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疆少数民族历史叙述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以哈尼族为例
2023-08-14刘鹏翔
刘鹏翔
(红河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蒙自 661199)
党的二十大报告再次强调,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全面推进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共同体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元”概念。斐迪南·滕尼斯较早对共同体概念作出权威界定,他认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是共同体的基本形式和发展阶段,“血缘共同体发展并逐渐分化成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发展并分化成精神共同体”,精神共同体构成“真正属人的和最高级别的共同体”[1]65。斐迪南·滕尼斯是基于传统欧洲社会对共同体作出的界定,这里的共同体指“小共同体”,强调自然形成[2]。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在历史上形成的,经历从“自在”到“自觉”的发展演变,强调的是“大共同体”。纵观学界的研究及中国历史发展现状,中华民族共同体可看作是血缘、地缘与精神三者融合而形成的统一民族共同体。
学界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主要凸显国家何以从经济、政治和文化层面铸牢各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的成员对这个共同体是如何认知的,对该认知又是如何进行表达的,对这些问题的关注目前相对薄弱。历史叙述在凸显各民族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具有独特意义,民众通过“语言、文字将大脑中储存的历史记忆呈现出来”[3],历史记忆因表述者身份、需求和知识体系的不同而呈现差异性,历史叙述中蕴含的某种历史意识为民众表达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提供了渠道。哈尼族是我国西南边疆世居和特有的少数民族,通过发掘其历史叙述中与血缘、地缘和精神等有关的共同体元素,可以凸显西南边疆少数民族历史叙述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深化和拓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理论路径。
一、族源神话叙述中的血缘共同体意识
斐迪南·滕尼斯认为,“唯有血缘的亲近和混血”,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表现出统一”,并将血缘共同体视为具有母子、夫妻和兄弟姐妹之情的“亲属”关系,这种关系并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1]65。血缘共同体是共同体得以形成的前提和基础。在哈尼族的族源神话中存在大量有关血缘共同体的历史叙述,主要以“同源共祖”和“华夷共祖”叙述模式呈现。
1.“同源共祖”。“同源共祖”主要讲述各族群来自同一祖先且互为兄弟。在正史记载缺失的情况下,哈尼族神话提供一种不同群体可以加入到另一民族世系之中的文化媒介。哈尼族“同源共祖”神话在叙述内容和情节上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一是“一母所生”,认为哈尼族与其他民族有共同的“母亲”,由于分家生活在不同地方而形成不同民族。这种叙述模式在哈尼族聚居区广泛流布,勐海县南糯山流传《四个民族是怎样分家的》故事:传说汉族、傣族、哈尼族和拉祜族是同一个母亲——折妈所生[4]35-36。金平县与绿春县一带的哈尼族中流传《台婆万子之母》的故事,讲述哈尼族与汉族、傣族、拉祜族、瑶族和蒙古族的同源关系[5]131-136。哈尼族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在神话叙述中出现与傣族和蒙古族的“同源共祖”关系,尽管不符合主流民族史学界的观点,但从一个侧面呈现出哈尼族与周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图景。二是“兄妹传人”,该神话是哈尼族传世神话的重要类型,《族源歌》[6]具有代表性。叙述模式为兄妹成婚后所生的子女为汉族、哈尼族和彝族等的祖先,在叙述中将“洪水母题”和“兄妹婚母题”结合起来,这种叙述方式在汉族等民族的口传文学中大量存在。
神话是一个民族运用故事形式来表达其早期集体思想的手段。哈尼族先民有语言无文字,历史记忆主要靠传说来延续,这样的历史是一种不断重新阐释的过程,正是这种补充和修改为哈尼族血缘共同体意识的形成提供了可能。哈尼族“同源共祖”叙述具有以下特点。一是杂糅“弟兄祖先”故事的叙述模式。“弟兄祖先”是一种“凝聚与区分人群的根基历史”[7]模式,以“共同起源强化族群成员间如兄弟手足般之根基情感”[8]。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的族源叙述中存在大量“弟兄祖先”故事,哈尼族的叙述中出现“母亲”和“兄妹”元素,与通常意义上的叙述模式不同,但故事情节均围绕“弟兄”分家和资源划分展开。在故事情节设置中,哈尼族的起源没有线性之时间概念,因地域不同存在多版本的“弟兄祖先”故事,但叙述内容都强调“弟兄”民族间的手足之情及同源关系,通过“弟兄祖先”叙述建立起与我国西南边疆其他民族之间的“根基历史”。二是成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在哈尼族聚居区的表达。“同源共祖”神话折射出哈尼族与汉族、彝族、傣族和苗族等的渊源关系,蕴含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元融合情境,在叙述中以共享同一祖先的兄弟关系隐喻各民族平等和互为整体的历史意识,孕育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雏形。
2.“华夷共祖”。“华夷共祖”强调各少数民族与主体民族有着共同的人文始祖,将中华民族构建为一个血缘共同体。哈尼族的族源叙述中渗透着以五帝为中心的“华夷共祖”思想。
一是伏羲和炎帝传说。伏羲神话居中国上古传说系统“三皇”之首,是各民族传说历史的源头。伏羲传说源自中国西北黄河上游一带,之后逐步在中原和周边民族地区流传,在流传过程中故事内容日益丰富,叙述模式逐渐多元。金平县哈尼田村哈尼族的神话史诗讲到:“合心兄妹传人种……伏羲出世后,哈尼儿孙变成万;伏羲出世后,哈尼儿孙有房住;伏羲出世后,哈尼儿女有饭吃;伏羲出世后,哈尼儿孙有衣穿。”[9]244从叙述内容来看,伏羲时期哈尼族先民生活条件得以改善,人口不断增加,这一叙述充满虚构性,但隐含着史前时期哈尼族先民已与中原文明发生关联的意思。绿春县那安洛果村一带流传着炎帝的故事:炎帝带领人们顺着野兽的足迹,走过无数河滩,先祖就在什虽河边盖起住房……五谷取代肉食,耕作取代狩猎……炎帝根据物候和天象,摸索出丰收的规律,发展稻耕技术[5]131-136。以上叙述旨在表明哈尼族先民是在炎帝带领下迁徙并在“什虽河”生活的意图,迁徙史中多次提及“什虽河”,认为是先民曾生活过的地方。长石认为“什虽河”在川西北高原与青南高原隼合之纵谷地区[10],白永芳认为在青海湖[11],即在今青海省境内。学界认为炎黄发源于陕西西北部,后与东夷和苗蛮融合,凝聚为华夏族[12]。炎帝带领哈尼族先民迁徙的历史事实很难成立,但反映出其试图与炎黄建立关系的历史意识。在华夏民族形成中,“炎黄意识”发挥拟制血缘纽带作用。哈尼族炎黄神话的建构使其具有炎黄世系身份,这是炎黄神话得以流传的原因之所在。
伏羲和炎帝是构成中国古史神话的关键要素,更是中华民族起源叙述的重要象征符号。炎黄符号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断演化,西汉以来大多是王朝统治合法性的象征,近代以来开始与民族国家的形成联系起来。抗日战争时期炎黄文化得以勃兴,成为“中华民族觉醒的催化剂”和“凝聚中国人民抗战的一面旗帜”[13]。上述哈尼族神话传说中对伏羲和炎帝神话的“发明”,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史前历史的空白,反映出在中国早期文明形成中哈尼族先民参与创造华夏文化的历史意识,哈尼族伏羲和炎帝神话的建构成为表达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有效方式。
二是大禹神话传说。大禹是中国上古神话系统中集天神、帝王和圣贤为一体的传奇人物,因治水功绩显赫受到广泛传颂。西南部分少数民族至今仍保留有关大禹的神话传说,并视其为民族的祖先。哈尼族的《哈尼人》中讲到了大禹治水的故事。相传叫“鸽农”的哈尼妇女因吃田里的谷穗而怀孕,生了儿子叫朱旺,之后成了哈尼人的首领。朱旺带领族人幸福生活,但有次得罪了塔神,引来洪水泛滥。朱旺派木大人去治水救灾,但未能成功,木大人因此而自尽。朱旺派木大人的儿子大禹去治水,取得成功。后来朱旺离世,大禹在寨老们的辅佐下继承王位。大禹不仅治水有功,且把国家治理得有条有理,人们再度过上幸福生活[5]161-181。从历史传说来看,大禹因治水有功而成为帝王,将王位传给儿子启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朝。夏朝所形成的“夏族”是中国历史上多族群共同体,成为“多元一体”民族共同体的始源。神话在传播中受特定社会背景和文化语境的影响会产生流变现象,汉文史籍中未出现朱旺的记载,仅出现在哈尼族的口传历史中。从叙述内容来看,朱旺被视为哈尼族的祖先,朱旺离世后大禹成为继位者,这样大禹就嵌入哈尼族的神话传说之中,哈尼族历史与传说中的大禹发生了联系。神话叙述内容反映出特定时空下的认同意识,哈尼族通过大禹故事的本土化,构建起与华夏历史之关联性,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生成的历史基础。
在民族认同情境中强调成员间血缘关系的“历史”是一种普遍的文本表征,哈尼族通过“华夷共祖”意在表明自身“华”的身份,是在历史语境中不断选择和借用的过程,体现着归附“华”之世系的历史意识。此外,依赖与“华”同源的“根基历史”,表达对汉族和汉文化的认同心理。汉族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中的主体民族,人口众多且分布广泛,在少数民族聚居区大多有汉族的分布,在社会经济和政治文化方面对边疆各少数民族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哈尼族神话的多元表述中,汉族是一以贯之出现的重要“元素”,且神话中主要凸显了哈尼族与汉族的同源关系。哈尼族对与汉族关系的叙述,折射出双方在经济和文化方面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历史上的大部分时期,汉族对其他民族进行直接或间接统治,影响力强,在哈尼族民族关系叙述中汉族的主导地位与历史事实相符合,同时隐含着其与汉族在经济和文化上的一体性关系,强化哈尼族属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一员的历史事实。哈尼族通过“华夷共祖”叙述,将本民族融入中华民族人文始祖谱系中,彰显出其鲜明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二、民族迁徙史叙述中的地缘共同体意识
地缘共同体是在血缘共同体之后形成的,以居住的地域来划分,建立在占有土地的基础之上。斐迪南·滕尼斯把地缘共同体概括为邻里关系,直接体现为人们居住在一起,拥有共同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尽管邻里关系本质上受制于共同居住这一条件,但在人与居住地分离的情况下仍能维系[3]66。从中看出地缘共同体呈现出两个特点:一是人们居住在同一个地域空间之内,二是强调曾经有过共同的生活空间。中华民族共同体亦是一种地缘关系维系的共同体,共同的地缘是中华民族共有家园得以形成和发展的载体。哈尼族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南边疆,但对本民族迁徙历的叙述始终置于中华民族生活的整体地域版图中展开,体现出西南边疆与我国西北、北部和东部有着天然联系的地缘共同体意识。哈尼族对民族迁徙历史的叙述主要有下述说法。
1.“诺玛阿美说”,认为哈尼族先民由“诺玛阿美”向我国西南迁徙,形成今天的分布状况。哈尼族迁徙歌中提到由“诺玛阿美”迁到“谷哈咪查”,之后分三路向南迁徙[9]9,这种说法代表哈尼族迁徙史的主流观点。从口传文学的角度来看,史诗对迁徙史的叙述具有权威性和悠久性,但哈尼族的叙述未呈现出迁徙的具体时间节点。学者对“诺玛阿美”的研究出现多元化的观点,朱文旭认为在今四川凉山礼州一带[14],黄绍文认为在四川省雅砻江和安宁河流域[15],赫哲认为在成都平原[16],表明“诺玛阿美”在四川境内。《尚书·禹贡》中有“和夷”的记载,《哈尼族简史》编写组认为,公元前三世纪“和夷”已分布在今四川大渡河以南及雅砻江以东的安宁河流域[17]。这样哈尼族口传历史中的“诺玛阿美”与汉文史籍中“和夷”之记载互相印证,形成其迁徙历史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契合,支撑自北向南迁徙的说法。西南少数民族在迁徙史叙述中大多存在自西北向西南迁徙的说法,哈尼族的“诺玛阿美”说构建起与“藏彝走廊”内各民族在区域上的一体性关系,这种区域集体记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提供了重要途径。
2.“北方说”,认为哈尼族先民来自“遥远的北方”。红河县洛恩的哈尼族认为祖先是从北方迁徙来的,所以人们离世时需将灵魂送到祖先所在的“遥远的北方”,举行葬礼时要杀北方游牧民族认为象征财富的牛和羊以祭祀亡灵[18]。这里的“北方”所指区域过于宽泛,难以理清迁徙的具体路线。哈尼族祖先神话《阿波仰者》呈现出“北方说”的迁徙路线:哈尼人第一次在北方的深山密林安家,第二次在河北、河南安家,因洪水泛滥又来到广东和广西安家,后因战乱频繁,迁徙到云南滇池边,之后在今石屏县异龙湖边安家,最后迁移到元江[19]395。《阿波仰者》中“北方”涉及到华北等更广泛地区,呈现出从华北向东南再向西南迁徙的历史,这种说法并非学界主流观点,但由此凸显哈尼族超越了对西南的局域性地域认同,且是一种大范围和跨区域的地缘共同体意识,折射出中华民族在地域上的一体性关系。
3.“昆明说”,认为哈尼族先民从昆明南下形成今之分布格局。《普亚亚》讲到哈尼族从昆明迁往石屏之后分三路迁徙[19]413。“昆明说”还存在于红河南岸的哈尼族民众之中。从古代“华夏中心观”的角度来看,西南始终处于华夏的“边缘”,但“中心与边缘是一个相对概念,它体现了一个社会存在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不平衡状态”[20]。诸如西南这样的“边缘”内部,又有“中心”与“边缘”之分。历史上昆明大多作为“国家”象征的省和府的治所之地,处于“边缘”的哈尼族视其为“中心”。迁徙史中通过对昆明的历史记忆建立起与“中心”发生联系的空间和可能,体现出“边缘”与“中心”作为一个整体的地域共同体意识。
4.“东来说”,认为哈尼族先民来自华东和东南地区。滇南哀牢山的部分哈尼族用父子连名谱系溯源时,将祖先的来源追溯至南京应天府柳树湾[21]。“东来说”与历史事实相符合。元明清时期,中原王朝在西南边疆军屯、民屯和商屯,大量汉族移民进入云南,部分通过联姻融入当地民众之中,在溯源时会提及祖先来自南京和浙江等地,但汉族融入哈尼族的时间不长,此类说法仅限于少量哈尼族民众之中。“东来说”反映出哈尼族吸收和融合汉族移民的历史事实。“在看到汉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大量吸收了其他各民族的成分时,不应忽视汉族也不断给其他民族输出新的血液。”[22]哈尼族的“东来说”是对这一历史事实之客观反映,也从一个侧面呈现出超越地方认同的一种大范围的地缘共同体意识。
哈尼族对迁徙史的叙述大致存在以上四种说法,从叙述内容来看,融合学界的“北来说”和“东来说”,也形成一些新的说法,呈现出叙述模式多元化的特点。从现实来看,哈尼族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南边疆,但将族源迁徙历史始终置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共同生存的地理版图中来叙述,强调历史上与国内各民族拥有共同的生活空间,这种叙述突破斐迪南·滕尼斯提出的“乡村”范围,是一种跨区域更大范围的“邻里”关系,进一步强化了哈尼族与国内各民族在地缘上的一体性关系,折射出历史上和现实中其自始至终属于中华民族共有家园一部分的历史意识,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空间基础。
三、民族发展史叙述中的精神共同体意识
斐迪南·滕尼斯对共同体概念之界定,强调的是一种自然和整体本位的“小共同体”,而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大共同体”。在“小共同体”中将精神共同体视为一种如友谊和师徒关系的联合[1]67,在“大共同体”中需将精神共同体概念进一步拓展,可以认为是依靠“共享的中华文化”和“共同的历史记忆”形成的共有精神家园,这种精神共同体是共同体得以维系的纽带[23]。哈尼族精神共同体主要通过对“共享的中华文化”和“共同的历史记忆”之叙述来呈现。
1.三星堆历史记忆。“中华文明起源呈现为满天星斗、多元一体的格局已为学术界所公认。”[24]三星堆考古发掘表明,古蜀国是长江上游的文明中心并与中原文明存在交流关系,在三星堆文明研究中,哈尼族学者将本民族的历史与三星堆文明建立联系。李克山认为三星堆遗址的文化现象在现代哈尼族社会随处可见[25];李朝春等认为三星堆文明与哈尼梯田稻作文明有渊源关系,三星堆传统宗教体系与今哀牢山哈尼族宗教崇拜有相似之处[26]。以上论述主要采用类比方法论证哈尼族文化与三星堆文明的相似性及关联性,论述有片面性和简单化的倾向,结论的真实性很难判定,但从“文本”背后可以看到,作者试图表达在中华文明形成之初哈尼族先民就参与其中,哈尼族文化是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历史意识。三星堆记忆从侧面奠定了哈尼族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历史基础,反映出其根据现实情境对历史进行整合和调适的努力,从而形成新的文化记忆来凸显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2.诸葛亮传说的复刻。诸葛亮神话在西南边疆少数民族中广泛流传。清朝时期,哈尼族民众将普洱茶视为“武侯遗种”,每年农历七月,茶农在树下举行祭祀孔明的“茶祖会”。此后诸葛亮的记忆在哈尼族民众中不断演变,出现多元化的叙述。勐海县南糯山流传《哈尼族的房子与茶树的传说》[4]57-59,在叙述中将普洱茶种植和房子建盖与诸葛亮产生关联,可以看出构建的痕迹。绿春县骑马坝乡一带流传诸葛亮与玛玉茶的故事。传说诸葛亮率军南征,在打败雍闿军和七擒孟获后来到玛玉,被当地山水所吸引,将大把茶籽撒向黄连山腹地。从此,玛玉有了茶。当地哈尼族民众认为孔明是大救星,撒下的茶籽变成玛玉人的“聚宝盆”[27]。玛玉茶主要产于红河州绿春县一带,诸葛亮南征时并未深入滇南,当地哈尼族将玛玉茶的起源与诸葛亮产生关联,形成明确时空概念的叙述,呈现出将神话传说历史化的倾向。除茶的传说外,还有诸葛亮为民除害的神话,在江城县哈尼族民众中流传“诸葛亮挥剑斩牛魔”的故事:相传孔明平定云南叛乱后南下到思茅,在返回途中驻扎在今宝藏乡旧国山的“石牛”村,村民反映谷子成熟后被莫名其妙地吃掉,后来发现吃谷子的是装作石头的牛魔,诸葛亮挥剑将牛魔斩掉[28]。这一故事在宝藏乡广为传颂。哈尼族在普洱茶和房子的叙述中将诸葛亮塑造成“文化传播者”的形象,反映出将其当作先进生产技术推动者的历史意识;“挥剑斩牛魔”的故事将其塑造成维护社会秩序的贤明君主形象,表明诸葛亮的历史叙述是不断塑造和叠加的过程。
从历史记载来看,诸葛亮在平定南中大姓叛乱时并未到达哈尼族先民所在区域,他的传说何以在哈尼族民众中广泛传播呢?原因在于,诸葛亮平定南中并非依仗军事上的优势,主要采取攻心为上和以德服人的政治策略,成为中央王朝统一南中的典范,由此对诸葛亮的崇拜在云南各少数民族中历久不衰并逐渐将其神化,在其行迹未至的地区也有了关于他的传说。诸葛亮传说的复刻背后之历史情境,是通过诸葛亮这一特定符号建立与中央王朝的政治从属关系,成为哈尼族历史认同意识的表征。
3.抗日战争历史记忆。哈尼族主要分布在我国西南边疆,历史上其先民多次参与戍边的军事活动。抗日战争爆发后,哈尼族民众参与到抗日救亡运动中,将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生死存亡紧密相连。1937年,随着抗日战争的不断升级,红河南岸的哈尼土司自发成立“滇越边区抗日游击队”,之后又成立以猛弄土司白日新为总司令的“边疆抗日联合游击队”,提出“共同联合起来固我边疆”的口号。从哈尼土司抗战组织的名称和口号来看,打破以本民族和本区域来命名的局限,折射出与国家为一体的共同体意识。抗战期间,哈尼族民众参与到修筑防御工事、边境巡逻等任务当中,并深入敌占区侦察敌情。边疆哈尼族聚居区至今仍保留有关抗战的历史遗迹,在地方史志及民众记忆中存在有关抗战的历史记忆。哈尼族民众参与抗战,有效维护我国西南边疆的安全,在此过程中,日本是以“他者”的强盗形象出现,对日本侵略者的抗战进一步强化了哈尼族民众与国家的一体性关系。从历史记忆的视角来看,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共享的历史记忆,哈尼族民众对参与抗战历史的叙述,成为将本民族历史融入国家历史的有效途径,进一步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基础。
4.红色历史记忆。哈尼族的当代史叙述主要通过红色历史记忆予以呈现。红色历史记忆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历史与革命文化的记忆建构与意象展现”[29],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固本强基的集体记忆,成为塑造中华民族精神合力的思想源泉。
一是红歌的传唱。20世纪50年代,创作于红河哈尼族地区的经典歌曲——《阿波毛主席》一直传唱至今,歌词如下:“阿波毛主席,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住在北京城。隔山隔水隔千里,哈尼人民想念你……一道彩虹搭金桥,金桥通到天安门。我们迈步上金桥,绕着彩云来看望你,阿波毛主席。”在哈尼语中“阿波”为“爷爷”之意,是民众对长者的尊称。歌词中“北京城”“金桥”和“天安门”是哈尼族对国家的印象符号,歌曲的创作与传播表达出哈尼族民众对新生政权的情感认同。当下《唱支山歌给党听》《东方红》《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歌唱祖国》等红歌传唱已常态化。情感认同是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心理基础,是推动行为认同的精神动力。革命歌曲成为传承红色历史记忆的载体,有利于增进哈尼族民众对红色文化的理解与认同,形成对国家政治制度、执政党和意识形态的认同,进而成为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情感纽带。
二是推行“红旗飘扬工程”。该工程是由政府出钱,在边境村寨悬挂国旗,“实现‘村村寨寨红旗飘’,开展‘唱国歌、升国旗、走边关、守国门’活动”[30]。目前,哈尼族村寨已实现“红旗飘扬工程”的全覆盖。“红旗飘扬工程”起初由政府发起,之后发展成为民众自发的日常行为。国旗作为中华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的重要标识,是进行爱国主义和革命传统教育的载体。“红旗飘扬工程”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提供了发挥“情感再现”和“信仰在场”效能的有利条件,在此过程中激发了哈尼族民众对国家的情感共鸣,凝聚起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信仰。
红色记忆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根源之一,哈尼族的红色历史记忆主要通过一些外显文化符号展现出来,这些符号承载着中华民族在近现代历史上的苦难和光荣,成为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哈尼族通过对红色记忆的传承和追溯以强化与国家历史文化的一体性关系,通过这种方式将哈尼族历史融入国民共享的集体记忆和价值观之中,从而建立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情感纽带。
总之,哈尼族精神共同体意识叙述具有以下特点:一是对古代史到近代史再到现当代史的历史叙述,构建起本民族历史发展的完整体系,建立起与中华民族历史的关联性。二是精神共同体意识表达途径的多样化。通过三星堆文明的叙述构建起对中华文化认同的历史基础,通过对抗日战争的叙述密切与国家的所属关系,通过对红色历史的叙述强化与国家的情感纽带。“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共享的历史文化”呈现出哈尼族历史发展演变的过程及与国家历史文化之关联性,体现出最大限度参与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的意图,强化属于中华民族大家庭一员的历史事实,型塑起与中华民族在精神上的一体性关系,从而夯实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根基和心理基石。
结语
哈尼族历史叙述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个集血缘、地缘和精神共同体为一体的真正共同体。在族源历史叙述中,通过“同源共祖”和“华夷共祖”凸显与汉族等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强化各民族在血缘上的同一性关系,夯实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血缘基础。在民族迁徙历史叙述中,构建起哈尼族与中华民族在地缘上的一体性关系,奠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空间基础。在民族发展历史叙述中,构建起与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和“共享的历史文化”,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奠定历史基础。从哈尼族的历史叙述可以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我国各民族在长期社会互动中有机凝聚的结果,而不是机械的联合。
从求真的视角来看,哈尼族对血缘、地缘和精神共同体的历史叙述有一定的建构性,但这一叙述是建立在客观历史本相基础之上的。从历史演变进程来看,哈尼族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组成部分,在推动我国西南边疆的发展中作出了历史性贡献,这是哈尼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情境。在历史叙述中通过发掘被“主体历史”覆盖的历史来建立与中华民族的联系,表明哈尼族的历史叙述是历史本相与表征相互补充的过程。从哈尼族的历史叙述来看,对各民族历史叙述中有关血缘、地缘和精神等共同体元素的挖掘,将奠定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根基,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走实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