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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在之地

2023-08-15蔡一晨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7期
关键词:法华释迦莫高窟

蔡一晨

圣山并非固定的、具有明确宗教含义的一种山的类型,它似乎是对带有神秘色彩的、崇高的、发生过神圣事件的山的约定俗成的称呼。在对佛教故事了解的过程中,读者很容易发现佛和山是有联系的,佛陀或长期待在山上,或上山,或下山,或突然现身在山前。作为佛教中最重要的中心角色,历史中的佛释迦牟尼和永恒的佛—过去、现在、未来,十方无量诸佛,在山岳之地发生过很多重要事件,这些都为山赋予了神圣性,使山成为圣山。佛与山的互动,也被敦煌的图像所记录。本文将在敦煌图像中,从历史佛的起点灵鹫山出发,到达永恒佛所在的宇宙中轴须弥山,观览佛的具体行程楞伽山之旅,最终环顾佛与山岳互动的中国故事。

历史中的故事开场地—灵鹫山

灵鹫山在历史上确有其地,从梵文音译为“耆阇崛山”,“灵鹫山”是意译。此山名来源有两种说法:一说其主峰顶有一耸立岩石,形如鹫鸟头;一说山上住着很多鹫鸟。佛祖释迦牟尼在中印度摩揭陀国首都王舍城长期居住修行,灵鹫山是围绕王舍城的五座山之首。相传释迦牟尼成道后初转法轮就发生在这一地区,此后他常在此山说法,涅槃后诸弟子也在此结集。所以,灵鹫山在佛教的历史上意义重大,不论是历史上的佛还是佛经中的佛,都在这座山上经历了重要事件。

许多大乘的经典,诸如《法华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般若经》等,都由佛祖在灵鹫山上宣说,从这个角度,灵鹫山可看作佛祖的宝座。如此重要的佛陀说法场域,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频频出现。

《法华经》有28品,可见“法华会”过程之长。佛陀在灵鹫山上讲了《序品第一》到《法师品经十》后,用法力将在场听众从灵鹫山上升到虚空中讲了《见宝塔品第十一》到《嘱累品第二十二》,最后又从虚空回到灵鹫山,讲完《药王菩萨本事品第二十三》至《普贤菩萨劝发品第二十八》。所以整个“法华会”也叫“二处三会”,即两个地点和三段法会。二处是“地上”和“虚空”,三会是“前灵山会”“虚空会”和“后灵山会”。

最有代表性的灵鹫山图像出现在隋代修建的莫高窟第420窟。将法华信仰描绘成经变,正是从隋代开始。所以这也是法华经变最早有灵鹫山图像表现的最重要的一窟。在此窟北披靠东的位置,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画面中有一片蓝色,最高处是圆圆的鸟头挺立着,粗犷的笔触刷出有纹路的山体,那是巨大的鸟身(图1)。鸟身右上角是《法华经》中经典的释迦多宝“二佛并坐”图像,当释迦佛讲《法华经》时,有七宝塔从地涌出,多宝佛坐于塔内,并抬手示意让半座给释迦,邀他进入多宝塔同坐。直到两佛相遇同坐塔中,法会仍处在灵鹫山的地面,尚未升空。

除了第420窟,莫高窟图像中还有许多在灵鹫山上发生的故事,但这是唯一一例将灵鹫山以“鹫鸟”的形象表现的,直接到一种出人意料又理所当然的程度。此后,《法华经》图像常被表现,但灵鹫山这一地点本身不再夺目。只以“二佛并坐”图像表现《法华经》的情况越来越多。不必说鹫鸟的鸟头,将山体作为背景的情况也变少了。

灵鹫山作为次要背景也见证了另一重要事件的发生,这次的主场地点是与之相望的鸡足山。释迦涅槃时,预言自己的弟子迦叶将与带领弟子前来寻找山洞中阿罗汉的弥勒佛汇合。在弥勒来之前,迦叶从灵鹫山来到鸡足山山洞中禅定。释迦强调,所有看到摩诃迦叶和听到彌勒讲法的听众都将变成阿罗汉,成为弥勒的弟子。这无疑增加了迦叶苦行的功绩,也为鸡足山增圣。《佛说弥勒大成佛经》中弥勒带着随从来到灵鹫山山下,他放慢脚步思忖,转而攀登鸡足山。到了山顶,弥勒将两手放在山两边,地动山摇,山体分开,露出了尚在禅定的迦叶。梵天用香油涂满他以将他唤醒。迦叶右膝着地,合掌将释迦涅槃前嘱托的袈裟递给弥勒。榆林窟盛唐第25窟北壁的弥勒经变正画出了这一故事情节(图2),左侧为迦叶在鸡足山山洞禅定,右侧为迦叶献袈裟给弥勒佛。

佛教世界的宇宙轴心—须弥山

和灵鹫山不同,须弥山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地理概念,它是印度神话中的山名,被佛教采用。须弥山梵文Sumeru,意译“高妙山”。在古印度的神话世界中须弥山是世界的轴心,日月绕着它回旋出没,三界诸天依它层层建立。相传须弥山高八万四千由旬,山顶是三十三天,帝释天居住的忉利天宫即位于此。四面山腰有四大天王,周围是七条环状的海洋七香海和七条环状的山脉七金山。第七金山外是铁围山围绕的咸海,咸海四周是四大部洲。须弥山的最下层不是深深扎到地下,而是悬在空气中。须弥山反映着佛教的宇宙观,其中包括“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就是生命不断轮回的世界。

灵鹫山是历史上的佛教的起点,须弥山是抽象的佛教世界的宇宙轴心,地位重要,所以它也是敦煌石窟中经常出现的图像。敦煌壁画里最令人印象深刻且最早的须弥山图像出现在莫高窟第249窟西披(图3),当观者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怪物模样的壮士,这是阿修罗。他脚踩大海,头顶着须弥山,一手托日,一手举月,四臂四目,肌肉健硕。须弥山上还有一座建筑,这就是帝释天居住的忉利天宫。

阿修罗梵文名字是Asura,意译“未喝”,又称“非天”,这都指向了他的经历。古印度传说中阿修罗是恶神,为了喝到海底的不死甘露与天神合作搅动乳海,但被天神所骗未能如愿。他战败逃回须弥山北大海海底宫中。与帝释天交战中他吞食日月,但最终被佛法征服释放了日月,改恶从善,皈依佛门。这个故事与249窟所描绘的图像正相吻合。在《维摩诘经变》《卢舍那法界人中像》的图像里,阿修罗和须弥山也一同出现。

同灵鹫山一样,须弥山也经常作为佛陀的说法地。敦煌壁画里的华严经变就有佛在须弥山上说法的图像。中文译本《华严经》共有39品,分为“七处九会”,其中第三会就发生在须弥山顶的忉利天宫。莫高窟晚唐第9窟窟顶南披、北披和西披都是《华严经》的内容,榜题虽无法识别,但可通过须弥山独特的形状判断出南披的须弥山会(图4)。须弥山形似博山炉矗立海中,上大下小、中间束腰。山顶释迦佛结跏趺坐说法,众菩萨端坐听法,中式庑殿顶盖于佛头顶,这正是帝释天的庄严殿。飞天伎乐飘于空中带来庄严欢乐的氛围。须弥山最细的山腰两边悬着日月,日中的金乌和月中的月光菩萨将这两个圆形区别开来。

莫高窟中大多数唐代的华严经变只画出须弥山山体的上部,看不出束腰。并且遵循一定的描绘格式(如晚唐第85窟、晚唐第12窟),构图大致趋于九宫格,须弥山顶会的位置固定在九宫格的正中间。可见须弥山世界中轴、宇宙中心的地位在图像中已经潜移默化。须弥山在图像中也为标记位置而出现。

中国的佛在之山—凉州御容山和于阗牛头山

将“圣山”聚焦到中国本土,同样有作为佛像背景的山岳图像在敦煌出现。此类和前面几种情况的山相比,乍看之下都符合山和佛有关系、有互动这一条件,但细究下来很是不同。中国境内与山一同出现的佛,不是普世意义的永恒的佛,而是对佛的模仿—佛像,也即瑞像。

相传东晋人刘萨诃从小舞刀弄枪,最爱打猎,不知多少飞禽走兽死于他手。一次他在宴席喝醉后昏死过去,被带到阎王殿审判,由于猎杀动物他被罚扔进油锅,历经折磨被捞出来之后他又参观了地狱。深刻震撼下,他被观音菩萨感化出家,回到人间,落发为僧。北魏太延元年,刘萨诃来到凉州御容山指着山峰深谷说:“这里将来会出现佛陀宝像。若佛像缺头就会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若佛像全,就会迎来盛世。”80多年后,凉州御容山风起云涌、山摇地动,出现了一尊大佛像,唯独缺头。不管工匠怎么安放佛头,它都会立马掉下来,因为此时的北魏皇帝昏庸。又过了30多年,人们在肃州七里涧发现金光闪现的佛头,信徒们抬着它去二百里之外的凉州御容山,安在大佛身上严丝合缝。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这些神奇的事件正应了刘萨诃的预言。

敦煌石窟中,刘萨诃预言的瑞像并非孤例,目前所知石窟中最早的凉州瑞像作为主尊出现在莫高窟初唐第203窟。此窟正壁有些特殊,方形浅龛内通过绘塑结合的方式表现出山峦重叠的空间,山前一立佛,柔韧的躯体仿佛躺倚在山上。

关于刘萨诃的形象,在莫高窟五代第72窟有多处画像出现,但壁画漫漶。敦煌曹氏归义军时期的莫高窟第98、61、55窟中心佛坛背屏后绘有巨型凉州瑞像(图5)。瓜州榆林窟第28窟也有关于凉州瑞像的描绘。一般都是左手于胸前把持袈裟一角,右臂垂于体侧,背靠山岩、身处开裂山间的形象。

瑞像作为洞窟的主尊并不常见,因为佛、菩萨是普世的偶像,不分时间空间和信众;而瑞像是在特定时间和地点产生的有灵异功能的像,是对佛陀的模仿。

牛头山在古代于阗地区,位于今天的新疆和田西南噶喇喀什河畔乌加特之地,也出现过瑞像。唐宋时期,敦煌壁画出现了牛头山圣迹及瑞像的题材。《大唐西域记》中记载,过去如来曾经来到牛角山为诸天人说法,并预言此地以后会有国家尊崇佛法。藏文《于阗国授记》中对牛头山瑞像的记录与敦煌壁画中的描绘更为贴切。

莫高窟于阗牛头山瑞像图始于中唐,终于宋代,共保存了19处,其中6处已经损坏。可看出莫高窟图像里的于阗瑞像是综合了多种文献形成的情节更波折、完整的叙事故事。相传佛教入于阗之初百姓皆不信,对佛教徒也不尊敬,于是恼怒的龙神把于阗变成一片汪洋。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只看到城西南牛头山上寺里的佛像常放光芒。直到一天,释迦携弟子们从牛头山下来,头射金光,并对百姓说法。说完就命舍利弗用锡杖、毗沙门天王用锐枪刺向湖底,水灾消退、土地露出,从此于阗百姓皈依佛门,牛头山香火不断,成了著名的佛教圣地。

经张小刚研究,敦煌的牛头山瑞像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牛头山顶的坐佛像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如莫高窟第9、25、39、45、85等窟内(图6),表现释迦在牛头山顶向大众说法的景象。敦煌壁画中还有一种牛头山瑞像,是一佛身立在莲台上,左手垂于体侧,手握袈裟一角,右手于胸前作说法印。如莫高窟第231、237、72等窟主室龛内。立像榜题内容相似,第231窟的为“此牛头山像从耆山履空而来”,第237窟的为“此牛头山像从耆山履空而来”,意味着立像表现的是释迦说法之前,和部眾从耆阇崛山一同来牛头山的景象。根据图像,坐像的佛坐在牛头形状的山上,更好辨识。而立像的脚下、身旁,并没有山岳图像,只能靠榜题去分辨。

在敦煌壁画中,灵鹫山是佛教历史的起点,420窟窟顶鹫鸟头的表现单纯、稚拙,就像佛教的初始同样是质朴的。须弥山的体系庞大而复杂,仿佛涵盖了整个宇宙,正可以将永恒的佛和永恒的佛教世界包罗殆尽。位于中国境内的凉州御容山和于阗牛头山,是佛教中国化润物细无声的产物。牛头山用牛头表现和灵鹫山用鹫鸟头表现,都是以具体形象展现了抽象内涵,方式一致。从印度出发,向东挺进的佛教圣山之路,仅仅在敦煌壁画上就实现了千里之遥、首尾呼应的回响。

(本文由国家留学基金委“艺术类人才培养特别项目”资助完成,项目编号:202007210012)

诗词九宫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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