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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3-08-07宋香玉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赵女儿

1

老锁头落了一层尘灰,厚厚的,盖住了斑斑锈迹。老赵左手托起锁屁股,右手拿钥匙,一连插了三次,左转转,右扭扭,拔出来端详一下,嗯?就是这个带五星的小钥匙,又没换锁,钥匙也没错呀。老赵拿出这些日子养成的耐性,又试了三试,锁才开了。

老赵本来不信这些,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是违心地屈服了。妻妹转述大师的话,你家有一尊没人供奉的菩萨。老赵左手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闷着头想了又想,忽然心里就一沉,点了点头,是有一个,在老家,还真是没供奉过。

房子原也不是他的老家。他没在这里生,也没在这里长,更没在这里娶媳妇生娃。老母亲88岁上闭了眼,刚刚入土为安,四弟妹便迫不及待地给老家掐上了锁。这可是兄弟俩的共同婚房。妻悄悄地流眼泪,也不吃饭了,说纯是欺负我们没生出个男孩儿来。讲真,四弟两口子这个行为,的确不咋的,直接侮损了兄弟感情,但自己作为哥,能去和他吵架去?不怕街坊们笑话?老赵只能是生闷气,也心疼妻,跟了自己这么些年,连个老窝都没守住,硬让人家给抢了去。要是商量一下,妻说不定还大度地让给他呢。看他两口子的做派,真叫人瞧不起,不屑和他们一般见识。老赵悄悄托了人,有一天终于打听到这个闲置的院落。换屋瓦,换窗户,铺地面,改水改电,粉刷墙壁,平整院落,总共投进去三万来块钱,才成就了眼前这个农家院落。菩萨原也不是老赵请的,是二嫂往城里搬家时,嫌没地儿摆放,才搬来这儿的。自从妻卧床,行动全靠轮椅,老赵就没再回来过。

铅灰色的天空,飄着零星雨滴,挟着小雪节气的冷风,一抱粗的桐树叶子落了个精光。满院里铺了一层枯败的落叶,踩进去不露脚背。一人高的杂种树,细的也有小拇指粗,像一群野孩子乱哄哄的,失了体统。原来通往北屋和厕所的砖铺小道当然也被落叶覆盖得严严实实。当黑漆斑驳的木门吱呀打开的一瞬间,这一幅景象着实让老赵傻了眼,虽然也有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有进了荒原的错觉。

老赵抄起一把竖在门洞里的锈铁锨,从大门口开始,先挨根铲除一株株小杂种树。妻弟则拿起一把磨秃了毛的扫帚,连推带扫清理落叶。

影壁墙后边,落叶之上有一大片红彤彤,老赵让妻弟先捡拾起地上的果子,又面又甜,不大酸,你姐最爱吃,这棵山楂就是专为你姐栽的。

那年春天,妻突然不舒服,中午和晚上都没吃饭。到半夜时,老赵起来给妻倒了杯水,发现妻已经不会说话,半边身体不会动弹。老赵以为她又犯了癫痫,想到女儿马上就要高考,最怕影响睡眠,就一直靠到天亮,女儿上学以后,才送妻去了医院。因为送医不及时,妻20多天还不会说话,并且留下了永久性的脑血栓后遗症。

山楂树一直默默地立在墙角,春天绿叶间撑开一朵朵小白花伞,也引来了蜜蜂;秋天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果果,妻装在上衣口袋里,每天摸出来吃几颗,一个冬天都吃不完。那时妻每一步路都走得认真扎实,先屈曲起右臂,半攥着拳,左腿迈一步,右腿向外画着半圆拖拉一步。手脚已不灵便,但她还能一歪一扭地出来进去,用那只好使的手拔草捉虫,握住小扫把,把小院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归置得整整齐齐。

老赵握紧破铁锨,弯着腰,又稳又准,几乎是一锨铲掉一株小野树,累了就倒倒手,扑扑往手心啐两口唾沫,换个架势,继续用力铲,顺便用锨头划拉划拉落叶。砖铺小道一侧,露出了几行长长细细的绿意,一丝丝腐叶的气息中夹杂着一缕缕韭菜香。有几年没吃到妻烙的韭菜合子了?韭菜鸡蛋虾皮馅儿,那可是人间美味,老赵咽了一下口水。集市上、超市里也有卖的,买来吃着就不香性,都不是那个味,不是妻调制出的味道,不是妻刚刚从热鏊子上挑下来的。唉,只怕是这辈子再也吃不上那一口了。老赵鼻腔深处突然强烈地一酸,咽喉处像哽了一个硬物,眼里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东西,他极力低着头不抬,怕妻弟看见。

女儿今天上午从省城回来了,是她小姨打电话叫她回来的,干工作以后还多的是机会,妈妈可只有一个,不能留下遗憾。老赵心情复杂,想起妻是在自己的照料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特别是想起前几天发的无名火,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见女儿。

这次坚决不听你们的,说啥我也要顶住。那天,老赵一只脚蹬在医院走廊的矮窗台上,一只手叉着腰,在电话中朝着女儿气哼哼地说。

妻吃饭出了问题。吃不上三两口就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一连两三天了。老赵的心里就像塞了一把草,乱糟糟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他已经向医生做了汇报,护士一大早就来抽了血,初步化验结果大致还行,就是白蛋白一项太低,结论是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功能下降。

老赵一听说营养不良,自然心中十分窝火。他压着性子问医生怎么办呢。

她这种情况,需要给插个鼻饲管。

老赵一听得插个什么管,头先嗡地一响,几乎站立不住。他弯腰扶住了妻的床尾,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咧咧嘴道,有点接受不了。

就是鼻子里插根软管,挺简单的,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要是不插,又没有别的好办法,全靠她自己进食达标,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下去,人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那我再考虑考虑吧。老赵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却带着僵硬的微笑,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先跟女儿大概说了一下妻眼下的病情,总结为一句话,状况很不好。女儿是大律师,在省城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好几周了,都说来没来。而现在,女儿是他唯一的主心骨。

女儿说是在出差,等出差一结束就先回老家。好在妈妈已经进了医院,有什么紧急情况,听医生的就行。

医生说给你妈插管,你也愿意?

怎么不愿意?只要是为了我妈好。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我坚决不愿意。

为啥呢?女儿不明白。

老赵压低了嗓音,用手罩住半个嘴巴,本来吞咽功能就不好,一旦插上,那不得全废了?就是不想让她再遭罪,不管谁说,今次我自己有老主意,不插,就是不插。

女儿在电话的那一头急得要哭,你再不听医生的话,我妈这次很可能就没命了。

你又没来跟前看看,你懂个啥?不能再和上次一样,老赵理直气壮地搬出了上次的教训来。

2

老赵挺后悔。他觉得,妻营养不良这笔账,就应该算在康养中心头上。

妻的尾椎处和左腿膝盖外侧,不知何时,出现了轻微的破皮,稍微有点发红。老赵带上花镜,趴近了细瞧,还就是破了皮,不过是破了一层油皮。他琢磨,又没磕着碰着,咋破皮了呢?及至第二天第三天,看到破皮范围有扩大的趋势,表皮湿乎乎的,还是想不明白。问人说,长期卧床,翻身不及时,就會这样。也没有长时间不给妻翻身啊。

老赵打听了一个偏方,就是把熟鸡蛋内那层薄薄的白膜揭下来贴在破皮处,据说效果奇好,关键是不用再花钱。老赵立即煮了四个鸡蛋放凉,拿到前阳台,借着亮光开撕那层薄膜,并不难撕,就是大的不大,小的很小,不完整,自己要不嫌,就没人嫌。之后像儿童玩拼图一样,小心给妻贴上。妻弟送来了土霉素和碘伏,让老赵换药,说养老院的老人用一个好一个。再等等看看,不行的时候再换用你这个办法。

在鸡蛋内膜的作用之下,妻身上的破皮不只范围扩大了,貌似还往深处侵蚀,表皮像糊了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不时往外渗出些脓水。一天天咋不见好转呢,老赵心里就有些发毛了,开始火烧火燎。他不得不电话中如实告知女儿,说自己算是告了饶,你妈身上破了块小皮,发展成褥疮了,不见好。

临时回不来,就是回来也照料不了,妈妈一米七多的身量,自己没那么大的力气。最好的办法,进康养中心,医养结合的那种,不是一般的养老院,贵点就贵点,这个钱由自己出,权当自己在妈妈跟前尽孝。女儿在电话里说得很直白,很理智。

老赵嘟囔道,我是不愿意把你妈送进去。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你尽可以提出。女儿问老赵,老赵闷闷不语。他目前没有办法,但凡有,他也不会给女儿打电话告饶。老赵几乎带哭腔了。他很想对女儿说,自己都快抑郁了,又不知道熬到啥时是个头,一个人天天这么守着,也没个人来替一替,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正常的语言交流都成了难题,更别提另一些方面的事了。现在已经是坚持不住了,这种日子摊谁身上不难受?但又难以启齿,怕被女儿笑话,自己的老婆都伺候够了?但女儿确实整天忙,是真的指望不上。

让阿姨一个人住下,叔叔身体好,不用在这儿住,可以每隔三五天来探视一次。管理人员说。老赵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能把她自己一个人撂这儿,我不放心,也怕你们照顾不了她。毕竟才来,无论工作人员说得多么好听,老赵是一百个不放心。他心里还老是充斥着那些护工虐待老弱的新闻,说啥也不能自己先离开。但私下里他早想好了,此地不可久留,等褥疮一好就赶紧走人。

一个单间,两张单人床,壁橱、沙发、茶几、电视机、低组合橱、洗衣机、卫生间、浴室、淋浴器,表面上一看,应有尽有,应该还挺有家的感觉。

在这里陪着吃了三顿饭,我已经低血糖了。老赵据实告诉服务员。

服务员笑了,说饭是随便吃的,不够自己再拿,你怎么不自己去拿呢。

吃这样的饭菜,总觉得营养跟不上。

老人的饭菜每周都有食谱,都是合理膳食,吃得太油腻了,老人反而不舒服。

他们都是些八九十岁的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才70岁啊。

你在这里感觉不行,你完全可以回家呀。

是怕她也会营养不良的。我倒是很愿意回家,我走了,不是也怕你们办不了吗?

你在这里不习惯,你又不放心,离不开,那咋整啊?

老赵搔搔头皮,咋整啊,挨活着吧。

妻的褥疮在往深里发展,康养中心什么都是新的,包括经验。这里没有特效药物,只能是家属提供什么药物,就给用什么药物。喂饭,大小便,老赵都不再上手,甚至给妻褥疮换药,连看也不看了,他早就不想再看,只是嘱咐,动作尽量轻点。

至于膝盖外侧的疮面,服务员只是看了看,说很深,不能动,要动就找专业医生来,只有彻底清疮才好得快。

那要等我女儿来再说,能保守就不要清创,我怕她疼。

服务员笑了,等你女儿来?你女儿来阿姨清创就不疼了吗?

妻弟拿来了打听到的安普贴,说是治褥疮效果奇好,就是一贴五六十元。老赵接过来,不说用也不说不用。他并不全是嫌贵,他还是担心不好使;待要不用,又怕妻弟的火暴脾气。他站在卫生间门口,挺纠结。

四天后,服务员轻轻地揭开膏药,粘下一大块腐败的组织,里面果然是一个能见到骨头的坑。等阿姨褥疮好了,就可以坐起来了。老赵踮着脚,远远地往这边探头张望着,这膏药有效,再贴上。

老赵也都想好了,等这次回家以后,先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打理一下。春节时女儿女婿给买来的那一盆蝴蝶兰真好看,开罢了花,就被弃在水槽底下了,这会儿可能已干死了。当着女婿的面,他还嫌乎了女儿一顿,一年中最贵的时候。女儿反驳说,再贵也要买,365天就过一次年,家里连一棵像样的花都没有,不叫过年。那不是有棵嘛,花正开着呢。老赵把头往阳台一摆,是一棵蔫了吧唧的植物,又黄又小的叶子,细软的枝条上顶着零星的小花,倒是天天开。女儿笑了,不是我看不起这花,本来挺好的花,缺水缺肥,缺打理,说白了就是缺关爱。

我哪里顾得上啊。老赵尴尬一笑,歪头摸着自己委顿的脖颈子,又深深地叹一口气。唉,家早就不成个家了。

3

女儿从网上买来康复器材,组装好后,因为人手不够,平日无法给妈妈使用。女儿就问老赵,到底还想不想雇保姆。老赵说,雇个女保姆住在家里,我觉着很不方便。你方便不方便是次要的,关键是我妈需要,现在因为没人做帮手,咱花那么多钱买来器械,你一个人又没法用,我妈都不能做康复,我还盼着我妈快重新站起来呢。老赵就微微笑着不作声了。已经找了五个女保姆了,相对象似的,一个个都黄了。女儿这才知道了为什么,原来他有他的小心思。

女儿说保姆钱我给拿。老赵把小眼儿向女儿一瞪,我又不是没钱!你拿?你的钱就不是钱了?女儿执意要找,老赵又劝不下。

对于老孙这个五大三粗的婆娘,老赵最终没找出理由说不行。从床上到轮椅的抱人功夫,老孙完成得轻松娴熟。做饭,拖地,洗衣,勤快又利索。一有时间就给大姐说个笑话,扶她坐在床上,跟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拉起她的胳膊,一拉一送,唱着“打锣锣,蒸馍馍,蒸个馍馍看婆婆……”大姐笑了,老孙也笑了,老赵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那天,老赵出去买东西去,顺便在外边放了放风,回家就稍晚一些。大姐要方便,老孙就把她推到洗手间。抱她坐蹲便器时,大姐站立不稳,眼看要摔倒在地,老孙急了,一用力,大姐没跌着,老孙却疼得不敢动了。等老赵回来,老孙已坚持不住,赶紧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腿筋拉伤,老孙不得不回家养伤去。

打电话慰问了好几次,希望老孫早日复工,但希望一次比一次渺茫,你听听,有合适的你们先找着,老赵心凉了。妻的病体每况愈下:扶着也不能走路了,水杯就在嘴边,却哆嗦得靠不近嘴巴,小便控制不住了,大便需要开塞露。老赵心里明镜似的,这全部归因于妻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也就暗悔当初的小心眼儿。既然是花钱雇了人,那么就可以全权托付给保姆,自己就可以完全自由;保姆也无法拒绝,一旦累了干不了,走人正好。

另一天,战友聚会,老赵说不去了,脱不开身。以前每次他都是积极的聚会组织者,一连几次不参加,战友们都挂念他,为此,聚会的地点特意选在他家附近。妻疾患缠身,天天把他拴得死死的,他当然也愿意出去透一口新鲜的空气。怕妻摔倒在地,在轮椅前端系上安全带,嘱咐再嘱咐,千万别乱动。教训的惨痛现在还能看到。大前天中午,老赵在厨房准备午饭,妻弯腰要拾起地上的一个干果,导致轮椅前倾,破了相,磕破了嘴唇,磕掉了门牙,大半个脸都淤青紫黑的,还成了熊猫眼。当时老赵听到动静,一路小跑过来,见状,又心疼又气恼,没控制住情绪,多年来第一次骂了妻几句。

妻突然尿血,可吓坏了老赵,早饭都没得吃,急忙带去医院。医生让憋尿做膀胱B超。老赵一连倒了三杯水,端着一口一口喂进去,妻有尿意时就11点多了,老赵推着妻快步往B超室走,还没进B超室门,妻扭头抬眼望向老赵,脸色现出了羞羞的难为情的神色,尿了。老赵禁不住一阵心烦,皱着眉头又是一顿数落,白白等了一上午!

第二天再去,另一个医生问了情况,让先做个尿检。化验结果不是膀胱癌,竟是尿路感染。医生给开了一小瓶呋喃妥因,并叮嘱要多喝水。回来的路上,老赵不得不又把妻数落一顿,你以为你很有志气,不喝水就可以不麻烦别人吗?错!你不是不麻烦别人,你是更多地麻烦别人!没事找事,你自己不也遭罪吗?老赵把妻批得眼里泛着泪花,却仍然对着他笑。

鼻饲管最终插上了。老赵买来婴儿用辅食机,橙子、苹果、鸡腿肉、蛋白粉、肠素营养粉,调制成流质,帮着护工鼻饲给妻喂上饭。应该不会是心理作用,妻脸上有了起色,但他又怀疑不会这么快就有效果。老赵眼睛视物也模糊,有重影,早就白内障了。他瞪着眼睛盯着妻的脸,细细地瞅着。老赵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内心立马起了一种犯罪感,伴随一阵针扎似的难受。有个日本老男人,照顾瘫妻39年,一直照顾得很尽心,最后了,却把老妻推到大海里淹死了。而邻居们听说了,却都很敬佩老人,说老人照顾病人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一般人很少做到。那倒是解脱了,老两口谁也不用受罪了。老赵先是感同身受,但他可从没敢想象没有妻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转念又一想,是人,谁没有那一天呢,自己也会有那一天的,无非是有个早和晚,于是也就释然了。老赵记得早就跟女儿讲了,真到了那一天,坚决不要抢救,不要浑身插满管子,一切顺其自然就好,最怕活到最后,想死都死不成,活成个讨人嫌的累赘。

4

院中的小野种树倒下了一大片。老赵直了直腰,走到小东屋,找了一把斧头出来。悠着点儿,别累着,妻弟提醒他。他呼哧呼哧地抡动斧头,气息有些不平稳,累不着,早该除去这些乱七八糟,去去晦气。手起刀落,一株株树苗棵子倒得更加利索。今日老赵只觉得心里痛快,天阴心却晴朗。砍到西南角厕所墙后,一个晒褪了颜色的破塑料盆子扣在一堆烂树叶间,碍事,老赵拿起来扔到远处一大堆树叶上。摸摸口袋,没带打火机。他抬头看看飘着雨滴的天空,湿漉漉的,水都渗进里面了,有火也点不着。待个十天半月的,再回来一趟,烧一把大大的火,旺旺的。老赵盘算着。

妻接连几天晚上都发烧,医生给了退热栓,用上以后体温降下来了,第二天晚上又发烧,伴随着嗜睡,意识模糊,呼吸困难,再次检测,诊断为沉积性肺炎。老赵一下子怔住了,可要了命了!眼睁睁地看着,怎么会又得上沉积性肺炎了呢?

深夜惊醒来,侧头一看,枕头空着,妻呢?心脏先呼腾呼腾急跳起来,又一下子缩紧,好像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枯井,恐惧绝望慌乱,找不到抓手,找不到落脚点,他不得不以手用力按住乱蹦的心脏,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妻在ICU整整七天了。

送往ICU时,他趴在妻的耳旁,像哄一个孩子似的,低声跟她说,进去好好配合治疗,三五天后就出来。妻忽然睁开了闭着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被推进去了。进去以后,她就被插上了呼吸机,再也没说一句话。

七天来,ICU传出的消息总是一个模式,今天跟昨天比差不多。这样的话至少重复四五天了,叫人抓狂,却又无能为力。老赵上唇正中间起了火燎疱,结了黑痂,像个抗日电影里的日本太君。再大的耐性,也放不开他紧蹙的眉头。

他拉着妻的手,又凉又硬。他跟她说话,她只是看着他,像不认识她一样,面无表情。然后她转身就走,他大声叫她,她却连头也不回,步履轻盈,朝着一个古式建筑的大门走去,眼看要进门了,老赵还是追不上,他急了,大叫一声,又从梦中惊醒了。

今早这个梦让老赵心里十分不安,莫非妻真的要走了?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没处说,没法说,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女儿和妻妹也回来了。真的有吗?妻妹瞪着大眼,有些紧张地问老赵。老赵扔下斧头走了过来,声音很低,你进来看看。呼隆一声,推开北屋正门的一瞬间,老赵鼻子又酸了。地面桌面全是灰尘,顶棚上缒下好几条蛛丝,跟风飘悠着。门后一个木制脸盆架,横架放一个红花搪瓷脸盆,盆底崩了核桃大的一块瓷,露出黑底;竖架上装着32开书本大的镜片,镜片模糊,早已照不出人影。这是妻当年的陪嫁,镜子曾照见过妻年轻又好看的模样,妻梳着又粗又黑的麻花辫,辫梢上系一段红绒线头绳,往背后一甩,辫好另一支,再一甩,最后再凑近了,照着梳好刘海。而今妻却直挺挺地躺在那四季亮着灯光的地方。

东间的木板门早就敞着,一眼就看见,靠北墙安着一张米黄色的木桌,桌上果然摆着一尊菩萨,身上蒙着一层灰尘。妻妹和老赵对了个眼光,点点头,并没再说什么,而是打开提包,拿出刚买回来的那块红士林布,小心翼翼地展开,用力一抖,轻轻罩在菩萨上。老赵立马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我姐姐没什么大碍,还能像以前那样站起来。妻妹很肯定地转述着大师的预言。

这等于是大功告成了啊。回到院子,老赵又握起斧头,似乎抡得更有力气,一下又一下。斧头合着老赵心里的节奏,砍向地面,地面上就落下一颗又一颗大的水滴,比天空飘落的雨点还大。待明年春里,就拉着你姐姐回来。

老赵仰起头,湿乎乎的脸上绽出笑意,此时此刻,似乎承包了近几年来的所有开心与满足。

70岁的老青年,干啥不成?妻妹也轻松地笑了,年龄就只是个数字。

晚饭时,老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ICU内的值班医生通报情况。医生说妻今天体温降下来了,白蛋白开始升了,但是呼吸机暂时还撤不了。老赵搁下电话,站起来走到厨房,拿起了那个印花玻璃杯,又走到酒柜前,站了好一会儿,却转身来到水壶旁,倒了和平时喝白酒一样多量的水,摇着坐回了餐桌,喝了一口杯中之物,接着呼啦进一大口白菜炖粉条,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

天上零星着小雨,天黑得格外早,马路上闪耀着各色霓虹灯光,油画一般,远处高楼早已是万家灯火。老赵今晚没喝白酒,但他照样觉得浑身舒泰,不愁了,觉着今天家里格外明亮暖和,他要去医院,妻在等着他接回家呢。

作者简介

宋香玉,山东寿光人。有散文和短篇小说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国文化报》《当代小说》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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