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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地拉那

2023-08-07魏艳平

鸭绿江 2023年7期
关键词:汉语

1

許多个清晨或黄昏,当我看见不知名的鸟儿轻盈地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转瞬间拍打双翅翱翔于天际时,总会驻足观看。直至鸟儿消失在天际,我才回过神来。在乡村中学从教十余年的我隐隐渴望如鸟般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这种想法在芜杂的生活面前变得支离破碎时,一场考试的降临却又让它死灰复燃。

冬日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校园里,映射出一张张质朴而明媚的笑脸。这个赣江以西的校园收藏了我这个园丁近十年的悲欢与汗水。一个月前,局里下发的国家汉办遴选公派出国教师的通知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海,荡起阵阵涟漪。先生定是认为我疯了,做着异想天开的梦。同事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都擦亮眼睛拭目以待事情的结果。她们不知道一个平凡的乡村教师的胸怀里竟揣着仗剑天涯的豪迈。

在积极的备考中,考试终于来临。初夏,我只身前往武汉大学,赴这整两日的考试之约。在偌大的武大校园里寻找考试地点时,与一位来自四川的女孩儿不期而遇,她与我搭上话并成为我这几日的室友。女孩儿马尾高高,纤细苗条,腿却不知怎的,走起路来略有高低。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二次参加考试,她想去日本。她拿出几本书复习着。她的认真在无形中加剧了我内心的压力。

第一日上午和下午各三个小时的答题使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好在第二日上午的心理测试和下午的面试与试讲让我轻松些。在中文问答时,有两个问题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是你怎么看待文化差异,另一个则是你将如何排遣异乡的孤独。我自认为自己多维度、价值导向正确地回答了面试官的问题,后来才知道,这两个问题如无形的绳索始终缠绕着我在异国他乡的时光。

在日复一日焦灼的等待中,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正当我不再抱任何期望时,一日薄暮时分,姗姗而来的邮政快递打破了校园的寂静。录取通知单上清楚地写着派出国家:阿尔巴尼亚。

我顿时成为学校的焦点人物。这样的结果已是意外,国外的绝大部分孔子学院与中国的某些高校是对口学校,也就是说,能派出去的基本是高校对口学校的教师。来自乡村学校的外派教师非常罕有。遗憾的是那位笔试分数高于我的四川某高校女孩却再次止步梦想。接下来我紧锣密鼓地参加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从专业课程到美学课程再到文化熏陶,从中外交流分析到建筑美学、服饰美学再到剪纸、绘画、烹饪、太极拳再到戏曲的学习,天文地理、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后终于结业,随后辗转北京阿尔巴尼亚驻中国使领馆办理签证。

九月底,行程定下,临行前的那一晚,我的心情满是期待,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不知北纬41度,东经19度,与希腊、黑山、马其顿接壤,隔地中海与意大利相望的阿尔巴尼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2

在关于鸟的纪录片里,我曾看到一只5个月大的斑尾塍鹬昼夜不停飞行了11天。它不眠不休,从美国的阿拉斯加一口气飞到了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东北部的安森斯湾过冬,行程达一万多公里。而一只黑鹳,途经甘肃、四川和云南,飞三千多公里,抵达缅甸实皆省因金宾附近。

鸟不知疲倦地长途颠簸飞行是为了过冬,是生存所迫。

我也是一只鸟,从北京飞往德国慕尼黑,再从慕尼黑转机至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飞行时长18个小时。为了这次远行,我准备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

晕乎乎地下了飞机,一过海关就看到了一张热情洋溢的中国笑脸。使馆的欧文先生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开车载着我往地拉那市区跑。车上,欧文先生一边介绍沿途的风景,一边介绍阿尔巴尼亚的风土人情。风一路跟着我们跑,把旅途的劳顿一扫而去。刷有各种图案的彩色房子往后倒着,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我的忧虑也渐渐被风带走。

阿方为孔院教师准备的公寓颇为舒适。细细体会,我发现中式与欧式装修风格的迥异,莫过于厨房客厅一体。厨房是人间烟火的出发地,灶膛火光熊熊,炊烟袅袅升起,而这些元素正是几千年来中国人生生不息的乡愁的萌发与传承。欧式厨房则不然,简约是它们的代名词,各式厨具是看不见的,烤箱与平底锅是厨房的主角,喷火、颠勺之事于他们只能是传说。取电,不宜爆炒,适宜小煎牛排。慢火之下,牛排悠悠地发出嗞嗞声,缕缕炊烟被有序地卷入油烟机,缓缓散去。欧式厨房里嵌入式烤箱必不可少,密封好,基本无油烟且功能齐全。肉类、面包抹上黄油或淋上橄榄油塞入烤箱,静待些时刻,打开烤箱,扑鼻而来的焦香热烈,刺激味蕾。食物出箱,转身即坐餐桌,慢慢享用。厨房客厅一体惬意自在。

可我的胃习惯了软糯的米饭和油香四溢的家常小炒。好在电饭煲从国内带过来了,起初也把平底小锅当成炒锅用,只是那天红烧茄子时,既不好翻动,锅里半天无声无息也令我恼火,换炒锅是我到达阿尔巴尼亚做的第一个决定。

倒了几日时差后,到楼下小区走走。不远处,金发碧眼的女郎与满脸络腮胡的欧洲男互相拥抱贴脸,他们神态自若,嘴里柔声细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们的问候方式是拥抱,亲过两侧的面颊后,开始低声寒暄。阿国人向来对中国人很友好,看见我,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尤其是老一辈经历过那段特殊时期的阿国人,与我相遇时,笑容可掬地取下圆顶硬礼帽,置于胸前,颔首示好,这一系列动作都非常绅士地完成。若未戴礼帽,则亲切地与我握手问候。有些长者, 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与我讲述当年毛主席援助阿国的故事。

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中阿在20世纪50年代末因为相同的意识形态越走越近。地拉那孔子学院就是两国友好关系的结晶。而我有幸参与两国友好的文化链接,并深感能为此奉献一份微薄力量而自豪。

沐浴地中海的阳光,用脚步丈量这个可爱的小国,感受异样的风土人情,我生命的时光也因这一次公派阿尔巴尼亚支教的经历而变得丰富起来。

历史悠悠,岁月无痕。这个欧洲小国,风情万种,包容万象。夕阳西下,斯坎德培广场成了人们散步纳凉的好去处。孩子们踩着轮滑,大人们遛着狗,日子自在安详。

深秋的阳光透过密匝的树叶落下来,落叶在脚底下沙沙作响。迎面走来的姑娘,高挑身材,金色大波浪卷发,肤白碧眼,睫毛翘翘,冲我微微一笑。

地拉那给我最初的印象,恰似這姑娘的微笑。

3

我的身份是孔子学院的汉语教师。从熟悉的故乡迁徙到异国他乡,在感受到异域的别样风情后,大使馆告诉我应尽快办理好居留证和工作证,并提供相关的辅助材料。证件是身份的确认,它们能为我的异域生活蒙上官方的色彩。它能剔除我在异域生活的诸多不确定性,变得安全顺畅起来。

为了办妥这些证件,我频繁地穿梭于移民局、教育部、社会福利部这几栋建筑,而工作人员大致地翻看材料后眉眼一抬告知我需再补全A和B材料。待我打道回府整理后再折回去,得到的回复是缺少C材料,总之给不了一个全话,最终的结果还是等待。处理这些文件考验的并非全是能力,更多的是面对现实的耐力。有些问题不是自己力所能及,它涉及各个部门的协调,不能立马解决。好在自己是国家公派出来,有使馆做坚强的后盾,亦能让困境迎刃而解。

我的教学对象从小学生至高中生。孔子课堂最先设在地拉那三七小学。第一次以国际汉语教师的身份授课,我明白肩上的责任与使命。即使在讲台站了十几年,身经百战,可在地拉那孔子课堂,这开班第一课,们似乎难住了我。

为了上好第一课,课前我从使馆借来相关资料,了解阿尔巴尼亚文化,学习他们的语言,如“你好”等一些常用语。五年级的孩子们身穿校服,双手整齐统一地置于桌上,目光惊奇地扫视我。在孩子们的期待中,我开始了孔子课堂的第一课。尽管我心里想着面带笑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孩子们看到的我是怎样的表情。

我用阿语说了声“你好”,打破了沉默。这一声问候,果然为我带来福音。瞬间,孩子们的脸上绽开笑容大声回应我。仅此一句,让我们跨越天堑,在轻松快乐的氛围中开始了第一堂汉语课。

我播放了一组简单易懂的中国宣传片,美食、美景、人物、语言,亮丽的画面、独特的异域文化冲击着他们的眼球,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勾起他们对中国的无限向往。

从2004年开始,中国便探索在海外设立以教授汉语和传播中国文化为宗旨的非营利性教育机构孔子学院。几年来,孔子学院的建设快速发展,已成为世界各国人民学习汉语和了解中华文化的园地,受到广泛欢迎。地拉那大学与北京外国语学院对接,在2013年秋成立了地拉那孔子学院。阿尔巴尼亚教育部当时指定了塔法依和三七公立学校开设孔子课堂。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关系,阿国人一般都会说几种语言,阿尔巴尼亚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和德语。汉语对他们来说已是第五、第六门语言。要让他们开口说汉语,兴趣是关键。对于小学生来说,游戏是兴趣的代名词。

初学汉语,四声是个坎儿,洋娃娃嘴里吐出的每个词儿都同一个声同一个调:洋声洋调。他们的语调虽不标准,却似黄莺歌唱,动听婉转。“你好,你好吗?我很好。”孩子们与同伴一起练习着,一脸惊喜和兴奋,像是开启一场独特的冒险。游戏之外,另一个绝招就是汉语与阿语互换。课堂上,我的身份时而是教师,时而是学生。教他们学中文时,我是教师;他们教我学阿语时,我成了学生。孩子们极具兴致地教我阿语。他们成为我的老师,自然心情愉悦、成就感满满。

初写汉字,孩子们遇到挑战了,简直是张圆了嘴巴爬天梯。人生哪只是说说“你好”那么简单呢?玛莎问:“这些是什么?为什么汉语有拼音还有这些神奇的东西?”黑板上的方块字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速之客,是一幅幅形态相似却又风格迥异的画。横竖撇捺折,就是斧子、扳手和螺丝刀。可躺、可跑、可跳、可坐,各个动作都无需理由。他们用笔把横竖撇捺折临摹在纸上,然后搬上各个笔画,去凑成一个个独特的中国汉字。说是凑字,倒不如说是画字。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画着各种或内敛或张扬或灵动或稳重的画儿。汉字是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中华民族的基本标志,当这些瑰宝遇见一群外国精灵时,它们再度披上了神秘的面纱。而我想,这也是汉字的价值体现,传承、交流,它们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呆萌可爱又岂是他们写字时,还有拥抱我时、亲吻我时。起初,他们与我只是轻轻地握手问候,以示礼节。几天下来,这群孩子对我这张中国名片由友好变成喜爱和珍惜。从最初的握手问候到随后每日相见时亲吻和拥抱,黄皮肤和白皮肤的感情一路升温,中西方文化开始慢慢交融。对他们的拥抱,我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张开热情的双臂迎接他们。

4

语言的差异带给我们挑战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探索和期待。除了语言,饮食上的巨大差异也碰撞出许多快乐的浪花,中华饮食文化在国外相当受欢迎。

浓眉碧眼,鼻梁高挑,胸前打着两把粗粗的辫子,这就是还带着“婴儿肥”的玛莎,汉语班的班长。清晨我一入教室,第一个冲过来拥抱我的就是玛莎。第一堂课后,玛莎告诉我,她很喜欢中国。汉语课上,她专注认真,敢于表达,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认识食物这一课时,过渡到中国美食,玛莎很激动地站起来说,她去过“东方城”。“东方城”是地拉那的中餐厅,所处地拉那经济发达区,消费偏高。她接着道,中国食物太棒了。为了让她们近距离地了解中国饮食,我邀请玛莎和另外两个女生到家里做客。得此殊荣,她们高兴坏了。我快乐地下厨,准备了几道拿手菜。一切妥当后,招呼她们坐下。这几个孩子,惊讶中透着惊喜。惊讶的是她们的老师居然这么能干,唰唰唰,一桌美味出来了;惊喜的是,传说中的中国美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中餐属高消费,以阿国的消费水平,不是所有家庭都会带孩子体验中餐。可是,满满的情绪被食物带出来了,她们仍旧妥妥地坐着。原来,她们对眼前的筷子望而生畏。“瞧我的。”我示范并鼓励她们试试。玛莎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木筷上镶着彩绘,“这看起来真漂亮!”她边说边把筷子插入头发,还俏皮地问我是否好看。这出乎意料的筷子用法着实惊着我了。不过,这筷子做头饰倒是一种独特的美。该吃饭了,玛莎高举双筷,似撑着两竹竿去挑菜,挑不起的时候用手帮忙,再不成,放下一根,只留一根筷子去挑。倒腾半天,玛莎无助地看着我说:“薇薇安,太难了!”我最终找出刀叉给她。土豆烧肉成了热点菜,再加个水煮鱼片,那个麻味儿,那个辣味儿,飘在异乡的中国味儿是多么诱人。玛莎呼哧呼哧,辣不停,水不停,吃不停。这是何其特殊的一顿饭,完全有别于阿餐。放下刀叉,玛莎擦完嘴道:“薇薇安,中国食物都这么美味吗?我太喜欢了。”我告诉她们,在我的家乡,人们会做各种美味的食物,尤其是逢年过节,美食从不缺席。小姑娘们眼里充满了向往。于她们,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番天地,除了阿餐,除了阿国,还有如此独特的天地。美食俘获了人心,在此刻,俘获的还是异国人心。往后的汉语课上,姑娘们听得更认真、更专注了。

这群精灵般的孩子丰富着我的生活,更多温暖和友爱的灵魂与我一起打开认知阿尔巴尼亚的多维窗口。

和莫达老师从相识到亲近,到后来的相约出游、共进晚餐、共话人生,这是一份奇妙的遇见。莫达是三七学校的一名英语老师,也是一个七岁男孩儿的妈妈。她身材高挑,小波浪棕色卷发,深陷的眼眶里扑闪着一双碧蓝的大眼睛,眼里填满温柔。她在这所学校工作了6年,拿着500美元的工资。阿尔巴尼亚在欧洲属于落后国家之一,全国一半的人口依然从事农业种植,五分之一的人口在国外工作。首都地拉那地小人也少,大部分人收入不高却过着怡然自得的生活,人们享受生活,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这是一个过着慢时光的城市。而莫达却是一个一直在奔跑的女人。

她工作尽职尽责,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和两个班的英语主课。我教的汉语班正好是她的班级,她对我不遗余力地提供帮助。一次,班上的两个调皮男孩儿在上汉语课时,多次大声喧哗,不听从指挥。她得知后,立马从办公室过来,在班上做孩子们的思想工作。她认真严肃地用阿尔巴尼亚语跟他们交流,虽然我听得很吃力,但从她的表情手势以及个别词语中,亦能猜出她所表达之意。跟学生交流完后,她转过身,拥抱我,在她亲吻我脸颊的时候,低声道歉:“对不起,薇薇安,这些孩子太调皮了。我已经跟他们沟通好,你可以继续上课了,如有需要,随时叫我。”简单的几句话,温暖流遍全身。

后来得知,她家与中国有着很深的渊源。她的公公早在20世纪80年代时在北京工作过。而她的丈夫早些年因机器操作不当,右手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剩余的三个手指头全被切除。考虑到当时阿国医疗技术落后,她丈夫飞往中国北京接断指。但遗憾的是由于飞行时间过长,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手指没有复回原位。对这样一个与中国有着缕缕牵连的家庭,我心里的亲近感又增添了几分。

闲暇时,她邀请我去她家共进晚餐。我欣然赴约。市区某集市旁,安置着她的家。11层的建筑,她家在8楼。推门而入,迎接我的是几张笑脸。婆婆和丈夫停下手里的活儿招呼我。公公笑容可掬地邀我入座。环顾四周,地上铺着地毯,家里干净整洁。厨房一角的酒柜上摆放的各式酒杯瞬間抓住了我的眼球。酒柜里排列着大小型号不一的杯:小小的咖啡杯,饮水的玻璃杯,饮白酒的小脚杯,饮红酒的高脚杯。他们的爱好与品位尽在这一柜的杯子里了。他们习惯每天小酌干红或干白。欧洲人在酒桌上跟中国人表现是不一样的。我们在酒桌上,是以酒论天下,以酒谈朋友,你不喝是扫兴是不给面子;或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醉方休,不醉不归。而这儿,通常是开餐时大家一起举个杯,然后随意地吃着、聊着。兴致起时,举起杯碰一个。无劝说,无道德绑架,只有愉悦地品酒,饭局自然而舒适。

那晚,吃着蘑菇比萨和鸡米饭,品着红酒,微风轻送,月色如水,他乡已是故乡。

三月的地拉那进入梅雨时节。昼夜不息的雨水限制了外出的脚步。阳台外小院儿内一株枇杷树在雨中苍翠欲滴,枝上几粒枇杷在雨水的浇灌下渐渐变黄,而时光也在雨水的蔓延中变得孤寂。

我打电话给阿国的朋友克劳娣,约她们一家人明晚共进晚餐。她是我所在学校的副校长,一头火红的短发,一口流利的英语,一颗热忱的心,还有一位对中国颇有研究的爱人。工作之余,我常与她在咖啡馆共话家长里短。

阿国人生活悠闲,享受生活大于或等同于工作。他们崇尚自由,追求惬意的生活,正如追求一杯咖啡的慢时光。阿国国民的骨子里镌刻着咖啡情结,呼吸里呼出的都是咖啡香。即便整个国家都闲着,各街各巷的咖啡馆始终没闲过。从小巷到高楼,从清晨到深夜,那儿始终是忙碌的。咖啡馆类似于我们国内的酒吧,喧闹都市里的人们总是愿意把自己内心的那份惬意时光倾注在这儿。一天三四杯咖啡已成了他们的常态。早餐咖啡和小饼唤醒自己,上午茶和下午茶的咖啡补充能量,晚餐后的咖啡是放松。和朋友闲聊在咖啡馆,洽谈业务也在咖啡馆,谈情说爱更少不了咖啡馆。身子、灵魂都付诸斯了。

除了品咂咖啡,和她家一起共进阿餐和中餐似乎成了我们联络感情的主要方式。

起初,他们尽地主之谊,邀请我们去她家吃阿餐。面包或比萨为主,沙拉为辅,外加烤鱼、烤牛羊肉,最后再配一瓶红酒。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地中海的海鲜和蔬菜格外鲜美。欧洲人在烹饪时为了保持其本质的味道,并不会像我们一样对食物进行精细加工。这是有别于我们的饮食习惯,是一个国家悠久历史下的文化自觉,是价值观的不同。无高下,无对错。

礼尚往来,我请她们来我家吃中餐。克劳娣的丈夫是国家广播电台的新闻播报员,一直在自学中文,所以吃晚餐学中文成了我们之间的小约定。他们来每次都吃得饶有兴致,藏不住地高兴,也伴随着很多惊喜。第一次时,我在凉拌的西红柿上撒了把糖,在国内西红柿与糖是标配。克劳娣叉起一块送进嘴巴,嘴一咂,脸一歪,欲言又止的表情够奇怪,但她还是强行咽下去了。我内心纠结,这么勉强?这么难吃?后来我了解到,阿国的西红柿是沙拉的主配,并且从不放糖,只是撒些盐末,佐上奶酪,再淋些橄榄油,味道确实是天然中透着鲜美。地中海的食物享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日照充足,食物品质和口感都是一流。而我竟白白玷污了这纯天然美食。想着第一次她是出于礼貌,强行咽下,心里也是有些歉意的。往后每次端上西红柿,她都先问我是甜的还是咸的。那时我就会告诉她:咱们都爱的。还有一次上了醋熘土豆丝儿,开始她们不动那盘菜,后来无意中叉起一丝说这意大利面真好吃。什么?意大利面?我反问道。这是“行走岸上的鱼”,从地中海蹦出,落入中国人锅里,伤心难过流下酸涩的眼泪,我与他们解释。他们哈哈大笑,都争着吃了。他们品尝中国食物,表现得这么惊喜、开心,我也很开心。可时间长了,克劳娣把我家当成了免费的中国饭店,想吃中国菜了,就跟我说,她女儿很想中国人了,想念中国食物了。克劳娣某日看见我说,薇薇安,我女儿很想你,想你家的中国菜了。我心底很感动,但还有许多文件等着我去处理,只能婉言推迟聚餐的时间。

在异国他乡,不管面对什么食物,都代替不了母亲做的食物。淤积在心底的浓浓乡愁会在夜深人静之时不断涌上来。它是如此猝不及防,令人伤感而窒息。

地中海的辣椒除了外形长得像辣椒,没有半分火暴脾气。没有辣的辣椒是没有灵魂的。于我,异乡的食物终归是缺少灵魂的。有一回,与同事在地拉那街头的一个饭店相聚,除了那惯有的面包之外,发现竟然还有免费小菜,那免费小菜竟然是火爆的、酸爽的浸辣椒(浸坛里的酸辣辣椒),这是我两年里发现的唯一一家有家乡味道的辣椒。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制作的,这味道酸中带辣,辣中裹香,嚼完让人口舌回甘。对,这是家乡的味道,这是母亲的味道。桌上的西方食物对我已无甚吸引,那一小筒辣椒已是全部。整个店里,只有我不顾别人的神色,不断前往添加辣椒,直至泪眼婆娑。吃到母亲食物的那一瞬间,我被时光遣返回多年前,变得柔软又单纯,再次成为一个昔日的自己。是的,无论离家多远,母亲的食物,是一个地址、一个标签。

为了排解这种情绪,除了和阿国朋友聚餐,周末和孔子学院的三五好友相聚,成了异乡最值得期待的活动。

孔院生活规律而简单,除了上课,余下的都是可自行支配的时间。和朋友们一起准备孔院或者使馆活动,天气晴好时,便约着去阿国名胜游玩,更多的时候,便是聚在一起倒腾中国食物。朋友均来自北方,做面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每次相聚,现场包饺子成了不可或缺的活动。鸟儿能把饺子捏得纹路清晰,饺子颜值高,怪赏心悦目的。老鼠是陕西女孩儿,爱打趣儿,爱组织活动,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热闹。胖乎乎的郝帅是河北大男孩,取了个好名儿,擀得了一手好面。而来自南方的我,对面食不在行,但家常菜还是可以拿得出手的。炸好花生米,上几个小炒,等待着水饺出锅。大家各司其职。南方与北方的交融就在锅里冒起的缕缕炊烟中,奏出欢乐的乐章。饺子上桌后,我们先用手机给它们“消消毒”,对着饺子咔咔一通狂拍,然后发微信朋友圈。这不是炫耀,也不是矫情,而是对隔着千山万水之遥的家人朋友最好的告知:我很好,勿念。饭后,大家相约牌桌,或去人工湖散步或品咂咖啡。他乡遇故知,各自忙碌着,各自又都成了彼此需要的一部分。无须特别安排,聚在一起干着同一件事,天南海北地聊着,这就是乡音。我突然懂了,在异国的天空下,最动听的声音,就是乡音。

若说乡音是亘古不变的主旋律,那各种外来音便是旋律不同的插曲。面对或缓或急的插曲,也常有把控不住的时候。喝咖啡时,我会特意留心他们的菜单,可上面的火星语真让人头疼。某日参加一个培训,培训人说的是意大利语,受训人说阿语和意大利语,我说中文和英语。当我看着他们时而眉飛色舞、时而哈哈大笑时,我心里嘀咕:说的什么鸟语?你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突然培训师用英语问我一个问题,我特意说了几句中文,可瞬间我感觉背后有着齐刷刷的目光,光芒太强让我有点不自在。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我也是来自另一个星球,说的也是火星语。宇宙苍茫,大家各自为王亦为友。世界之大,能聚在一起,就是一种缘分。和而不同,尊重差异,才能更好地融入别样的空间。

汉语热在阿国持续升温。许多社会青年对汉语越来越感兴趣。在这种呼声中,社会班开课了。社会班里,有商人,有银行职员以及其他行业的人。笑容最灿烂的是米拉。

米拉是一位全职妈妈,女儿一岁。除了有着阿国标配的美女身材,她还有着许多阿国人没有的自信与坚毅眼神。她是社会班汉语课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她与我们每一位孔院老师都熟悉。我们都愿意为她开小灶,单独辅导。究其原因,她有个伟大的梦想:她想成为本土汉语教师。

在阿国相遇的这些女性,都有共同的特点:果敢,笃定,向上,积极。这是伊利里亚人血脉里奋斗的因子。

米拉的梦想将乘着孔院的东风,在阿尔巴尼亚开花结果,这是何其有意义的梦想。这不仅是米拉个人的梦想,也是我们孔院人的梦想。这也是孔子学院存在与传播的意义,把礼、仁、信、义传播出去,把美和善统一起来。

两年的任期很快临近尾声。我要把地拉那的时光归还给地拉那,我要带着回忆与思念返回中国。而今的我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我吗?那些尝试与付出,那些欢喜与孤独,那些笑脸与感动,让我看见了一个更为真实而立体、仁爱而友善的自我。

使馆恳切地希望我留任,因为我是这批学生们的第一任汉语老师,也是阿国孔子课堂的开创者。使馆希望我能继续带领这些学生快乐地学汉语。而考虑到家庭原因,我还是决定离任回国。当学生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多人哽咽了。不舍,岂是只有他们?

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组来阿国拍摄中阿友好关系纪录片,专程来到三七学校,采访这些学汉语的孩子。孩子们在镜头前,用汉语问候东方古国的朋友们,并热情地歌唱:“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北京,在地拉那,我的朋友在这里……”还有《茉莉花》等歌曲。镜头结束时,孩子们真诚地呼喊:“欢迎来阿尔巴尼亚!我爱你,中国!”也许是太用力,这些孩子眼里都闪着亮晶晶的光。

难忘那年元旦,受中国驻阿尔巴尼亚大使馆之邀,汉语班的孩子们在大使馆里又唱又跳、载歌载舞,把中国当时流行的舞蹈《小苹果》带入使馆,演绎着阿版《小苹果》。活灵活现的舞姿,热情洋溢的笑脸,受到了中外来宾的高度赞扬。

难忘10岁的Sarbi送我肖像画,11岁的Era邀请我过“夏节”,15岁的Andrew为我唱生日歌,16岁的Sarah给我写信,26岁的Mira与我诉说梦想,56岁的Mirdo拉着我回忆往事。无数个熟悉又陌生的朋友对我说:“Kine(中国),你好。”这些朋友,如满天繁星,温暖我心。

漫步地拉那的街头,深吸新鲜瓜果之香;悠闲地躺在法罗拉海岸的茅草亭下,看星辰跳入大海;登上达依特山的山巅,在灯塔下俯瞰地拉那万家灯火;怀揣期待和祝福与阿国朋友共度圣诞与新年。

走过四季,我遇见地拉那的风和物语,还有那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生命赐予我的礼物。

我准备行装回国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打开门,是班长玛莎。她扑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问:“你真的要走了吗?我很舍不得你。”她语调轻柔,眼眶忽然湿润起来。“你会不会忘了我们?”说完,她拿出一条粉色的围巾。她告诉我,这是她妈妈特意为我手工织的,希望我把这份温暖带回中国。她从书包里拿出两张照片,一张是我与她在学校门口的合影,另一张是在克鲁亚郊游的全班合影。接过东西的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物件,那么轻,又那么重。眼前的小姑娘怔怔地望着我,叮嘱我不要忘了她们,要常在脸书上与她们联系。临了,她笑着说:“将来也许有一天,我要来中国,到时我要来找你。”我轻轻拥抱她道:“中国欢迎你,我在中国等你!”

我如一只候鸟般又飞回了故乡。

当我回到国内,回到赣西的乡村中学,工作的间隙或者夜深人静之时,阿尔巴尼亚两年的快乐时光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与孩子相伴的点点滴滴,以及她们的笑脸让我怀念难忘。它们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丰盈着我的人生。

作者简介

魏艳平,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文学百花苑》等报刊。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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