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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远行

2023-08-11史玥琦

青春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杜阿诗玛李洁

当时流行塞涅棋,我们帮那些卢克索黑人小伙子做了中国式改良。拆一盒象棋,雇工们人手一子,站成一个方圈,厂房前的草甸作棋盘,两方各随机出人比大小,帅大过車,兵大过帅,赢了按象棋的走法跑,一队全到终点,按你们的说法是平安渡过幽长的冥界,忘掉烦恼,输家请顿羊肉吃。

阿诗玛在后视镜里挑眉,举起剥了一半的橘子,晶莹剔透,像在晃我。她一字一顿地说,下棋,你赢不了我。

我向左打方向盘,避开前面一段凹凸不平的石路,隔着漫天的灰尘和几重烂尾楼,视线的尽头隐约有大片沙漠。我冲后视镜发问,你说以前,还是现在?

她反问,我们下过吗?她一口吞掉橘子,阳光把她照得金黄,旁边一纵骆驼商队飞速倒退。

她提醒我少走沙路。看似平坦,说不定有蜥蜴从松软的沙洞里飘出来,轧到了会引发灾厄。人走了无数遍的沙地,车走不了,陷进去悄然无声,没人知道,淹进大地背面的星辰大海。

我说,你还懂这词?中文不是一般好。

她若无其事地说,跟大学老师学的,就是宇宙、梦想、来世什么的,哦,手机里我也见过这个成语。一层云的荫翳滑到她脸上,恢复了原本的苍白。

我有点不自然地大笑几声,手拧着劲回到大路上。从新开罗到吉萨不算远,走新通的南部高速三个半小时,沿路塔吊,都是刚起的工程,空气在两侧被烤得扭曲,跳起迷眼的舞蹈。开到一半我摘掉墨镜,四处仍雾糟糟。阿诗玛以为我想看清左前方的阿语标识,有些没有英语标注,她翻译给我:那个不重要,让大家按时祷告,别只顾赶路的意思。热浪一阵阵扑过来,像实体的光点颠簸着,砸到眼前,她阻止我关窗开空调,说怕冷,我注意到她蓝绿色的头巾已湿掉一半,长睫毛仍略带弯曲地动着,撑起不多的精神。

所以这是你第二次来埃及?她继续盘问我的过去。

我点点头,解释那时候忙,处理完建筑公司的活就走了,你看,这片,还有那片,都是那时候开发的。指的是匆匆而过的居民楼,连排的土黄色并立,风沙间像有透明的精灵跳来跳去。

我妈妈说你办案子很厉害,在香港很有名气。她下结论的口气,像个孩子。

她重金聘请我来,你得多让我办事,比如逛街吃饭,坐游船,听演唱会。坐这辆车,去你没去过的地方,你说是吧?我档加到最高,油门踩紧,她跟着后仰。

她垂下头,嘀咕着什么,驾驶室的窗关小点,才听清,她说活着没意思了。

你还想再去中国吗?你妈妈说你小时候带你去过,现在变化很大。

她开始不吱声,过了大约两公里,日色再度和她融为一体,看上去像光滑的雕塑。车内不断循环的热逐渐稀释成温暖。她叹口气,说,我哪也不想去了,今天我们结束,你就帮忙查案吧。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他应该很想见我吧。

我答应着,公路已到岔口,沿着最西侧,往十月六日城的方向开去。目的地是城东金字塔群,全世界人到埃及的第一站,这是阿诗玛的愿望。我给阿诗玛转述事情的经过,据她妈妈说,一个月前她躺在病床上望天花板,突然遗憾从没去过金字塔的内部,想去看看。我递过手机,说在这就能看,里面都被掏空了。我提议去卢克索坐热气球,能望见整片整片的绿洲嵌在沙漠里,像一块块幸福的伤口。哈娅特摆手垂头,说了一句阿语,转而说中文:她可能没法走那么远了。

启程的时候,我冒险穿过飞速的车流,跑到她住的中资医院对面,花了二百埃镑买一大兜橘子,放车后座上。她妈妈走到车门前,用类似通知的口吻说,我不去了,她一个人兴许能想出些什么来,比如一些开心的事。替她理了理肩上的头巾结,我们就顶着太阳和午后的倦态赶路。

沉默是金。四十分钟后她在车内率先开了口,目的是让我吃惊似的。我故意愣了一下,说,什么?她说,沉默是金。她扽平大腿上牛仔裤的褶皱,开始剥橘子,此前一动不动。她又补一句,你不爱说话,是吗?我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说,你能看见我醒着。我又说,你需要休息,去金字塔里很耗费体力,还需要戴氧气瓶。她看向窗外,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不想说话,那我说。我说完你再说。

她讲起她短暂的一生,短暂也是起先自己形容的,事无巨细,随着记忆流动。从小到大,她多数时间和母亲一起,父亲逐渐消失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她从幼儿园时期偷偷背着老阿訇烤苹果,讲到初中第一次逃课。那是她刚来月经,第一天戴头巾,头皮捂得又热又痒,午休的时候,她和几个胆大的女同学从操场后门钻出去,跑到一个裸露的停车场,全摘下去,又跑到宽阔的大路上。

幾个女孩凑钱,挥手打两辆三轮摩托篷车,去哈利利广场南边的空地上看比她们大一些的小伙子放风筝。有一只形状是宇宙飞船,线放出去,不断攀升,向越高越远处消失,与开罗最东处的穆盖塔姆山重合,山上清真寺的尖顶都变成模糊的细线了。她九岁开始和母亲学中文,读的第一篇报刊文章是杨利伟乘坐神舟五号飞船升空。报纸裁剪下来贴到桌上,自此天上飞的任何东西都让她驻足。她提到开罗家中角落有一个航空头盔,那是父亲在她十七岁生日给她的,随后他消失了。

我不好意思打断她,只是别一下头。她似乎心领神会,身子前倾,看向我说,我妈妈给我看过你俩的照片,你之前和她怎么认识的?现在到你说了。

我开始向她解释,当年从法学院毕业后入职律所,第一年出差接的委托就是建筑公司在非洲的法务纠纷,当时神往金字塔就来了埃及,哈娅特是我的随身翻译。那时她妈妈刚从开罗大学中文系毕业,和她现在一模一样,只是肤色更深一些,我们周末爱去当时开罗唯一一家中餐馆顺兴园吃饭。店主是个四川老太,做东西很辣,吃完得立刻跑出去买两杯鲜芒果汁调和。中国人还没太多,工地上的人都爱凑过来跟我说话,多亏哈娅特,我和大伙玩得不亦乐乎。临走前我把随身带的傻瓜相机赠给她,里面记录了不少东西。

路桥与尼罗河交汇一段,是过去外省进开罗的城界,现在隔开新旧城,车开到这里,摇摇晃晃,路像被昏暗的空气碾压得支离破碎,看不清整状的风景。河水湍急,午后的阳光铺到水上,显出模糊的深灰来,河边错落地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

我自言自语,这里得小心,前一阵有人掉下去。阿诗玛说,你不愧是侦探,什么都了解。我叫她抓好把手,如果不舒服,我立刻调头。她大喊着,不用,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了。

驶入十月六日城,太阳已掉下来半个指头,火热的势头却涨起来。几年前那场国内革命后,十月六日城划归吉萨省,有一段时间这里三不管,信仰坍塌,西方人叫作开明,三教九流,在金字塔景区附近做起明暗生意。几条土狗在高速路的出口慵懒地挡路,趴着望向我们,按两下喇叭也不挪道。阿诗玛探出头,喊了句话,狗儿全都四散。她头巾已彻底湿掉,脑门一阵阵的虚汗将长睫毛浸湿,像哭泣。我提示她,再吃個橘子吧,我们快到了。她点点头,指着路边说好像来过这,但没什么印象了。她指向的是右侧一排商铺,多数是灰黑遮阳篷的杂货店,偶尔有几家门面气派的饭店,供来金字塔的游客歇脚,我有点喜出望外。

远端能看到塔群了,我加大油门,街巷逐渐消失。甩开几排慢腾腾的驴车,迎着雾气一般的灰沙向前,不断有沙石的颗粒撞到挡风玻璃上。我加一档,想更加迎上前去,两边沙漠已经张开怀抱,越走越像没有终点,水泥公路如一段直肠,逐渐带人到黄沙深处。最前面看不清的尽头,沙地像鲸鱼的一尾,颜色昏黄,正准备向地表更深处游去。

阿诗玛紧闭双眼,像在寻思什么,她在镜子里对着我,皱着眉,如同企图让我看清她的思想。我想问她在想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阳光在这时分成了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好像我的身后已经被未名的事物全部吞没。五分钟后,她说,我连他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家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我病得很严重,你真的还能找到他吗?他如果几年前在革命里死掉了,我也想去看看他的坟墓。我松了脚油门,说,没事,阿诗玛,我是很出色的侦探,专破难案要案,我会找回他全部的资料,你要相信,你会找到你父亲的。

云朵全部隐遁,塔群越来越庞大,接近规划景区又换成新翻修的柏油路。我试探地问,这是第几次来这?她望着远端的金字塔,底下骆驼队没精打采地缓慢移动,到处是披戴整齐的阿拉伯人做小生意。她说,和你一样,第二次吧,第一次是小学,我自己来的,没进去。

车停到胡夫金字塔西侧的一片空地上,景区入口的对面。这里人最少,只有几个业余摄影师涉足,为美女游客找绝佳角度取景,姿势是端着捏着捧着,一阵阵沙风将她们身上精心选购的新纱巾吹得像旗帜。

大多数人都顺着景区规划的泥路走,几座金字塔隔得不远,人们散漫地观望,路上一半是推销邮票纪念币的小贩,会讲各国语言的“钱币”,或者身着迪史达什长袍的商队搭棚子卖水。远处看他们白花花的,像沙海中的细浪。阿诗玛走得慢,我像跛脚一样在前头领路,胸前挂着墨镜,有几个肤色略深的埃及人反复打量过来,摇晃着腰间的蛇皮钱袋。顶着太阳走了三分钟,到了约定的地点。

迎着我们看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男人是埃及人,戴顶高高的草帽,下身是很不搭调的白衬衫和黑西裤,女人亚洲面孔,一身素灰的西装常服。女人率先走过来,向我伸手,很干练的样子,不太自然,她招呼我们:你们好,我是你们这次的金字塔接待李洁,主要招待中国游客,这是我同事,你叫他阿杜就好。男人腼腆地朝我们各点下头,随后冲着阿诗玛讲起阿语,大概是无聊的客套话,她在我身后有点茫然,不知道看向哪。

她拍了一下我,说,妈妈不是让你带我去吗?为什么要请导游?

我刚要解释,叫李洁的女人抢过来,说,我们不是导游,是这边的接待,金字塔内部空气不良,空间狭小,需要专人专看。她挥手示意男人,他就立即用阿语补充,像个随行翻译。

一行人摇摇晃晃,前后作一列绕到景区的正面,李洁说已经买好票,一会直接进去就行。前面逐渐热闹起来,商贩和外国游客都像赶集,在古老陵墓下面盘算着自己的什么。沙地的气流捉摸不定,刚落下的细沙白白的一层,铺到风停住的地方,脚踩上去,留下类似海边浅滩的凹痕,从这望去,远处的十月六日城像一层层堆砌起来的破旧红砖。几个小贩有意凑过来为我们拍照,被阿杜挡住不让靠前,李洁盯着阿诗玛看,提示这边的东西不要买,有人牵着骆驼让你骑也不要坐,上去就一群人围上来,不准你下去,除非交钱,按骆驼的步伐算,一步一美金。

阿诗玛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不用和我讲,我是当地人,你和他说。

我附和了两句,此时感到阳光灼热刺眼,便戴上墨镜。李洁把身上挎的棕色小皮包挪到身前,依旧冲她说,你中文这么好,几乎没有口音,跟谁学的?

阿诗玛说,我妈妈,我也在开罗大学中文系念书。她顿了顿,好像呼吸很艰难地说,小时候我也有很多中国朋友,长大以后就不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我抢过话头,大声询问我们一会儿该从哪儿进去。

李洁慢走两步,和我并排,我们刚好走进一小片荫翳中。她指着右手边说,这是孟卡拉金字塔,再远一点的是哈夫拉金字塔,就是孟卡拉的父亲,我们今天去的是埃及最大的胡夫金字塔,他是埃及第四王朝的第二个国王,也是哈夫拉的父亲,祖孙三代都在这儿了。

眼前巨石硕大,成排展开,层叠上升,墙面棕黄而斑驳,凹凸不平,我顺着它的一棱看过去,直到太阳。走出阴影,远处大金字塔正与我的视线交叠。半刻钟后,能看到东侧的斯芬克斯正安静地晒太阳,下面星星点点的人。李洁又做了一些常规熟练的导游讲解,我看阿诗玛并没有听,她专心走路,头巾有些斜歪,有几根细丝已在后面不安分地露出来,粘在她后颈上。

我们后背几乎全部湿透时到了塔底,这里热闹得不行,底层的几排巨石上扎满了人,或站或坐,几个白人小孩正举着拳头闭眼,集体念什么咒语。细看石头表面,尽是风沙疮痍,只有在远处才看得出规整。我们依序登上四分之一人高的石阶,李洁在最后,让我们跟紧阿杜,别掉队,她示意我们要爬到第八层的洞那边去。那是一处古代盗洞,看过去在金字塔的下腰处,一团黑,很惹眼,盗墓者来过,黄金尽去,现在开辟作游客入塔的通道。

我伸手去扶阿诗玛,她却甩开我,说没关系,自己可以。她的腿明显没法借力,阳光之下,影子颤抖,亦步亦趋地攀上石阶。李洁让我放轻松,说这是金字塔效应,试图进入的人都会瞬间感到四肢无力,如果无视它就会逃开诅咒。我不吱声,示意她尽量靠近,以防她重心不稳。

洞口一阵凉意,登到此处,回头已能看到半座城市了。阿诗玛盯着远处上空,一只孤鹰正在公路上方盘旋,我们喘了一会儿气,准备回头进洞。虽然两侧布灯,从阳光底下进来仍晕黑一片,阿杜指给我,那是一段通向下部的方梯,被铁丝网拦住,他又转身往前指,几段陡峭的楼梯在斜上方。李洁见状说,下面是皇后的墓室,我们现在只能往上爬,看胡夫国王的中心墓室,她解释说这些水泥楼梯都是后来搭建的,过去的盗墓贼只能攀爬向上。

我打了个喷嚏,感叹真冷,阿杜从兜里翻出一片干净的白纱布递给我。李洁继续讲着胡夫法老的传说,他的面容出现在墓室很多内壁上,随着几代盗墓者的光临而破损,十九世纪英国考古学家文森特 · 波尔通过吊绳悬空,将一处残存的比较完整的画像描摹下来,但是他却在返程的船上被海盗洗劫了,命丧红海。二十年后,他的儿子小文森特也在埃及工作,负责开罗地区的丝绸贸易,后来辗转从一个香精商人那购得一幅法老画像,发现落款竟然是自己的父亲,顿时痛哭流涕。画运到英国,一片哗然,维多利亚女王也亲自观摩了画像,据说她那天临时胃痛,但仍强忍着在画前站了15分钟,一时人们以为是法老魔力,这下全世界终于知道了法老长什么样子。此画现仍在大英博物馆珍藏。

温度持续下降,越深光线越昏暗,李洁讲得飞快,自己喘息声稍大点就跟不上。我们绕了半晌,到了唯一一处开放的通道,后背已经湿透,汗紧在身上,像披件水衣。阿杜站在前面,我们三个看他示范,蹲下去,这是一处上百年的坑道,洞口不到半人高,往里探头,里面安了三趟长木条作扶手,来路和去路,每隔一段有支灯,光线微弱,都像被前面的黑暗吞没了。阿杜弓着身子进去,喊了句什么,我们依序跟上,李洁先进,我在阿诗玛身后,一起小心翼翼地向前探。

不时有轰隆隆的响声传上来,像打雷,又像用沉沉的鼓槌敲旧鼓面。空气逐渐稀薄,厚厚的石壁与格挡把身体拘得很紧。李洁说,这段总共有四百米,然后便停止解说,喘着粗气,只是要大伙专心走。我们的影子将灯掩得忽明忽暗,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又怕阿诗玛不让扶,只悄悄把手放在她后腰前的一寸处。我禁不住发问,累不累,还有多远。没人回应我,一个欧洲小伙子从对面下坡,冲我们笑,骂了句上帝。

汗珠从上身绸衫的底摆沁出来,她摇摇晃晃,好像能感到我快碰到她似的,说,没事,不用扶,我自己走。她向前询问,后来怎么样了,王后室下面的密室有什么?李洁大喘着气,说,没人知道,还没人去过那儿呢,按记载,到那儿的人能唤起前世记忆。阿诗玛的呼吸却很平稳,像沙漠上快渴死的人反而不指望水,她赶快登几步,吓了我一跳,说,我得去看看,没准能看到来世呢。

几个人接近窒息时终于到顶,爬完最后一级,上头是一片漆黑的平台,石头还是规律地堆叠着,阴暗的角落也成近似完美的几何形状。借着地上微弱的灯照,阿詩玛的睫毛闪烁,发出隐隐的光。李洁摸索着,有气无力地招呼我们过去,平台的尽头是一扇小石门。她指向里面,看吧,这就是胡夫法老的墓室。我摸出手机,信号全无,点开手电筒,照过去,示意阿诗玛先进。她走到跟前,突然愣在原地,抬头看上面。石门上方的墙壁并没想象的光滑,上面刻满了阿拉伯名字,她眼神发出光来,像在寻找什么,我突然眼角感到湿润,她几乎是喊着,你看,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中文!

我们都凑过去感慨这一发现,名字已被各国语言盖住,只是中文写得歪歪扭扭,笔画大而夸张,容易辨认。我说,太巧了,开罗还有第二个阿诗玛吗?她不说话,盯着又看半天,感叹了一句,这就是缘分吧。说着准备往墓室走,头巾已在头上松松垮垮,我跟着她,里面只有两个美国人在大呼小叫地四处拍照。李洁突然跟过来说,每一个人都能在金字塔找到自己作为人的一生无法忘却的东西,你们挑一种吧。我摆摆手,看向光溜溜的四壁,说,这儿什么也没有,还不是时候。

阿诗玛像巡逻一样,把地上的每一块砖都检视个遍,墓室不大,六七十平方米,是规整的矩形,只过了一分钟,我们就站在中央看她在找什么。她巡视到一半,两个美国人一起自拍一下就离开了。我们没打扰她,只静静待着,汗水并不在此处蒸发,每呼吸一下,都像是在窒息中缓过来。我有点缓不过来,坐到地上,感到墓室的地面温暖如泉。过了不知多久,阿诗玛叫住我们,说,他死后一定是把想说的话放这里面了。

没有阳光的墓室,进来已经转向,她弯着腰,指着不知是哪一侧的墙壁宣布发现,我过去看,是一处见方的小孔,拿手电筒一照,里面一团漆黑。她说,我猜胡夫死后是说过话的,死人说过的话,一定在他周围,谁也忘不了他。李洁带着阿杜过来,用权威的口气说,这很有可能是连接下墓室的通道口缝隙,目前还没开掘出来。阿诗玛说,那以后发现了,一定托真主告诉我,他都梦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就能听到,永远不会忘记。

你是侦探,一定第一个知道所有事,你好好调查,哪怕我不在了,也要讲给我。她对我说完后立刻走到石头棺椁面前,一下子摘掉头巾,跳到里面。我急忙跑过去,她已笃定地躺下,闭着眼,双臂交错抱在胸前,手上攥着头巾,头发散在地上,很享受模拟死亡。我看着她,想脱掉外套披上去,可身上又单薄又湿漉。后面坑道上来一位老人,拄着拐棍,讲英语,惊讶地望着李洁和阿杜,感叹他们又来这了,阿杜解释这是他们的工作。

老人来到我身边,看着棺椁里的阿诗玛,黑暗中一抹微笑。他戴镜片很厚的眼镜,棕红色的西装马甲,他慢慢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手帕,攥在手里,看着她,开始哼唱起来。墓室的声音浑浊,单词撞在一起,最后成了无意义的旋律。初始的发音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和尾声重叠,形成微妙的和声,像夜里整点时城市上空悠扬的祷告声,又如同从没人听过的法老的喃喃低语。我感到胸前有强烈的共振,我想呐喊,但有什么东西封住了我的嘴巴。

眼泪慢慢长出,在阿诗玛的眼角,试探地发光,歌声停止时,它们沉默地连串掉落。老人感慨,这是他母亲死前唱给他的,今天送给我们,随后转身就走。阿诗玛许久才睁开眼睛,她盯着我,眼中多了些异样,如彗星般炽烈。我几乎脱口而出,出口却是,你想到什么了,阿诗玛?她看着我,那股火苗似乎逐渐熄灭,她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返程的时候,在阿诗玛的一再要求下,她断后,下坡不累,她想一个人在金字塔内待一会儿。李洁反复提示,只有一个出口,你沿着光走,就能找到,太久不出来,我们就来找你。随后我们摩肩接踵地顺坑道而下,来时的艰难,被此刻的轻松消解。出洞时天已半黑,远处城市灯火,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闪烁,我们一路不说话,三步并两步,沿原路取车。风突然很大,商贩早已收摊,沙路上只我们三个人。

快到的时候,阿杜开了口,随后李洁说,他想问你,白天来的路上都聊了什么?

我说,没什么,和以前一样,童年往事,另外委托我办案。

李洁接过话,你说过你打算怎么破案吗?找公安局调档案,还是走访调查。

我说,我只是答应,没想那么多。

李洁和阿杜聊了几句,说,我们想你得说得更具体点,比如你要从革命暴动的第一天找起,调查失踪人员名单,那时候有不少中国人连夜避难跑到欧洲了,其中就有她的父亲。

我答应着,来到车子前,阿杜抢到驾驶室的座位。李洁拍了我一下,没关系,就让他开吧,你也操心一天了。她坐进副驾驶,将我安排到后座。

夜空逐渐从透明转实,车子启动,沙路上的生物也跟着警惕,每天都是这样,一阵风吹过,一群人来了又走。

我总是在这样的夜晚提问,如同现在:李医生,如果她全都想起来的话,且没受刺激,那腫瘤在大脑里会不会相对抑制生长?

李洁顿了顿,说,应该不会,但至少她的情绪会稳定。

医生的新助理阿杜说了一句什么,李洁回头说,他想问咱们这样有多少次了。

我笑了一下,回了句,迪萨大舍。阿拉伯语的十九。我又补充道,那年混乱,我混在人群里,手机没电,没人肯把手机借给你,全凭哈娅特教的数字,我联系到了大使馆,一走就是两年,没想到成为她记忆的黑洞。

阿杜说了句话,我听懂了,他安慰没关系,混乱之后,很多阿拉伯人都忘了自己的父亲。

我试探着和他对话,讲了句埃及谚语,结婚当晚妻子教给我的,哈利麦的老毛病又犯了,意思是做一件事,不断重蹈覆辙,直到忘了去做。

前面两人在颠簸中大笑,大概因为我的奇怪口音。车马上开到胡夫金字塔前面了,今天是工作日,周边并没灯火表演,四处静寂,群鸟在远处盘旋,在十月六日城的反射下发出阵阵夜光。我知道,我的骨肉将从那漆黑的盗洞中走出来,她等着我。远处,沙丘上的一群野狗四处张望,一只大着肚子的,抬头紧紧盯着群星,我知道,她不想忘记此刻。她不一定知道,到了夜晚,天真的人会进到身边这座庞然大物里,戴着宇航头盔,乘着它向银河远行。

作者简介

史玥琦,字昀卿,1996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在读,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光华诗歌奖等,入选第十三届星星大学生夏令营,小说、诗见于《作品》《青春》《诗林》《星星诗刊》《红豆》《特区文学》等。

责任编辑 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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