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23-08-15胡炎
◎胡炎
招牌
没人知道我心乱。接了乾坤公司的电话,近期来签百万大单,按理说,我高兴都来不及,可是,我真的心乱。
原因在德子。德子是不久前招聘的新人,大学高才生,专业能力强,精明能干,甚得我器重。可德子一句话,让平静的湖面起了波澜。
德子说,他有办法往产品里添加一种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利益却能翻番。
我说:“有这事儿?”
德子说:“绝无虚言。”
我说:“那是种什么东西?”
德子说:“我的发明,保密。”又说,“老板器重我,我理当回报。放心,无色无味,无毒无害。”
我说:“你保证?”
德子说:“我赌咒。”
我踌躇一会儿,说:“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德子说:“在商言商,商人不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按我说的做,老板就等着数钱吧。”
我终究下不了决心:“容我想想。”
夜里,做了个怪梦。梦见硕大一排酱缸,群蝇乱舞。父亲挥舞着灰色长褂,驱赶群蝇,却怎么也驱不退……
第二天,头微痛。德子一早候我,催问:“老板拿定主意没有?”
我说:“还没想好。”
德子说:“良机易失,失不再来。”
我说:“你都准备好了?”
德子说:“随时都能开工。”
我徘徊一阵,再次确认了那种神秘物质的安全性,末了,咬咬牙说:“先做十件,留待查验。”
德子说:“OK!”
整整一天,心神恍惚。入夜,又做一梦,梦见父亲立于河畔,老泪长流,倏然,纵身一跃,没入碧水之中。
我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拉开窗帘,皓月当空。烟,一支接一支抽着,直到天明。
十件样品摆在厂院。我叫来了全体员工,围作一圈儿。德子也在。
我说:“就地销毁。”
德子急了,问:“为什么?”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很长,在我的老家,酱油酿造历史悠久,美名远播。自明代开办作坊,至清乾隆年间被钦定为朝廷贡品,代代传承,酱油产业延绵不衰,载誉多多。酿造者一丝不苟,从选料开始,历十余道工艺,日晒夜露三至五年,方成上品。“酱心”至诚,童叟无欺,历久弥香。
德子听完,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卖酱油的。”
我说 :“有关。不仅有关,还是生死攸关。”
德子说:“我不明白。”
我说:“货不能失品,人不能失德,若失了,一切都无从谈起。”
德子无话。
烈焰升起,十件样品付之一炬。
德子说:“这都是钱啊。”
我说:“人挣良心钱,我不能砸了招牌。”又说,“对不起,你被辞退了。”
德子忽而笑了:“老板,签合同吧。”
我诧异:“什么意思?”
德子说:“交底吧,乾坤公司的董事长,正是我父亲。此番考察,是我的主意,恕我耍了这个小小的计谋,老板如此诚信,不愧是酱油世家的后人。”
合同打开,更让我惊愕,原定百万大单,翻了五倍。德子说,这只是我们长期合作的开始。还说,销毁的样品,他们照价补偿。
临行,德子说:“有句话,我要捎给我的父亲。”
我说:“哪句?”
德子说:“人这辈子,不能砸了招牌。”
桥
多年前。
新任村支书梁贵出村,查看灾情。村庄地处深山,偏僻闭塞。至村外,须渡一条河。若逢枯水季节,河不过小腿深。此时正值雨季,连日暴雨,山洪暴发,庄田局部受损,幸疏散及时,抗洪得力,并无人员伤亡。昨日放晴,水位下降不少。梁贵犹豫片刻,脱鞋,卷裤管,下河试水深。接近对岸时,不意脚下一个凹坑,水顷刻没顶。梁贵奋力挥臂,挣扎不前,几近绝望。正在此时,对岸忽来一人,随手捡树枝一截,伸向梁贵。梁贵抓紧,那人且拉且退,终将梁贵拉至岸上。
梁贵惊魂乍定,这才发现,这位恩人他认得,正是乡长刘杰。这段时间,刘杰和他们一起抗洪,几乎没眨眼,风湿病又犯了。
“乡长,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吗?”梁贵问。
刘杰笑笑:“小毛病,睡一觉就好了,乡亲们遭灾,我放心不下啊。”
梁贵眼一热,鼻子也酸了。二人坐在河畔,深谈良久。
五年后。
去山外,还需过河。只是河上已有石桥,再不必涉险,平畅无虞。
山货丰收,一车车满载过桥,运往县城。梁贵立于桥头,喜上眉梢。
刘杰又来查看乡情,此时,他已是乡党委书记。
梁贵看刘杰,黑了,瘦了,不过几年,苍老许多。梁贵知道,他是累的。
“多亏了这桥。”梁贵说,“没有您鼎力相助,桥建不起来。”
刘杰摆摆手:“乡里力量有限,还是要靠你这个支书,带领乡亲们克服困难,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啊。”
梁贵不好意思,拉起刘杰的手:“走,去家里,让你弟妹杀只鸡,咱们喝几杯。”
刘杰笑了:“你忘了,我滴酒不沾。”
二人去村部,再一次深谈良久。
转眼,又是五年。
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桥被冲毁,洪水淹没村庄。梁贵带领乡亲,配合政府救灾人员,转移妇孺老幼。
刘杰亲临一线,通宵达旦。一年前,他已升任副县长。
风湿发作,刘杰痛得直抽冷气。
“刘县长,你快撤吧,这里有我,放心。”梁贵说。
刘杰咬咬牙:“胡说,洪水不退,我哪有撤退的道理?”
话音未落,一个浪头袭来,刘杰霎时被洪水卷走。
“老少爷们儿,跟我上!”梁贵一声大吼。
洪水中,刘杰只觉一只手,又一只手,拉着他,托着他,传递着他……
上岸时,刘杰回头,只见一排山里汉子,个个只露出脑袋,肩并肩,手牵手,连成了一座桥。
光阴荏苒,又是五年过去了。
山村早已今非昔比,乡亲们生活富裕,一排排雅致民居掩映于绿树繁花之间,生态旅游同步开发,引来了许多客人流连忘返。
一座坚固大桥,横跨河上。
一辆轿车驶来,徐徐停于桥前。车门打开,刘杰下车。此时,他已任县委副书记。
刘杰在桥上走了两个来回,末了,站在桥头,定睛看着面前的碑石,碑石上刻着三个大字:连心桥。
刘杰微笑上车。轿车掉转车头,缓缓启动。
“刘书记,不进村了吗?”司机有些不解。
“让他们忙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那您这次来……”
“我就是想看看这座桥,”刘杰说,“有这座桥在,我心里踏实。”
奶奶
老婆婆纳鞋垫明显有些吃力了。她戴着老花镜,头往前伸,几丝花白的头发垂在额头上,手里的针每用力一下,她干瘪的嘴就会下意识地嘬一嘬,脸上的皱纹也显得更深更密了。
“老了。”老婆婆叹息一声。
老伴在做布鞋,抬眼看着她,笑了:“还当你是小姑娘呢?今年,咱俩都八十了。”
“一眨眼,这就一辈子了。”老婆婆摇摇头。
“一辈子还远呢,”老伴乐呵呵地说,“咱得活到一百岁。”
“嗯,一百岁……”
接近傍晚了,女儿郭琳还没下班回来。自从前年郭琳老公病逝后,就搬回来和他们一起住,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婆婆放下针线,捶了捶腰,腰僵硬得有点直不起来了。
“歇会儿再做,我先把粥熬上。”老伴起身进了厨房。
老婆婆靠在旧沙发上,转脸望着墙上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位军人和一位姑娘的合影。那位军人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而那位姑娘呢?柳眉杏眼,一抹微笑含娇带羞。老婆婆会心地笑了,那是年轻时的丈夫和自己。年轻,多好啊。
老伴从厨房回来了,又坐在老式缝纫机前。
“你也歇会儿吧。”老婆婆说。
老伴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还记得第一次给战士们做布鞋、纳鞋垫是什么时候吗?”
老婆婆眨了眨眼睛,记不清了,只记得按年头查,这是第三十六年了。
“那时你在部队,起初啊,我只给你一个人做。”
“每次收到你寄来的布鞋,战友们都羡慕得要命。”老伴似乎回到了当年的岁月。
老婆婆倒惭愧起来:“你信上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太自私了,打那时候起,我就给你的战友们做,没想到,这一做就停不下来了。”
老伴有些动情:“是啊,你做的布鞋又软和又结实,鞋垫呢,勾线、绣花那叫一个巧,战友们都夸我娶了个好媳妇,羡慕我有福气呢!”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脸竟然红了。
老伴感慨:“这么些年,不容易啊。这要合计下来,有一万多双了。”
“真的?”
“那可不?”老伴有些骄傲,“前些年你得了白内障,看把你急得!结果呢,做完手术,眼神好了,你做得更起劲了。”
老婆婆笑出了声:“习惯了,一天不做鞋,不纳鞋垫,这手脚就没着没落的。”
暮色更重了些,老婆婆下意识地往窗外望望,这个点儿,郭琳应该到家了。这时,老婆婆的手机响了。一接,是远方的一位没见过面的战士,叫江浩。这孩子可怜,近两年父母相继去世,自从穿了她亲手做的布鞋,就把她当成了奶奶。
“奶奶,你好吗?”
“好,奶奶好着呢。”每次,老婆婆都在电话里问寒问暖的,就像江浩的亲奶奶似的,末了总说:“好好干,多给奶奶报喜。”
这次,江浩的确是向她报喜的,他立了三等功,老婆婆兴奋得直想跳起来,差点闪了老腰。
挂了电话,郭琳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老婆婆问:“今天怎么回来晚了?”郭琳打开包,满满的全是布料和胶底。老婆婆笑了。自从郭琳搬回来住后,抽空就和他们一起做布鞋、纳鞋垫,做得又快又好。
这晚,一家三口,做到深夜。
谁也没想到,一个月后,老婆婆会溘然辞世。那是一个风雪之夜,老婆婆突然发起了高烧,弥留之际,老婆婆拉着郭琳的手,虚弱地说:“往后……你要多给部队的少儿……做鞋……”
郭琳含泪点头。
“还有……”老婆婆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郭琳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唇边,终于听明白了。她抽噎着,说:“妈,我知道了。”
老婆婆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第二年春天,江浩休假探亲,专程赶来看望他日思夜想的奶奶。但是,他再也见不着了。
“可你明明告诉我,奶奶没事啊,只不过嗓子出了点问题,说话不方便。”江浩看着郭琳,满脸困惑。
郭琳拼命噙着眼眶里的泪水:“我妈临走前叮嘱我,不让你知道她不在了,她只希望你好好的,你永远有一个爱你的奶奶……”
“奶奶!”江浩泣不成声……
回到部队后,江浩和战友们列队肃立,向着远方齐声高喊:“奶奶——”
群山,江河,高天,原野,也一起高喊:“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