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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 针

2023-08-11周文

青春 2023年8期
关键词:海员邮轮船长

楔子

我买了环H岛一周游的邮轮票,顺便把回国的机票也定好了。对回国以后的安排毫无头绪的我,一边想着在H岛多停留一下,一边收拾行装。H岛的夏季已经接近尾声,下了船再回到这里时,说不定就入秋了。

离开出租屋时,室友不在,我在桌上留了张纸条。没等我放下笔,热风就把它吹落到了地上。我重新拾起纸条,拖着行李箱走到阳台前,把窗户锁好。纸条又莫名其妙地从桌边跳下去了。这次又是哪里来的风呢?

我在窗边喘着气站了一会儿,随即绕开地上的纸条,走了出去。

登上邮轮甲板时,雾气正在海面上弥漫,一层深黛色悬在半空,像是海水的爪子。风的温度已大不如前,有一阵没一阵地吹打在我身上。港口的水泥路上,几条被碾平的鱼静静地躺着,但鳞片还在闪烁。天色依旧很暗,日出的时间比以前晚了,琴弦一般微曲的海平面正绷成一条银亮的线,而高悬的天幕则呈现出一种不可触及的深蓝。

夏季的热气还没有完全消退,被汗沾湿的衬衫紧贴着我的皮肤。身旁的人都沉默着,不过,我能听见一些低声细语,不知从何处传来,遥遥地绵延出去。

夏天的触感,夏天的人群,不就和码头上那几条鱼一样吗?

启航时,烟囱里发出鲸鱼似的叫声。

1

这艘破旧的小邮轮,船舱过道里铺设的地毯有股霉味。事实上,地毯的纹样和色彩相当美观,经过多次清洗,表面掉色,呈现出古朴的风格。至于霉味,或许无论如何洗刷曝晒也不能完全驱散掉吧。踩在地毯上,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厚度,下边紧挨在一起的木板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现在是H岛的旅游淡季,我单独住在一间双人房里,两旁都是空屋。舷窗不大,外边透进来几缕寂寞的日光。房间里铺着同样的薄地毯。空荡荡的走廊里,时不时传来海员们在地毯上玩弹子的声音。他们在过道里来回跑动,我却很少见到他们的身影,仿佛这个房间和邮轮的其他部分完全是隔开的。即便把房门敞开,也无济于事。床铺被安置在角落里,避开了仅有的一点日光。我整天都躺在床上看书。

要是哪天海员们跑到我的房间附近来,我就出去搭个话。他们的笑声不像笑声,隔这么远听,像一群小豹子打架,嗷嗷地号叫不止。可怕!我缩在床上想。不过,我宁愿直面豹子,也不愿死在一堆洋文书里!

这么算的话,我来H国的时候,早已经死在宿舍的床上,死在书里了,现在坐船的其实是我的魂魄。我抱着被子翻了个身,露出苦笑。

等了一天,又半天,连海员的笑声也远去了。一觉醒来,房里又静又冷。

我把厚衬衫裹在身上,比野兽更恐怖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难道我今后注定要这样过下去吗?我仿佛住在一个木箱子里,从超载货轮上掉下来,在海上无休止地漂浮。再漂几年,木箱腐烂,我岂不是要沉下去淹死了?这是某种魔咒吗?

我逃跑似的去了邮轮的早餐屋。

为了打消关于魔咒的念头,我开口和坐在跟前的中年男人讲话——请他替我拿盐和胡椒。他把手边的调味品递给我之前,用餐巾纸好好擦了擦手,解释说指甲上沾了黄油,让我稍等片刻。我托着腮听他讲话,觉得气氛很舒适。

太阳升高之后,我脱掉厚衬衫,去甲板上吹海风。海面一片银灰,雾气已经被日光冲淡,只在船头留下乳白色的残骸。

领航舱附近,一群海员蹲在地上打纸牌,硬币和钞票都扔在地上,一会儿有人扑上去把一堆钱币拢在手里,别人就伸手敲他的脑袋,一伙人又笑又骂的声音,盖过了邮轮的轰鸣声。这就是那群平时玩弹子的人吧。向远处望去,船头的女人们撑着阳伞,像几棵歪歪斜斜的白树,小姑娘们则在树下追逐打闹,尖叫着抓住自己的裙摆。

我靠在铁栏杆上,眺望着她们身后明亮的大海。

早餐时见过的中年男人就在不远处,面朝船尾,慢慢吐出嘴里的烟。

“先生,给我抽一支,可以吗?”我问他。

他轉过头看着我。风吹得正猛,他的围巾在身后招展,猎猎作响。原本这条围巾的尾巴是塞在他的衣领里的,现在却耷拉在外边,任风摆布。

“先生。”我又叫了他一次。

他介绍说自己叫Goddard,并把一支快断的烟递给我。

“孩子,过来。”

我叼着烟,躬下身凑到他的打火机前。他把手掌立起来替我挡风,打火机里冒出的火舌呈蓝色,在日光里显得很暗淡。

一个巨大的浪头撞上船身,冰凉的水花溅在我脸上。地板随之摇晃,我踉跄了一下,他抬起那只手扶住我。我分不清此刻闻到的是烟味,还是香水味,这味道弥散开来,很快被海风带走了。总之,气氛依旧很舒适。

Goddard叫我“孩子”,那年我十九岁,在H国做临时交换生。我本来打算找一位独行的青年旅客一道坐船,但这种愿望仿佛并不现实。要找旅伴的话,Goddard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应该是H国人,头发在暗处如白沙一般——这样的发色很有标志性。我直起身,目光移回海上,Goddard善良的神情还没有从眼前消散。

银灰色的海面,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星球,光彩夺目,所有的颜色都被强光冲淡,变成了一片茫茫烟色。我咬着嘴里的烟杆,心中仅剩的那点寂寞也被海浪冲淡了。地板摇晃的频率恰到好处,似乎要哄我入睡。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船尾有人在念诗。听懂了诗句,我立即清醒起来,离开栏杆向船尾跑去。这不是里尔克的《秋日》吗?两三位鬓发斑白的老先生手里捧着诗稿,靠在船尾,而刚才那群穿连衣裙的小姑娘们也跑到这边来了,正围着老人们转圈。越转越快,裙摆飞了起来,长裙下面的白色底裤也被阳光照亮,如同海鸥的羽毛,姗姗可爱。她们已经放弃拉住裙摆了。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

我兴致勃勃地走上去和青年海员们搭话。那群人中间,有一个总爱窝在角落里的家伙,看上去甚至不足十七岁。每当我开口讲话,他便拿住我口音的把柄,笑个不停。我索性上前和他嬉闹起来,扭作一团。

海员们和老人们,很快都与我熟识了。

2

我从船长那里听说,Goddard曾经是海军的人,他们是同一年入伍的。不过,这两人几乎从不同时出现,只有极个别时候并肩坐在领航舱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和Goddard深交可不妙呀。你不觉得吗?”船长问我。

“呃,我不知道……这样下定论就可以吗?”

他闻言,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船长像一只棕熊一样瘫坐在扶手椅里,粗重而缓慢地呼吸着,酒气吹打在我脸上。我屏住呼吸,扭头望了望窗外。雾蒙蒙的月光流进船舱里来了,和灯光融合在一起。这里是邮轮的餐厅,也是酒馆,为数不多的乘客们聚在一块,发出嘈杂的声音。桌上的烛台似乎只是装饰,表面的金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黑红色的铁架。

船长直起身,朝我靠过来。

“呃,我不知道?”他学着我的腔调说了一遍。真是拙劣的模仿,海员们哄笑起来。

我、船长和年轻海员们围坐在一起。他们摘掉了平时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零零散散排了一桌,干活时绑在身上的毛巾也取了下来,甩在角落里。这样一来,我仿佛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这个念头让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不知是由于月光还是轻微的眩晕,眼前的场景不太清晰,仿佛一堆聚在一起闪动的光斑。我已经丧失了对船长的话的兴致。

我朝着Goddard的方向远远望了一眼。

他坐在角落里一张单人桌前切自己的牛排,一门心思扑在餐盘上,双手紧握刀叉的模样酷似在准备一次解剖。他的肩头耸起,形成小山,头埋得很低。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发现他似乎正咬着下唇。这真的是在吃饭吗?看上去一副全力以赴的架势。

“Goddard是哪一位?”一个海员问我。

“那边。”

“是吗?”他眯起双眼,向那边瞧了瞧,“看不清楚啊。”

“我也……看不清楚。”

我稀里糊涂地附和道。

“孩子们,都凑过来点。”船长向我们摆摆手,海员们立马围了上去。我也连忙跟着凑上去,但怎么也挤不到前边,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看见船长的脸。

“我和Goddard到海军服役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事情了。这么说来,二十多年了吧?你们相信吗?我没听他讲过几句长一点的话。那几年,军队里连跑腿的差事都少,大家闲得快发霉了。他肯定也没忘,不是我吹牛……”船长转了转眼珠,“所以该说的不该说的,大伙儿都拿到一块儿讲了,权当打发时间。不过该做的不该做的,這个嘛……暂且不告诉你们。”

大家爆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笑声。

“不管多少年过去,Goddard就没有变过。我们连里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成天闭着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然了,”他补充道,“Goddard至少在为人方面没有什么缺漏,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事。尤其是如果你们无聊了,想找个伴,就不能把这种品质当成一个,呃,标准,孩子们。”

“那这算什么?”

我脱口而出,立刻感觉头上仿佛挨了一下子。

船长脸上已经挂上两团斑驳的紫红色,把巨大的木酒杯端起来盖在脸上,来不及咽下的酒在他毛躁的大胡子上留下横七竖八的水痕。他站起身,笨重地踱步到吧台前盛酒。半晌,他慢悠悠地走回来。

二十世纪中叶,也就是H国被卷入战争的时候,该国海军的名声盛极一时。船长讲轰炸的场景,仿佛有意要恐吓我,使我胆怯。

“需要你当心的事情——还多的是!就算是在我的破船上……”船长高声嚷嚷道。

时针走向两点,月色暗了,四下一片漆黑,几乎无法辨认方位。

我快步回房,在走廊里凭记忆摸黑前进。夜里风浪很猛,地板摇晃得厉害,我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我撞上了墙壁,还是两边的墙在推搡我。

舌根突然一热,一股酸水从喉咙里涌了上来。

我连滚带爬跑回甲板,趴在船尾的栏杆上,狂吐不止。原先嘴里包着的呕吐物和新涌出来的胆汁混在一起,一团团掉进了眼前的黑暗中。刚才在走廊里飞奔时,膝盖还撞上了舱门,火辣辣的一片剧痛让我几乎不能站立,只能半个身子吊在栏杆上,靠双手支撑。我产生了一种几乎要把膝盖上的疼痛一块吐出来的幻觉。围栏在震动,视野里除了自己呼出的一点点白雾,只剩下海里深不见底的漆黑。外边海风呼啸,仿佛所有的温度已经灰飞烟灭,寒意扼住我的咽喉,让我动弹不得。

被大风包裹着,我的身体也逐渐冷却了下来。

我感到警醒,也感到忧伤。孑然一身,两手空空,除了一肚子臭水,我什么也不剩下了。海员们和他们的船长想必已经睡下,把翻江倒海的凌晨甩给了我一人。从大陆深处来的人,一定要这样和海打照面吗!

我吐掉了嘴里最后一滴唾沫,被我抱在怀里的铁栏杆已经变得温热。它就像是一具硬邦邦的遗体,只不过尸骨未寒。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没摸到手帕,却摸到了白天没抽完的半支烟。

“嗯?你的脸色不太好。”

Goddard一边收拾餐具,一边抬头看着我。

我嘻嘻笑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晃了晃脑袋。今天是阴天,气温却回升很快。我害怕起晚了赶不上早餐,于是飞奔到餐厅,到现在呼吸还没完全平息下来,身上直冒汗。

“感冒了吗?”

“嗯。”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餐盘平放在桌上,暂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拿起抹好黄油的吐司,咬了一口。

“你在船上没有熟人吗?”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谁也不认识。”

Goddard打量人的神态很有意思。他一定要先把脸扭开,仿佛这是一种不那么直白的、相当安全的方式。打量够了,再转回来。我第一次和他搭话时,他就这样做过,一边自以为隐蔽地注视着对方,一边用餐巾纸把每个指头都擦干净。

“我这么做,希望你不要介意……”Goddard说着,站起身,用那只刚擦拭过的手,轻轻靠了靠我的前额。

我没有搭话。

这让我想起自己读幼儿园时查血的往事。孩子们在县医院来的医生跟前排起长队,一进检查室就哭个不停。我站在队列里,看见刚走出来的孩子小臂上的血珠,立马就流下了眼泪。医生给我扎针时,沉默地抚摸着我的额头,由于我不停地挣扎,他的手上沾满了我的泪水。

扎完针,医生给了我一团棉花和一颗水果糖。读小学以后,就没有糖了,再往后更是没有过。那位送给我水果糖的医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体检时来的都是生面孔。

“没什么问题。”他说。

“谢谢你。你的手好凉。”我盯着他收回去的手,小声道。

“是吗?抱歉。”

Goddard的手的确像海水一样冰凉。这就是他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原因吗?穿着长大衣,用围巾遮住下巴的Goddard,远看上去像一个邮筒。不过现在,那条围巾只是松松地挂在他的脖子上,被银白色的光线笼罩着,下面露出了一小块皮肤以及他大衣里衬衫的领子。

他又无言地坐了一会儿,便端起餐盘,离开了。

日光很快变得暗淡,屋外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绝于耳——下起阵雨来了。海员们三三两两跑进来,打开电灯,把被淋湿的帽子脱掉,甩在吧台上。有人从后厨拿了玻璃杯,大伙围在一起,又弄来一小桶啤酒喝。回想起昨晚呕吐物里的酒味,我身上冷汗直冒,匆匆把餐盘还回去,便躲进了角落的座位里。

昨天Goddard不就是坐在这里吗?我和他之间没头没尾的谈话如果持续下去,终点又会在哪里呢?

我望了望窗外。低垂的黑云和海面之间,关满了乱窜的海鸟。

在我不到一年的海外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时刻,我已经不记得了。孤身一人的命运,自我记事起就将我紧紧缠绕,如同幽灵附体——命运云者,让我这个年纪的人来概括还为时尚早,可我能不为命运而哀伤吗?我仿佛置身海底,很容易感知到自己呼吸时鼻腔发出的沉沉呻吟,睁眼时睫毛的翕动,以及海水压在耳膜上带来的剧痛。进而,生命运转的节奏一天比一天清晰起来。不过,拿海来打比方的话,我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深潜,现在氧气已经耗尽,我马上就要迎来窒息了吧。

我的手翻动书页,发出刺耳的“哗啦”声;餐厅里,海员们手里的玻璃杯碰在一起;隔壁船舱传来小女孩朗读童话的声音;楼下的船舱里,有人在播放披头士的唱片……

突然,一滴豆大的水珠落下来,打在我跟前摊开的书上,迅速消失在了书页里。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Goddard的下巴。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连忙直起身子,发梢上的水珠像星子一样泛着暗光。今天他身上只有从甲板上带进来的雨水的气味,我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难道一味在意宿命的议题,反而会让我变得迟钝吗?

“不好意思。”

他指了指窗外的雨,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这是备用的药。”

“啊,没关系,我带了感冒药。”

“是治晕船的。”

“晕船?”

“嗯,你看起来像是第一次坐船。”

Goddard和我对视了半晌,又把脸转向一边,朝着舷窗,从头到脚都像在迅速融化。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心想,如果我也能够融化分解,汇入雨水,会不会获得幸福呢?

“你也坐吧。”我合上书,把旁边的椅子拽过来。

3

“Goddard”在英文里是“永恒不变”的意思。

一个人拥有一个名字,倘若哪天连带着名字的含义也全部拥有了,那是很有意思的。不过,不拥有名字的含义,也没有害处。而且,称呼名字的时候,总想着意义,人与人之间恐怕会变得疏远。

念及此,我就会避开他的大名。

Goddard的作息很规律,为了能在早餐屋和他碰面,我用上了出国以来一次也没用过的闹钟。吃完早餐,就到甲板上溜达。我每天都抽他的烟。

有时,我忘了手里还拿着烟,把烟灰弄得满身都是,尤其是膝盖上和鞋背上。烟马上要燃完了,可能会烫到手,这时候,Goddard会用刚点好的烟敲打烟灰缸的边缘,试图提醒我注意。

“你以前不会吸烟吧。”

“才不是。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吸过。”

“谁教你的?”

“一个朋友。他当时坐在我旁边,然后突然转过身来,如此这般……”

我举起手,比画着当时的情景。

“真残忍啊。”Goddard皱了皱眉。

说残忍,其实有点言过其实。或許那位朋友不过是脑袋短路,把一支快燃完的烟塞进了我嘴里,叫我吸两口。虽然差点让我把肺咳出来,但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相比之下,Goddard随身带着的那种细长的纸烟味道很清淡,不会让我的身体产生丝毫的抗拒。

那些给诗歌谱曲的老人们,除了唱自己的曲子,还唱民歌。黄昏降临,他们便把诗稿收好,一行人在船尾排开,面对晚霞弥漫的天空祷告。我偶尔会找老人们学歌,以此来消磨漫长的船上时光。Goddard则坐在旁边,如监护人一般守着我。久而久之,形成了惯例,假如哪一次Goddard没有和我一起出现,老人们就会立刻挂上一副担忧的神情,仿佛在看着一个走丢的小孩,问我:“你的那位谁谁在哪儿呢?”

总和老人们腻在一起的小女孩们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玩耍。听见我唱歌跑调或破音,就笑得前仰后合,用白白的小手戳我,真叫人难为情。

我们从北边横跨H国的领海,常常遭遇短暂的阵雨。晴天多在夜间出现,从成团的云的缝隙里,可以眺望破碎的星空。海风失去了陆上高地的阻挠,不分昼夜地痛快飞舞。另外,H岛主岛的北边常有群岛、冰山和礁石,成天待在甲板上的话,说不定能远远地看见它们。船长对此深恶痛绝,待在领航舱里的时间明显多了,海员们的聚会上再见不到他的身影。从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也能听出船长的不安——半夜在床上惊醒,听着船底传来嗡嗡的噪声,就很难入睡了。我倒是深深地为海上的奇观着迷,对这片海域心怀不舍。不过,船长一心想尽快赶到补给港,忙得昏天黑地,眼里布满了血丝。光是被那双眼睛看着,我就打消了劝他延长航程的念头。

如此航行了七天,邮轮已经抵达H岛西北部的群岛。

黎明时分,我登上甲板,海面上没有一丝雾气。海水吸收了天上的鱼肚白,呈现出冰面的颜色。一座巨大的荒岛,正在不远处缓缓向着船尾的方向远去。我倚在栏杆上,一边眺望岛屿,一边裹紧了外衣。每过一天,空气中的寒意都增添一分,荒岛真像是在冰原上滑行似的。白花花的海鸟栖息在岛屿的岩缝里,睡得正熟。岛上的草木大都已经枯死,只有三两株在岩石里扎根的树还没有遭遇倒伏和风化的命运。然而这些幸存者的枝干也光溜溜的,树木的怪枝一致向着东北方伸展,仿佛要给我指出点什么。顺着枝条远眺,只能望见冷色的天空。

行船的速度比昨天慢了。船长站在甲板上喝柠檬茶,见我来了,立马用眼神给我打了个招呼。我闻着柠檬茶的气味,突然有些紧张。原本明朗的世界,不知为何变得诡异起来。

Goddard也登上了甲板。他悄无声息地在栏杆附近行走,没有走到船长身边,也没有来找我搭话,孤零零地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在船尾站定,面朝岛屿。

“Once I built a tower now its down,brother can you spare me a dime……Brother……”

斜前方的瞭望塔上,值班的海员打开收音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歌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噪声,远远飘了过来。紧接着,塔上的人手持棒状物,开始敲打铁窗框——这是换班的信号。荒岛上的海鸟被惊醒,成群地腾跃而起,发出怪异的叫声。Goddard也被惊动了,他不再看荒岛,而是把目光投向紧绷的地平线。太阳马上要从那里一跃而出了。我看着他的侧脸,脑中浮现出一位青年海军的面影。

这面影有依据吗?

我没有想象过Goddard年轻时的样貌,更不提看那时的照片了。但在中年人身上同时看到青年人的面影,是过去从来没有过,此后也再没有过的事。父母的面影已经因为距离遥远而暂时变得模糊,而同龄人的面影,几乎没有在我脑中留下任何痕迹。拼尽全力回想的话,我还能记起逼我吸烟的那位朋友的面容——它在烟头橘红色的火光里摇曳不定。在我人生的剧场里一闪而过的人,真是少得可怜啊!

天空迅速亮了起来。

今早从广播里得到通知,邮轮傍晚就要在补给港靠岸了——那是H国西边的附属岛屿上的港口。船票里包含了停靠期间的食宿费用,在港口边的旅馆里住一晚,次日下午启航,期间不用再自己掏腰包。想趁此机会在岛上溜达一圈的话,时间应该是足够的。下午,等待靠岸的人们便提着大包小包挤进了餐厅。后厨的人端出来的鱼干很快售罄了,只剩下一股鱼腥味在狭窄的船舱里弥漫。

两个从人群缝隙里钻进来的海员,一人嘴里叼着一根鱼干,到吧台前坐下。

为了避让身后的走廊里搬运大件行李的工人,我向前挪了挪脚。想在这里让出稍微多一些的空间绝非易事。站在我跟前的Goddard正在读报,因为人群密集,他把报纸竖得很直。我和他从一开始就待在餐厅里,所以现在被新进来的游客团团围住了。我瞧着他邮筒般的脊背,又向前靠了靠,把脚并拢。这样,我的胸口和他的背部紧贴在一起,中间一点缝隙也不剩下了。

“……又降温了。”

“是吗?可是这里面好热。还没到秋天吧。”

“这一带已经入秋了,寒潮来得比其他地方更早。”

“真的?”

他扭过头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神情很是为难。是因为我挤到他了吗?不过现在我也没有向后退的余地了。还有更多的人堆在船舱的入口处,呼出的热气往上飘,仿佛要把餐厅里的灯光打湿。我埋下头,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你来过这个港口吗?”

“那会儿还在军队里。”他把报纸叠好,卷起来,“从军舰上可以看见岛上的黄叶。”

“是秋天的事情吗?”

“我忘了。”

偶尔依靠一下别人也不错。我感受着从他的身体流向我的脸颊的暖意,贴得更紧了一些。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听不见Goddard的心跳。心跳一定是有的,也一定是能在某个位置听见的,但具体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以前我从背后抱着父亲,耳朵贴紧他的背,总能感受到隆隆的搏动。对于这条童年法则的失效,我一瞬间觉得怅然。

嘈杂的房间里有一种虚幻的寂静在弥漫。吃咸鱼的海员们转身回到了后厨,而穿连衣裙的小姑娘们也睁着茫然的双眼,盯着前方出神。

“我还是回去加件衣服吧。”

“剛才不是还嫌太热了吗?”Goddard苦笑一声,把头转回去了。

船长终于进餐厅里来了,身上还携带着一股极有冲击力的凉气。他到吧台前接了半杯酒,挺着腰杆,一只手拨开胡子,大口痛饮。酒喝罢,又叫人拿来肉片,马不停蹄地咀嚼起来。

一顿暴饮暴食之后,他睁大圆圆的眼睛环顾四周,半晌,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嗨。”他吃力地分开人群,走过来和Goddard打招呼。

我稍稍踮起脚,越过Goddard的肩膀抬眼看着船长。

“还有多久靠岸?”

“俩小时,最多。”

Goddard递给他一支烟。

船长的眼袋泛着乌青,红棕色的胡子凌乱地缠绕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是领航舱里灰尘的气味。他就像一只巨大的棕熊,从雪洞中缓缓走出来,身上还沾着冰雪。

“喂,你最近过得挺安逸呀。”他对Goddard露出了笑容。

“哦对了,还有你,”船长低下头,补充道,“孩子,你过得好吗?”

“很好呢。”

Goddard的耳后出了一层细汗。我不忍心再挤着他,往后退了退。

邮轮的速度越来越慢,地板也不怎么摇晃了。

4

旅店坐落在港口附近的度假村里,客房是清一色的二层木结构建筑,房屋外墙的漆早已掉光,大块的木板历经风吹日晒,呈现出灰扑扑的白色。

住在岸上的这天早晨,我早早醒了,觉得口干舌燥。

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天已蒙蒙亮,自然光很微弱,却让我觉得睁不开眼。眼睛、口腔,甚至身体里的水分好像都被抽走了,只有干热的空气在我的喉咙里穿梭。我想咳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大概是由于水土不服吧。

入秋以后,晚上不裹着被子睡觉,恐怕会有感冒的风险。我感受到了手脚上残留的凉意,往旁边一看,发现被子安静地躺在木地板上——一定是昨晚被我踢下去的。究竟会不会染病,现在还说不清楚,我只觉得鼻腔里干得出奇,到了轻轻翕张也会刺痛的地步,四肢有些乏力。即使患了病也无妨,再过不久航程就要结束了,只要能回國,一切或许都会好起来……

我一点一点将双脚挪到地板上,再用手撑起上半身,环顾四周。投进房里的晨光白花花的,看起来不太温暖。

找了一圈,发现瓶装水已经喝完,我便强忍口渴,步履蹒跚地往二楼跑。

二楼是Goddard的房间。还在楼梯间里,我就听见了被褥摩挲的声音,以及人在将醒未醒时的呼吸声。我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赤脚走进房间。侧躺在床上的他依旧闭着眼睛,似乎很疲惫。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半满的玻璃瓶。

我拿起那瓶子,急急忙忙灌了几大口,突然觉得喉咙和鼻腔里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涩,连忙将它扔下。玻璃瓶发出一串清脆的乒乓声,险些倒下去,在紧要关头被我扶住了。

“啊啊!这怎么是酒哇!!”我感觉自己的脸皱成了一团。

Goddard坐起身,苦笑一声,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度假村在每一栋楼下都安置了装有凉水的陶罐,里边的水可以饮用,也可以供从海滩上回来的游客冲洗手上脚上的沙。我蹲在陶罐前舀水喝,Goddard则站在我身旁,慢条斯理地扣好衬衫,再穿上外衣。陶罐里的水像进过冰箱一样冰,但为了尽快冲掉嘴里的酒味,我喝得很急,没来得及咽下的水淌下来,淋在膝盖上和脚背上。

“孩子。”

……

“孩子?”

“嗯,我在听呢。”我放下木勺,仰头看着他。

“你的手机昨天忘在楼上了。”

“哦,是吗。”

“有人给你发邮件,你下船以后就要回……回中国去吗?”

“是啊。”

冷风从海上涌了过来,我把单衫紧紧裹在身上。

“这个发邮件的人……”

“什么?”

Goddard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他讲话好像很细心。是家里人?还是朋友?”

“不是家人。谢了,把手机还给我吧。”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行了。”我站起来,从他手里抓过手机。

Goddard耸了耸肩。他一言不发,似乎是因为不明白怎么开口好。我紧紧攥着手机,背上有些冒冷汗,可下一秒,一阵孩子气的懊恼便占据了我的心。没有那件直筒大衣的遮盖,我终于能看清楚Goddard实际的身形了。他的关节凸起,小腿上青筋的纹路像盘曲的虫,骨骼也是变形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表面仿佛只裹了薄薄的一层皮,整个脊背像一座濒临倒塌的楼房。一想到他曾经是个军人,我就觉得难以释怀。

“你为什么要喝酒呢?”

“这是我以前的习惯。”Goddard揉揉头发,露出羞涩的表情。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白沙滩上。

群岛已经不见踪影,背后,满山黄叶嘈杂地翻动着。天色又亮了几分,层林被笼罩在潮湿的灰色雾气里。港口附近呈现出一派深秋的姿色。Goddard走在我身后,脚陷进细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酒精在我的身体里四处游弋,托着我的心,让它稍微变轻了一些。邮轮上的人,何苦去关心邮轮外的事情!我昏昏沉沉地思索着。

海员们正站在冷海水中,海浪刚好能够着他们的脚踝,偶尔会一下子窜到小腿上。日出时分的晨曦中,他们的影子和浪花一起闪烁着,粘在腿肚上的沙砾,也泛着晶莹的暗光。

“你捞着什么啦?”

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的家伙,正从远处跑过来,他的伙伴们正站在一起,向他招手。

我望着海员们在水里飞跑。他们依旧戴着工作时的白色水手帽,几个人的身体紧挨在一起,看起来十分亲密。

“啥都没有,喏,沙子。”

小个子站稳脚跟,然后在大伙面前摊开手掌。星星点点的沙砾落进了浅水里。

“贝壳也没有?”

“没有。”

他们身上的微光给予我原始的冲动。但当渺小的太阳完全被海面吐出来以后,礁石上不起眼的纹理也开始发光,这片无差别的亮色迅速地消磨了我的意志。海上刮起一阵强风,几个海员的帽子被吹落,在海里打湿了。一种失落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Goddard站在我身边。他站的位置明明有海浪冲刷过的深色痕迹,但自始至终,他的脚一滴水也没沾上过。我注视着这双脚,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到的一切,难道都是一种快要结束的幻象吗?

吃过早餐,大伙就准备上船了。从木屋里出来,穿过沙滩,前往码头的路上,Goddard边走边摆弄着围巾,把自己重新裹严实,就和在船上时一样。我们依旧漫无边际地闲扯着。

“啊。他俩意外地过得都不错。”

一个手里攥着湿帽子的海员从我们身边跑过,对他的同伴说道。

午后,云层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邮轮趁着风平浪静离港了。我靠在船尾的栏杆上回复邮件,Goddard则站在一旁,望着岛上寂静的黄叶林。乘客们还没有进船舱,甲板上,大伙挤在一起,热切地交谈,我却无法抑制浑身发寒的感觉。

飞机发动机的巨大阴影早已进入我的梦。

“那个人坐在我身边,嘴里叼着烟,玩手柄上的一款电子游戏。我戴着耳机。”

“我们在一家饮品店的二楼上,由于那里常年堆放杂物,所以没有人选上面的位置,但他不嫌脏,我就陪着他坐那儿了。上面安静得很。”

“他的烟燃得太短,烫到了他的嘴巴。很快游戏也输了,发出一串毕毕剥剥的声音。那时我很困,没太注意这些事情。和平常不太一样的是,他没有讲话,或许在思考,当然,我不知道……”

“他又点了一支烟。”

“之后就是那件事。他突然站起来,把吸了一半的烟塞到我嘴里,并且使勁钳住我的手腕,把我摁在沙发里。”

“我那时候只觉得肺好痛,不过,呃,你知道,肺是没有痛觉的。”

“就这样了。”

……

“他也不想害我,我只有他。”

“挣扎就是本能,他想让我去他的世界,但是我死命推拒……这就像是要求我给出一半的自己,这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也许我只是嫌麻烦,不想承受愁苦。”

我对Goddard说道。

5

港口周边渡轮繁忙,人声鼎沸。湿漉漉的水泥路上,货车、轿车和鱼的尸体,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模糊而杂乱。从货轮上卸下的集装箱,则在一片漆黑中几乎隐形了,只看得见部分轮廓。仰头远眺,天空中的云不算多,星星正低悬在遥远的海崖上方,马上要被吞进大地黢黑的影子里。一束强光扫过我的视野,定睛一看,原来是港口的照明设施。它不停变换着角度扫视码头上的人群,仿佛是一盏巨大的探照灯。

“嗨,谢谢你的照顾。”

我走到船长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乱象。

“辛苦你了,小孩。”他依旧端着茶杯,“你接下来怎么办?要去首都吗?我有几家不错的旅店推荐给你。”

“我要回国了。”

……

我艰难地提着行李箱,走在下船的宽铁梯上。没走多远,就和Goddard碰上了。这天晚上,我忘了加衣服,冷风灌进衬衫里,每一寸皮肤都冰凉了。秋天真的来了。而Goddard却有围巾戴,还穿着那么密不透风的外套。真幸福,我想道。他也看见了我,腾出一只手把帽子摘下来。

若有若无的香味被风带了过来。是烟味还是香水味?

“也谢谢你……”话讲到一半,我无意间笑了。

可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发笑的理由。气温实在太低了。

“不。”他也露出笑容。

我们一同站在码头上。在他身后,灯塔正默默地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圈圈张望。

“那,再见。”

我对他挥了挥手。

孤身一人在码头的人流里不知走了多远,我陷入了的士司机的重围。他们高举着塑料牌,嘴张得老大,大声冲我喊话。身边的游客似乎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开了,眼前的人影、车影、灯影如地震一般晃动着。我呆滞地瞧着司机们的脸。他们说的是英语,我却一个词也听不明白;塑料牌上用记号笔写下的字母仿佛是扭动的蚯蚓;身材高大的司机,俯下身,脸向我逼近过来,浅色的胡茬高高翘起。他见我不是本地面孔,于是把语速放慢,再放慢。

由于眩晕,我有些说不出话,和他讲了几句,心情逐渐变得极不耐烦。司机从我手中接过行李箱,我钻进汽车后排,靠在皮座椅上。皮套上有股烟灰的臭味。

我闭上眼,感受着汽车发动后的震动,以及车卡在晚高峰的公路上,往前一拱一拱前行时的惯性。

外边似乎下雨了。

黑色的视野里,偶尔有青色和白色的淡影在闪动。那是甲板上小姑娘们跳舞的残影吗?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

本文为毕飞宇工作室第34期小说沙龙讨论作品《捞针》的修改稿。

作者简介

周文,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本科生。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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