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琳仪“木土和合”论治脾胃病
2023-08-10张燕张雨森朱启航姜宁
张燕 张雨森 朱启航 姜宁
葛琳仪,第三届国医大师,第二批、第六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致力于中医临床及教学工作60 余年。葛老师研学经典,汲取各家学说,结合自身经验,常以和法论治脾胃病,并创新性地提出“木土和合”观点,强调肝脾气机调节、气血调控、自和调养。笔者有幸侍诊于侧,受其教导,现将其诊疗脾胃病的经验及思想总结如下。
1 “木土和合”思想溯源
和法是一种调节阴阳平衡、周身气机、脏腑气血的治法,具有双向调节的作用。葛老师结合古代医家观点将“和法”分为“自和”和“他和”两方面。“自和”是指机体具有自我调节、自愈的能力,以调养身心为法,调整自身体质偏颇。“他和”是指当病邪侵犯机体,其调节功能受损时需药物进行诊治纠偏,以求内外和谐。针对脾胃病的治疗,葛老师善用和法,以“和其不和”为治疗原则,重视调畅气机、调理气血,创造性地提出“木土和合”观点。“木土和合”起源于《素问》:“土得木而达。”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进一步提出肝病传脾的理论:“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创立四逆散、小柴胡汤、小建中汤等肝脾共治名方。叶天士对肝脾相关理论亦有所阐明,认为“风木一动,必乘脾胃”,“肝病既久,脾胃必虚,风木郁于中宫”[1]。近代张锡纯提出调补肝气以实脾胃的独特见解,临证中遇肝气虚弱者,常重用黄芪,而少佐理气之药[2]。
2 “木土和合”理论基础
2.1木土生理相依 肝脾同居膈下,肝为乙木,脾为己土,生理上肝脾相互为用,主要表现在疏泄运化和生血藏血两方面。土得木而达,脾为阴土,静而易于壅滞,脾土运化有司需肝之疏泄功能以斡旋气机,则升降有序,清阳浊阴各居上下。正如《血证论》中云:“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而水谷乃化。”而木亦得土乃升,土为后天气血之源,林木驻于水土,无土之地,木何以生,如刘完素《名医方论·卷一》所言:“肝为木气,全赖土以滋培,水以灌溉。若中气虚,则九地不升,而木因之郁……”,是以见此。此外,脾主生血,乃气血之源,《难经·四十二难》又提出“脾裹血,温五脏”,指出脾具有包裹血液、防止血溢的作用。这与肝储藏血液、调节血量的功能相互配合,脾气健运,血液化生充足,则肝有所藏;肝血充足,行之于经,则脾有所统,共同维持血液的生成及循行。
2.2木土病理互传 木土互传分肝病传脾,脾病传肝两端,关乎全身气机及血液运行,“五脏之气,皆相贯通”。根据五行生克规律,木土病理上可表现为肝木乘土或脾土侮木。若肝木偏旺,疏泄太过,则木旺乘土,传其所胜,脾之气血乃虚,或肝气疏泄不及,气机郁结,则脾胃气机壅滞,升降失司,清浊不分,如《医碥·五脏生克说》所言:“肝木疏泄太过,则脾胃因之而气虚;或肝气郁结太甚,则脾胃因之而气滞,皆肝木克脾土也。”若邪实壅滞脾胃,气机升降失调,影响肝木疏泄,而致土壅木郁,或邪气中伤脾土,阴血生化无源,致使肝木不得濡养而无所藏泄,则成土虚木虚,两者均可曰为脾土侮木。由于肝脾两脏生理相关、病理相及,因此临床多两脏同治,而非独治一脏。
3 “木土和合”临床运用
脾胃病发病过程虽然复杂,但其病机总纲不离气机失调与气血失和。脾胃之病与肝关系密切,因此葛老师在脾胃病证治中,强调木与土之间的生理制化,病理乘侮关系,提出“木土和合”理论,以调整全身气机、脏腑气血,亦强调自体调和,以维持机体的动态平衡。治疗上葛老师遵从“以症辨证,以证立法,以法定方,以方加减”辨证思路,擅用角药、擅合经典小方。
3.1木土气机共治 脾胃病气机失调者责之肝气疏泄失调,肝木偏旺,犯胃乘脾,生反酸、嗳气、呕吐、嘈杂、痞满、腹泻诸症,或肝气疏泄不及,气机阻滞,脾气不运,症见胃痛、胁胀、早饱、口臭、腹胀、便秘等,或因久病而脾虚气陷,清浊升降失调所致纳差、腹满坠胀、便溏、脱肛等症。因此,临证中常以和法为要,肝脾同治,以平肝气、降胃气,清肝气、消浊气,升脾气、疏肝气为法,调和脾胃气机。
葛老师强调在治疗肝气疏泄太过横逆脾胃时,以平肝气为主,降胃气为辅,灵活运用药物之间的升降原则,常以芍药甘草汤合左金丸为基础方。若出现呃逆重者,常加旋覆花、半夏、代赭石降逆止呃;反酸明显者,加海螵蛸、瓦楞子以制酸敛疮,药理研究表明其主要成分为碳酸钙,具有中和胃酸,保护和修复胃黏膜的功效[3-4]。若以痞满为主者,葛老师常重用生麦芽、生谷芽以消食健胃,并取其少阳升发之气以平肝。
对于肝气疏泄不及而气机郁滞,邪实阻滞中焦者,施清肝气、消浊气之法通达内外,宣通上下,恢复中焦气机运转。葛老师从整体着手,切中病机,善用角药,灵活运用柴胡进行配伍,药少力专。对于郁而化热者,常用柴胡、黄芩、蒲公英,具有解郁清热透邪之功,柴芩相伍,升清降浊,透达外邪,清泄里热之效,合蒲公英疏肝理气,兼清肝胃二火;对于肝郁乘脾,脾运失职,湿邪内停者,常用柴胡、苍术、佩兰,葛老师认为,柴胡不仅疏肝,亦可疏解腠理,且为风药,风为百病之长,风去则湿去,配伍苍术、佩兰以芳香化浊,健脾燥湿;对于腑气不通,浊气壅上者,常用柴胡、瓜蒌、枳实,柴胡取其疏泄少阳、宣通内外的功效,瓜蒌上归肺经开上提下,中归胃经消痞散结,下归大肠润肠通便,清润一身上下,枳实既能破气除痞,又能消积导滞,三药合用,增强通达中焦之力。
脾气不升还与肝之疏泄相关。因此葛老师临证中补中气的同时少佐疏肝之品,谨遵李东垣“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而升其阳”之说,以黄芪、白术、茯苓、山药补益中焦脾胃,配伍柴胡、升麻、葛根之品升提下陷之阳气,其中柴胡亦具有疏畅肝气之用。葛老师强调此阶段疏肝气宜“轻灵平淡”,防止苦寒伤阴[5],善用花类药物如厚朴花、玫瑰花、绿梅花、玳玳花、佛手花、旋覆花等,并达醒脾和胃之效。
3.2木土气血共调 脾胃病气血失和者多见于慢性病,主要分气滞血瘀、气血亏虚,《内经》云:“肝藏血,主情志,性喜疏泄条达,与气血休戚相关”,表明肝与脾胃之气血生化密切相关,葛老师临证中注重脾胃气血辨证,治以调气和血,恢复木土藏统之功。
对于肝脾气滞血瘀,肝疏泄不及而脾运化失职,气血津液输布失调,血行受阻成瘀凝结于局部,阻滞胃络,易引起黏膜增生、恶变,症见胃脘痛、胁肋胀痛、或伴大便色黑,甚则吐血、舌暗,脉弦或涩等。因此葛老师诊疗中注重木土气血和合,方用四逆散合失笑散。根据临床表现,辨气滞、血瘀之主次,使调气、活血之法有所侧重,若见气滞为主者,葛老师常合郁金、香附,助柴胡行气解郁;若血瘀症状重者,配伍川芎、丹参、马鞭草、血藤以助行气血,祛瘀生新;对于久困于瘀血者,加用少量荔枝核、青皮、莪术等,取其破气之用,增强全方肃清血瘀之力。
若脾胃气虚久病,运化失职,损伤肝血,继而肝脾气血不足,常表现为胃脘隐痛、消瘦、四肢乏力、抽筋、视物模糊、纳呆、便溏、舌淡红、脉细等。葛老师治疗常活用经方,遵仲景之法,以黄芪建中汤扶正以和肝脾,重用饴糖,配伍白芍酸甘化阴以养脾土,与桂枝为伍辛甘化阳扶助脾阳,建立中气,补脾胃气血之虚为先,并结合张锡纯重用黄芪补肝的经验,以恢复肝脏升发条达之性,促进脾运化,肝藏血之能恢复。并配伍当归、川芎、鸡血藤之品,养益肝血,兼有活血行气之能,使补而不滞,且少用熟地、阿胶、玄参之品,防止滋腻碍胃。
3.3木土养生共理 葛老师临证中强调上工治未病,提出“自和”,即调养身心的重要性。葛老师认为,木土“自和”养生需与三因学说相结合:因时者,当注重当春之时,其饮食宜减酸,益辛、甘,以护肝气、养脾气、助阳气;因地者,江浙一带多雨水,湿邪阻滞脾胃,宜适当运动以化湿邪,亦可缓解压力助肝之疏泄,有助于气血循环,增强体内水分代谢,忌肥甘厚味之品防止伤脾;因人者,着重于气郁质的调护,忧思哀怒等不良情绪易引起脾胃失和,所以葛老师在临证中重视“话疗”,给予患者人文关怀亦可达疏肝解郁之效,事半功倍,常常劝导患者畅调情志,移情易性,恬淡平和,强调“形神和一”的重要性。
4 验案举隅
病案1:患者某,女,37 岁,2021 年3 月7 日初诊。主诉:胃脘痛2 周。患者近2 周来无明显诱因下出现脘腹胀痛不适,遂来求诊。刻下:胃脘胀痛,咽喉似有物阻,晨起痰多,无泛酸,无口渴,纳谷不馨,平素工作压力大,形体颇丰,大便数日1 次,质偏干,舌质红,苔薄黄,脉弦。既往有慢性萎缩性胃炎史十余年。诊断:胃痛——肝郁脾虚,气滞痰凝证。治法:和合肝脾,清肝消浊。选方:四逆散合半夏厚朴汤加减。处方:柴胡12 g,枳实9 g,炒白芍12 g,郁金9 g,薄荷6 g,瓜蒌9 g,姜半夏12 g,陈皮6 g,茯苓12 g,白术9 g,苏梗12 g,生姜5 g,佛手9 g,炙甘草6 g,7 剂,水煎服,日1 剂。嘱患者劳逸结合,适当运动,调畅情志。2021 年3 月14 日二诊:患者服药后脘腹胀痛不适减而未净,痰减少,但仍感咽喉似有物阻,舌脉同前。仍以原法出入,酌加化痰之品,处方:柴胡12 g,枳实9 g,炒白芍12 g,瓜蒌9 g,姜半夏12 g,化橘红6 g,茯苓12 g,白术、佛手各9 g,苏梗12 g,桔梗、石菖蒲各9 g,7 剂,水煎服,日1 剂。上方加减调理近1个月,诸症悉除。
按:本例患者平素工作压力大,肝气郁结,气机不畅,胃脘气滞,不通则痛;胃脾均处中焦,肝病犯于脾胃。脾失健运,不能运化水湿,则酿生痰浊;痰气上逆咽喉,则晨起痰多,咽喉似有物阻,肝气易郁而化热,出现大便偏干,舌红,苔薄黄。葛老师认为,该患者以肝胃不和为基本病机,治疗以木土同治,清肝消浊,予四逆散调气祛滞合半夏厚朴汤开郁化痰,对于中焦浊气盛,腑气不通者,用柴胡、枳实、瓜蒌为角药,宣通上下,消痰凝气滞之邪,配伍郁金、佛手解肝郁,佛手亦可和胃化痰,破积,再加苓、术扶土,以助脾运保胃气,少佐薄荷宣透肝之郁热,诸药并行,肝气得清,浊气得消,亦顾护胃气,继而木土疏运得复,枢纽得利,气机升降有度。二诊时,患者胃痛减,而仍有咽部不适,根据症状加用化橘红、桔梗、石菖蒲增强化痰降气利咽之力。葛老师临证时注重身心共调达人体自和稳态,嘱患者移情易性,恬淡平和,并配合运动疗法减轻体重。
病案2:患者某,男,65 岁,2020 年7 月5 日初诊。主诉:乏力肢楚、纳呆2 周。患者原有乙肝后肝硬化史数年,大便溏烂,日解2~3 次。近2 周来出现乏力肢楚、纳呆,遂来求诊。刻下:患者四肢酸楚,纳呆食少,食后脘腹作胀,精神偏软,颈部有蛛丝赤缕,朱砂掌,未见蛙腹,未及癥积。夜寐一般,小便如常,无尿频尿少,无腰痛、腰酸。舌质淡红,苔灰腻,脉弦。诊断:胃痞——肝脾不调,脾虚湿滞。治法:和合肝脾,益气化湿。处方:党参、炒白术各15 g,茯苓12 g,柴胡、苍术各9 g,佩兰、藿香、赤芍、白芍、当归各12 g,鸡内金9 g,7 剂,水煎服,日1 剂。2020 年7 月12 日二诊:患者服药后纳呆、腹胀明显好转,乏力肢楚略减轻,舌质淡红,苔薄白腻,脉弦。仍守上方,增活血之品,处方:党参、炒白术各15 g,茯苓12 g,山药、炒米仁各15 g,柴胡、苍术各9g,赤芍、白芍、当归各12 g,鸡内金9 g,丹参、马鞭草、红藤各15 g,7 剂,水煎服,日1 剂。上方加减调理3 个月余,症状明显缓解。
按:患者素有肝疾,肝郁气滞,肝气横逆犯脾,脾失健运,日久水湿内生,故大便溏烂,日解2~3 次;水湿内滞日盛,亦可困遏脾运,脾虚愈甚,因而纳呆,食后脘腹作胀。此属肝木偏旺,犯胃乘脾形成肝脾不和,脾虚日久而湿困之况。脾运不健,气血乏源,继而肝血亦亏,见乏力、肢楚。脉弦为肝脉,灰腻苔主湿浊内蕴,故治以和合肝脾,益气化湿为要。具体用药以党参、白术、茯苓培脾土,柴胡疏肝助脾运,兼疏通腠理助化湿,苍术、佩兰、藿香相伍以求芳香化浊,健脾燥湿,更加赤芍、白芍、当归等补肝血而不留瘀。二诊时,葛老师认为本证病来已久,易入络生瘀,已见颈部蛛丝赤缕,及有朱砂掌,故而在和肝脾气机基础上,酌以和肝脾气血之品,复诊见纳呆、腹胀明显好转,乏力肢楚略减轻,加丹参、马鞭草、红藤以增活血散瘀之力,全方共奏和合肝脾、益气活血、燥湿祛浊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