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新韭(外一篇)
2023-08-15高凤华
◎高凤华
我一向喜欢雾,而春日多雾,所以,相对于四季,我更喜欢春天。浓雾是从天上来的,人在雾中,湿气朝脸上蹿,只要眨眨眼,睫毛上便有水珠似的沉重;浅雾是从地上来的,很多时候就是大地蒸腾出的地气。那地气从山腰、田野、河流,从泥土、腐烂的树叶里袅袅而出,绕成一缕轻纱,飘散开来,如蝉翼般薄,于是有了朦胧,有了宁静,甚至有了美好。在我看来,这乳白色的或浓或淡的晨雾,为空居天,依云而住,便是宇宙大千的遮羞布。
我那里把这块遮羞布叫“罩子”。
蚊帐在我那里也叫“罩子”。据我所知,这顶“罩子”除了阻挡扰人清梦的蚊蝇,其余就是充当遮羞布的功能,别无他用。
“春罩子雨,夏罩子晴,冬天的罩子晒死人。”只要罩子不收,红日无力,春日里便又是一场好雨。“夜雨剪春韭”,当家的每隔三两日便去园中剪春韭,咔嚓嚓一大片,留头不留韭。韭菜不比人头,剪而复生,越剪越生。当家的巡视菜园子,目光冷峻眉头紧锁,像演兵场上的王。只有见了初生的韭菜,眼里才流出丝丝温柔来。
汪曾祺说张家口的豆腐,能用秤钩勾起来,扛着杆秤走几十里路。当然这是夸张的说法,言其老矣。北人吃豆腐,欢喜加韭菜花,一般饭馆里都会备这种作料,与芝麻酱、料酒、白酱油、蒜片放一起。吃火锅时,酱豆腐摇身一变,反主为客,又成了作料;讲究的不用这些,只蘸白酱油、蒜片加腌韭菜。像享誉京华的口蘑川菜加炉肉丸子、董痴公子(常星阶)生猪肉片涮水锅、韩畏堂鹿肉涮火锅,都用腌韭菜,不止讲究,而且别致。那时像金受申、老舍、马连良、梁实秋这么一班人,除了茶酒馆,就是郊游,集雅玩、游戏与享受于一身,堪当生活大师,也可以说他们才是生活的主人。“主人”们的一大特点,就是特别能喝。金受申、老舍都是泡酒缸的行家。北京人把酒楼直呼为酒缸。金提到鼓楼的永兴酒栈,说二锅头就那家最好。他的《饮酒》,称“大酒缸是北京味十足的好去处”;大酒缸的老板多为山西人,零卖白干,“据缸小饮,足抵十年尘梦。”当时旗人的“吃尽想绝”,就像汪老的《人间滋味》里“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
“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土生万物。韭因其割之复生,不须岁时侍弄,即使风刀霜剑,地上茎叶枯萎,土里的根仍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直到韭根听到夜里春雷,心生萌动,匆匆忙忙钻出土来,头上还顶着一截残冬的枯梗,像极了刚分娩而出的婴孩。“春卵夏笋,秋韭冬箐(韭菜花)”,尽管戴着白色花帽的秋韭冬韭更有成熟妇人的风韵,但人们还是迷恋少女时期的春韭。“夜雨剪新韭,新炊间黄粱”,像泼墨的高手面对素绢白宣,刀剪便有了恂恂儒者之风。初生的韭,绿叶扶苏,一脸欢洽,极嫩,怕疼,手指挨上去也会留下伤害的痕迹。
想那金受申们深谙君臣佐使之妙,于荤盘中不别五辛,便见岁月悠长。倘若韭菜只用来炒鸡蛋,炒肉,炒虾米,便是无趣,好比装腔作势的道德文章,土偶木梗而已。梁简文帝说“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说的是文章要有真性情,要懂得人情世故。文字是作者自身的镜像,是发掘内心的过程。一个人的真实映照,有趣无趣,会在他的文字中得到体现。
韭菜炒螺蛳
故园洪湖水乡,水质清纯,水草丰茂,鱼虾蚌螺蚬蛤乐游其中。湖中寂静、空灵,满世界除了野禽水鸟,再无回声。村人结伴下湖,挖藕、捡野鸭蛋、打鱼摸虾,饱含百味,偏思想水底的河鲜。于是三五人合力拉网,拉出水底肥白水灵的细鳞,余下的渣滓,妇人们偏爱拨弄,于水草、碎瓷片中拣出螺蛳和蛤蚬来,养在清水里,滴上几点香油,催其吐出泥沙。翌日剪去螺尾,用针尖挑出螺肉来,备好辣椒、葱段、姜片,入锅爆炒。片刻,灶台热气腾腾,香味弥漫,出锅时加一把新韭,汤汁里浸了,不吃螺肉,光是韭菜也是一种享受。也有不嫌烦琐的,挖两勺糯米酒糟,一把新韭,和螺肉糟了、密封了,那种舌尖上的滋味的确是千转百回。不知什么时候起,城里忽然流行带壳的螺肉,食客只要运足中气,夹紧两颊,吸吸溜溜,便有诗酒猖狂的意趣,如果吃上几串烤好的新韭,寻常岁月,便也旖旎生动起来。
《韭花帖》深得二王精髓,它的高明在于布白极多。寸札之间见山川草木、黑瓦白墙,寥落空灵。留白的好处,正如文字的意境,不可太尽;世间万事不可太尽,糊涂最好,糊涂处见真知,有些事,问清楚便是无趣。浮白载笔,文人的行走,从来都是令人愉悦的旅程。沥辞镌思,袭古淘古,没有独立的创造,总是迷失或者背离了本心。虽然含英咀华,文藻一时,也算不得好文字。文字最大的魅力,在于拥有自身的真性情。
陈散原(三立)文不及子,武不如爹,读书汗牛却不闻腐鼠气,夹在星辰中而丝毫不掩其人性真实的光芒。张慧剑《辰子说林》提到他的“糗事”,也算得上文坛佳话。
民国二十三年,先生腰脚尚健,归金陵小住,以轻车载之游园。出中山门,见道旁秧田成簇,丰腴翠美,先生顾而乐之,语其车中同伴曰:南京真是好地方,连韭菜也长得这般齐整。闻者大噱,以为先生故作谐语,而先生穆然。
诸般韭事历历,其实都绕不开“春韭秋菘”。南齐的周颙,算得江表一流人物。《南史》说他“音辞辩丽,出言不穷,宫商朱紫,发口成句”,再如何优秀,放在六朝也是一抓一把,没什么出格。魏晋风流,六朝文章,这类人物多得去了。此人钟山西麓筑别业,长修佛理,因而多吃了几年蔬食,看老屋摇摇晃晃的炊烟,眼里便多了一丝柔情。卫将军王俭问他山中吃什么,答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他菜食何味最美,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因了这八个字,荒芜的土地开始复活,摇落的尘埃有了生气。周颙的名字穿越千年,让历史和后人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