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00万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烦恼”何解?
2023-08-12亚轩
亚轩
7月13日,全国首份外卖平台企业全网集体合同在上海签订,共覆盖全国1.1万个配送站点、超过300万名外卖骑手。随着平台经济的发展,新就业形态劳动群体极速扩充。根据全国总工会的最新调查,这些与平台密切绑定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达8400万人。
在解决大量就业岗位的同时,新就业形态也面临着一个异常复杂却又非常重要的议题——社会保险。谁来为这一体量巨大且增速较快的就业群体“兜底”,成为数字经济时代下公共管理的必答题。毕竟要兜起这个底并不容易,从平台企业到劳动者个人,面对“缴社保”问题都有各自的难处。
解决职业伤害问题尤其紧迫
在谈及解决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社会保险的重要性时,职业伤害是受访专家的共同关注点。一位多次参与新就业形态调研的研究人员表示,在新就业形态的劳动权益问题中最突出的有两个,一个是社会保险问题,一个是劳动保护问题。“劳动保护主要涉及的是职业伤害,和社会保险有很大关系。”
首都經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中国新就业形态研究中心主任张成刚梳理了北京市2022年12345所有关于新就业形态的接诉即办发现,投诉最多的是公平就业权,其次是劳动条件和工作环境问题。
“虽然职业伤害占整体劳动权益问题的比例比较低,但工伤工亡对劳动者个体和家庭的影响非常大。尤其是外卖骑手,他们的工作环境存在一定风险,解决工亡工伤问题显得尤其紧迫。”张成刚告诉《中国报道》记者。
一位美团外卖站长告诉记者,他最担心的就是骑手发生事故。他所管辖的直径3—5公里的商区,一年大概要处理20起左右的交通事故。从事故中的责任认定到骑手和第三方的医疗费用报销,很容易产生纠纷。
为解决职业伤害问题,大部分平台企业采用的办法是由劳动者自己购买商业保险(人身意外伤害保险等)。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骑手每天在登录平台送单前,需要交2.5—3元不等的保险费用,这种商业保险报销额度在3万元—60万元,通常包括第三方赔付。
但购买商业保险并不是万全之策。“我们公司购买的商业保险,300元以下是不赔付的,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很多小剐蹭骑手就自己赔偿了。”上述美团外卖站长认为,购买商业保险并不能解决更为日常的“麻烦”。
此外,相比一般职工的工伤保险由企业承担成本,新就业形态的人身伤害险基本由劳动者自己承担,平台企业很少“现身”。而且在新就业形态职业伤害情景之外,如医疗、养老,无论是商业保险还是社会保险,平台和劳动者都鲜有涉足。
形成合理的费用分摊机制是关键
谁来为这一数量庞大的就业群体的社会保险买单?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这个钱是不是一定要缴”,这个问题盘旋在从业者和平台企业之中,他们各自都有无力承担的理由,都缺乏充足的动力进入一般意义上的社保体系——缴纳当地的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
对很多新就业形态劳动者而言,“不愿缴”的心态普遍存在。一位在北京西城区送外卖的骑手向记者坦言,他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医院,每个月交社保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如果他按照北京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标准缴纳五险一金,最后回老家却按照老家那边的标准领取养老金,交的可能比领的多。“这不是亏本嘛。”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李力行在调研中也发现,对于很多外卖骑手而言,这份工作只是职业生涯中的一个过渡,大部分人的职业规划是希望未来创业或者做小生意,就业者自己对稳定的劳动关系没有期待。在这种情况下,就业者自己缴纳社保的意愿就不强烈。
张成刚认为,这其中存在一些视野盲区和选择偏好。劳动者可能更偏重于短期的经济利益,而政府养老保险的设计偏重于长期,是从更长的时间段去考虑劳动者的生存问题。
而这一盲区如果由企业来填补,他们将面临较大的成本压力。按照职工社会保险的缴纳方式——企业和个人分别承担相应比例,那么平台作为新就业形态的组织者也应承担相应部分。“但在平台微利众包的商业模式下,企业缴纳社保的压力比较大。”张成刚说。
据统计,截至2022年,美团骑手有624万人,饿了么有骑手114万人,实际人数可能更多。在这一基数上做乘法,企业的成本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成本的考量之外,挡在新就业形态从业者参与社保面前的,还有更深的制度壁垒。“劳动合同法规定,建立劳动合同是加入社会保险的前提。没有劳动合同,也就没有社会保险。很多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并没有与平台签订劳动合同,这也就阻断了他们参与社会保障的可能性。”前述研究人员说。
中国劳动和社会保障科学研究院课题组对北京市新职业从业者进行的问卷调查显示,“平台上的新职业从业者多数未被纳入传统劳动关系范畴”,部分签订的是劳务派遣、劳务合作协议等其他民事协议。
骑手、网约车司机等工作的高流动性和用工关系的复杂多元,也加大了平台基于劳动关系认定社会保险的难度。以美团为例,与“众包”骑手签订长期稳定的劳动合同也不现实。前述美团站长告诉《中国报道》记者,美团的配送服务一般分为“快送”和“专送”。“专送”是平台将骑手的管理交由第三方公司,而“快送”的骑手很多都是兼职,就是所谓的“众包”,只需要100元押金和健康证就能上岗,送一单就有进账,人员流动性比较高,短的干几天就走了。
人社部2020年在回复十三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第6158号建议时表示,平台企业与从业人员大多签订服务合作协议等民事协议,双方之间的法律关系较难界定为劳动关系。“若简单将平台企业和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等灵活就业人员之间认定为劳动关系,纳入现行劳动保障法律调整范围,将大幅增加平台企业责任,不利于新经济新业态发展,也不利于吸纳灵活就业人员就业”。
张成刚表示,把劳动关系作为社会保障的前提,放在数字经济下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同时可能会引发负面效应,让签合同的人越来越少。李力行认为,问题的本质是“以单位为基础”的公共服务体系遇到了“不以单位为基础”的新就业形态带来的根本挑战。
实际上,改革以单位为基础的公共服务体系,使之能够覆盖包括平台零工在内的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经成为一个全球关注的焦点。2021年,英国最高法院将优步司机界定为“员工”,而西班牙出台的“骑手法”否定了全盘“自雇”模式,要求外卖平台与所有外卖员建立正式雇佣关系,确定固定工资和权益。
李力行曾撰文指出,这些改革的目标都是试图在扩大公共服务覆盖范围、保障劳动者权益与不过分增加用工成本之间求得一个平衡,在政府、平台与劳动者之间形成一个合理的费用分摊机制。
也是在2021年,面对新就业形态从业群体的快速增长,我国人社部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维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劳动保障权益的指导意见》,首次明确多项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相应权益,具有重要指导意义。发布会上,时任人社部副部长游钧提出,将先行在工作基础较好的省市试点开展外卖小哥等群体的职业伤害保障。
把职业伤害保障作为试点
2021年12月,人社部、财政部、税务总局等十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开展新就业形态就业人员职业伤害保障试点工作的通知》,提出在北京、上海、江苏、广东、海南、重庆、四川等七省市启动针对出行、即时配送、外卖、同城货运行业部分较大平台企业就业的骑手、司机等群体人员的“专属社保”。试点工作于2022年7月起正式推开。
目前,试点工作已运行一年。一名平台方的消息人士告诉《中国报道》记者,试点工作计划运行两年,曹操出行、美团、饿了么、达达、闪送、货拉拉、快狗打车7家企业,代表出行、外卖、即时配送、同城货运行业参加試点。他表示,职业伤害保障改变了以往社保与劳动关系绑定的制度设计,首次把新就业形态劳动者以集体参保的方式纳入社保体系。
在成本方面,职业伤害保障(下称“新职伤”)由平台企业缴纳,无需骑手承担。前述消息人士称,试点期间,出行、外卖、即时配送和同城货运暂按平台企业每单缴纳0.04元、0.06元、0.04元、0.2元执行。平台缴纳的职业伤害保障费及其利息收入纳入工伤保险基金统一管理,在工伤保险基金中单独设立职业伤害保障费收入科目。目前在美团等平台上,骑手已经可以发起“一键报案”,将相关材料交由当地人社局认定后,即可获得相应报销和补偿。
从试点省市的推行情况来看,各地区进度不一,覆盖程度也有所差异。江苏省南京市雨花台区自试点以来,在303个新职伤备案中,已确认114件,合计支付金额103.7万余元。四川省人社局披露,自贡市截至今年3月,已确认职业伤害21起。
一名广东的众包骑手陈先生告诉《中国报道》记者,他是去年11月在雨中骑行时摔倒导致骨折,住院和手术花费在7万元左右,最后通过新职伤报销了百分之九十多的费用。
总体来看,职业伤害保障具有保障水平高和保障体系完整的优点。但张成刚在试点城市的调研发现,职业伤害保障也有一些待完善的空间。“职业伤害险覆盖范围更广,相比商业保险的一次性赔付,职业伤害险可以终身赔付,并且成本也更低,这些是它的优点,但是反过来讲,可能它的赔付效率不是那么的高,需要提供给人社部门大量证明材料。”张成刚说。
陈先生也向记者坦言,他是今年4月开始办理新职伤的手续,到地方人社部门至少补充了3—4次手续,“很多项目能不能报,其实地方人社部门也不太清楚”。他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还有个疑问,曾经每天缴纳的2.5元商业保险还能不能生效?保险理赔领域的一名律师告诉记者:“可以先走商业保险,再走新职伤,如果先走了新职伤,再走商业保险就要通过诉讼渠道。”
张成刚表示,职业伤害保险的赔付参照工伤保险,对伤害程度进行定级,可能会出现“保大不保小”的情况。所谓的“保大不保小”是指如果职业伤害按照传统的工伤定级赔付的话,工伤保险最轻的十级也相当于“身上断一根骨头的程度”,骑手一些普通的擦伤达不到定级的要求,也就没有办法报销保障。“而对于骑手来说,这种小伤经常遇到,大伤只是个概率问题。相比之下,商业保险的效率反而要更高。”
“职业伤害保障不能反过来向工伤保险靠拢,工伤保险是参照过去工厂中的伤害而定,在新的情境下需要进行新的调整。”张成刚发现,部分地区的职业伤害保障是不包括第三方赔付的,这个方面也是职业伤害险需要进一步考虑和完善的地方。
如何让职业伤害保障真正保护新就业形态劳动者的权益,仍需要时间来不断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