。祖父嗔责过我:还是个毛芋头仔,做事毛躁。
“我待坚心守,栗子甘甜美芋头。”我也动过坚守的念想,然而我等不及,祖父吐在田埂上空的那缕烟圈消散,思绪早已被煨芋头蒸芋头煮芋头升腾的热气萦绕:祖母用火钳轻敲灶膛的灰芋头软不软;用筷子试探插进蒸锅的毛芋头过不过心儿;用锅铲底摁芋头汤里的芋头糯不糯,这些都是令我馋涎欲滴的美味芋头仔。估计《芋老人传》里那个书生,在祝渡老人檐下吃的也是芋头仔。芋头婆削去糙皮后,仍见一身疙瘩一脸“雀斑”,久煮也难熟,夹生时发涩发麻。莫非书生当了宰相之后,吃的是芋头婆?如果当时祝渡老人把芋头婆切丁与肉荤合蒸,宰相食后定会赞不绝口:“此乃佳肴啊!”
芋头婆切片,粘上湿米粉、菜籽油,炸至两面金黄、外脆内酥、香甜粉糯,邻家“旺财”也追着我摇尾求分享。炸芋片,将平淡日常点缀得闪闪发光。
祖父的烟圈,还在田埂上空飘舞迷茫。我急不可待,拿起空篮筐里刮芋头泥的小铲锹,沿着外露的芋蔸,使劲铲下去,铲锹卡在芋头婆腹中抽不出来,我抠了抠铲锹边流出的乳白色黏稠芋汁,猛力一拉铲锹把,锹是离开了芋头婆,未料人朝后摔了个四仰八叉,痛得我没忍住眼泪。
手背突然一阵麻一阵痒,接着起了红疹子,灼烧感难耐,双手互相挠抓,皮破血汩,祖父听见了我的哭声,扔了水烟管,疾步奔过来,看到我因芋汁的生物碱过敏而红肿的手背,教我捏紧拳头,跟锄头一起浸进水沟,经历了漫长的“冰镇”,手上的痒痛才渐渐缓解。
我颓丧地瘫坐岸边,祖父向着我喊出劳动号子,“心有拳拳哟一一嘿哈嘿哈!”似乎一下子有了勇气和力量,提起装有芋头的篮筐,在小沟里抖擞着清洗芋头。祖父望着我掌心磨出的水泡和手背的抓痕,不露一丝心疼,告诉我,“一粥一饭一芋圆,来之不易;吃一堑要长一智,遇事先冷静,才不乱方寸。”
时隔经年,我已远嫁南方。常在近旁公园林间转角低洼地,遇见类同于家乡的水芋荷,郁郁葱葱,却又互不缠绞,一茎一叶,好像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爱人说,先前这地儿杂草丛生,秋冬更显枯败萧索,种芋荷除草供观赏,平添几分味道。
此刻,正有秋阳自树枝疏叶缝漏下来,落到翠绿的芋叶上,斑斓炫目,单是看看,也满眼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