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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构式化视域下汉语“是……的”分裂句的形成*

2023-08-10龙国富李文琦

语言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助词构式主语

陈 光 龙国富 李文琦

1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 北京 100081

2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2

3北京印刷学院设计艺术学院 北京 102600

提要 文章在构式化视角下研究汉语“是……的”分裂句的形成。其构式化的形成过程为:晚唐五代,“是”与“的”的前身“底”同现,用于“是……底+名词”和“是……底”两种结构。到宋代,“是……底+名词”结构大量出现,同时“是……底”结构广泛发展。到元代中期,一些“是……的+名词”结构句尾作为受事宾语的名词脱落,拷贝到句首充当话题,形成话题句“话题+是……的”。到明代,“是……的”分裂句正式形成。在此过程中,“是”由指示代词演变为表判断的系词,并最终演变为表强调义的分裂标记。而“的”由表修饰功能的结构助词演变为与“是”一起表强调义的分裂标记。“是……的”分裂句形成的最根本的特征是“是”“的”的语义要素及句法组合变化与构式吸收,最重要的机制是重新分析,最基本的动因是效率诱发。

1 引言

本文在构式化视角下研究汉语“是……的”分裂句的形成。分裂句(Cleft sentence)在英语中指以“it + be + 被强调成分 +关系从句”为主体结构形成的特殊句式,大致对应于汉语的“是……的”强调句式。汉语分裂句研究约始于20世纪70年代,Teng(1979)、Zhu(1997)、张和友(2004,2005,2012)、刘敏芝(2008)、龙海平和肖小平(2011)、何文彬(2012)、张磊和杨荣祥(2019)、洪波和张艳玲(2019)等都进行过有益的探索,基本认同汉语分裂句是一种表达“焦点-预设”的句法手段,不能直接强调宾语,须把表强调的“是”放在与该宾语相关的动词短语前一起强调,表意具有排他性、穷尽性的特点。上述研究成果丰富了我们对“是……的”分裂句的认识,但仍有一些问题需要深入研究,例如附加在动词性成分之后“的”的性质。朱德熙(1961/1997:78)将其看作名词性语法单位的后附成分,吕叔湘(1962/2002:395-396)则主张不能简单地将其看作语气词或者助词。这一争议可能与研究视角的差异有关,本文拟以构式化为基础,对“是……的”分裂句的发展演变及相关问题进行系统阐释,以推动“是……的”分裂句研究。

2 “是……的”分裂句的形成过程

先秦时期,“是”作指示代词,复指前面的话题。句法上话题会由一个较长的短语或者句子组成,充当主语,“是”处于主谓之间,“是”前需要停顿。例如:

(1)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战国策·秦策一》)

例(1)中的“是”指代前文内容,相当于“这”。因“是”处于主谓之间,具备转化为系词的句法环境。两汉时期,“是”出现系词用法,表判断(王力1958/1980:353)。例如:

(2)巫妪弟子是女子也。(《史记·滑稽列传》)

由话题充当的主语成分缩短,多以光杆名词出现。“是”在句中的主要功能是连接前后两个成分,以此来判断主语和宾语两个成分之间的关系。这标志着“是”的指代功能失去,判断说明功能出现。例(2)和下文例(3)中“是”字后所连接的名词性成分的功能是对主语的判断说明,说明主语的身份、属性、类别等。冯胜利(2003)认为指示代词“是”用于谓语前复指前文并非必不可少,因而其指代性逐渐变弱,再加上副词的加入,将“是”挤到了主谓之间的语音停顿的位置,这样就使得“是”发展成为系词。

系词“是”在东汉时普遍使用,南北朝时期进一步成熟(殷国光等 2016:219)。例如:

(3)余是所嫁妇人之父也。(《论衡·死伪篇》)

(4)亦非是,亦非不是。(《慧印三昧经》)(汪维辉1998:134)

(5)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世说新语·方正》)

这一时期,系词“是”已经在各类作品中普遍使用,如《洛阳伽蓝记》中用作系词的“是”几乎占到半数。“是”的系词用法进一步成熟,主要有以下表现:1)“是”表判断时,在句法上完全自由,句末不需要带上“也”字;2)“是”用作动词,前面多有副词修饰;3)出现否定形式“不是”。

句末语气词“也”脱落后,出现了以单纯系词“是”为标志的新型判断句“……是……”,“是”字成为判断句的必需成分。殷国光等(2016:219)认为从东汉至南北朝时期,系词判断句在口语里已经全面替代上古的判断句,即不用系词“是”的旧形。脱离句末语气词“也”,“是”可以独立用于判断句。此时“是”字后面出现动词和形容词,产生出新的表确认语气的功能。例如:

(6)下宝车时,步步中间转远缚著,是真出家,是真远离。(《长阿含经》卷一)

(7)或有一行非法说非法,彼众亦行非法说非法,彼非法人住非法众前,自已所知,而虚妄言,不是真实,显示分别。(《中阿含经》卷四十九)

(8)瞿昙!云何瞿昙作如是见、如是说:“世间常,‘此是真实,余则虚妄’耶?”(《杂阿含经》卷三十四)

助词“底”最早见于唐代,如张元一《咏静乐县主》:“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哥。”晚唐五代“是”与“底”同现,用于“是……底+名词”和“是……底”两种结构,考虑其中的句法成分,形式上分为“是+VP/AP+底+NP”和“是+NP/VP/AP+底”。据统计,《敦煌变文校注》中共1例,《祖堂集》中共58例,《镇州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中共9例,《临济慧照玄公大宗师语录》中共7例,《云门匡真禅师语录》中共6例。例如:

(9)长庆举师示众云:“若是得意底人,自解作活计。(《祖堂集》卷七)

(10)洞山问:“阇梨名什摩?”对云:“玄机。”“作摩生是玄底机?”又无对。(《祖堂集》卷八)

(11)师又过东边立。国师云:“这个是马师底,仁者作摩生?”师云:“早个呈似和尚了也。”(《祖堂集》卷十五)

(12)莫将浮贿施为,非是菩萨行藏,此是俗门作底。(《敦煌变文校注·维摩诘经讲经文》)

例(9)和例(10)为“是+……+底+名词”结构,例(11)和例(12)为“是……底”结构,其中“底”名词性语义比较明确,应看作名物化标记。(1)此处吸收了审稿专家的意见,谨表谢忱。“是……底”结构为其构式的产生奠定了句法基础。

此时在“是……底”结构中,有一些“是”由表判断开始向表确认发展。例如:

(13)时有人便问:“承师有言:‘大家识取混崘,莫识取劈破。’问如何是混崘?”师良久。问:“如何是劈破底?”师云:“只这个是。”(《祖堂集》卷十三)

宋代文字资料中,“是……底+名词”结构大量出现,使用频率有了很大提高,使用的范围也更为宽泛,由佛经、禅宗语录扩展到宋词等文体中。在结构上,“是VP/AP底+NP”大量出现,“是……底”结构也开始广泛发展。例如:

(14)一时各归,师乃呵云:“看总是一样底,无一个有智慧。”(《景德传灯录》卷十八)

(15)今之论学者只务添人底,自家只是减他底,此所以不同。(《陆九渊集》卷三十四)

(16)若是眼皮绽底,终不恁么会。(《碧岩录》卷四)

(18)敬是不放肆底意思,诚是不欺妄底意思。(《朱子语类》卷六)

(19)而今学者就故纸上理会,也解说得去,只是都无那快活和乐底意思。(《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到元代中期,“的”最终取代“底”(曹广顺 1995:136-137)。这一时期除了原有表判断的“是……+的+名词”结构仍然在继续使用外,有的用例中出现了句尾名词脱落的情况,使结构助词“的”的句法和功能发生了一些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出现了“受事+是+主语+动词+的”结构,其中动词和受事构成支配关系,作为受事成分的句尾名词短语脱落,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短语形成话题句,受事成为强调的对象。(2)此处吸收了审稿专家的观点,谨表谢忱。位于句首的“是”对主语进行强调,强调功能突出,作为焦点标记而存在。例如:

(20)这姻缘也是天赐的。(《元曲选·裴少俊墙头马上》第三折)

(21)小人是姑姑生的,他是舅舅生的。(《原本老乞大》)

(22)俺草、料、面都是你家里买来的,你减了些个如何?(《原本老乞大》)

例(20)-(22)的主语都由受事充当。充当受事的名词短语从句尾脱落,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短语,经过拷贝、脱落的名词短语来到句首形成话题句,对受事进行强调。从信息传达来看,在变换之前“是+施事+动词+的+受事”结构中,“是”在句中充当焦点标记,“天”“姑姑”“你家里”是句子的焦点,传达的是新信息。预设是“某某赐的姻缘”“某人生的小人”“谁买来的草、料、面”,传达的是旧信息。句尾“的”后充当受事宾语的名词拷贝到句首,充当话题,“的”后成分无法补出,因此“的”作为结构助词的词性彻底失去,由结构助词变为语气词,功能是对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行语气的确认。“是”也不再表示判断说明,而是作为一种强调的语法标记存在。如例(20)不是要解释说明“姻缘是什么”,而是要强调“姻缘是谁赐予的”(回答“姻缘是从哪儿来的”),说的是“某人/某物怎么样(如何)”。这一变化体现出句子由于语用表达的需要在句式上进行的调整,同时句式的变化又影响到句中成分语义、功能的变化。

第二个变化是在元代以前用在句尾起修饰作用的结构助词“的”,到了元代中期,“的”后修饰的名词脱落,结构助词“的”与前面的动宾短语粘合在一起构成“的”字结构。例如:

(23)元来一个是真宋江,一个是真鲁智深,都不是拐我女孩儿的。(《元曲选·梁山泊李逵负荆》第三折)

(24)(卜儿上认,云)大人,这尸首不是俺女儿,是一个有髭须的。(《元曲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第四折)

(25)(张生云)只要小娘子言而有信,俺小生是一个志诚老实的。(《元曲选·沙门岛张生煮海》第一折)

第三个变化是出现了表示A/AB/B作两可理解的用例,标志着判断句正逐渐向分裂句过渡。例如:

(26)你道将年月日生时来。我是属牛儿的,今年四十也。七月十七日寅时生。(《原本老乞大》)

(27)似你这般定价钱,就高丽田地里也买不得,那里是实买马的?则是胡商量的。(《同上》)

这时,“的”字后的宾语成分还可以补出来,语义明显,其意义由“的”字结构充当,“的”具有指代功能,如例(23)-(25)的“的”后均可补出“人”。例(26)中划线部分的结构是“主语+是+动宾短语+的”。该句子可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我是属牛儿的(人)”,即“主语+是+‘的’字结构”构成的判断句,“是”连接主语和做宾语的“的”字结构,“是”后的“的”字结构是对主语属性和特征的说明或归类,不能省略。“的”后的名词成分可以勉强补出,但已经不是必有成分。名词成分的脱落表明结构助词“的”表修饰的功能在弱化,“的”字逐渐与其前动词性成分凝固在一起构成“的”字结构,起指代作用,“的”原本的结构助词的属性正在虚化。“的”后名词的脱落为其最终虚化成为强调标记提供了条件。另一种是“我属牛儿”,即“主语+是+动宾短语+的”构成的陈述句,叙述一种客观事实。这里的“是”用在动宾短语“属牛儿”之前,“是”的功能已经不再是判断说明,而是要强调“属牛儿”这一客观事实。

到明代时,“是……的”分裂句使用的频次越来越高,使用的范围不断扩大,小说、散文、戏曲等文体中皆有体现。例如:

(28)〔丑〕钱钞是人赚来的。我再与你一领袄子。(《琵琶记》第三十四出)

(29)把它赐给司礼监大太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必是从王振、汪直诸阉才有的,而阁部大臣,从来没有赏赐过。(《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

(30)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醒世恒言》卷一)

(31)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醒世恒言》卷三)

(32)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西游记》第九十五回)

与元代相比,明代话题句在结构上有较大变化。元代话题句多由复句或单句充当,话题成分复杂,话题结构长;而明代的话题句多为名词性短语或光杆名词。可见,话题内容简化,结构缩短,句式结构变得紧凑,使得听话人无需补出脱落的内容,也能够理解对方的用意(见例(28)-(32))。上述用例中“的”字结构的指代功能已经弱化,此时“的”字仍可以看作结构助词。出现这一变化的动因在于话题内容的缩短。由于句法结构变得紧凑以及“的”的指代功能的弱化,使得“是”的判断功能转为强调的功能,向焦点标记转化。

《西游记》中,含有“受事+是+主语+动词+的”结构的句子共出现8例。由于使用频率的提高和使用范围的扩大,“是”“的”逐渐成为语义较虚的成分,二者在句中的语法义进一步增强。“受事+是+主语+动词+的”结构所承载的强调语义也随之赋予“是……的”结构。“是……的”结构也由最初表达特殊语义的语用句变为有固定语义的句式。“是……的”构式正式产生,构式的形式和意义对形成:[[F]↔[M]]:[[是……的]F↔[强调]]M。(其中,F表示形式,具体包括句法、形态和音位,M表示意义,包括话语、语义、语用)。(Croft 2001)

从清代到民国初期,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出现了“是……的”分裂句的用法。“是……的”结构作为一个框式构式普遍存在并使用。例如:

(33)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红楼梦》第九回)

(34)内中深情底里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红楼梦》第六十七回)

(35)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红楼梦》第一〇二回)

(36)便问毕氏:“你丈夫是何病死的?”毕氏尚未答言,皮熊在旁答道:“是心疼病死的。”(《七侠五义》第五回)

(37)小人的主人叫小人托着收在佛楼之上,是小人亲眼见的。(《七侠五义》第七十九回)

(38)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儒林外史》第十回)

(39)岳父大人,这个和尚是哪里来的?(《三侠剑》第四回)

(40)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儿女英雄传》第十二回)

(41)我叫王材,是你们大人请我来的。(《文明小史》第三十五回)

(42)劳航芥和他是在美国认识的。(《文明小史》第四十六回)

(43)店东把徐良领至里面,进上房屋中落座,叫伙计献茶,然后问徐良是怎么把这只虎治死的?(《续小五义》第一百二回)

(44)居士是从哪里来的?(《清朝三百年艳史·顺治出家》第二十三回)

这一时期,“是……的”框式构式的使用走向成熟,构式的语法化程度进一步提高。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1)焦点标记“是”除了可以对主语(例(37))和地点状语(例(39)、(42))进行聚焦,还可以对时间状语(例(38))、频度状语(例(34))、原因状语(例(36))、方式状语(例(43))等成分进行聚焦。焦点标记“是”的语义进一步虚化,动词性继续弱化,语法标记功能增强。否定副词“不”不能用来直接否定焦点标记“是”,只能用在“是”的后面,即是很好例证。2)可以进入主语位置的词类,不仅有普通名词,还包括疑问词、偏正短语、人称代词、人称代词和名词构成的并列短语(如“你们大人”)。句中焦点标记“是”可以聚焦的状语,既有地点状语,又有方式状语、原因状语、频度状语。其中,地点状语的构成显示出复杂的一面:不但有普通的疑问副词充当的地点状语(如“哪里”),而且有“介词+名词”(如“在美国”)、“介词+疑问副词”(如“从哪里”)构成的地点状语。同样,时间状语的组成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在这时,焦点位置上还出现了原因状语,如例(36)中有人问毕氏(她的)丈夫是因为什么病死的,皮熊抢在毕氏之前答道:“(毕氏之夫)是因为心疼病死去的”。这里的“心疼病”说明了毕氏之夫死亡的原因。

基于以上分析,“是……的”分裂句的构式化演变可以归结为如下过程:先秦时期指示代词“是”,到两汉、魏晋南北朝演变为系词,再到唐宋时期“是”与“的”的前身“底”同现,用于“是……底+名词”结构和“是……底”结构两种结构。元代中期,“的”最终取代‘底’,出现在“是……的”结构中。这一时期该结构有两种形式并用:一是表判断的“是……+的+名词”结构;二是“的”后作为受事成分的句尾名词短语脱落,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短语形成话题句“话题+是……+的”。此时,分裂句的雏形形成。再到明代“是……的”结构凝固为框式构式,有固定的形式和意义。至此,“是……的”结构分裂句正式形成,到清代及至民国初期,“是……的”结构分裂句在使用中逐渐成熟稳定。

3 “是……的”分裂句形成的特征、机制及动因

“是……的”分裂句形成的最根本特征是“是”和“的”的语义要素及句法组合变化与构式吸收,最重要机制是重新分析,最基本动因是效率诱发。

3.1 特征:“是”和“的”的语义要素及句法组合变化与构式吸收

首先,“是”和“的”的语义都呈现出新的变化。“是”最初是有实在语义的指示代词,中古时期其指代性弱化,连接功能增强,逐渐成为系词。明代“是”的判断说明义弱化,动词性特征退化,焦点标记的特征凸显,“是”由系词演变为焦点标记。开始时,作为焦点的成分多是主语,后来谓语、状语等成分也可以成为“是”标记的焦点。伴随着多种成分可以成为焦点以及同一类型焦点内部语法单位的多样化,“是……的”结构分裂句逐渐成熟。

与焦点标记“是”形成大致相同的是,“的”从开始的结构助词到强调标记的转变体现出功能转化的过程。“的(底)”最初与系词“是”共现,用于判断句,二者都是句中不可或缺的成分,“的”的功能主要是在判断句中做宾语的名词之前起修饰作用。如“仁是爱底道理,公是仁底道理”(《朱子语类》卷六),“底”位于定语“爱”“仁”和宾语“道理”之间,连接定语和中心语。作为受事成分的句尾名词短语脱落,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短语形成话题句,受事成为强调的对象。结构助词“的”原来具有的修饰功能逐渐弱化,如例(23)-(25)中宾语原来分别由动词性成分“拐我女孩儿”、名词性成分“一个有髭须”、形容词性成分“志诚老实”修饰,作为受事成分的句尾名词短语“一个真宋江,一个鲁智深”“这尸首”“俺小生”脱落,修饰功能随之弱化,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性短语,句子重新形成具有强调意味的话题句。在频繁使用中,结构助词“的”的语义发生变化,功能也最终转变为承载一定情态义的强调标记。(3)该处吸收了审稿专家的意见,谨表谢忱。

其次,句法组合的变化作用突出。马贝加(2006:61)认为,句式创新要求可能导致语序变化,而语序变化可能引起词性、词义变化。语序在系词“是”的语法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是……的”分裂句形成中,词语的句法组合经历了两次大的变化:第一次是唐五代时期可以看作是发迹期。判断词“是”与结构助词“的”的前身“底”同现,用于“是……底+名词”结构。到元代中期,结构助词“的”取代“底”进入“是……的+名词”结构中,带“的”的“是”字判断句正式形成。这是“是……的”分裂句形成的第一步。第二次是在元代,判断句句尾名词短语脱落,句首拷贝与之同指的名词短语形成话题句,这一次可以看作分裂句形成的过渡期。明代整个句子的强调义被赋予规约化的“是……的”构式中。“是……的”构式的形成标志着“是……的”分裂句的形成。

构式吸收则是“是……的”分裂句形成的又一重要特征。Bybee等(1994)、Traugott 和Trousdale(2013)的语法化理论认为,语义可以随词汇项或构式语境的不同而发生改变,即词汇项或构式能够将语境意义吸收。(龙国富2016:51)从虚词“的”的情况看,其强调的语义是构式吸收的结果,即吸收“的”所在强调构式的构式义而得来的。我们发现,到元代中期,随着部分“是……+的+名词”结构用例中出现了句尾名词脱落的情况,出现了表示A/AB/B作两可理解的用例,这些句子既可以理解为“主语+是+‘的’字结构”构成的判断句,又可以理解为“主语+是+动宾短语+的”构成的陈述句。后者中“是”字用在动宾短语之前,强调的意味较浓,这时“的”字后的成分已经不需要补出,交际双方亦可正常沟通。“的”字后名词的脱落为其最终虚化为强调标记提供了条件。在此情况下,只要广泛地出现“主语+是+动宾短语+的”表示强调的用法,“是……的”构式便会体现出表示强调的功能。“的”原有的结构助词的属性会进一步虚化,吸收并承载“是……的”构式的强调义,且与“是”一起构成表示强调义的分裂标记。

为了便于表述,用以下例句来表示“的”字构式吸收的演变过程:

(45)a.敬是不放肆底意思,诚是不欺妄底意思。(“底”是结构助词,构式表达判断义)

b.你道将年月日生时来。我是属牛儿的,今年四十也。七月十七日寅时生。(“的”是结构助词或者强调标记,构式含有强调义)

c.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的”虚化为与“是”一样表示强调的分裂标记)

a式中“是……+底+名词”结构表达判断说明义;b式由于判断说明义和强调义逻辑关系紧密,整个句式既可以表达判断说明义,又可以表达强调义,其“的”字的功能介于判断说明义和强调义之间;c式中“是……的”构式语义明确,表达强调义。“的”字演变为与“是”一起表示强调义的分裂标记。该分析表明,一旦“是……的”构式的强调义出现,构式中“的”字就会吸收“是……的”构式表达的强调义,“的”字表示强调的功能就会随之产生。

影响“的”字的构式吸收的主要因素有:1)“的”字的词义虚化是前提。只有“的”字的词义虚化,它才有可能吸收“主语+是+动宾短语+的”结构所表示的强调构式义,句子的构式义才会对“的”字的功能造成影响;2)结构义的作用十分重要,它对词义的影响很大。“的”字由于其自身无法虚化为表达强调的分裂标记,因此需要对“主语+是+动宾短语+的”的构式义进行吸收,才能产生出表达强调的分裂标记这一新功能。

3.2 机制和动因:重新分析与效率诱发

重新分析是“是……的”分裂句的形成的重要机制。在其演化过程中发生过两次重新分析。第一次是中古时期,“是”由指示代词重新分析为系词,“是”后的成分由述谓中心语重新分析为宾语,“是”前的成分由复句或复杂的单句构成的话题重新分析为名词性短语或光杆名词作主语,最终形成“是”字判断句。如例(1)“是”前的三个单句“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和父母不以我为子”构成话题,“是”指代“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相当于“这”。“是”后述谓结构“皆秦之罪也”作为对话题的说明和陈述。例(2)中的“是”前的话题缩短为“巫妪弟子”,主语由复句重新分析为名词性短语,“是”的判断说明义明显,说明的是巫妪弟子的性别是“女子”。“是”不再作为指示代词,“是”由指示代词重新分析为表判断说明义的系词。第二次是明代,“是”由系词重新分析为焦点标记,“是”后的成分由宾语重新分析为述谓中心语。从唐五代到明代“是”前的成分发生过一些变化,唐宋时期“是”前面的成分多为名词性短语或光杆名词,如例(11);元代“的”后面的部分名词性成分脱落,如例(20),“是”前面的成分扩展为复句或复杂的单句,如例(24);明代“是”前面的成分又缩减为名词性短语或光杆名词,如例(28),所以“是”前的成分由复句或复杂的单句构成的话题重新分析为名词性短语或光杆名词作主语,最终形成“是……的”分裂句。

Heine(2003)认为“语法化的主要动因是为了成功地交流信息。为此,人类一个突出的策略是,使用那些本指具体的、易于理解和清晰描述的意义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不太具体、不易理解和描述不太清楚的意义内容。正因如此,词汇成分或语法化程度较低的语言形式被用来表达语法化程度较高的功能。”(吴福祥2021:9)从“是……的”分裂句形成过程看,效率诱发是重要动因之一,具体体现为话题的缩减。元代,话题句多由一些复句或单句来充当,话题句的成分较复杂,结构较长。如例(24)的话题由名词“大人”和单句“这尸首不是俺女儿”充当,话题成分较为复杂。到了明代,话题句在句法结构上发生了较大变化,此时的话题句缩减为一些名词性短语或者光杆名词,句式结构变得紧凑,话题句所表达的内容简化,听说双方即便不补出脱落的内容,听话人也能够清楚对方的用意。而例(32)中的话题则是由一个名词性短语“这段因果”充当,句式结构相对紧凑,该话题句的结构更加简单,“的”后的成分即便不补出,交流双方也可以明白对方的意图。由于话题表达内容由复杂到简单,促使句法结构变得紧凑,加之表指代的“的”功能的弱化,向表强调义发展,与此同时“是”所表达的判断义向强调义转换,成为一个焦点性标记。

4 余论

本文通过梳理分析“是……的”分裂句的形成和演变过程,证明了其中“是”和“的”的词性和功能变化:“是”由指示代词演变为系词,系词再演变为带有强调义的分裂标记,而“的”则由表修饰功能的结构助词演变为与“是”一起表强调义的分裂标记。在构式化的过程中,“是”和“的”逐渐融合成为固定的“是……的”构式,“是……的”构式的形成标志着分裂句的正式形成。换言之,“是……的”分裂句的形成和“是……的”构式的形成是同一过程。“是……的”分裂句的形成是“是”和“的”的构式化过程,而在“是”和“的”词性和功能变化过程中,“是……的”构式的作用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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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中的虚主语“it”和汉语中的虚主语“他”异同之比较
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