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苏轼笔下的鹤意象
2023-08-08刘广辉
刘广辉
内容摘要:苏轼笔下的“鹤”意象是其思想中出仕与归隐矛盾的体现,它的出现常与矛盾及痛苦的现实相伴相生,既象征着超凡脱俗的品格,也蕴含着出世思归的思想,但终究代表苏轼思想中出仕与入世矛盾的自我和解。
关键词:仙鹤 意象 文化内涵
在众多鸟类中,鹤是极具神性的动物,而它作为意象进入文学领域后,其意蕴和内涵便不断被历代文人所充实和丰富。因其羽毛始终洁白无瑕,便以鹤来比喻君子之高洁傲岸;《周易·系辞上》中说:“鸣鹤,美君子也”,将鹤直接指代为君子;从西周时期开始,鹤便成了君子的代名词;东汉中后期,随着道教逐渐兴起,遂将鹤意象引入道家,鹤便成为天上的神鸟,直接被定性为“仙鹤”,使其具有长寿之意,甚至将人的死亡称之为“驾鹤西去”“羽化而登仙”,将吊丧称为"鹤吊"。唐朝科举制度进一步完善后,皇帝们求贤若渴,常将鹤与人才联系在一起,称诏书“鹤书”。北宋以来,随着“梅妻鹤子”典故的诞生,又逐渐成为隐逸生活和恬然自适的象征,可见鹤作为文學意象,内涵得以逐步丰富的走向和脉络还是比较清晰的。
在我国众多古代文人中,苏轼便是写鹤最多的文人之一。“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鹤叹》)、“有如云间鹤,影过落寒池。”(《送司勋子才丈赴梓州》)、“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满江红·江汉西来》)等,无不跃动着鹤的影子,最著名的当属《放鹤亭记》《后赤壁赋》《鹤叹》等。本文旨在透过鹤意象这扇窗子,探讨苏轼历尽磨难,仍能洞穿世事,始终光风霁月、心胸澄澈的原因。
一.超凡脱俗的精神品格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鹤很早就以君子品格的象征出现。如:“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诗经·小雅》)、“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易经》)都把鹤比作有智慧有高尚品德的人。真正把鹤与文人联系在一起的是魏晋南北朝时的志怪小说,至隋唐及其后,文人喜鹤者尤众。唐白居易养鹤、咏鹤、颂鹤,甚至以鹤自比。在传统士文化的熏染之下,更兼对白氏的推崇,苏轼常借孤鹤表达自己高贵幽雅、超凡脱俗、逍遥自在的心境,表现超越现实痛苦遗世独立的精神。
《放鹤亭记》借鹤写人,在勾勒出一幅高蹈出世的风景图的基础上,塑造了两只遗世而生、来去自如的仙鹤。文章看似写鹤,实则以鹤喻人,作者正是借仙鹤的清远闲放、超然物外,抒写自己远离世间名利场,与鹤为伍,返璞归真的高洁自由的情怀。
《后赤壁赋》借鹤抒怀,在“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后,写孤鹤东来,掠船而过。将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寄托到孤鹤身上,以体现作者虽身处逆境,但依然保持着浓郁的生活情趣和超然物外、超凡脱俗的精神品格。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戛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鹤叹》)则运用对比手法,刻画了鹤不慕浮华,不图私利的形象,赞美节操清廉,固守尊严,卓然不俗的高洁人格。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於潜僧绿筠轩》)托物言志,借清幽之竹与高蹈之鹤,批判物欲俗骨,歌颂风雅高节,体现非同俗流的价值取向。
二.与痛苦相生相伴
苏轼自入仕途以来,因其坦白率真、极富良知的禀赋,注定了多灾多难的命运。纵观其一生,大致要么在被贬的路上,要么身处谪居之境。正如他自己所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对现实的不满不言而喻,笔下之鹤自然与痛苦和矛盾相生相伴。
《放鹤亭记》中,苏轼对放鹤人以及刘伶、阮籍等超脱世俗、隐居山林之辈之养鹤、纵酒甚至由此可以流芳油然生出倾慕向往之意,对手握权柄的“南面之王”的“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的生活却持否定态度。从“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看出,在苏轼心中,这是两种绝对不可调和生活方式,是一对难以包容的现实矛盾,这正是他个人现实生活状况的真实反映,是内心出世与入世矛盾情感的真实流露。
苏轼写作《后赤壁赋》已是“乌台诗案”劫后余生的黄州时期,与徐州时相比,处境和心境已有云泥之别。谪居黄州,实质是不带枷锁的囚犯,是失去人身自由的政治犯。“乌台诗案”不仅使苏轼在肉体上倍受摧残,关键是精神上遭到沉重打击。经济上,也一度陷入窘困之中,甚至不得不垦荒种田贴补家用。最让苏轼痛苦的莫过于精神上的孤独和苦闷。十月之望,与友人再游赤壁,原本冰轮当空,月华如水,知己相伴,有酒有肴,好不惬意,但当“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面对巉岩峭壁,划然长啸,不觉悲从中来。在这里,高峻怪异的山石,既是压迫着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征了他积郁难消的苦闷之情。而恰恰在这样的背景下,与苦难相伴相生的孤鹤“掠予舟而西也”。
《鹤叹》非常羡慕鹤之无视饼饵的气节和勇气,从而慨叹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却无法抽身、进退维谷的艰难现状,这不能不说抒发了诗人人生羁旅、身不由己的痛苦心情。《於潜僧绿筠轩》以扬州鹤对俗士的调侃和反诘,也说明鹤这一意象体现了作者对矛盾现实的看法和评价,体现了诗人的高洁情怀。
三.出世思归的情结
在汉代神仙志怪小说中,许多对鹤的描写便寄托着作者对归隐山林的向往。《搜神记》就曾记载丁令威化鹤归乡的故事,虽归乡未成,但给鹤文化打上了深深地思归烙印,拓展和丰富了鹤文化的内涵。历代文人也以鹤表达隐居意愿。北宋时与苏轼同时代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隐居,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盖尝以鹤飞为验也。”这就衍生出了“梅妻鹤子”的典故,而且自此之后,“梅妻鹤子”逐渐成了隐逸生活和恬然自适的象征。
苏轼诗中之“鹤”也与出世思归联系在一起。“却后五百年,骑鹤还故乡。”(《戏作种松》)、“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满江红·江汉西来》)、“梦中化为鹤,飞入长松寺。”(《以屏山赠欧阳叔弼》)、“古观废已久,白鹤归何时。”(《和陶移居二首其二》)、“白鹤不留归後语,苍龙犹是种时孙。”(《竹阁》)、“人间俯仰三千秋,骑鹤归来与子游”(《送蹇道士归庐山》)“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南乡子》)等无不流露苏轼仕途坎坷、身世飘零的无根感,表达了出世归隐的夙愿。
在《放鹤亭记》中,苏轼首先描绘了放鹤亭四季的景色:“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勾画出山林野旷超凡脱俗的美好景致,一个非常适合隐居的生活环境,不免勾起其隐逸之心。“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闲云野鹤的生活方式,令作者心醉神往。临风放鹤,既赞美了仙鹤清远闲放的风姿,也歌颂了仙鹤般逍遥自在的隐士风采;向晚招鹤,既歌咏山人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又表达了作者出世思归的浓郁情怀。
苏轼在由杭州通判任上调任密州太守时,其好友同时也是上司的杭州太守杨元素也将奉旨回京,两人遂同行至京口分手,苏轼便写下《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一词相送:“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前半部分写出了依依惜别的深情,劝元素“尊前一笑休辞却”,并用“天涯同是伤沦落”的相同遭际来打动对方。而“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的藝术形象,却流露出苏轼仕途坎坷、身世飘零的深切的无根感,将对仕途的厌倦与对故乡的怀念纠缠在一起,表达出世归隐的夙愿。
苏轼自21岁离开家乡眉山,其后四十多年间,除了仅在母丧及父丧时两次回蜀外,便再未返乡,对家乡想念可想而知。年少时他与苏辙许下早日还乡、“夜雨对床”的诺言,后来反复念叨“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却终未如愿。因此在诗词中,思乡念乡渴望还乡的情怀便成为一种浓厚的归乡情结。其“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浣溪沙》)、“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醉落魄》)、“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醉落魄》),每每令人唏嘘不已。
还有一个特点很能说明他思乡怀归情结,无论是贬谪黄州还是远谪南海时期,苏轼都在试图将居所营造成一个足以安乐终老的田园。譬如谪居黄州时,干脆放下士人架子,走进园田,垦荒种地,以资温饱;走进民众,结交朋友,与民同乐,倒也逍遥自在,其乐融融,恍若回到故里一般。
苏轼酷爱陶渊明,在《江神子·乃作斜川诗》中写道“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他越读陶诗,越发觉得自身酷似那位一生五次出仕、又五次辞归的陶渊明,越发觉得陶诗恰好表达出自身的情思和心声,因此深深引以为知己,并立誓遍和陶诗。从颍州开始,直到儋州,苏轼竟花费多年心血,完成130多首“和陶诗”。考虑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不能歌唱,苏轼便把其中的句子重新组配,编成民歌,使之雅俗共赏,并亲自教给农夫吟唱,他自己也放下犁耙,手拿小棍,在牛角上击节而唱。从苏轼与陶氏声气相投便足见苏轼志趣之所在了。
四.与自我和解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谈赤壁之鹤时说:“他是暗示另外一个境界,一个道家的神仙境界,两只鹤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征。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处,便引起读者迷离倘恍之感。根据中国人的信念,现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间瞬息的存在,自己纵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神仙。”其实这样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笔者以为,梦中的道士消失了,并不如许多人所说的苏子重新陷入迷茫之中,而真正内涵应是苏轼的愿望又回归到现实原点。因为经过乌台诗案的洗礼,和黄州谪居生涯的沉淀,此时的苏轼已经达到超然物外、物我两忘的地步,达到跟自己和解的境界。
鹤是苏轼高洁人格的象征,是超然物外的理想王国。虽说他受道、佛的影响很大,特别钟爱庄周,但在出世入世之间,其价值取向却毫不犹豫地倾向儒学。在他心灵深处,儒家济世经邦、奋发有为的担当意识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他并非没有辞官归乡、隐居田园的机会,他完全可以仿效陶潜,毅然决然地圆梦园田。他本人对此保持着相当的清醒,他说:“人间俯仰三千秋,骑鹤归来与子游”“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所谓“归飞鹤”其实是一种罗曼蒂克式的愿景,绝对的超然是不可能有的,寄托肉身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这是无法逃避的,所以唯一出路就是“重回人间”,那就是自我宽慰,跟自己和解。他可以在大口吞咽苦涩的同时,竭力品味享受其中哪怕是一丁点儿甘醇。
“此心安处是吾乡”“海北天南总是归”说白了就是这个意思。“心安处”就是家乡所在的地方,只要心能有着落,有安放之处,思乡归去之情便得以消融和化解了,那么归故山或归田园就没有太大必要了。
事实上,对苏轼来说,从来就没有忘情于现实,相反,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他从未弃世独立,他总能在逆境中把握当下,把苦难活出色彩,活出诗情画意。所以尽管苏轼屡遭贬谪,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但所到之处皆能安土忘忧,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将苦日子打熬出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
苏轼身在黄州,胸襟旷达,不以世事萦怀,内在恬淡闲适。时而痛感“追思所犯,真无义理”地反省自己,发誓“吾不改者,某真非人也”,转眼便“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时而闭门自修,参禅悟道,时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放浪形骸。他动员全家人,节衣缩食,垦荒东坡,自给自足。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就像多年老农闲话桑麻一样轻松自如。他酷爱生活,如同一位巧妇,能化腐朽为神奇,发明创造出广为传颂的“东坡肉”“东坡鱼”“东坡汤”。就这样苦中作乐,将寻常日子过出神仙般光景,以至于朝廷要调他去条件更好一点的汝州时,他竟然对黄州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地方留恋不舍。
至海南后,虽身处蛮荒,心中时有痛苦相伴,但依然写到:“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减字木兰花·立春》),以优美欢快的笔触赞美海南如画的春光,寄托了他随遇而安的达观思想。儋州三年,完成了足以象征他作为儒学道统坚定维护者的“海南三书”(即《东坡易传》《东坡书传》《论语说》)。他秉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原则,为儋州百姓谋福利。公元1100年遇赦北归时,他不禁说道“我本海南民,寄身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在离开海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诗里吟着:“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豁达如此,足见胸襟博大。
有人说,苏轼笔下的鹤是笼中鸟,无论怎么跃动,只能是鹤舞囚笼,永远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也有人说,苏轼向着心中的圣地,驾鹤而去,身后留下了寂寞的千年;在我看来,他已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面带睿智的微笑,款款走近饮食男女,走进千家万户,深情地跟今人谈论着如何欣然面对生命中的变故和不幸——而这恰恰是他所苦过的也是所钟爱的。
参考文献
[1]林语堂.苏东坡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2]杨涛.苏东坡外传[M].台北:世界文物出版社,1986.
[3]谢桃坊.苏轼诗歌研究[M].成都:巴出版社,1987.
[4]胡志宏.《放鹤亭记》中“鹤”的意象探究[J].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2018年第1期.
(作者单位:潍坊职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