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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与识见:宋人的行旅文化

2023-08-15刘师健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7期
关键词:行旅范成大苏辙

刘师健

宋人普遍有着观光的热情。于宋人而言,行旅往往能开阔行旅者的思想、增长他们对真实世界的认知以及加强他们的个人道德修养。晏殊在回答宋仁宗为什么不参与士人的嬉嬉燕赏时,指出:“臣非不乐燕游者,直以贫无可为之具。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得出身。”(《梦溪笔谈》卷九《人事一》)晏殊的话语非常直白,反映参与群体的嬉游燕乐是士人的普遍愿望。在宋人看来,行旅山水是很高尚的事情,因为“至圣先师”孔子就曾“或登东山,登泰山,叹逝川,乐山以为仁,乐水以为智”(《叶適集》卷九《沈氏萱竹堂记》)。旅游山水就是与圣人直接对话,即继承了圣贤之心,范仲淹就曾说过“我师仁智心,兹爱山水音”(《范文正公集》卷二《留题常熟顶山僧居》)。

行旅与道德修养

自古以来,中国的宇宙秩序观便建立在天人感应的信条之上,对宇宙的理解在古代中国往往指导着世人的思想、政治学说、艺术和文学表达,与自然接触一直是士人不懈的追求,自然景观成为培养士人道德节操和个人修养的重要资源。

1054年,王安石与他的两位弟兄及两位朋友一起游览褒禅山。在他们来访之前,其山寂寂无名。文中,作者简要介绍当地历史之后,随即转向重要的关注点“华山洞”:“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他们进到一个幽深寒冷的洞穴之中。由于之前尚无人到此彻底探查过,彼此激动不已。作者接着写道:“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旅行者普遍都不曾再往前多走几步,往往就此止步。实则,作者这里并无责怪放弃探险人之意,毕竟,在他们到访之前也无人全程游完整个洞穴。作者对此感慨:“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以传统观赏风景的视角来看,其中的“游之乐”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尽管其曰“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因为王安石所寻求的乐趣较之一般人复杂,即一个人应该在身体上和道德上接受挑战,而不是在困难情势下屈服。

王安石的论说令我们相信:他之所以“悔”并非源自他不能到达洞的尽头,因为即使是最有探究愿望和最勇敢的人都有可能会失败。相反,他却对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再往前走但是却没有去尝试”进行了自省,他的信条就是要更加努力,以免自己成为被嘲笑的对象。显然,王安石的文章并不是颂扬体能,也不是提倡冒险去探访山洞,他对道德力量和个人意志进行了长时间的反思,并将这种见识归因于那些在旅行和观察中无畏前行寻找启迪的“古人”,通过这种做法,他坚信人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进行修身养性。王安石通过将观光视为一个以意志力克服障碍的机会,极大地提升了旅行在锤炼士人道德修养中的重要性。

范成大登峨眉山的行旅与王安石褒禅山行游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自四川制置使召还,五月由成都启程,取水路东下,峨眉山之行即发生在此间。其时范成大身体尚不大好,仍决定彻底探察峨眉山,五月二十九日离开成都,六月十六日便来到了峨眉山所在的嘉州,在峨眉山停留时日达十日之多。其中的大峨峰尤为险峻,无人问津,加之不可捉摸的天气,复杂而危险的情况时有发生。身为官员,范成大旅途中多数时间是坐在轿子上的,但在旅程中的某些路段坐轿子是不合适的。行到中途,部分随行的人停了下来不再前往,待到范成大下来,他们一起前往龙门峡。这段路是来峨眉的访客极少涉足的,范成大此时穿鞋步行。即使是在路况稍好的山路上,坐轿子上山很不好走,以至于需要身体健壮的轿夫在前头用绳子拖拉才能走。其在行记中写道:“登山时,虽跻攀艰难,有绳曳其前,犹险而不危。下山时,虽复以绳缒舆后梯斗下,舆夫难著脚,既险且危。下山渐觉暑气,以次减去绵衲。”(《吴船录》卷一)从中,我们看不出登山的犹豫不决和对路途的抱怨,是谓“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矣”(《抱朴子·外篇·广譬》)。

范成大在旅途的末尾曰:“(要登峨眉这样的山),非好奇喜事、忘劳苦而不惮疾病者,不能至焉。”(《吴船录》卷一)尽管个人行旅的效果各不相同,这实际是在阐释王安石“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说法。行记的字里行间,可见其对峨眉之行的欣喜之情,刚毅之情跃然言语之中,证明其可被视为一位经得起考验的真君子。

旅行与增进学问

宋代士人除了从行旅经历中获得道德情操上的历练,也把观光视为拓宽视野和增进学问的重要途径,北宋著名学者、教育家胡瑗(993—1059)对此作了最好的概括。其曰:

学者只守一乡,则滞于一曲,隘吝卑陋。必游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闻见,则为有益于学者矣。(《默记》卷三)

胡瑗常四方游历,曾带着学生从无锡至陕西中部,长途跋涉之中见识了黄河穿行在潼关、太华山、中条山的景象,然后曰:“此可以言山川矣,学者其可不见之哉!”(《默记》卷三)真正的知识源于对世界的观察,而这种观察则要通过广泛的游历才能得以实现。陆游在给朝廷的上书中引用了胡瑗上述话语,将踏上旅途和有机会出仕作了直接的关联,长途旅行无疑极大地扩展了他的视野,进而写道:“倘粗传于后世,犹少答于深知。”(《渭南文集》卷八)在此,作者非常希望其行记能为效法他的人提供有益信息。

宋人这种集体性的学术追求主要受到了汉代史学家司马迁的影响。在其崇敬者看来,司马迁在旅途中搜集第一手资料的举动为他的不朽名声及其巨著《史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两宋的学者除了不断地提及司马迁的行旅,还多次引用他的话来说明行旅在他们仕途和思想发展中的重要性。当苏辙回顾他的学术发展过程时,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离开家乡去结识当时著名的思想家。苏辙以年轻时司马迁的经历开始他的叙述:“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上枢密韩太尉书》)这里强调了司馬迁的广博视野是如何激励他人,然后讲述他困居家乡:“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上枢密韩太尉书》)作者以“数百里”的表述,说明年轻人的雄心抱负受到极大的限制,以此强调离开家乡出去看世界对他的影响。苏辙希望能离开家乡周游各地,然而他并非要去哪个特定的高山、观览独特的美景,只是因为家乡过于封闭而感到沮丧。其接着写道:

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上枢密韩太尉书》)

换句话说,年轻的苏辙是在践行司马迁的所为,他不满于书本学习的局限,渴望“奇闻壮观”。特别强调旅行在他及司马迁的思想发展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因为可以见到当代豪杰,也有机会见识世界之奇,他们才可以成就自己的事业。

宋人关于司马迁的行旅记载的事例屡见不鲜。南宋著名学者吕祖谦(1137—1181)同样写道:“古人观名山大川,以广其志意,而成其德,方谓善游。太史公之文,百氏所宗,亦其所历山川有以增发之也。”(《清波杂志》卷八)张世南(活跃于13世纪上半叶)在《游宦纪闻》序中如此总结他多年的行旅经历:“仆自总角,随侍宦游,便登青天万里之蜀。及壮走江湖,无宁岁。”(《游宦纪闻》序)诚如其书名和序言所示,是著源于作者多年的旅行。同时受司马迁的激励,作者通过个人旅游和亲身调查寻求真实,纠正前人著作中的错误信息。同僚李发先在张著的跋中进一步阐释了这个观点:“非足迹所经历,耳目所睹记,则疑以传疑,犹未敢自信,况取信于人乎?”(《游宦纪闻》序)随后,李发先把张世南的著作与他所推崇的司马迁作了对比:“太史迁少时,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涉汶泗;仿齐鲁之旧迹,过梁楚之故地;然后采摭异闻,参讨往事,而大放于史笔间,至今史官宗信。”(《游宦纪闻》序)在张世南通过亲身旅行和调查来探求信息可靠性的过程中,李发先看到了其中的类似的努力:“鄱阳张光叔,文献故家也。讲学家庭,藏书日富。蚤从云台史官,游宦入蜀。見闻已不凡矣。及涉江湖,达浙、闽,视昔所获夥矣。”李发先显然是做这样的对比:张世南和司马迁都是在年轻时四处游历,积累知识,司马迁去了很多重要的地方,搜集了大量材料后,开始写作其名著《史记》,张世南亦如此。

这里,有一点我们应该说明一下:尽管他们对行旅在增进学问上的重要性有着普遍的共识,苏辙和李发先对这种作用的具体看法并不全然相同。于苏辙而言,司马迁因为旅行而受到了激励,才能得到了发挥,最后成为一代史家。李发先则强调旅行在确认事实和提供可靠信息上的作用,特别强调了亲身观察的价值。

实际上,宋代旅行文学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士人通过广泛游历,对所去过的地方增长了见识,同时他们也花费很大精力把路上所得记载下来,行旅与行旅文学在宋代的信息交流中起到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旅行越多,深感自己知之甚少。旅行使很多学者相信,他们需要通过对自然和人文世界的了解,使自己恢复活力。由于在如何获取知识的讨论中所产生的观念变化,以前被认为令人生畏的、使人不快的事情,如远行去赴任、求学、赶考等都具有了新的意义:目的地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一个人旅行得越多,积累的知识也越多,因此也就更能学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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