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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衣蝴蝶

2023-08-11梁思诗

青春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爷米糕哑巴

父亲和母亲离开的第七天,我曾看见一只蝴蝶飞来。它停在我的漱口杯上,亲吻着我惯常喝水的位置,翅膀一起一伏地摇动着。我看着翅膀上黑白相间的纹路,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母亲,因为她生平最爱穿那条黑白条纹的连衣裙。

我同哥哥说,婶婶走后,一定也会一直陪伴着他,或许会变成一只蝴蝶,或许是一颗星星、一面彩旗等。哥哥不理睬我,转过身去数纸牌,水浒一百零八将,他才凑到四十张。他总是不爱理我,嫌我小,还嫌我是个女的。男生通常不爱跟女生黏在一起,会被别人笑话的。

婶婶想拉哥哥的手,被他拒绝了。他抱着游泳圈,穿着绿色格纹阔腿裤,露出前两天膝盖磕在泳池上的淤青。二叔说婶婶需要休息,让我们别再吵她。婶婶睡着的时候就像洋娃娃,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她很安静,连气息声都听不着。

出了隧道以后,就可以看见路边一望无际的稻田,像湖水一样铺展在山峦脚下。我把纸飞机往窗外一放,飞机就顺着风飞到很高的地方。我看了哥哥一眼,他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

到十字街口那家米糕店,二叔把我们放了下来,他转身就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米糕用紫蓝草染成紫色,摆在透明玻璃柜里头,像海岸边整齐的风帆。阿清婆的脸从柜子后头露出来,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睡美人》里的巫婆。她冲我说:“雯雯,又来你阿爷家玩啊?是你妈妈带你来的吗?”哥哥瞪了阿清婆一眼,她没看见,伸过手来要捏我的脸,哥哥迅速把我拉开了。

我说:“哥,我想吃米糕。”哥哥说:“吃吃吃,小心吃成大头猪。”哥哥的手上全是汗,他把我的手腕捏出一圈红印来。他的凉鞋上第一根塑料带断了,脚指甲被石子磨出血痕,但他什么都没说。我听见一阵慌乱声,几个男人冲了过来,把我撞倒在地,像牛群一样跑远了,后边跟着两个警察,哥哥冲我吼道:“小心点啦,笨蛋!”小不点的背上被踩出了一块黑漆漆的脚印,我不由得放声大哭。

药酒是冰凉的,像刀刃一样朝我的伤口劈下来,我不禁又哭,奶奶便替我抹泪,她说做好了糯米丸子,蒸在笼里,待会儿就可以吃。我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奶奶抬头问:“你爸呢?”哥哥说:“他说有事,要离开一阵子,我们等了一个钟头,也不见他人。”奶奶发出“啧”的一声,说:“那么大个人了,还不像话。”

哥哥对于要跟我睡在一间房这件事很不满意,但他不敢在奶奶面前表露出一丝不甘的意味。我们在屋里都得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当心吵醒阿爷。我给小不点洗了个澡,奶奶教我把香皂擦在浴花上,再揉一揉,就能起一片泡沫。我揉了很多泡沫给小不点,满盆都是,它就像被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两只黑眼珠盯着我看。

阳光从百叶窗上落下来,在地砖上形成一行一行的纹路,随之而来的还有二楼的二胡声,一时清脆,一时嘶哑,拉得踉踉跄跄的。每回过来,哥哥都要到阿爷面前向他报告自己最近新学了什么内容。我听见奶奶的声音:“别拉了,太伤感了,像出殡的。”哥哥说:“二胡是这样的。”奶奶说:“差不多就行了。”过后,奶奶又把我拉过去,让我跪坐在阿爷的床前。阿爷的眼睛半睁着,不知是醒了还是睡着,也许本来醒了,又被哥哥拉的二胡弄困了。阿爷睡着的时候,呼吸像拖拉机的声音,好似梦得不安稳。

我同奶奶说我想吃米糕,奶奶低着头,把莲藕和猪肉拌在一起。门口风铃声一响,便知道来了人。姑姑穿着一袭红色连衣裙,把我高高抱起来。姑姑是全家最高的女人,据说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比我父亲还高半个头了。姑姑亲了我一口,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个红唇印。我说:“我也想涂口红。”姑姑说:“小孩子不能涂口红。”说着,她就从包里掏出口红,在我的眉间上方点了一个红点。我从橱柜玻璃上看着自己,圆圆的脑袋像颗乒乓球,一点不像姑姑,尖尖的下巴,两边坠着摇摇晃晃的金耳环。

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姑姑的高跟鞋就摆在鞋柜前边,尖头上粘着蝴蝶结,整只鞋是我的脚的两倍大。

把小不点放在太阳底下,很快就干了。在堤岸下边,可以看见哥哥那颗圆溜溜的脑袋在随波逐流。他挥手让我下水,我紧紧抱着小不点,甚至不敢把脚往斜坡上多迈一步。我对他说:“哥,我想吃冰。”他回我:“你说什么?”我还没开口,几个男生沿着台阶飞奔而下,扬起一片泥沙。他们像手榴弹一样挨个砸进水里,溅了我哥一脸水花。

远远望去,他们几个看起来就像一群小鸭子,四肢后边裂出几道八字形的水纹,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绿树丛的背后。小不点已经全干了,我开始往回走。阳光暴晒下的小路如同涂抹了食用油的烧烤架,不时发出嗞嗞的声响。堤岸上一片树荫也没有,我感到自己的皮肉层传出辛辣的感触,空气里回荡着蝉鸣,远远地,我望见哑巴陈瘫在石床上的身影。

我知道他,以前每次回来,父亲都会同他打牌到夜黑,后来父亲不再来了,剩他一个人,牌桌也不见了,他就躺在石床上,时不时用手拍身上的蚊子,拍得自己身上全是红掌印。哑巴陈不会说话,当一个人被夺走了声音以后,看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猫咪,每天不是睡着,就是在发呆。哑巴陈更像是黑猫,只有眼珠是亮黄色的,在宁静的夜里突然冒出来时,总是吓人一跳。我坐到榕树下边,学着哑巴陈的样子,也睡了起来。

我睁开眼时,哑巴陈正用他那双亮黄色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说:“我想吃冰。”他便牵起我的手,往糖烟店门前的冰棍那边走。哑巴陈给我挑的冰棍是山楂口味的,吃到一半时,舌头的颜色会变得血红,我朝他伸出舌头,发出“呀呀”的声音,他瞪大了眼,晃着头,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动作。

二叔从后头叫住我,哑巴陈便松开了我的手,他转身走进了一条小巷。二叔问我:“你哥呢?”我说:“在水边。”二叔的表情有点恼。二叔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头发是波浪卷,也抹着鲜亮的口红,高跟鞋的尖头上也别着蝴蝶结,但她的个子比姑姑小得多,见了我,她就招招手让我过去。她牵着我时,我能看见她涂成玫红色的指甲。

“让你在家多看看阿爷,你还到处乱跑。”二叔把汉堡和薯条端过来时,还不忘责备哥哥一句。哥哥努着嘴,他一向是怕二叔的,他的脸涨红了,不知憋了多少委屈。镇上快餐店里的薯条有一股油的异味,我吃了三根就没再继续吃下去。女人对哥哥说:“我常听你爸提起你,听说你的语文成绩特别好。”哥哥没有把目光抬起来看她,也没回话。二叔对哥哥呵斥道:“敏媛阿姨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哥哥的脸又红了一点,敏媛拉着二叔,让他不要這样对哥哥说话。

鱼缸里的水是蓝色,鱼鳞上也闪烁着蓝光,随着角度的挪移,还会变幻出不同的色彩。周围是红色的珊瑚还有绿色的海草,有几条小拇指一般大的鱼在其间来回穿梭。水里的世界很小,又很大,若在其中建造一个城堡,鱼便有了家。忽然,我从玻璃上看见敏媛的脸。我猛地回过头去,她笑着问我:“你喜欢鱼吗?”我被她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一个男人徒手从鱼缸里抓出来一条鱼,放在砧板上,鱼张着嘴,尾巴不住地弹动。

二叔没有同奶奶说我们今天见敏媛阿姨的事,他也不让哥哥说。奶奶先帮我洗澡,她把香皂取出来的时候,说:“怎么只剩下这么点啦?”她瞟了我一眼,我赶忙把头转到一边。奶奶从来不会骂我的,她骂过哥哥几次,因为他太蠢,经常自己弄伤自己,在这一点上,我更胜过他。

我洗完后轮到阿爷洗。阿爷自己起不来床,便由二叔背着下床,一路走到浴室,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矮凳上,好像山上寺庙造佛那一年,工人把佛像从车厢扛下来的样子。二叔喘着粗气,嘴里嘟哝着什么,兀自退了出来。穿过门缝,我看见阿爷弯曲的后背,骨骼纵横的纹路十分清晰,奶奶手上的香皂就在纹路间来回挪移。

每每换床睡的第一晚,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晚的天空不是纯黑色的,是深蓝中掺杂着一点紫,紫米糕的那种紫。母亲曾说过,到了夜里,彼得 · 潘就会从窗户跳进小孩子的房间,按照书中的描述,彼得 · 潘长着一口珍珠般的乳牙,穿着一身用树叶和树浆做的衣裳。彼得 · 潘是个经常会忘记别人的人,我问母亲他为什么忘记,母亲说,因为他不会爱别人。

哥哥床上的被子被掀开了一半,拖鞋还在,我起身开门,一楼客厅的光便漏了进来。不一会儿,哥哥小跑回来,把我推了回去。我说:“他们在说什么?”哥哥说:“说什么?”我说:“你不是去偷听大人讲话?”哥哥说:“大人讲话不关你事,睡你的觉。”哥哥钻回被窝去了,什么都不同我讲。半夜,我听见走廊传来响动声,几串急匆匆的脚步来回奔走。我从门缝里张望,奶奶捧着脸盆从房间出来,盆里放着毛巾,毛巾上染着鲜红的血液。

大爷爷在的时候,家里就会变得很肃静。姑姑坐在二叔旁边,一只脚的脚趾不停地往另一只脚面挠。她瞧見了门后的我,冲我眨了眨眼,我不禁笑出来,她把食指抵在嘴唇前,让我不要出声。二叔说:“我早说过,让爸转去市里的医院。”奶奶说:“你那边还有家珍,哪里顾得两个人。”姑姑说:“爸在这边尚且不愿看医生。”二叔说:“我反正看不下去了。”大爷爷说:“家珍的情况怎么样?”二叔说:“就是在熬日子,就算我们不说,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大爷爷说:“当初家慧就是这么走的,现在又轮到她,可能是家族遗传。你可不能学你大哥。”二叔说:“我知道,就是家珍爸,他一定更难过。”

大爷爷是穿着西服来的,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都穿着那身深棕色西服,头上戴着一顶圆帽,大爷爷比阿爷健壮多了,他走起路来有点像黑白电影里的外国人。送走大爷爷后,姑姑拉着二叔说:“我前天看见敏媛了。”二叔说:“谁?”姑姑说:“敏媛,小学时和我们同班的。之前听说她结婚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二叔说:“哦。”

哥哥鞋头的塑胶带上多了几道丝线,那是奶奶缝的。现在,哥哥走路的速度明显比先前快了一倍。他的腿本就长,经常撇下我不顾,独自一人走在前头,有时,我回过神来,已然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哥哥说,他昨日听镇上的孩子说,山里有一条废弃的隧道,他打算到那儿去一趟。向山里进发的路上尽是杂草,我的腿往前一迈,大半条腿都淹没在草中。尽管如此,哥哥的速度还是很快,高草遮掩着他清瘦的背影,没过一会儿,我又望不见他了。

没变的是铺天盖地的蝉鸣。天上的云跑得很快,一会儿遮住太阳,整片树林都阴暗下来,一会儿又拂袖而去,飞虫也跟着光线漂浮起来。露水打在我的胳膊上,凉意倏忽钻进我的皮肉里,我的脚指甲盖里全是泥,有一种被小虫刮挠的刺痒感。我看见哥哥了,他不满地盯着我,嫌我的速度太慢。我看见哥哥的阔腿裤边撕开一条缝,可能是被荆棘刮的,他这才不由得停下来等我。每走一段路,哥哥就会在树干上同样的位置用石子画上一道杠。我说:“他们也许骗你的。”哥哥说:“谁敢骗我?”他总是一意孤行,刚走一会儿,凉鞋上的塑胶带又裂开了。

哥哥带了苏打饼干和汽水,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他拆开其中一盒包装,同我在树桩上吃起来。我瞥见前头还有两根木桩,中间系着一条布床。我走近了看,旁边有一个用石砖砌成的小屋,里头放着矿泉水、面包、牙刷、牙膏,还有一些衣物。哥哥说:“这是哑巴陈的家。”我说:“你怎么知道?”哥哥说:“我听说他一个人住在山里,应该就是这儿。”

哥哥把头埋进溪水里,洗了把脸。我的饼干还没有吃完。我说:“姑姑说,敏媛阿姨小时候就和他们认识。”哥哥垂着头,抹去脸上的水渍。我见他不吭声,又喊了一声,他不耐烦地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又哭了,正如哥哥嫌恶的那样。他的脚步重新加快,远远走在前头。

喝完了最后一口水壶里的水,我不愿喝溪水,于是不停地用舌头来回舔舐口腔。下午天阴了下来,今天的夜晚似乎会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我的腕表指针停了,前头仍不断传来哥哥在草丛中前行的沙沙声,过了一阵子,声音断了,我看见哥哥,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黑压压的巨型山洞口,里头不断往外涌出凉风。我怯怯地站在哥哥身后,只见轨道笔直地通往山洞里,扔一颗石子进去,声音逐渐变小,像是被吞没了。

山洞里像是另一个世界,温度比外头要低,光线更暗,洞壁上有流水流过之后留下的道道印迹,宛如壁画一般。哥哥倚着墙坐在地上,也不讲话。他同我向来是没什么话说的。不止我,有时他明明置身在人群中,也是一样的缄默,好像找不出一个他可与之对话的人。我问:“哥,我们几时回去啊?”哥哥说:“再坐一会儿。”

今天出门走得急,我忘了带上小不点,我的双手空落落地摊在两边,寂寞的气息席卷了我,连带我的肠胃都被掏空了,我不由得哭了起来,我边哭边说:“我想妈妈!”我以为哥哥定然又要骂我的,但他没吱声,牵起我的手,往山洞外头走。我问:“不去看看洞的那头什么样吗?”哥哥说:“不去了。”

回程的路上,夜幕很快覆盖了丛林。哥哥一直牵着我的手,这回,他没有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他把腕表上的手电打开,照亮前方的路。我听见蚊子嗡嗡的叫声,背部不时发痒,应该是不幸中了蚊子的袭击。我和哥哥的肚子几乎是同时传出叫声的,我原以为他会和我相视一笑,当我瞥眼望向他时,却看见一滴眼泪从他的下颌上落下来。由于光线不足的缘故,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当我再望向他时,他的面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雯雯!”

“阿明啊!”

丛林外闪过几道亮白的光线,我看见了奶奶和姑姑的身影。奶奶拍了拍我身上的泥,说:“你们两个小鬼跑到哪里去了?”奶奶分了一个手电给哥哥,哥哥便很快走到前面去了。奶奶还不停嘴,继续说:“家里乱成这样,你们不要再给家人添堵了。”姑姑索性将我背在背上,她的身体很温热,衣服上带着衣柜里樟脑的气息,在姑姑的温暖下,我身上的青草味与凉意很快就散去了。

一碗桂圆粥下肚,困意也跟着来了。奶奶把我的脚从盆里捞起来,她要赶去阿爷身边,不再理我了。哥哥自己带了一盏小灯来,粘在床头上,他背对着我,在微弱的灯光下,或是在数水浒卡,或是在记日记。我記得给父亲母亲守灵那天,天亮时,哥哥敲门才把我敲醒过来。他一把拉住我,我的双腿酸麻得厉害,不小心歪倒在他身上。他带了豆腐花和油条过来,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他们家的人了。有的时候,哥哥的眉眼看起来和二叔有点像,眼珠黝黑深邃,小孩的面容中透露出成年人的气息。

我说:“哥,你做噩梦了吗?”

哥哥说:“没有。”

我只能看见哥哥晾在毛毯外的半条腿,脚丫上还有被荆棘刺伤的痕迹。

哥哥说:“我明天要跟我爸回市里。”

我说:“去看婶婶吗?我也去。”

哥哥说:“你不去,你留在这里陪阿爷。记得多跟阿爷说话。”

哥哥不在,我就到榕树底下,去和哑巴陈一起闭眼。榕树的叶片很厚实,一片一片交叠在一起,就盖成了一间小屋,把风和雨都挡在外头。哑巴陈真的很安静,一动不动的,像一座山,而我的眼睛总是闭了又自动睁开,好似弹簧一样。我看见一只蝉趴在树干上,尾部透明的羽翼呈红、紫、蓝三色渐变,好似彩色的羽衣。我听见一阵清脆的木屐声响,只见敏媛阿姨正朝这边走来,她瞧见我,冲我挥手。敏媛今天穿了一身紫色碎花的连衣裙,如果把蝉翼穿在她身上,不知会怎么样。哑巴陈也醒了,静静地盯着敏媛看。她朝我走近两步,问:“你二叔什么时候回来?”我摇头不说话。

哑巴陈把我装在一只木盆里,推入小河中,顺着水流一起一伏地漂动起来。我的腿盘着,有点塞不下了,小不点还好,它就像坐船一样,趴在围栏上,迎着风,很是惬意。哑巴陈在岸上望着我,嘴里咬着一根草,慢慢地,又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躺了下来。

一回到家,奶奶就把我拉过去,点了三炷香给我,让我跪在一块香灰坛面前,磕三个头,再把香插上。奶奶插上香后,合着双手,淡淡地说:“家珍是个好女人,希望她在天上过得好一点。”

今天阿爷精神好一点了,奶奶就让我到房间去跟阿爷坐在一块儿。阿爷捧着一本书,书的页边已经残损了,有的地方还缺页,可是阿爷不在乎,他指着上边的字,一句一句解释给我听。他不知道,我听不懂他的解释。后来,他说着说着,就扯远了,说起一些家里的事,有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大爷爷、我父亲、姑姑等,还有一些我没听过的名字。阿爷喜欢听戏,奶奶每天都会在家里放一整天。收音机不收电台,专门放储存卡里的戏曲,咿咿呀呀的,也不晓得在唱什么,我听着旋律好像来来回回就那几段,但阿爷听不腻。

姑姑在厨房帮奶奶剥豆,奶奶跟她说:“你爸最近每晚做梦,总是在喊一些过去的人的名字,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姑姑说:“他这辈子吃过那么多苦,还是十几岁以前那段时间过得相对开心一些。”我把目光从书本转移到戏曲唱片的封面,一个女人头顶着繁杂的发饰,身穿着粉色的戏袍,一个男人在她身边,服装相对清简一点。那个男的没有那个女的好看。

哥哥回来那天,我一听闻二叔小汽车的鸣笛声,就冲出了门外。见哥哥从车上下来,我就朝他飞奔过去,嘴里喊着他的名字。哥哥不满地冲我说:“别喊那么大声,丢死人了。”我收声了,抱着小不点站在后边。二叔从车上拿了一些包装食品下来,随他一起下来的还有敏媛阿姨,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长袖连衣裙,长发整齐地束在背后。我有些错愕,不晓得她为何会在车上。哥哥拉着我的手,说要去集市帮阿爷买点米糕。

阿清婆一见到我,又露出那巫婆般诡异的笑容。阿清婆说她现在做的米糕都是夹心的,有蛋黄、豆沙、芒果、水蜜桃、草莓等,我的目光跟随她的手指,每一种口味都看了一遍,每种口味都想要,我用哀求的目光看了哥哥一眼,哥哥出乎意料地说:“想要哪种就自己拿。”我每种口味都挑了三个,阿清婆把米糕叠在纸皮盒里,用丝带捆起来,郑重地放在我跟前,看着像是生日礼物。哥哥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从隔壁买了两杯红豆冰沙,让我坐在阿清婆店里吃。哥哥说:“你不是说想吃冰吗?”我含了一口冰,红豆汁飞速流进喉咙里,剩下一块坚挺的冰顶着上颚。

我说:“哥,我们几时回去啊?”

哥哥说“:大人讲事情,小孩不要过去。”

时间还有剩余,哥哥就拉着我去了哑巴陈那里。哑巴陈至今还留着父亲送给他的扑克,纸盒上写着父亲的名字。哥哥说:“大伯的字真好看。”哑巴陈点了点头。哥哥说:“听说大伯以前的语文成绩是全校第一,以前阿爷常常说,大伯成绩这么好,都是他从小教出来的功劳。”哑巴陈冲哥哥比画了几下,我问哥哥他在说什么,哥哥说:“他说大伯年轻的时候还会写诗,登过校报的。”我想起阿爷书上的那些短句,那大概就是所谓的诗。父亲的脸庞在我脑海中已逐渐模糊,我盯着哑巴陈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寻一些父亲的痕迹。

哑巴陈拨开草丛,铁轨的全貌就显现出来了。他又领着我们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辆用木板做成的小车旁边,他把我抱了进去,哥哥自己跳进来。小车里有两条木板搭成的座位,前头是驾驶座,有一个方向盘。哑巴陈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不知怎么搞的,车子就动了起来,像一个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的病人那样忽快忽慢地朝前跑去。从草丛出来后,就到了开阔的树林外,旁边是小溪,这条路我们上回没走过,这次不用担心被荆棘划到,空气更清新,风也在飞扬。

我们很快就来到山前,哑巴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任由车子继续向前飞奔。穿过漆黑的隧道,前头洞口从一个小点逐渐变大,最后变得大到无法遮拦,像一个巨人一样把我们拥入怀中。车子驶出了隧道口,树林不见了,天空看起来更显开阔,轨道两旁蒿草丛生,其间夹杂着一些红色小果。我常常吃,味道是甜的。

哑巴陈送别我们的时候,把扑克牌塞到了哥哥的手里。他们俩的手推来推去几下子,最终哥哥把扑克接下了。我回头时,还能看见哑巴陈站在原地朝我们挥手,镇上路灯少,他的身影很快就隐没在了黑暗中。

回到家时,半边天已经黑了。敏媛阿姨不在了,姑姑也不在,只有二叔和奶奶在客厅。奶奶说:“家珍还没死的时候,你就急着去找别的女人了!”二叔说:“妈,之前不是你自己说怕我今后一个人过会孤单吗?”奶奶说:“家珍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二叔说:“她已经不在了。”奶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对得起她吗?”二叔说:“妈,人不能为过去而活着呀。”奶奶说:“你还那么年轻,找什么样的女人不行?她老公那天当街被警察抓起来,她自己还带着个小孩。”二叔说:“妈,你不要那樣说敏媛,她前夫做的事,和她无关。”奶奶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现在的哥哥,已经可以做到自觉地不去偷听大人讲话。他正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地写学校作业。哥哥的字和父亲的不同,是一笔一画的,看起来和生字本上印的例字很像,一定是他竭力模仿的结果。我说:“哥,你会写英文吗?”他说会写。我便让他写给我看。我拆开一块米糕,边吃边看哥哥写英文。他用来写英文的本子,实则是音乐本,他把英文写在五线谱上。哥哥的英文和汉字一样,每一笔都写得很清晰,我指着他写的单词,问是什么意思,他说是mother,妈妈的意思。我问他:“英国人不叫妈妈吗?”他说:“英国人讲英语,中国人讲中文,怎么能一样?”

姑姑只要一来,就要抱我。她的皮肤暖暖的,软软的,抱着我的时候,好像在我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小被子。姑姑今天换了新鞋,是一双浅绿色的高跟凉鞋,可以看见她涂成黄色的脚指甲。姑姑把我放在她的大腿上,腾出一只手来洗西红柿。风吹得家门口的风铃直响,奶奶在小院里摆了菜篮择菜,说外头空气新鲜,屋里都是阿爷的药味。姑姑说:“我想,家珍会体谅他的。”奶奶摇摇头。姑姑又说:“你不知道,他和那个女的年轻的时候就在一起过。她也是我同学,虽然不熟,但也没有别人讲得那么坏。”

奶奶说:“你们两个没有一个让我省心,一个不结婚,一个着急结婚。你大哥如果还在,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混蛋。”

我听见一阵浑厚的鸣响,抬起头来,就能望见一只蚂蚁大点的飞机从天空中划过。飞机飞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白色纹路,时间一久,就会向两边散开。

我说:“姑姑,你坐过飞机吗?”

姑姑说:“坐过啊。”

我说:“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姑姑说:“就和你现在坐在这里一样,没什么感觉。”

那天,二叔和敏媛阿姨来家里,他们俩一个换了身黑色西装,一个穿了身红色连衣裙,胸口都别着一朵粉色的胸花。敏媛阿姨进门的时候,往我手上塞了一把糖。我环顾四周,没看见哥哥的影子。大人在客厅讲话,我就跑上二楼,看见哥哥坐在阿爷床边。我刚要进去,哥哥嘘了一声,让我不要吵醒阿爷。我把一颗巧克力糖递给他,这种糖一共三颗,我下了好大决心才决定分给他的。但哥哥说:“我不要,我不爱吃甜的。”

哥哥回到卧房,又开始伏案写作业。

二叔和敏媛阿姨来家里的一周后,就是阿爷的葬礼。从那天起,家里再也听不见戏曲的音乐了。有人说,阿爷是被二叔气死的。奶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天在殡仪馆,我看见哑巴陈的身影,他在阿爷的黑白照片前,郑重地上了三炷香。我问身旁的奶奶:“他怎么会来?”奶奶说:“他小的时候,经常来家里,和你爸一起听你阿爷辅导功课。”哑巴陈起身的时候,还和我对视了一眼。

哥哥一共回来没几天,又开始收拾行李了。他把小灯从床头拆下来,装进了行李袋。我问:“哥,你们不带我一起走吗?”哥哥说:“你留在这里陪奶奶,现在奶奶一个人了,你要多陪她。”哥哥留下一支自动铅笔给我,说是上次回市里的时候买的。哥哥说:“以后你在镇上念小学,就会用到了。”我带着哭腔说:“我也想回市里。”哥哥说:“车上坐不下了,阿姨和她小孩也要跟我们回去。”

我跑到奶奶房间,伏在她怀里哭。奶奶一手拍着我的背,一手摇着葵扇,为我驱赶空中的蚊子。那天晚上,镇上停电,房屋里弥漫着溽热的气息。奶奶没有点蜡烛,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让地板的凉意从脚底升上来。窗外传来发电机震耳欲聋的鸣响,淹没了蝉声。

为哥哥送行的时候,我看见了敏媛阿姨臂弯里的小孩。有的人说,那个小孩是二叔的,然后二叔就把那个人打了一顿。哥哥坐进车里后,就没再同我挥手,我也默契地不再出声,他们男孩子,不喜欢道别的话反复说太多次。奶奶领着我,沿着河堤往回走,一路上了山。她提着竹篮,里头放着几盒米糕,一瓶白酒,还有半只白斩鸡。我怕她太累,就伸手替她提着一根把手,两个人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上了山去。

阿爷的墓碑上没有贴照片,奶奶说是怕日晒雨淋把照片弄坏了,不如不贴。墓碑下面有两个放骨灰坛的位置,另一个位置上方还不曾立碑。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先给阿爷敬了杯酒,把酒淋在墓前,又磕了三个头,再插上香。当我起身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只黑白纹路的蝴蝶,轻轻地落在阿爷名字的第一个笔画上。夏日猛烈的阳光把石碑晒得滚烫,蝴蝶飞了起来,在石碑周围来回飞舞,久久不愿离去。

作者简介

梁思诗,1993年生,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曾获得第七届“青春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有小说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作品》《青年作家》《延河》《中国校园文学》等刊。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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