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按比例燃烧
2023-08-11程倚飞
程倚飞
一
世界,对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不由神或人造成,但它过去一直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一团持续燃烧的火,按比例点燃,按比例熄灭。在半开半合的炭炉上,故乡是一枚火做的月亮。故乡在过去的微光穿透了层层的隔膜,渐变的火的微光,上升、上升。我睁开了眼睛,细碎的事物在此扭曲变形,所有的方向都朝着无尽的微光聚拢而去,那是在当下仅有的接近热的弥散之处,从村野的大地上,一齐流动着去往了更广阔的都市。
我踮起小脚拉开抽屉,用手摸出打火机。我想我已经看见七岁的我被夸的场景,窗帘上的线头,用这寻常的方式给去除了吧。
小学校里的水泥地上,学生们的欢笑声溶解在了沉静的周会上。一栋扁平的楼立在操场后,泥地上的小小草堆拉近了教学楼和蚂蚱之间的距离。校长则站在小学生的面前,扩音器的声音远远拉开了徐行的风声与渐远的欢笑声。“同学们,早上好。上周有一位同学在家玩火,将窗帘点燃了,然后自己用袖口扑灭了,对玩火的同学提出严肃批评……”学生站得稀稀拉拉,大胆一点的学生回头瞥一眼,又急速将头旋转回去,站立好,听着喇叭声中传出的高旷的训诫,却并未强调防火安全知识。
“那不是我的错。”我随即低下头来不说话,攥紧了右手的袖口,衣衫的袖口上用金色的线绣着花朵的模样,一瓣两瓣从左边的臂膀蜿蜒到了右边的臂膀,痛觉则从右臂盘上了左手手臂。我听见钟声与周会的议程一同进入了下一个时刻,站在我旁边的同学掰着指头。同桌和我打了招呼,接着安慰我,往我的手臂上吹了吹气。我按住我的右手臂,能透过衣服看到手臂上烫伤的痕迹,竖直的痂痕是太阳花的根茎,圆形的痂痕是太阳花的花朵。
天黑了,窗帘的小破洞也是黑色的,拳头大小。白色的流苏在窗帘上倾泻而下,流进了深潭中,又从中流出。我更不明白挂在窗子上的流苏是从哪里抽出的,我在睡觉时常常看见这些线头。于是我拥有了一处身高的标记点,好像是在白墙上打了一个点。
走进小院的天井,天上的星星落下来一颗,在碎隙间融化在了这村野大地,盈盈地飘着。萤火虫扇动着翅膀,偷偷地飞到了竹床下。我用手一捞,它轻轻地伏在了掌心,接着顺手臂爬上了早已愈合的疤痕。冷冷的萤光照亮了太阳花的一点头花。我屏息握紧手臂,一动不动。萤火虫没有被挽留,又回到天上去了。我靠着栏杆,能微微看见灯下盘旋的小虫,旋转着如沙丁鱼一般聚拢来又散开来,游入这广阔的黑暗之中。我弯身将墙壁排水小沟的狗尾巴草拔下,在经年累月的累积下,狗尾巴草已经能在这层薄土上逐渐生存下来。我决心明日将这个发现告知我的同桌,用狗尾巴草弯折成一个小狗模样。
“这是我爸从县里带来的。”男孩右手手心放置了一只鐵杆自动铅笔。他握住灰色的铁杆外壳,几行娟秀的字留在了田格本上。
“这得削去多少铅笔芯才能写出这么细的字。”我猛地用小刀削了削木头铅笔,旋转着木头铅笔把铅芯刮得细一些,试着写了写。一上午我们都在讨论那根笔和各自的爸爸。狗尾巴草留在了包里,被原样带回了家,几天后随着一本作业本一齐被拿出,已经变得枯黄和干脆,被丢进了家门口的田里。
老爸从裤兜中摸出已经被蹂躏成软壳的烟,烟壳里夹着烟也夹着打火机,“哒”的一声,火苗从气孔中蹿出,引燃了烟的纸外壳,再点燃了烟草。他坐在柜台前,我坐在他侧边的小凳上。带着草帽的黑脸叔叔腋下夹着蛇皮编织袋,先在农药育种店的门口跺脚,蹭了蹭脚上的泥巴。
“老程,拿药,这一季的水稻药。”叔叔将草帽拿下,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汗。
“来,抽根烟。”老爸发了一根自己的烟给这位老客户,“这季的水稻药得在台风来之后打,预防虫病。”
“你算是半个水稻专家了。”黑脸叔叔接过药放入蛇皮袋中,又将草帽戴上。烟灰没有及时抖落,落到了我的小裙子上。裙子外层的纱被烧出了一个小洞,我有些生气。黑脸叔叔拍了拍我的裙子,说下次赔我一条。父亲连道没事,让他回家忙明天田里的事情,田地里的一切赛过了我眼中的那条小裙子。
我带着怒意昏昏沉沉地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待我睁眼时,泥土的色彩已经挂在了天边,那是一抹火烧云,像谁将天边点燃了。我朝着学校奔跑过去,小学校的学生们陆续从铁门中走出来。逆着人流,我硬着头皮跑去了教室,同桌问我,下午是不是生病了,书包里的东西都已帮我收拾妥帖。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指着窗外的云说:“云都烧起来了,快看。”随即在门口与他挥手道别。晨昏的交界处,日落月升,原来我的故乡是一枚火做的月亮。
二
下课后,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想着,如果过去的我看到现在的我,一定想不到我一路从村小转校到县小学,再到了重点初中高中,最后到上海读了大学和研究生。放置在数年前,我仿佛依旧被吸入那个被烧焦的黑洞中。不是时间在我的手掌缝隙不断流失,而是我拥有了时间的火焰去燃烧。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那时我十九岁,坐在大学教室里自习,手握那根令我艳羡不已的金属杆自动铅笔,那是我前几日在学校文具店购下的第三只金属杆自动铅笔。我用笔杆托着头,思考着接下来的大学第三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城镇化的过程中,父亲不再是关心台风和稻田里虫子的育种与农药商人,而是快消品供应商。工作的地点从乡间田野变迁成了城市的郊区,交通工具从三轮车变成了小火车。一切都在急速地变迁着,想起门后的稻草堆被点燃了,大风一吹拂扬起的火焰随着摇摆捉摸不定,却又呈现出冉冉升起的趋势。
父亲晚上发来视频,他只身站在仓库内部的货物底下,那是他一贯站着的地方。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水火无情。”
手机的镜头一转,昏暗的白炽灯下,软塌塌的纸壳子和拆开的货物湿哒哒地黏在了水泥地上。另一侧仓库的铁皮被折断了,变成了露出创口的汗涔涔的病人。铁皮的卷曲看起来像极了柔软的、被烧坏的流苏,地上流了一地黑色的水油混合物,混杂着被烧化的塑料。恍惚间,父亲匆忙地挂断了视频电话。
一周后,我回了家,仓库还保持着被烧毁的原样。大火从隔壁的粮油仓库开始,波及了周围的电缆堆放处。消防用水将炙热的一切降温。断壁残垣处,浑浊的烧焦物混着半烧干的货物,只剩下水火博弈的痕迹——火后的电缆堆放处只有烧焦的电缆外壳。父亲仓库的粮油和白酒付之一炬。寒冷的冬季,映照着一片寒冷的废墟,消防用水混合着烧焦半边的纸箱,外壳破损的油箱让食用油流了满地,散发出阵阵臭气。消防水使纸箱的外壳软塌,变成了一个吞噬的黑洞,将周围的空间拉入黑暗之中,将我拖拽回了那个流苏烧焦的午后。
父亲说没关系,清理干净从头再来。母亲抹了抹眼泪,眼眶晕出一尾红,沉默不语地打包着还完好的货物。趁着被迫休假的间隙,父亲做了许久未做的声带手术,一个月说不出话来。父亲用拍手和写字的方式告诉母亲他需要什么。因传达不出语言符号能表达的丰富意思,父亲常因为肢体语言表达不到位而生气,接着与母亲相视一笑。
家里没有收入,在城市里的生活本身成为一种重要的责任。母亲说:“没有办法,我只能节省一些。但我不会节省孩子们用的钱,我只会节省我自己的。”父亲与母亲互相体谅,在生活坍塌的时候搭建起一堵半新半旧的墙来。这或许是父母亲绝对理智的时刻,某些事情发生了,但生活仍旧继续,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坚韧的顶天立地的样子。
我在废墟前胡乱地闲逛着,一两周仓库中没有动静,受灾的三位老板齐坐在仓库的空地前,商议着一些事情。鸟儿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吗?何故在废墟上唱歌。是将烧秃的光纤作为树枝的枝丫了吗?可在这里不能筑巢。我蹲下捡起一颗石子,朝着鸟丢了过去。鸟儿四散开来,接着盘旋回来啄食。瞧!你们这群秃鹫。一颗石子不够,我抓起一把小石子,弯曲小臂脚蹬着地向前丢去,鸟儿再次飞起,接着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不远的地方。我恍然明白过来,这莫非是一种神的启示,废墟之下蕴含着生的可能性。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这样一句话:“我对人类的爱,就如同一只鸟停在肩头,这是一种神的启示。”
三
南昌的冬天冷彻又带有些许湿意,细密的雨点在街头巷尾悄然落下。二〇二〇年春节前夕,我二十岁。父亲弯下腰双手拿起铲子,开始铲地,以同样的姿势,在此处用铁锹与锄头耕种着自己的事业。面对庞大的废墟,他铲地的动作像在敲打着大地的心脏,每一下都带着节奏感。废墟散发着一股烟味,像是万物的终结一般,但父亲的铲地仿佛是为城市的未来创造了新的土壤。他是负重的苦力,虔诚地站在了城市前。我站在父亲左侧,右手拿着扫把,穿着蓝色工作服。
“开工了。”低声喊了一句给自己鼓气,嘴里哈出一口热气,逐渐上升,消失不见。
随着清理的逐步开始,铲子在巨大的废墟前变得渺小,像钉了一枚铜钉,蚂蚁队伍一样忙碌着把废墟中的瓦砾、碎石、半烧毁的货物一点点清理干净。新的土地开始展现出雏形,新的货物也逐步安排到了仓库中。紧接着,疫情将货物与它们的买家隔绝在外,打乱了原有的生产流程,仓库的货积压着,像是一堆码放整齐的炭。在这特殊的时期里,我们和这个城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前是站在泥地上建房子,现在是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建仓库。
出于自尊心,我没有告知学校的朋友们,本着解决事情的思维和想法,让过去定格在那一刻——只对火焰本身怀有的恨意。废墟不仅是废墟本身,亦如火并不仅仅是火,废墟本身隐含着崇高与重建秩序的可能性。辅导员知晓了此事,向我伸出了援手,让我获得了学校的更多帮助和支持。疫情的隔膜隔绝开了人的物理距离,但人之间的温情,拉近了内心的距离。废墟中绽开了一朵美丽的花,给我带来了更多的希望和勇气。
紧接着,在一系列的救市措施下,市场得以恢复,我家前两年的损失得以弥补,生活得以。火焰被定格在了二〇一九年与二〇二〇年,废墟所隐含的生存哲学呈现出生命本真的力量,父母親在我面前表现的绝对理智时刻展现了生命力的涓滴,在朦胧间,我仿佛看到他们躺在床上抱着彼此默默流泪,而后互相扶持。实体的火焰按照等比例熄灭,世界却依旧是一团簇拥的火焰,等比例燃烧着彼此的生命。
生活逐步稳定下来,我回到了上海这座让我学习与成长,这座在世界潮流中拔得头筹的城市。但我的心里,一直牵挂着那座历史悠久的小城。半梦半醒间,我恍惚中看到滕王阁立在赣江边,精妙绝伦。这座举世闻名的阁楼经过数次重建,就像一朵傲立于江南水乡的莲花,在历经沧桑后依然婉约动人。它仿佛是一个重生的生命,慢慢地苏醒过来。这时,它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有了自己的呼吸。它仿佛是一个走路的人,慢慢地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走向了自己的光芒。
现在,我将这些火与热重新汇聚,一齐流动着,成为火山之下的熔岩,在地心的深处灼灼翻腾。
本文为“笔走龙湖”杯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大赛获奖作品。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