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毛
2023-08-11向迅
祖母站在坑坑洼洼的走廊上,身披黄昏的羽毛,一边冲着鸡群藏匿的方向“格鲁格鲁”地叫唤,一边朝着颜色变幻无穷的天空撒着玉米籽。她头上裹着一条蓝色头帕,你看不到她的头发是乌黑的,还是花白的。她手中葫芦瓢里的玉米籽,好像永远也撒不完。她藏著许多我们无法知晓的秘密。藏着许多秘密的祖母,像一个巫师。暮色将至之时,“格鲁格鲁”的叫唤声,来自巫师爬满皱纹的喉咙和味觉退化的舌头,而不是干枯的嘴唇。她这么叫唤的时候,整个人充满了慵懒的活力,像是一只朝着玉米籽奔去的老母鸡在哼鸣。
“格鲁——格鲁——”四散他处的鸡群闻声而来。祖母的叫唤,具有蜂蜜吸引蚂蚁那样的魔力。它们从木槿花茂密的枝叶后面现身,从苹果树的阴影里跳出,从可恶的荨麻丛中钻出,或在一蓬鹅儿肠米白色的花朵里露出月季色鸡冠或绛紫色尾羽……它们扑扇着白色翅膀、褐色翅膀、黄色翅膀、黑色翅膀、金红色翅膀,迈动双脚,扭动着屁股,争先恐后地朝祖母奔来,朝祖母的嘴唇奔来,朝祖母高高扬起的手臂奔来。一阵阵色彩绚丽的旋风在祖母面前酝酿,随即刮起。祖母就要飞起来了,整个村子也要飞起来了。
黄昏的羽毛间扑朔着梦幻般的光斑。鸡群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拢在祖母周围,左冲右突,抢啄着掉落在地的玉米籽。一片缤纷色彩围拢在祖母周围,一片月季色鸡冠围拢在祖母周围,一片“格鲁格鲁”之声围拢在祖母周围。我们的祖母,在这样的时刻,也是色彩的祖母,声音的祖母。她系着一条没有任何图案装饰的围裙,上面布满陈年的油烟味和可疑的污渍。但在这样的时刻,那条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的围裙,依然光彩照人,晚霞像金鱼一样在上面游走。
祖母停止朝天空撒玉米籽的时候,黄昏的羽毛开始旋转着上升,你握不住它们,祖母也握不住。它们从祖母磨刀石般粗糙的手心逃离,从她好像从未解下的那条围裙上逃离,从她深陷于皱纹之中的脸庞上逃离,从她卷成帽子形状的头帕上逃离。它们逃离之时,暮色从黑色的屋檐和黑色的树冠上落下来,像布帘子一样落下来,像梦一样落下来,像往事一样落下来,像云一样落下来,像雾一样落下来,也像雨水一样落下来。鸡群抬起月季色鸡冠,“格鲁格鲁”地哼鸣着,紧盯着祖母刚刚高高扬起的那条手臂。可那条手臂没有再次高高扬起。那条手臂,带着它沉重的历史,深深地垂进暮色之中。
暮色的雨水,淹没了祖母。
我们看不见祖母,鸡群也看不见。“格鲁——格鲁——”,鸡群哼鸣着离开祖母。它们在长有车前草和鹅儿肠的鸡舍前,像餐后消食一样,漫不经心地啄食草籽、沙粒和一天之中最后的光。待最后一只母鸡钻进鸡舍收拢翅膀,被暮色的雨水淹没的祖母,像一道剪影,悄无声息地来到它们面前,弯腰侧脸,伸出被草汁染绿的食指,逐一清点。祖母认识每一只鸡。她知道哪一只今天生蛋了,哪一只隔一天才生一只蛋,还知道哪一只压根儿就忘记生蛋这件事了。祖母小心翼翼地关上鸡舍门,并用一根棍子顶住。
“黄鼠狼鬼精得很,得时刻提防着。”面对我们的疑问,祖母总是这样说。可我们一次也没有见到黄鼠狼。它们长什么样子?我们只见过顶着一条蓬松尾巴的松鼠。我们只是听说,遥远的森林里住着一群大灰狼。祖父这个时候从暮色中现身,“它们只在有月亮的夜晚才溜进村子。”他咬着一根自己卷的旱烟,隔上一小会儿,烟头就冒出一团火焰。他的鼻子,随之闪烁一下。他的鼻子是红色的。
祖母再次被暮色的雨水淹没。村子里的祖母们总是这样。她们擅长隐身术,把自己隐匿在厨房,周身浸满油烟味,连头帕上都是;把自己隐匿在玉米地里,汗水打湿她们的每一寸皮肤,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把自己隐匿在苹果园里,苹果花在她们头顶一朵一朵盛开,而她们乳房下垂,衬衫越穿越宽;把自己隐匿在池塘边,毒蛇刚刚游过的水爬上她们粗壮的手臂,土豆在她们手中露出鼻子和眼睛;把自己隐匿在巨大的鼾声里,劳动让她们的身体变得沉重,即便是在梦里,她们也很难飞起来;把自己隐匿在无望的哭泣里,男人们随时随地都可能燃烧起来的愤怒之火像匕首一样把她们扎得遍体鳞伤……但另外一些时候,她们的影子又无处不在。村子里到处都是祖母。每一个祖母,都拥有一根被草汁染绿的食指,一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心。
祖母不知道,我们有多羡慕她的那根食指。天气回暖了,如果哪只母鸡还没有生蛋,祖母就会把那根被草汁染绿的食指探进它毛茸茸的屁股。因为恐惧,它的翅膀在祖母手中胡乱扑腾,羽毛一根根掉落。但很少有人捡起它们,因为它们不是孔雀的羽毛,也不是公鸡的羽毛。只有孔雀和公鸡脖子上五彩缤纷的羽毛,才会被孩子们觊觎。有那么一段时间,在孩子们中间流行踢毽子的游戏,而公鸡的羽毛是做毽子的必需品。“这几天就要生了。”祖母喜上眉梢,高兴地预告。果不其然,两天之后,那只母鸡就在鸡舍前昂首阔步地向祖母邀功请赏:“个个大——个个大——”祖母拥有一根多么神奇的手指。它不仅能预告母鸡生蛋的日期,还能预报天气。当它和其他手指被难以忍受的疼痛包裹时,祖母就会像母鸡那样哼鸣,“明天就要下雨了。”
雨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祖母那颗比石头还要坚硬的心狠下来的时候,跟冬天的冰块一样冷。如果哪只母鸡偷懒,沉迷于孵小鸡这件事,成天坐在鸡舍里,不吃不喝,更不生蛋,祖母就会亲自动手,或者命令祖父,或者命令她最小的儿子,把这只母鸡捉起来,用一根绳索把它的脚和一只废弃的筐子绑在一起,然后把这个罩着母鸡的筐子扔进池塘,再在筐子上压上一块石头——我们把这种惩罚方式叫做“坐水牢”。“格鲁——格鲁——”母鸡绝望的哼鸣,像从水底冒出的水泡,但祖母不会心软。只要母鸡不悔过自新,就要把牢底坐穿。没有人敢把母鸡救出来,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祖母的厉害。
祖母的嘴巴,跟乌鸦嘴一样不受欢迎。她曾在苹果树下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的儿子,我们的父亲。她还在冬天裸露的土豆地里,咒骂我们,她的孙子。我们家的鸡群溜进他们家的玉米地,啄食了几株玉米苗,祖母的嘴巴,便一连好几天都“格鲁格鲁”叫个不停。各种诅咒,在她的唇齿间酝酿成可怕的风暴。风暴袭击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便在暗地里把祖母叫做“抱鸡母”。只有像瘾君子一样沉迷于孵小鸡的母鸡,才会整天“格鲁格鲁”叫个不停。
祖父只要瞧见我们家的鸡群钻进玉米地,就会怒气冲冲地捡起石块掷向它们。羽毛散落在玉米地里,“格鲁格鲁”的尖叫声散落在玉米地里。它们带着巨大的恐惧,惊慌失措地飞奔回院子。恐惧,让它们目光呆滞,支楞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不仅如此,祖父还悄悄在玉米地里投放了许多毒玉米。我们家的一只母鸡误吃了,鸡冠发紫,走路时像村子里喝多了玉米烧酒的醉汉,东倒西歪。哥哥用铁丝制作了一把手术刀,给这只可怜的母鸡做了活体解剖手术。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它高高隆起的嗉囊,清洗干净里面的玉米籽,然后用母亲缝补衣裳的针线,替它缝合伤口。这只母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我们在院子前方那块被称之为“花园”的地方,用竹篱围成一个简易鸡圈。鸡群被关进去,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由。它们烦躁不安,从竹篱缝隙里眺望着茂密的玉米地,“格鲁格鲁”地哼鸣着。它们扑扇着白色翅膀、褐色翅膀、黄色翅膀、黑色翅膀、金红色翅膀,试图飞越牢笼般的鸡圈,但没有一只成功。它们不再是飞鸟。它们的翅膀,托不起它们的体重。日复一日,花园里潮湿的土地,变得更加潮湿。车前子、鹅儿肠、蒲公英、灰灰菜、金丝草和花朵的幼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花园越来越空。花园不再是花园。鸡粪的臭味,深入我们的每一口呼吸。可只要母鸡生蛋,这一切都是能容忍的。
和村子里所有的祖母、所有的母亲一样,母亲把鸡蛋藏在卧室的一格抽屉里。每次打开抽屉时,她都显得格外小心,好像存放在里面的,不是鸡蛋,而是易碎的珍珠,可她对待我们却是那样粗鲁。但凡我们做错了什么,来自她语言的暴力,就会像夏日的冰雹,猝不及防地砸到我们头上。她讨厌祖母,却在无形之中继承了祖母身上被她讨厌的部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那些漂亮鸡蛋用一只篮子装起来,带到集市兜售。我们吃的盐,甚至穿的衣服,都是鸡蛋变的。我们感谢鸡蛋,更感谢生蛋的母鸡。正因为如此,在过去许多年里,我们从来没有杀过鸡,也很少出售它们。谁会这么对待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然而有一年,一只周身像雪一樣白的母鸡,居然在凌晨高昂着脖子,学公鸡那样打起鸣来。母亲在噩梦中惊醒,她认为这是不祥之兆。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母鸡。它已经很久没有生过蛋了。我们效法祖母,让它在池塘坐了好一阵水牢也无济于事。它依然会在凌晨打鸣。时间改变了它的性别。就像村子里那些不再年轻的女人,说话和做事,都跟男人一样粗鲁,一样野蛮。她们抽烟,酗酒,打牌,说荤段子。只有少数人还记得,她们刚刚嫁到村子里的时候,有多害羞。
犹豫再三,母亲决定把这只母鸡卖了。一连好几个夜晚,她都被同一个噩梦纠缠。充满警告意味的梦境,像一条无限长的绳索,牢牢地捆绑着她,让她即使在白天也无法正常生活和思考——她每晚都要与噩梦搏斗,就像与一头饿虎搏斗,以致精疲力竭,终日无精打采,但这却又让她的联想能力忽然变得无比发达,层出不穷的幻想簇拥在她嗡嗡直响的脑袋里。她把这一异常,归咎于母鸡打鸣。那么,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把母鸡卖了。我对这只无辜的母鸡充满了同情,认为母亲的说法纯属迷信,结果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在村子里,母亲们有权决定一只鸡的去留。
她们的权威不容置疑。
但祖母的权威,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相反,这种像羽毛一样让人迷恋的东西,正从她磨刀石般粗糙的手心逃离,从她好像从未解下的那条围裙上逃离,从她深陷于皱纹之中的脸庞上逃离,从她卷成帽子形状的头帕上逃离。这是村子里所有的祖母们都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当她们再也提不起一桶水的时候,再也背不动一筐土豆的时候,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当她们被一番番好意和善意保护起来的时候,羽毛就已远离她们。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喂养一群鸡,在暮色将至之时,身披黄昏的羽毛,一边冲着鸡群藏匿的方向“格鲁格鲁”地叫唤,一边朝着颜色变幻无穷的天空撒着玉米籽。还可以喂养一只猫,在无人问津之时,猫会伏在你的脚边,或蜷缩在你的怀里,任你布满褶皱的手抚过它柔软的脑袋,雪白的脊背。你的手是多么孤独,你坐过的椅子是多么孤独,你不再使用的锄头和镰刀是多么孤独,你结婚时穿过的漂亮衣裳是多么孤独,你记忆中的少女时代是多么孤独。
祖母们都是孤独的。她们需要一群鸡,需要它们“格鲁格鲁”地哼鸣起来,需要它们奔跑起来。
她们失去的羽毛,在长长的梦境里,重新生长出来。
作者简介
向迅,1984生于中国鄂西,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春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与父亲书》《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多部。曾获林语堂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冰心儿童文学奖、中国土家族文学奖、金陵文学奖大奖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