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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人吴敬梓

2023-08-15顾琢成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7期
关键词:南京城吴敬梓秦淮河

顾琢成

一说起吴敬梓,总会想起《儒林外史》,想起范进、严监生、马二先生的可笑情状,想起杜少卿在秦淮河房中的怡然快意。但吴敬梓本人是什么样子?他也住在秦淮河畔吗?他真的对功名富贵毫无兴趣,只想过隐士生活吗?面对这些疑惑,单靠阅读《儒林外史》很难寻得答案。幸好,收录吴敬梓四十岁前所作诗文词的《文木山房集》在20世纪初重见天日。相较公共属性更强的诗和文,文人往往选择更私人的词抒发真情实感。朱彝尊说:“盖有诗所难言者,委曲倚之于声,其辞愈微,而其旨愈远。”(《陈纬云〈红盐词〉序》)从“词人吴敬梓”的视角观照吴敬梓和《儒林外史》,或许是进入他内心世界的最佳途径。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吴敬梓对南京城的厚爱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倾注了对南京城的热爱,尤以“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句为人津津乐道。南京城里最著名的风景当数秦淮河,两岸歌楼林立,无数文人墨客倾倒于此,是最能承载六朝烟水盛名之所在。小说中杜少卿将天长家产卖尽,移居南京。好友迟衡山提醒:“先生何不竟寻几间河房住?”杜少卿听了大喜,一番寻觅之后,便以高达八两银子的月租择定了秦淮河东水关的一处河房,甚至盘算“先租了住着,再买他的”。

吴敬梓也住在秦淮河畔吗?在《文木山房集》中很容易找到答案。卷一《移家赋》中“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等句,明白地告诉我们他确实在此安了家。在现存的47首词中,“秦淮”一词先后出现七次,足见词人对斯河斯城的特殊感情。乔迁之后,吴敬梓一直以居于秦淮河畔而自豪。雍正十一年(1733)春,吴敬梓为友人朱草衣的《白门偕隐图》作《洞仙歌》,结句说“我亦有、闲庭两三间,在篴步青溪,板桥西畔”。青溪、板橋,都在秦淮河边。这本是一首题画词,与自身关涉不多。可吴敬梓却迫不及待地夸耀自己的“闲庭”,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作于同一年的《沁园春·送别李啸村》结句说“君思我,在秦淮十里,杨柳千条”,同样急切地告诉友人自己所居在秦淮河畔,将自己与之融为一体。

一旦暂离南京,十里秦淮又成了词人最牵挂之所在。乾隆元年(1736),吴敬梓赴安庆应举。时近端午,他在池州偶遇几位老友,作《虞美人》。开篇回忆“几年同作金陵客,古渡寻桃叶”,承载友情的桃叶渡也在秦淮河畔。结尾说“端阳节近旅愁牵,孤负秦淮箫鼓、拥灯船”,在吴敬梓这个“新南京人”心里,端午佳节最不该辜负的便是河畔笙歌与河中画舫,足见他心中秦淮河的特殊地位。

吴敬梓究竟为何如此钟爱南京城与秦淮河?答案在词里一一可寻。同多数人一样,他首先被秦淮河的歌舞风韵深深吸引。作于迁居时的《买陂塘》开篇就说:“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纚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南京城给少年吴敬梓留下印象最深的正是秦淮河边“朝复夜”热闹喧哗的画舫笙箫、楼馆歌舞,这与普通人并无二致。

南京城吸引着吴敬梓的还有俯拾皆是的江山胜迹。文人通常以诗纪游,吴敬梓却常将名胜古迹写进词里,其目的正是以词抒情、以词壮志。《金缕曲·盛夏题霍公山房》作于清凉山,霍公是吴敬梓嗣父吴霖起的方外友人。故地重游前,他刚结束为父守孝的丧期。面对名刹清凉寺中“青鸳白马,又生荆棘”的旧景,聆听霍公“谈先君子往事”,不免生发出“挥泪我来寻旧址,怅远公、头白今成雪”的感慨。古刹荒凉、至亲离世、长辈苍老,其中况味已非一般纪游诗所能言,更填小词以抒情。

歌舞喧豗的表象下、江山胜迹的兴废中,隐含着历史兴衰的根本逻辑,吴敬梓对此早有认识。在《买陂塘》词中,吴敬梓清醒地指出人世间“只有繁华易委”。即便是十里秦淮,终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自己将要长久生活的地方,曾经无数次“有几许兴亡,转眼成虚垒”。他选择定居于此,更深层的原因正是南京城、秦淮河背后的历史感。词中的石头城、三山二水、阅武堂,无不是曾为无数文人吟咏的江山胜迹,而如今存者“有几许”?认清了兴衰之理,他决意同饮酒谈玄的六朝文人为友,即使生活困窘,也要坚守隐士之道。

《儒林外史》结尾的《沁园春》词,更是吴敬梓对南京之爱的完美写照: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还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词人高呼“我爱秦淮”,这种爱早已超越“绋纚维处闻箫管”的喧嚣,也不拘于“梅根冶”“杏花村”的雅致,而是洞察了这片土地背后“百年易过”“千秋事大”的历史逻辑。这既是他迁居南京、定居秦淮河畔的原因,也是举毕生之力创作《儒林外史》的动力。无论在小说还是词里,吴敬梓笔下的南京既充满诗情画意,更饱含历史沧桑。自词而观小说,三百年后的读者或许更能体悟吴敬梓对南京的厚爱。

吴敬梓对功名的矛盾态度

围绕吴敬梓的另一大疑问,是他对科举功名的态度。《儒林外史》开篇《蝶恋花》词直言“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定下了否定的总基调。小说中的科举迷、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们,无不揭示着八股取士的僵化腐朽。可是,作为中下层读书人的吴敬梓,真的对科举功名有那么决绝的态度吗?在词里,似乎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对游子来说,岁末年关正是思乡心最切的时候。在吴敬梓笔下,山野间的故乡常常代表功名,而文化昌盛的南京却意味着隐逸。于是,与思乡一起涌上心头的,便是对功名的隐约渴求。雍正十二年(1734)的一个冬夜,吴敬梓填了《满江红》词,下阕说:“岂合在,他乡住?岂合被,虚名误?盼故山榛莽,先人丘墓。已负耦耕邻父约,漫思弹铗侯门遇。再休言、得意荐相如,凌云赋。”连续两个反问,对自己当年离开家乡、寓居南京的选择深深怀疑,甚至自斥博取虚名。比思念故乡更恼人的是伯乐难求,功业无成。然而,如果想被赏识,又不免要走上自己极为厌恶的科举与干谒之路。矛盾的心情长期困扰着吴敬梓,有时求取功名的急迫甚至胜过了安贫乐道的毕生追求。

还是这个冬天,吴敬梓作《琐窗寒·忆山居》,怀念故乡闲居生活。词中说“枉眷恋秦淮,水亭月榭。撇却家山,紫翠丹青如画。……几多时、北叟南邻,定盼余归也”。他又一次为自己抛家舍业、迁居南京的决定感到后悔。似乎故乡不仅有优美的风景,还有盼望他早归的乡人。可如果结合其他词作和《儒林外史》来看,这些美好只是一个游子的幻想。

与这些词中对家乡的眷恋迥异,吴敬梓当年远走南京的最大原因恰是故乡已无法容身。就在四年前的除夕夜,吴敬梓在客舍中作《减字木兰花》八首,其三的上阕说:“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由于父亲过世、族人失和,吴敬梓对故乡彻底心灰意冷,卖掉田产,计划远走他乡。本就与他不和的乡人抓住这一“离经叛道”之举污蔑攻讦。在他们的添油加醋下,吴敬梓成了彻底的反面典型。

乡人这种愚昧鄙俗的情态,在《儒林外史》中也时有出现。第三十四回借高老先生之口,展现了乡人对杜少卿的态度。在迟衡山等友人极力夸赞杜少卿时,高老先生却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的第一个败类……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到南京城里……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小说借乡里腐儒之口,生动演绎了“乡里传为子弟戒”的情态。在家乡读书人眼里,“莫做杜少卿”竟和两百年后鲁迅书桌上刻的“早”字地位相当,成了必须每天温习的为人为学之本。在故乡时被如此鄙薄,无论是“耦耕邻父约”,还是“定盼余归”的“北叟南邻”,都只能是吴敬梓一厢情愿的幻想了。

雍正十二年除夕夜,吴敬梓写下《乳燕飞·甲寅除夕》,自愧之情达到极点,读者恐怕很难想象这首词与《儒林外史》同出一手: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 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家声科第从来美”绝非自吹自擂。全椒吴氏有着“国初以来重科第,鼎盛最属全椒吴”(王又曾《书吴征君敏轩先生〈文木山房集〉后》)的美誉。吴敬梓曾祖辈四人进士,祖父辈两人进士,多人中举。四代人中,任学政、教授者不可胜数,科名远扬。可到了吴敬梓这一代,家族辉煌早已不复,他也自愧“三十诸生成底用”,以始终是个穷酸秀才为耻。从这些词看来,吴敬梓似乎想放弃隐居,转而潜心科举,重振家风。

吴敬梓对举业的心动并不只停留在文字上。两年后,真正的机会来了。乾隆元年(1736)开博学鸿词科,命各地访求遗贤,择优推荐至京廷试。《儒林外史》里也写到了这段故事,但吴敬梓巧妙地给自己“洗白”了:面对征辟,杜少卿亲赴安庆面见巡抚,当面坚辞,表明自己无意就征。回到南京后,知县又奉命催他动身赴京,他却乔装暴病,唬得父母官不知如何是好,让巡抚被迫放弃了举荐。知县走后,杜少卿大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这次拒绝征辟,算是杜少卿与科举的彻底决裂。

然而,现实里的吴敬梓对这次机会颇为上心。在南京通过学院试后,他满心欢喜地乘船赴安庆参加安徽巡抚主持的抚院试。旅途中,他接连写作《小重山》《惜黄花》《庆清朝》等十几首词,写景纪事,笔调轻畅,毫无勉强之意。第二年的《高阳台》词中,他也大方承认自己“为踏槐黄,误了鸥盟”,看不出任何以应举为耻之意。

“可惜”的是,轻松通过抚院试的吴敬梓,却在地方试最后一关—两江总督主持的督院试中因病退场,失去了赴京廷试的机会。经此一役,放弃了隐士身份出山应举却一无所得,吴敬梓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好在,他终于放下了光宗耀祖的执念,步入了“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还费商量”的人生新境界。一场病,可能使清朝少了一位进士,却使中国多了一部《儒林外史》,这是吴敬梓的幸运,也是中国文化的幸运。

读者朋友或许要问,小说家和词人,哪个才是吴敬梓的“本來面目”?或许,两者都是真实的他。小说呈现了他对文人世界的全面反思,词中则既有对生活的无限热爱,也有对前途的偶尔迷茫。如果说,我们能从《儒林外史》里看见吴敬梓的“大我”光芒,从他的词里窥见的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小我”的萤光。这也正是品读词人吴敬梓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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