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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拍(外一篇)

2023-08-07陈敏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范筛子边城

老范说我欠他一条人命,初听之下,我震惊不小。想想,似乎有点道理。

这事还得从我两年前的一次出差说起。

那是个冬天的上午,我要去北方边城参加一个园林景观学术研讨会,正准备搭乘长途汽车去省城,再转乘火车去千里之外的边城。

刚买了票,就听广播里说这趟车要晚点一小时。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等候,一转身,竟看见了老范。他背着一个流行的斜肩挎包,从一辆刚进站的大巴里钻了出来。

老范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冲上来紧握我的手,说他刚从福州出差回来,又急切地问及我的行程。得知我要去遥远的边城,他立即做出反应:“这样吧,我陪你走一趟,你知道不,咱们的老乡王改子在那里当市长,王市长啊!你知道不?”

说到王市长,老范双眸闪闪发光。

“小民不关心政界人物。”我回了句,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心想,他大老远出差刚回到家门口,绝对不可能再出远门,除非他脑袋有问题。不承想,他抓过我手里的车票,一扭头,钻进售票处,片刻,又拿出了两张票,说:“我把你的票退了,又买了另一趟车票,上车就能走,赶紧走!”老范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上了另一趟车。

车行途中,我沉默不语,却丝毫不影响老范说话。他一路上谈风景,侃过往经历,说到王市长小时候不仅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尿床王”时开怀大笑,全然不顾及邻座人投来的目光。他还时不时地关心我的身体,说一个人长时间沉默不是好事,可能是大病的前兆。

下午一点多,到达省城火车站。

为了赶路,直接买了票,上了列车。火车票450元一张,出于礼节,我主动买了票。

入座,老范让我将他的旅途花销先垫上,回去了统一结账。见我没吭声,他又东拉西扯,说是给王市长和一些熟人打电话,直到两个小时后,他的手机没电了,才停了下来。他从斜兜里掏出充电宝给手机充电,说他的这个充电宝是省城三星代理公司老总送的,一万多块钱呢,充满一次电,能供手机用一个月。末了,还大方地说,他充好了让我充,随便用!

看我不太回应,他又挑起脚尖让我看他的鞋。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我想说我看见了一只臭脚,想想又没说,只好把头转向窗外。

“不识货了吧!这是正宗的陆杨手工定制皮鞋!修正药业总裁给我定制的!这鞋全球最贵,八千多元一双!没有人情关系的话,排队一个月都不一定能买到……”

半夜时分,列车行驶在空旷的野山峻岭间,显得格外急速。老范终于吹累了,一会儿,把头搭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本来就没有多少睡意,这下肩膀上又多扛了个脑袋,真是不好受。我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凌晨五點钟,列车到达边城火车站。

北方边城的冬天凌晨,气温已降至零下三十多度,冷空气呛得人无法呼吸。老范冻得直蹦脚,猴子一样跳着脚走路,边跳边说:“这个城市,一切都由咱乡党王改子说了算,他在这里当市长。说实话,咱在这地上走一步,地板都得晃三晃;咱踩上它一脚,都能引发一场地震!如果咱犯了交规,不是吹,交警罚咱都得挨洋锉呢!可以说,咱就能在这个城里横着身子走!”

看他豪气干云的样子,我突然没忍住,哈哈哈一阵大笑。

终于等来了出租车,赶到我开会的酒店。

老范说,他中午要被市长接去吃午餐,将和我做一段短时告别,还得意地说:“这下把王改子王市长的腿抱住了,他怎么也得管我几天饭。”

两天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返程的列车上,老范跟来时一样,谈兴依旧高涨,一路上又是滔滔不绝,跟上下铺的旅客聊天聊地,最后聊到了摄影。

对了,我怎么忘记老范还是一个摄影师呢!纵然他的许多行为让我厌恶,可他却身怀一项我无限钦佩的技艺。老范的摄影技术绝对高超。他痴迷于拍摄自然界的各种鸟类,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拍摄了数以千幅绝美的鸟类杰作。他尤其擅长抓拍,并自我吹嘘说,善抓拍的摄影师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摄影师。

一觉醒来,到站了。车窗外,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出站,老范悄声对我说:“狗日的王改子变了,冷水泼不上墙,人家根本就没见我,说他出差去了外地,让手下人给我安排了个宾馆,吃了几顿自助餐,就算把我打发了,可我在电视上分明看见他就在本地呢!”老范的脸色露出一丝难得的失落。说过,老范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范走了,再也没有提及一路上花销的事。

一日,我正在画室赶画,肩膀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是老范。我有些气愤,警告他:“别这样神神鬼鬼的,会吓死人的。”

老范不以为然地说:“拍你一下咋的了?你还欠我一条人命呢!”说完,他递给我一张《州城日报》,一张一周前的旧报纸。

老范指着报纸缝隙里的一则新闻给我看。

一周前,我本该乘坐、后被老范逼迫改乘的那趟开往省城的晚点班车从秦岭上跌进山沟,造成了12人伤亡的重大交通事故!

我呆立在桌旁,半天无语。

我当即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坐下来,和老范喝了一下午的茶。

半年后,我准备出一本个人画册,需要一张个人近照,在好多张专业摄影师为我拍摄的照片中挑来选去,都不十分满意,唯有老范在火车上为我无意间抓拍的那张肖像最有“味”。我最终确定,用它作为画册页面的压轴照。

夜草

男人突然回家,让妻子惊讶。

“快,快拿筛子来!”男人嘴角哆嗦,结结巴巴地说。

“干啥用呀,要筛子?”女人边问边跑进内屋,拿了个筛子,将刚饲过鸡鸭的双手塞进围裙里,俯身、勾头,看丈夫手里的蛇皮袋。

男人蹲在地板上,解开捆绑袋子的绳子,翻开上面层层的旧衣物、烂袜子、破手套,露出一沓沓纸币。女人将脑袋伸过去,一声大叫:“哎哟,我的妈呀,咋这么多钱?”妻子惊得打了个趔趄。粉红的纸币,装了半袋子。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僵直在一旁,如同木偶。

男人抓住袋子底,将里面的纸币全部倒入筛子。女人依然在发愣,仿若进入梦境,半晌才缓过神,连忙端起筛子,迅速钻进睡房,男人紧随其后。他们将装着纸币的筛子往床底深处塞了又塞,女人拉了件棉袄,严严实实地捂在上面。男人这才松了口气,而女人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男人在省城一家废品收购公司打零工,接了一个建筑拆迁的活儿。没想到运气如此好,才干了一个月,竟在废墟里捡了宝:一只皮箱,里面装着成沓的钞票。于是,他即刻放弃手里的活儿,星夜启程,赶回家中。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女人胡乱做了锅汤面,男人潦草地吃了点儿。一路风尘,他这会儿只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妻子将丈夫的脑袋搬上枕头,悄声问:“你从哪里弄了这么多钱?”

男人哼了一声,没答话,他确实太累了,转身就打起了呼噜。可对于女人,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墙上那口老钟,嘀嗒嘀嗒,向深夜走去。女人翻身下床,趁夜深人静,就想去数数那些钱。

拉出床下的筛子,揭开,一张张数,一沓厚厚的纸币在女人那双粗糙的手里总不听使唤,她费了好大工夫才数完了一沓。

第二沓刚拿到手,门外突然发出一阵响声。声音不大,仿佛有人在摇门,她能感觉到门闩的剧烈晃动。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男人也听到动静,猛一惊觉,醒了,惺忪的眼睛瞪得溜圆。

“谁?谁在敲门?你回来的路上是不是撞见过什么人?一定是被人盯上了!”女人声音颤抖,浑身的神经紧绷。男人警觉地竖起耳朵,分辨来自门外的动静。

“肯定让人盯上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女人的声音小如蚊虫。

男人瞪着眼睛不敢吱声,一丝丝恐惧袭上心头。

两人手忙脚乱地寻觅家里一切能顶住门的东西:桌子、凳子、杠子,设法抵御匪贼的入侵。两人一宿未眠,背靠背蹲坐在床上,随时准备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男人和女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头查看。门外没有留下一丝人的痕迹。

一整天,他们不敢出门,生怕遇见了熟人。也不好与亲戚邻里们走动,俩人硬生生地在家里窝了一天。

夜晚又一次降临。疲惫的身体急需安歇。男人入睡得快,屋里又响起了鼾声,而女人的脑门依然开着,一会儿那些人,一会儿那些事,像一群鬼影飘来飘去。失眠伴随着不安,实在难熬。

然而,不消多时,门外吓人的响动再次响起。“咣当咣当——”响声比前一夜似乎更大了。俩人吓得躲在里屋,离大门远远的。

“要不送点给他们吧,不管是人是鬼,图个安生!”女人乞求男人。

“那你看着办吧!”男人极不情愿地说。

女人起身,蹑手蹑脚,拿来一沓钱,一张一张从门缝里往外塞,心咚咚狂跳。一沓钱很快塞完了。门外的响声突然间消失了。

“果然神奇!这他妈的鬼世道,人人见钱眼开!”女人咒了句,男人睡意全无,翻身坐起,也不敢再吱声,

可不大一会儿,声音又一次传来。这次,他们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来,来者不善,像一个团伙。

“一定是人太多,不够分,想多要点儿呢。再给吧!”女人涨红着脸,男人一张黑脸变得煞白。他蹲坐在床上抽起了闷烟,终也不敢开门去看。

女人又把第二沓纸币一张张塞了出去。钱刚塞完,声音即刻消失。

“走了走了,狗日的这下满意了。”女人将耳朵贴在门缝听了听,没听出任何动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东方又露出了亮光。男人和女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抽动门闩,开门。

门外,晨曦的微光里,那些从门缝里塞出去的纸币挤作一团,原封未动地散在地面上。门口赫然堆着两堆黑乎乎的东西,男人弯腰,将整张脸凑上去仔细查看,原来是两堆粪便,两堆野猪的粪便。再一看,一绺猪毛赫然挂在铁质的门闩上。是一头野猪,不,应该是一群野猪深夜造访,拉了两坨粪便,还顺便在门闩上挠了个痒痒,留下了一绺黑褐色的猪毛。

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男人和女人抱头大笑,继而又大哭起来。

几番折腾,尽管虚惊一场,可男人和女人都高兴不起来。两堆野猪粪像抽在两口子脸上的两记耳光。接下来的每个夜里,他们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女人的脑子里總会蹦出一些奇怪的想法,男人到了晚上总感觉后背的神经跳动、疼痛。疑心、幻想、噩梦,搅扰得他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更让他们没料到的是,一天早上,女人发现后院里以往关闭的鸡鸭门无端被打开,三十多只鸡鸭不翼而飞。她四处寻找,一整天下来才意识到,鸡鸭不是丢了,而是被“黄鼠狼”叼走——遭贼了。

男人抽着闷烟,不言语。经过一整宿思量,男人和女人做出了共同决定,将这些恼人的东西交出去。

像处理掉一件巨大的垃圾包似的轻松,男人从警局出来,搓搓双手,步履轻盈地回到家,一头钻进女人的被窝。

这一夜,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睡得踏实。

作者简介

陈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商洛学院教师。出版小说集《诗祭》《红风筝》《你的家园之梦》等。作品被翻译成俄文、英文,入选外国教材和国内各种考卷及选本。曾获首届全国小小说金奖大赛一等奖、冰心图书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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