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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型和长度对第二语言口语流利度的交互影响*

2023-08-10陈梦恬王建勤

语言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语流组块流利

陈梦恬 王建勤

1昆山杜克大学 江苏 苏州 215316

2北京语言大学语言认知科学学科创新引智基地 北京 100083

3语言认知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北京语言大学) 北京 100083

提要 为探究第二语言口语组词断句的认知机制,研究考查了不同复杂度的句型及长度对学习者在组块加工作用下汉语口语流利度的影响。研究对象是英语为母语的低水平学习者、高水平学习者和汉语母语者各15人。流利度测量指标是看后复述句子的停顿率和语流长度。结果显示,相较于长度,句型复杂度对学习者汉语口语流利度的负面影响更大。句型越复杂,学习者的停顿率就越高。句子长度对高水平学习者的语流长度有一定的正面影响,其产出的语流长度会随着其所复述的句子长度的增加而增加。这种正面影响会随着句子认知加工难度的增大,即句型复杂度的增加而增强。低水平学习者需和高水平学习者一样,习得母语者的压缩组块策略,根据句法结构及其长度,来伸缩调整口语产出的组块大小。

1 引言

组词断句体现了口语表达的时间和空间特性,是言语生成研究的重点,也是第二语言习得的难点(杨锦陈和杨玉芳 2004;曹剑芬 2011)。多数研究只停留在口语单位的层级及其边界特征的描述上,没有将组词断句看成一种认知加工能力的反映(高思畅和王建勤 2018)。对于同一种语言,学习者和母语者口语的不同之处不在于学习者能否产出整体储存在长时记忆里的组块,而是能否将两个较小的单位运用工作记忆组合成一个较大的、符合句法结构和语义表达的组块(MacWhinney 2005,2008,2012)。学习者的词汇和句法知识不及母语者,在线运用这些知识的技能尚未自动化,常以拆分组块的方法来获取更多的加工资源,但这并不保证口语的流利性(Segalowitz 2000)。所以,组块加工和口语流利度有密切联系,而这种联系不能光从句法、语义等语言学层面加以解释。

口语组块加工通过说话者对句法、语义以及长度、语速等的在线调节来实现,进而作用于口语流利度。句法因素,即句法成分本身及其之间的关系,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Selkirk 1986;Jun 2003)。由句法词构成的口语单位必须符合句法结构,否则就不能进行有效的语义传递。口语单位的长度不作用于语义表达,只用来调节单位边界的距离,使信息结构更易于理解(Breen等 2011)。句法和长度的交互作用体现在口语表达结构的单位边界设定上(Grosjean等1979;Gee和Grosjean 1983),如Bachenko 和 Fitzpatrick(1990:156,转引自Chomsky 1965)的句子:

(1)This is /NP the cat that caught /NP the rat that stole /NP the cheese.

(2)This is the cat / that caught the rat / that stole the cheese.(这是那只抓住了偷奶酪的老鼠的猫。)

例(1)的单位边界是句法层面的,例(2)是口语层面的。例(2)的句子结构比例(1)更为扁平,单位长度几乎相同。这种表达结构在第二语言产出中更常用(McCauley和Christiansen 2017)。因此,第二语言口语流利度的考查应着眼于口语表达结构,将学习者的口语词和短语均看作是大小不同的认知加工组块。

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口语研究,在语言学本体、文语转换等相关领域研究的基础之上(邓丹等 2004;裴雨来 2011)关注韵律结构及其单位边界特征(陈默和王建勤 2008;穆凤英 2009)。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口语流利度研究,多采用语速、停顿和语流长度等指标(Freed 1995;Kormos和Dénes 2004)。语速是综合指标,包括说话速度、停顿时长及频次。停顿和语流长度展现了组块加工的两个不同维度,即句子的切分和单位组合(Lennon 1990)。Towell等(1996)基于Levelt(1989)言语产出模型的研究证实,语流长度增加的同时保持或减少停顿时长或频次,是在线组块,即运用句法规则将小单位组合成大单位的能力在口语流利度上的显现。因此,考查学习者的汉语口语组块加工可将停顿率和语流长度用于口语流利度的测量。

2 研究问题

研究从认知组块加工出发,考查句法结构和句子长度对学习者汉语口语流利度的影响。具体的研究问题如下:学习者在产出不同复杂度的句型时流利度如何?他们在产出不同长度的句子时流利度如何?同一复杂度的不同长度的句子对学习者的流利度有何不同的影响?

根据Bachenko等(1986)对句法因素的界定,句法成分之间的关系被选为句法因素的代表。句法成分是指主谓宾等句法单位。成分之间的关系,如谓词与其论元的关系,体现在句法结构的复杂度上。汉语句法结构的复杂度多以句型的复杂度而非T单位长度来体现(高立群和孙慧莉 2007)。所以,汉语口语句法成分之间的关系可用句型的复杂度来量化。

研究以停顿率和语流长度来量化汉语口语流利度。停顿率越低,语流长度越长,口语就越流利。停顿率的计算以音节为单位,考查口语中音节的线性组合情况。语流长度以句法词为单位,考查句法和语义在口语表达结构中的关联。计算公式如下:

停顿率 = 句内的单位边界个数÷音节总数

语流长度 = 句内的句法词个数÷组块个数(单位:词)

3 研究设计

2×2×3 三因素混合实验设计,自变量如下:

1) 句型复杂度,被试内变量分为简单句和复杂句两个水平。主谓句是简单句的代表,兼语句和连动句是复杂句的代表。选择这两种复杂句的原因如下:(a)学习者的母语,即英语中也有连动句,但没有兼语句(Greenbaum 1996)。选取两类与学习者的母语句法对应关系不同的句型能更全面地考查句型复杂度对其汉语口语产出的影响;(b)与其他复杂句相比,兼语句与连动句和主谓句较为相近,都由主谓宾三种句法成分构成,不包含汉语特有的句法功能词(刘月华等 2001)。因此,以连动句和兼语句为复杂句的代表,可以减少无关句法变量对实验结果的影响,也更易于不同复杂度句型之间的比较。

2) 句子长度,被试内变量,分为短句和长句两个水平;

3) 汉语水平,被试间变量,分为低水平、高水平和母语者三个水平。虽然语言水平不是研究重点,但分析不同水平的被试数据能增强推论统计的效度(Box等2005)。以母语者为基线参照的对比也更能通过母语者和学习者的对比突出学习者的汉语口语组块加工特点。

因变量有两个,即句子内部的停顿率和语流长度。

3.1 被试

低水平学习者、高水平学习者、汉语母语者各15 人。依据Plonsky和Oswald(2014)对第二语言习得研究的平均数差异效应量Cohen’sd评估,实验将0.4,0.7和1.0视为低、中、高效应量的下限阈值。据G*power软件估算,要达到中等程度的效应量(d=0.7)和 .80的多因变量混合实验方差分析的检验效能,至少需要45名被试。实验的被试数量符合要求。

学习者和母语者被试均来自北京某高校的本科和硕士班,正式实验之前通过Turner和Ridsdale(2004)工作记忆容量的数字广度测试(digit span test),记忆广度在7±2的范围内。学习者来自澳大利亚、英国、美国和加拿大,16岁以前没有接触过汉语,来中国以后一直在目前就读的高校学习汉语。

表1 学习者和母语者被试的个人信息

3.2 材料

一共40 个简单句(详见附录)。20个主谓句根据句法词的多少分为短主谓句(M=6.5,SD=1.3)和长主谓句(M=9,SD=1.1)。卡方检验显示,两组主谓句在句法词数量上有显著差异(2=11.667,p=.040,φ=.764),即两组句子的长度差异显著。20个复杂句根据句法词的多少分为短复杂句(M=6.6,SD=1.0)和长复杂句(M=9.7,SD=1.1),两组复杂句在句法词数量上差异显著(2=20.000,p=.006,φ= 1.000)。短主谓句和短复杂句在句法词数量上不存在显著差异(2=1.867,p=.760,φ=.306)。同样的情况也存在于长主谓句和长复杂句之间(2=6.667,p=.247,φ=.577)。对实验句的长度进行控制,既保证了关键变量水平之间的差异性,又减少了无关变量对实验结果的影响。

因变量的描述统计数据显示,同一复杂度的句型内部存在不同的句法成分组合,而所有句子的流利度指标均在正负两个标准差以内,即被试没有因为某个句子而产生停顿率或语流长度的极值。句型内部的异质化能更全面地考查复述某种句型时的口语流利度表现,但也增加了实验结果的解释难度。

实验句中词为被试学过的词,但所有的句子都未曾出现在课文例句中。也就是说,实验考查的是学习者在线组块,而不是长时记忆组块的提取。实验前一天,被试会收到一个包含实验句中所有词的发音、字形和意义的词表。对被试不熟悉的字词和句法结构,研究者会予以解释。这样一来,实验开始之前,被试就具备了实验所需的词汇和句法知识,虽然并不能保证其在实验中准确流利地复述出这些字词,但这也是流利度作为语言技能有别于语言知识的特点。同时,这样的操作也降低了非自变量因素,如词汇知识对被试在实验中的汉语口语流利度的影响。

3.3 步骤

实验任务是看后复述句子。与朗读任务相比,看后复述更能模拟口语产出,又能对句子材料加以控制(Sternberg等 1978)。实验通过E-prime 2.0来操控,每个句子随机呈现一次。首先,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句子,让被试熟悉。5000 毫秒以后,句子消失,出现5000 毫秒的白屏,此时要求被试复述刚才看到的句子。如果被试不能在5000毫秒内复述完,实验程序进入下一个句子,5000毫秒以外的复述结果不被计入。数据剔除的完整率下限为句子总字数的85%。每位被试每个句子的复述完整率都在85%以上,故所有数据被保留。整个实验过程持续15到20分钟。

3.4 数据分析

两名不参与实验的非语言学专业的汉语母语者,依据听感确定被试的口语单位边界,据此计算出停顿率和语流长度。未经专业训练的母语者可依据听感来判断说话者的口语单位边界,与实际产出的边界有83%以上的一致率(王蓓等2004)。两名母语者的边界判断一致率为92%。不一致的地方通过两人商议最终确定。

4 研究结果

母语者被试在复述句子时基本不作停顿,故其停顿率不纳入推论统计中。学习者停顿率的描述统计结果如下:

表2 学习者复述不同句型和长度的句子时的停顿率平均数和标准差

语流长度的描述统计数据如下:

表3 不同句型和长度的句子复述时的语流长度平均数和标准差

5 讨论

实验结果表明,句型复杂度和长度均能单独影响学习者的汉语口语流利度。这可以从组块加工的工作记忆和注意力资源的利用上来解释。句法加工是自上而下的认知加工。句型越复杂,在线调用句法知识就需要更大的工作记忆容量和更多的注意力资源(Robinson 2001,2003)。如果注意力资源不够,工作记忆容量有限,那么句子产出时的其他语言维度就会受影响,如发音和流利度。反映到实验中,两组学习者复述复杂句时受制于较低的组块能力,在句法结构加工过程中消耗了较多的工作记忆容量和注意力资源,导致流利度受损。同理,句子长度虽主要涉及自下而上的认知加工,但长度的增加使句子内容增加,复述时间变长,也就相应地占用了更多的工作记忆容量和注意力资源。这也是学习者常通过降低流利度的方法来赢得更多口语加工时间的原因。

句法和长度的交互作用反映了口语产出中注意力资源分配的竞争。这和MacWhinney(2008,2012)模型的语言编码竞争假设相吻合。这种竞争模式并非只由工作记忆水平决定,而是与说话者对语言本身特征,如句法知识的运用以及在线组块加工中认知资源的协调有关。一旦某一环节受限,这一环节所需的注意力资源和工作记忆就会增加。如果说话者组块能力有限,那么其他加工环节,如平衡各个组块的长度,就会受影响。实验后与学习者的谈话也印证了这一解释。他们不知道如何在复杂句里设定口语单位边界,但又受限于较低的第二语言组块能力而不能将整个句子作为一个组块产出,所以只能将句子切分成句法词或是由较短的句法词组合而成的短语依次复述出来。这种加工策略对口语流利度的负面影响较大,使句子产出像机器人蹦词儿,流利度较低且不自然。

停顿率和语流长度在不同长度的句子产出中的表现差异可以从两方面来解释:首先,二者的计算单位不同。停顿率以音节为单位,语流长度则以句法词为单位。因此,“小明”这个名字词内部的单位边界被纳入了停顿率的计算范围,而边界两边的非句法词组块“小”和“明”,则没被纳入语流长度的计算中。可见,语流长度是相较于停顿率来讲更高级的流利度指标,与句法结构和语义表达有关,更能反映组块加工特点。其次,长度是相较于句型复杂度来说较为次要的影响因素,所需的认知加工资源较少。高水平学习者的组块能力比低水平学习者的强,语流长度又更易受到句子长度的影响,所以高水平学习者在语流长度上的流利度表现更好。

学习者和母语者不同的流利度表现也反映了第二语言口语组块加工特点。组块机制的效能主要取决于组块的大小,而非组块的数量或是其单位性质(Cowan 2005)。母语者能根据句子复杂度和长度决定口语组块的大小,其每个句子的组块数量相对固定。这种策略被称为压缩组合策略。反观学习者,受制于有限的第二语言组块能力,未习得此策略,其语流长度较固定,一般为两到三个句法词。当句型复杂化或句子变长时,他们依旧只能以两到三个句法词为单位来组块,导致停顿率增加,口语流利度降低。

6 结论

研究通过看后复述的口语句子产出实验,考查了句型复杂度和句子长度,对母语为英语的学习者汉语口语流利度的影响。结果发现,句型复杂度对流利度的影响较大。句型越复杂,学习者的停顿率就越高,流利度也越低。长度的负面影响相对较小,尤其是在语流长度上,句子越长,高水平学习者的语流长度也越长,流利度反而越高。将学习者和母语者看成一个整体时,句型复杂度及其长度在语流长度上有交互影响,这种影响随认知加工难度的增大而显著。从认知机制上看,学习者需提高在线组块加工的能力,习得压缩组块策略,根据句法和长度来调整口语产出的组块大小,从而提高汉语口语的流利度。

研究在以下方面还有提升空间。首先,实验任务有待优化。看后复述对说话者的工作记忆要求较高。虽然在实验开始之前评估了被试的工作记忆水平,消除其过高或过低对口语流利度影响的可能性,但实验结果还可能受其制约,与自然口语的组块加工仍有差异。未来研究可采用多种实验任务,如自发的口语产出、看后复述和朗读,同时将工作记忆水平也作为考查变量,以此来降低其对研究结果的影响。其次,实验材料的选择有待进一步商榷。研究选取了简单主谓句和两种复杂句,但三者内部没有再细分。虽然这样做可以更全面地考查同等复杂度的句型对汉语口语流利度的影响,但也增加了实验结果的解释难度。未来的研究可以只针对某种句型,或是细分同等复杂度句型内部的句法成分组合类别。最后,其他语言特征,如语义和发音,以及学习者的个人因素,如学习方法、个性,也能作为第二语言口语流利度的考查点,来帮助教师根据学习者自身及其汉语口语的组块加工特点,设计教学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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