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语的正反问句及其类型学意义*

田 洋

湖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2

提要 土家语正反问句的基本语序类型为“VP-conj-V-Neg”和“VP-Vcw-conj-VP-Vcwneg”。它与汉藏语系其他语言不同,否定成分位于句末是其语序的显著特征,这与土家语自身语法规则有关:否定副词和助动词均置于动词形容词之后。由否定动词构成的重叠式正反问句格式为AAB式,它源自于由否定动词构成的“VP-conj-Vneg”式正反问句的成分省略。“VP-thai35”格式的正反问句是随着土家族与汉族密切接触,土家语受汉语深度影响后而产生的,是土家人复制当地汉语方言“V没有”正反问句格式的结果,它的产生不仅扩大了土家语“thai35没有”的使用范畴,也代表了土家语正反问句发展的趋势,即采用相对简洁的问句形式表达询问。

1 引言

正反问句是用肯定否定并用的方式进行询问的句子,目的是让听话的人从肯定项或否定项中做出选择。它属于选择疑问句的范畴。有关土家语正反问句的描写仅见于《土家语简志》(田德生和何天贞1986:107),论著将疑问句分成4类,在选择问句中列举了由动词形容词肯定式和否定式构成的句子,并将之分为用连词和不用连词两个小类。土家语北部方言中正反问句使用得相当普遍,也颇具特色,本文在充分描写正反问句结构类型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类型学的分析比较,探讨其特点、成因及源流。

本文语料来自我们对湖南龙山县靛房镇坡脚片区土家语的调查。坡脚片区是目前我国土家语保存最好、使用最为普遍的地区,境内通行语言为土家语和汉语,绝大部分土家人为土家语汉语双语人。〔 1 〕主要发言人:彭万联(已故),土家族,男,1941年出生,高中文化;田冬翠,土家族,女,1944出生,小学文化。特此说明并致谢。

2 土家语正反问句的结构类型

根据构成正反问句否定部分中否定词的差异,土家语正反问句可分为以下3种类型。

2.1 否定词为副词

由否定副词构成的正反问句基本格式为“VP-conj-V-neg”,格式是在谓词肯定和否定形式之间加连词构成的。连词有“so21”“xo21”“a21”3个,老派多用“so21”,新派用“xo21”或“a21”,连词一般不可省略;否定副词的位置在谓词性成分之后,否定词为“ta55没”或“tha55不”。“VP-conj-V-ta55”格式询问的是客观情况,表示过去或现在已经发生的动作行为,或已经出现的性状,是已然体。“VP-conj-V-tha55”格式中当谓语为动词时,询问的是主观态度,时间可以指现在或将来;当谓语为形容词时,询问的是将会出现的性状,是未然体。

2.1.1 VP为光杆谓词

VP为单音节动词或形容词。例如:

(1)ni35niɛ55niã21po21i55ha35so21ha35ta55niɛ55?

你 结构助词 感冒 好 连词 好 没 还

你的感冒好没好?

(2)ai55wu35s35so55s35ta55? (3)ni35ka35so55ka35tha55?

那 牛 肥 连词 肥 没 你 吃 连词 吃 不

那牛肥不肥? 你吃不吃?

(4)ã35lau35ts55-ɪ35xo55-ɪ35tha55?

我们 明天 去-将行体 连词 去-将行体 不

我们明天去不去?

当VP为AB式双音节谓词时,正反问句多用谓词的不完全重叠格式——省去谓词中的某一音节,使之变成“AB-conj-B-Neg”或“A-conj-AB-Neg”的形式。省略A还是B,取决于词的内部结构:主谓、动宾或偏正式合成词省去后一AB中的A,其他结构或双音节单纯词则省去前一AB中的B。例如:

(5)wo53tha21mei35tsei21so21tsei21ta35?

外面 下雨 连词 下 没

外面下没下雨?

(6)ni35tsh55thu55so21thu55tha55?

你 读书 连词 读 不

你读不读书?

(7)ni35tshei21tsa53so21tsa53ta21?

你 洗澡 连词 洗 没

你洗没洗澡?

他 重叠 连词 回来 没

他回来了没有?

(9)ai55pai53liɛ21s21a21so55a21phi55ta55?

那 梨子 重叠 连词 酸 不

那梨子酸不酸?

例(5)-(7)中,肯定否定并列形式中谓词省略成分为A。例(5)中的mei35tsei21为主谓式合成词,mei35即天,tsei21即下(雨);例(6)中的tsh55thu55为动宾式合成词,tsh55即书,thu55即读;例(7)中的tshei21tsa53为偏正结构合成词,tshei21即水,tsa53即洗,tshei21tsa53实际是“用水洗”的意思。例(8)、(9)中,谓词均为双音节单纯词,省略成分为B。

多音节动词一般是叠用第一个音节,构成“A-conj-ABC-Neg”的格式。例如:

(10)tshu53wo21thu55niɛ55so21niɛ55kha55tsha55ta55?

屋子 里 重叠 连词 舒服 不

屋子里舒服不舒服?

2.1.2 VP为动宾短语

汉语普通话中动宾短语构成的正反问句有“VO不VO”“V不VO”“VO不V”3种格式(朱德熙1982:203),而土家语中这类正反问句仅有“OV-conj-V-neg”一种形式,这应该与土家语属于SOV语序语言有关,因为在SOV语序的语言里,宾语只能置于动词之前。例如:

(11)ni35mi53thu53wu21so21thu53wu21tha21?

你 火 烤 连词 烤 不

你烤不烤火?

(12)ko35tsau53xuã21ka35liau55ka35ta55niɛ55?

他 早饭 吃 动态助词 吃 没 还

他吃早饭了没有?

例(12)没有用关联词语,肯定部分动词后有动态助词liau55。

2.1.3 VP为动补短语

土家语中,动词带结果或情态补语可以构成正反问句。以下两种情况时,格式发生变化:当补语与中心语直接结合时,格式为“VP-conj-VP-C-Neg”;当补语与中心语之间插有结构助词时,格式为“VP-C-conj-C-Neg”。例如:

(13)sei35wu35ni55so55ni55to53ta21niɛ35?

你 牛 找 连词 找 到 没 还

你家的牛找没找到?

碗 打 动态助词 烂 连词 烂 没

碗打烂没打烂?

(15)ko35a35i55tsha35so21tsha35ta55?

他 写 结构助词 好 连词 好 不

他写得好不好?

例(13)中补语“to53到”只出现在否定形式中,为“VP-conj-VP-C-Neg”形式。例(14)、例(15)均为“VP-C-conj-C-Neg”形式。其中例(14)省略了否定部分的动词“xa21打”,叠用结果补语“phi21烂”,从询问焦点看,土家语与汉语有所不同:土家语是针对结果补语进行提问——问“烂没烂”,而汉语则是针对动词中心语提问——问“打没打烂”,故土家语汉语问句中叠用成分有所不同。例(15)的结构与汉语基本相同,仅多了连词so21,其询问焦点在“tsha35so21tsha35ta55好不好”。

当补语为双音节词时,连词“so21”前的补语部分多采用简缩式,这一点与上文描写的VP为双音节谓词的用法是相同的。例如:

(16)ni35ka35mo21mei35so55mei21tiɛ21ta35?

你 吃 动态助词 重叠 连词 饱 没

你吃饱没吃饱?

例(16)中补语“mei35tiɛ21饱”为双音节词,肯定部分本来应为动补短语“ka35mo21mei21tiɛ21吃饱”,但省去了“mei35tiɛ21饱”的第二个音节“tiɛ21”。

2.2 否定词为动词

以上列举的正反问句的否定部分均为“VP+否定副词ta55/tha55”的形式,土家语正反问句的否定部分还可由否定动词构成,否定动词可以是一般动词,也可以是助动词。下面分别讨论。

2.2.1 否定式动词

否定式动词可分成两个小类。

2.2.1.1 VP-conj-Vneg(1)Vneg代表否定式动词。

它与前面讨论的由否定副词构成的正反问句的实质是相同的,只是用否定动词Vneg替代格式中的否定部分的动词和否定副词,格式中的连词可以省略。这类正反问句中的否定动词有的是对具有和存在的否定,有的是对动作行为的否定,它们与格式中相对应的肯定式动词相并列,构成正反问句。土家语里一般否定式动词不多,但构成的正反问句颇有特色。例如:

那个 衣服 你 要 连词 不要

那衣服你要不要?

(18)ni35ko35niɛ55sa21xau53s21xa53thai21?

你 他 结构助词 事 知道 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事?

(19)kei53niã53xu55ta55ta55xa21jiɛ55so21tha35jiɛ55?

他们 两个 助词 一起 合得来 连词 合不来

他们两个合得来合不来?

2.2.1.2 不完全重叠式

这类正反问句由多音节否定动词的不完全重叠形式构成——叠用双音节否定动词的第一个音节A,使问句的谓语中心成为由否定动词构成的“A-AB”形式,若用连词,则将之插在A与AB之间,构成“A-conj-AB”形式。如例(17)-(20),可以转换成下面的说法。

那 衣服 你 重叠 连词 不要

那衣服你要不要?

(18’)ni35ko35niɛ55sa21xa53xa53thai21?

你 他 结构助词 事 重叠 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他的事?

(19’)kei53niã53xu55ta55ta55xa21tha35so21tha35jiɛ55?

他们 两个 助词 一起 重叠 助词 合不来

他们两个合得来合不来?

当否定动词为多音节时,也仍只是叠用第一个音节,即格式变化为A-conj-ABC。例如:

你 肚子 里 重叠 连词 不舒服

你肚子舒服不舒服?

(21)tau35tshau53thu21niɛ35po55niɛ55so21niɛ55kha55i21lã35?

稻草 里 睡 着 重叠 连词 难受(2)例(21)中否定动词为联绵词,例(22)中的niɛ55kha55i21lã35本义为“日子不好过(niɛ55日子kha55过i21lã35不好)”,引申义为“难受”。

睡在稻草里难受不难受?

2.2.2 否定式助动词

土家语的助动词绝大多数(3)仅有“a55tsha55想”一词没有相对应的否定形式。有相对应的否定式助动词。含有否定式助动词的正反问句可以分为完整式和省略式两种类型。

2.2.2.1 完整式

格式为“VP-Vcw-conj-VP-Vcwneg”,(4)Vcw 代表肯定式助动词,Vcwneg代表否定式助动词。即由“动词性词语+肯定式助动词+连词+动词性词语+否定式助动词”构成。例如:

(22)kai35sa21z55te55i21so21z55tha55thi55?

这 事 做 能 连词 做 不能

这事能不能做?

(23)ni35s55pa55tsa35ti55tshai53so21tsa35ti55x55tshei55?

你 衣服 洗 完 能 连词 洗 完 不能

你洗得完洗不完衣服?

2.2.2.2 省略式

省略式可分为两个小类:一类为“VP+conj+VP+Vcwneg”,即叠用动词,省略肯定部分的助动词;一类为“VP+Vcw+Vcwneg”,即省略否定部分的动词性词语VP以及关联词语。例如上文中的例(22)、(23)均可依格式变换成下面的说法。

(22’)a. kai35sa21z55so21z55tha55thi55?

这 事 做 连词 做 不能?

b. kai35sa21z55te55i21tha55thi55?

这 事 做 能 不能

这事能不能做?

(23’)a. ni35s55pa55tsa35ti55so53tsa35ti55x55tshei55?

你 衣服 洗 完 连词 洗 完 不能

b. ni35s55pa55tsa35ti55tshai53x55tshei55?

你 衣服 洗 完 能 不能

你洗得完洗不完衣服?

例(22’)a和例(23’)a肯定部分分别省略了肯定式助动词“te55i21能”和“tshai53能”;(5)tshai53和x55tshei55不完全等同于汉语的“能”和“不能”。tshai53仅指体力够,能做某事;x55tshei55 指体力不够,不能做某事。例(22’)b否定部分省略了动词“z55做”,例(23’)b否定部分省略了动补短语“tsa35ti55洗完”,两句均省略了连词so21。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用哪种省略式提问,回答时一般动词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说,土家语的助动词是不可单独回答问题的。例如例(23’)的回答,不可单说“tshai53能”或“x55tshei55不能”,只能回答“tsa35ti55tshai53洗得完”或“tsa35ti55x55tshei55洗不完(不能洗完)”。

交际中省略式使用的频率要高于完整式。

2.3 VP-thai35

格式由谓词性词语加否定动词“thai35没有”构成。例如:

你 北京 到 动态助词 没有

你到过北京没有?

(25)mei35su21liau21thai35?

天亮 动态助词 没有

天亮了没有?

(26)xai53tiau55miã55iɛ55la55xu21thai35?

海椒 红 动态助词 动态助词 没有

辣椒开始红了没有?

(27)miã35ka35tsha55la55thai35?

面 好吃 动态助词 不

面条好吃不好吃?

格式中VP之后须有动态助词。如例(24)有表经历态的“po21la55”,例(25)有表完成态的“liau21”,例(26)有表进行态的“la55”“xu21”,例(27)有表持续态的“la55”。“thai35”可译成汉语的“没有”或“不”,当VP表动作行为的发生或性状的变化时,“thai35”译成“没有”,如例(24)-(26);当VP为评议性的词语时,则译成“不”,如例(27)。

3 土家语正反问句的类型学思考

3.1 语序特点

土家语正反问句基本格式为“VP-conj-V-Neg”和“VP-Vcw-conj-VP-Vcwneg”,汉语及藏缅语族其他语言正反问句基本格式为“V-conj-Neg-V”或“V-Neg-V”。土家语正反问句与汉语及藏缅语族其他语言正反问句格式的主要区别在语序。土家语正反问句格式与土家语自身语法规则有关:否定副词和助动词均置于动词形容词之后;如果句中既有否定副词也有助动词,否定副词则置于助动词之后。例如:

(28)ko35wo55s21kaɪ35tha55.

他 蛇 肉 吃 不

他不吃蛇肉。

(29)lai53sa53ta35.

今天 冷 不

今天不冷。

(30)ŋa35miɛ35ko55so55tsh55ei55.

我 山歌 编 不会

我不会编山歌。

(31)ni35wu35s21ka-ɪ35so55ka-ɪ35jia21tsha35ta21?

你 牛 肉 吃-将行体 连词 吃-将行体 想 没

你想不想吃牛肉?

土家语中否定副词位于动词形容词之后的语序与仡央语支部分语言“否定副词强制性居于句子之尾”(吴福祥2008)的情况类似。

因此,由单个动词或形容词构成的正反问句形式与侗台语仡央语支语言的仡佬语、布央语相同。(6)我们对汉藏语系各语族语言的否定词句法位置进行了考察,发现否定词位于谓词之后的语序类型仅存在于珞巴族使用的语言——义都语(江荻2005: 101-103)及崩尼—博嘎尔语(欧阳觉亚1985: 49-50)(均属藏缅语族景颇语支)以及侗台语族仡央语支的仡佬语、布央语和拉基语中,其他藏缅语、侗台语及苗瑶语中尚未发现。土家语正反问句的语序特点与否定词的句法位置有很大的关系。例如布央语郎架话:(7)例句引自《布央语研究》(李锦芳1999:54-56)

(32)kaːn54laːi11.

吃 不

不吃。

伯 父 吃 或 吃 不

伯父吃不吃?

(34)qabo11laːi11.

冷 不

不冷。

(35)van54ni11qabo11(n24)qabo11laːi11?

今天 冷 或 冷 不

今天冷不冷?

布央语的助动词是位于动词性词语之前的,这一语序与土家语是不同的,因此,含有助动词的正反问句的格式与土家语是不同的。试比较下面的句子。

布央语:(8)例句引自《荣屯布央语参考语法》(莫海文2016:264)

(36)i24aːi53da53lu213aːi53da53la31?

他 愿意 说 还是 愿意 说 不

他愿不愿意说?

土家语:

(37)ko35li21so21li21tha55tshe21?

他 说 连词 说 不愿意

他愿不愿意说?

3.2 成分省略

土家语正反问句中的省略成分既有构词成分,如双音节动词形容词充当谓语或补语时形成的“A-conj-AB”“AB-conj-B”格式,也有句法成分,如补语、宾语,甚至是谓语动词都有可能省略。这些现象本文结构类型的描写中均已涉及。这里我们仅分类列出,并将之同汉语进行比较,以凸显土家语正反问句成分省略的特点。详情见表1。

表1 土家语汉语正反问句成分省略比较表(9)土家语汉语的比较仅侧重于成分的省略与否。表中“△”号代表无该类省略。

3.3 重叠式正反问句的来源

刘丹青(2008)概括出汉语方言和藏缅语重叠问的格式,汉语为AAB式,藏缅语为ABB式,认为它们是“因双音节谓词AB的正反问句脱落否定词而造成的重叠问句”。

从形式上看,土家语中由否定动词构成的重叠式正反问句,不同于藏缅语重叠问句,虽与汉语方言的重叠式问句相似,但实际是不同的。土家语的AAB式重叠问不是因否定词脱落而形成的,它源于由否定动词构成的“VP-conj-Vneg”式正反问句的成分省略——这种重叠式问句形成的过程是:先将正反问句中肯定部分的动词缩减,然后再将否定动词的第一个音节重叠,使之成为单由否定动词构成的“A-conj-AB”式正反问句,随着格式的频繁使用,格式中的连词也出现了缩减,最终形成了AAB式疑问句。

AAB式重叠式问句的形成依循着土家语正反问句固有结构规则。其形成与“VP-conj-V-Neg”类正反问句中的双音节谓词不完全重叠形式“A-conj-AB-Neg”有关——AAB式是以“A-conj-AB-Neg”结构形式为模型类推而来的。类推的基础是“VP-conj-V-Neg”与“VP-conj-Vneg”两种类型正反问句否定部分语义的相等性。VP-conj-V-Neg格式中否定部分是V-Neg,即动词加否定副词;“VP-conj-Vneg”格式中否定部分为Vneg,即单个否定动词。例如“jiɛ55ta55”和“tha35jiɛ55”都是“合不来”(直译为“没到”)的意思,两者区别在于前者是“jiɛ55到”和“ta55没”两个词,而后者则是一个否定式动词。前者可以用“jiɛ55so21jiɛ55ta55合得来合不来”的形式提问,后者则可用“tha35so55tha35jiɛ55”提问。

当然这里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因为前一问句中“jiɛ55到”只是一个单音节词。当VP为双音节谓词时,因语言经济原则,VP-conj-V-Neg格式中谓词的音节可以有缩减,缩减后变成“AB-conj-B-Neg”或“A-conj-AB-Neg”(缩减规则是主谓、动宾或偏正式合成词缩减去A,其他结构或双音节单纯词则缩减去B,详见本文第一部分)。

因土家语中双音节单纯词数量甚多,“A-conj-AB-Neg”格式为否定副词构成的正反问句的主要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表肯定的谓词可以部分缩减而不影响其肯定义的表达,同样道理,由否定动词构成的AAB式重叠问句中虽没有出现表肯定的动词,但仍不影响其语义的表达,因为这种正反问句“已不是自由的句法组合,而是有一定程度凝固化和形式化的构式”(刘丹青2008)。

3.4 VP-thai35问句的来源

3.4.1 结构中否定词thai35的性质

“VP-thai35”格式中有表否定的动词,按说应将之归入“VP-conj-Vneg”格式,但我们没有做这样的处理。我们认为“VP-thai35”格式里的“thai35”的语义与出现在“VP-conj-Vneg”格式里的thai35是不同的。试比较下面的句子。

(38)wo53tha21lau21iɛ35so55thai35?

外面 太阳 有 连词 没有

外面有没有太阳?

(39)jiɛ21ka35tsha55la55thai35?

饭 好吃 动态助词 不

米饭好吃不好吃?

例(38)中的“thai35”是“没有”的意思,与肯定部分的动词“iɛ35有”的语义相反,它们共同构成的问句,属于否定部分由否定动词构成的“VP-conj-Vneg”正反问句;例(39)属于“VP-thai35”正反问句,句中“thai35”的语义为“不(当地汉语方言也说成‘没’)”,它与肯定部分的谓词“ka35tsha55好吃”不存在反义关系,而是具有句法上的修饰关系。

这样的解释似乎让人们觉得它与汉语正反问句中“V没有”格式很像,但细分析二者并不相同。汉语的“V没有”是“V没有V”格式的删省形式(邵敬敏2014:157),但土家语的“VP-thai35”则不是,因为“thai35”从语义上看虽然等同于汉语的“没有”,但它的词性和功能却有不同。

汉语的“没有”兼属于动词和副词,“通常认为体词性成分前边的‘没’和‘没有’是动词,谓词性成分前边的‘没’和‘没有’是副词。”(朱德熙1982:97)“V没有V”格式中的“没有”是副词,修饰V作状语。土家语的“thai35”仅为动词,(10)田德生和何天贞(1986)、张伟权(2002)均认为是动词。彭秀模和叶德书(1981)认为兼属于动词和副词,但从文中所举例句“lai53lau21tshi21thai35今天没有太阳”看,“thai35”实际只是动词。做谓语只能带名词性宾语,如可以说“lo53thai35没有人”,但不能修饰动词形容词作状语,如“吃没吃”不可说成“ka35ka35thai35”,而要说成“ka35ka35ta55”,因为土家语中修饰动词形容词的否定副词只能用“ta55”或“tha55”。此外,从“VP-thai35”问句的回答形式看,格式中的“thai35”也非动词——它不可用于这类问句的回答。如例(39),只能回答“ka35tsha55ta55不好吃”,不可说成“thai35”或“ka35tsha55thai55”。

从土家语正反问句系统看,“VP-thai35”与上文讨论的由否定副词构成的正反问句“VP-conj-V-ta55”格式的语义和功能完全相同:都是询问客观情况,为已然体。两种格式之间多可相互转换,交际中,人们常交替使用两种格式发问。如询问“吃饭没吃饭?”可以采用下面任意一种说法:

(40)a. jiɛ21ka35liau55thai35? b. jiɛ21ka35so55ka35ta55niɛ55?

饭 吃 动态助词 没有 饭 吃 连词 吃 没 还

吃饭了没有? 吃饭没吃饭?

母语人认为这两种说法的作用是完全相同的——都是询问“吃饭”这一动作发生与否。不过,当谓语关涉的成分较复杂时,人们更愿意甚至觉得只能使用“VP-thai35”格式来表达。例如:

(41)ai55ti55wu35s21ŋau55po55i55ni35ka-ɪ35jia55tsha55la21thai35?

那个 牛 肉 熬 动态助词 结构助词 你 吃-将行体 想 动态助词 没有

你想不想吃那熬牛肉?

例(41)的宾语较长,调查时,发音合作人几次试图用“VP-conj-VP-ta55”格式来表达都没有成功,因为人们无法将复杂的谓语进行正反重叠形式询问。

3.4.2 VP-thai35格式的分布及来源

从目前研究情况看,使用VP-thai35问句格式的有龙山县靛房镇坡脚片区(原龙山县坡脚乡),苗市镇民主村以及永顺县青坪镇等地。文献资料记录的极少,仅在《土家语语法标注文本》(徐世璇等2017:164)中发现一例:

(42)sie3555ke55pho55la55thai35jo55?

你们 那里 放 助词 没有 助词(11)对译按本文体例标注,汉译中的“鞭炮”是原文根据上文语境补出来的。

你们那里放鞭炮吗?

成书于1986年的《土家语简志》中有土家语选择问句(实际为本文讨论的正反问句)的描写,分为用连词和不用连词两类。

(43)ni35ei35ei35ta35?(田德生和何天贞1986:107)

你 去 去 不

你去不去?

他们 家 远 还是 远 不

他们家远不远?

《土家语简志》记录的北部土家语语料主要来自著作者田德生的母语,(12)田德生系坡脚乡万龙村人。但全书没有列举VP-thai35问句。这表明“VP-thai35”问句或许在《土家语简志》成书时还没有出现,或许有,但使用得不够普遍。

我们认为“VP-thai35”问句应该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随着土家族与汉族密切接触,土家语受汉语深度影响后而产生的,是土家人复制当地汉语方言“V没有”正反问句格式的结果。复制的“VP-thai35”格式与土家语原有的“VP-conj-V-Neg”中否定副词为“ta55不”的格式并存,形成了两种问句语义用法相同,可任意选用一种的现象。试比较下列汉语、土家语的说法。

(45)汉语:你今天去了没有?

土家语:a. ni35lai5335liau55thai35?

你 今天 去 助词 没有

你今天去了没有?

b. ni35lai5335so5535ta55niɛ55?

你 今天 去 连词 去 没 还

你今天去没去?

汉语“去了没有”实则为“去了没有去”的省略;土家语例句A为“VP-thai35”格式,B为“VP-conj-V-Neg”格式,两个句子语义基本相同。

这种直接从汉语复制过来的“VP-thai35”结构,与汉语“V没有”语义相同,形式大致符合土家语语法基本结构规则——否定词位于动词形容词之后。不过格式中“thai35”的用法有悖土家语语法规则——“thai35”在土家语里仅为动词,只做谓语,不可修饰动词形容词做状语。但因土家语否定动词形容词的副词“ta55”只能译成“没”,于是复制“V没有”结构时,选择了与“没有”语义相同而句法属性不对等的“thai35”。

随着复制汉语“V没有”结构而产生的土家语正反问句“VP-thai35”格式,扩大了土家语“thai35没有”的使用范畴,产生了对动作状态否定的新义项,虽然这一义项目前没有得到全体母语人的认同,也没有完全固定下来,但是采用相对简洁的问句形式表达询问将是土家语正反问句的发展趋势。

4 结语

正反问句是考察语序类型学的重要参项,土家语否定副词和否定助动词的位置固定,均位于动词和形容词之后,这种类型的语序是整个汉藏语乃至东亚语言中所罕见的。在正反问句中,否定的范围、否定焦点的表示、省略的形式及否定提问的回答等均与汉语和其他藏缅语族语言不同。土家语虽然使用人口逐渐下降,语言逐渐走向濒危,但从“VP-thai35”式正反问句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其语言的强大活力:复制了汉语的“V没有”格式,为达到语义的对等,选择了与“ta55没有”语义相同而句法属性不对等的“thai35”,形成与“VP-conj-V-Neg”呼应的结构更为简洁的“VP-thai35”格式。这种复制,并非简单地搬用目的语的格式,而是通过调整,扩大否定动词“thai35没有”的使用范围,因为语言的变化,总是需要满足交际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