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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慢

2023-08-06高卫国

雪莲 2023年5期
关键词:戏台唱腔祖母

早些年,每个乡村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台,有多少个村庄就有多少个戏台,如果村庄没有戏台,就成了一件令村里人感到羞耻的事儿。晁寺的戏台搭在皇姑庙的门前,孙村的戏台在村头堤坡下的平旷处,我们村的戏台搭在村西头的小学门口,戏台下开阔的土地平整若晒坪。

唱大戏可以撑起一个村庄的脸面,一个村庄搭台唱戏,整个村庄的人都跟着长了精神。走在乡村道路上,设若半路遇见附近村庄的故交旧友,邀请对方来看戏,声音里自然也多了几分自豪。

我们村庄有一个古会,设在农历十月初五,到了这一天满街筒子都是走亲戚的人和小商贩们,热闹异常。每逢古会,一定要搭台唱戏,戏台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搭建好了,戏在古会的前一天开唱,过了初五这天,还要继续唱几天。到了临近古会的日子,从邻村嫁过来的媳妇会叮嘱自家孩子:“吃过饭喊你爹,套车去接你姥姥来住几天。”隔着墙就听见大嗓门胖婶的吆喝声:“喜娃,下午别疯跑了,骑车去接你姨姨来咱家看戏。”在祖母的叮嘱下,父亲也架上牛车,到神标和北豆公两个村庄,去接我的两位姑奶。

站在时光里,站在旧物遮蔽之下,生命的细节慢慢地抻开,童年时看戏的一个个瞬间被拉伸延展,记忆便像放电影一样清晰再现。如果沿着这条时间铺就的道路向回走,一定能和一个孩童相遇,这个孩童正是童年时期的我,透过时光的隧道,仔细打量,我着一个小板凳紧跟在祖母的身后或者牵着祖母的衣襟,那是我们正在赶往戏台的路上,也可能是戏曲散场后走在归家的途中。

第一次和祖母去看戏,老旦端坐在戏台中央咿咿呀呀唱个不停,他专注投入的表演并没有吸引我,我坐不住就拿出了自制的链条枪,祖母告诉我不能这样。回家的路上祖母叮嘱我一路,祖母读过私塾,说出的话蕴含道理,“戏曲在民间传了多年,即使原不知其味,带着真诚观看,时间久了也能品出剧中的美。再说一心不可二用,就像你念书,要专心,不能歪到这边,扭到那边,上学时不能老想着爬树逮鸟,摸鱼摘瓜,心一乱,书上的字就飞走了。”

记得鲁迅先生写过一篇《社戏》,内容是他童年时期看戏的经历,鲁迅在文中也曾写过,老旦咿咿呀呀的唱腔,他们几个孩童都不喜欢,于是“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其实,小孩子毛猴一般顽劣,在那个懵懂的年纪谁又懂得欣赏戏曲艺术?看戏看的并不是戏文和情节,仅仅图个热闹罢了,又怎能轻松走进戏曲营造的世界。

我最喜欢在密匝匝的锣鼓点中,看武生和刀马旦出场。戏台上扎靠背旗的武生和头上戴着两根长长摆翎的刀马旦,他们耍着刀枪斧钺,中间有許多小兵连续翻着筋斗,这时候锣鼓点儿密集,打斗场面热闹激烈,我的内心也随着戏台上小兵的闪躲跳跃而热血翻涌。

花旦穿着精致的绣花鞋,轻移莲花碎步走上台来,她头上诸多的饰物在灯光下闪烁如星;也有的戏装上纹有七彩珍禽,灯光中也显得艳丽夺目;青衣的水袖生风,在冷月下舞成了缭乱的虚空。山河破碎几多恨,青衣行酒皆是愁。青衣,一袭青衫褶子裙,长长的白色水袖,柔婉迤逦的唱腔,演绎着既是戏里也是戏外的人世悲情。

戏台上的唱段儿也不是一味的哀戚,有时候幕布扯开,一位美娇娘挥舞着长长的水袖,拖着细而柔的唱腔,如柳莺啼啭,粉里透红的脸蛋上一双俏眼,顾盼生姿。悠扬的管弦、圆润的唱腔,游园惊梦般在你眼前幻化出一个明媚的春天,桃红梨白、风流缱绻。牡丹亭中游赏,西厢房内望月,桃花扇底染秋红……

夕阳西斜,夜幕降临了,挂着灯泡的戏台由昏黄变成了蜡黄。台下有卖瓜子花生的、卖甘蔗糖葫芦的,一片烟火俗世的喧闹。蓦然,台上锣鼓铿锵,台下的人便安静下来,凝神细看,是豫剧《大登殿》中的一折,帝王装扮的薛平贵出场,历史早已隐退,浓缩成一团纸上的笔墨和一折可以在舞台上演绎的戏文:“……老母亲在上儿拜见,孩儿有话听心间,征西凉我去够十八载,家撇下宝钏妻是娘照管,你年年送米月供面,差来丫鬟送油盐,至如今孩儿我登金殿,我把母亲你宣上金銮……我赐你金打扇银打扇,金瓜钺斧镫朝天,再赐你金凤辇银凤辇,十二个彩女当丫鬟……”

时间瞬间静止了,不再流动,台下卖东西的小贩也敛声凝气地注视着舞台,连眨眼这样的小动作都显得奢侈。只有装扮好的帝王站在舞台正中央,唱腔是豫西调,温情柔婉,舒缓流畅,一字一字地砸在听者的心上,也在如水的月色中回荡。

除了豫剧有时也唱曲剧,常听的曲剧有《卷席筒》和《陈三两爬堂》,都是悲情的唱腔,结局也都温暖人心,惩恶扬善的教义让人忘记世情的酷烈苍茫。有一出戏叫《关公辞曹》,这出戏,文辞很别致,至今还在我耳畔回荡:“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你曹大嫂亲自下厨戳锅燎灶,大冷天忙得她热汗不消。白面膜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搬蒜臼来把那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我对你一片心苍天可表……”

曹操在这出戏里,一改舞台上的奸雄形象,可爱的样子就如同一位邻家大哥,方言式的表达诙谐幽默,情感流露也自然。台下叫好声如潮,月色清凉如水,因了这样的唱腔和戏文,戏剧少了隔帘花影的雅韵,却增加了戏如人生的现实感。

离散场越来越近了,月亮越来越亮,夜色在月色中消融,我牵着祖母的衣襟,拎着小板凳,一路上踩着不硌脚的夜色和月光,向家的方向走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幼小的心灵尚不懂时空观念,只感觉有月亮的夜晚我和祖母回家的小路显得异常平坦。后来上大学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瞬间就喜欢上这首诗,这诗句暗藏哲思像极了舞台上的大花脸,大花脸在戏曲行当里又称作“净”,净角哇呀呀的道白气足神定、暗藏机锋,如同禅家醍醐灌顶的开示。

迈步人间随处皆是戏台,命运之神慷慨地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戏台,我们在这个特定的戏台上嬉笑怒骂、唱念做打。你和我在他人的戏中也变换着不同的角色,承担着不同的分量。周围的人呢?周围的人在你和我的戏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好戏连台,一场接着一场,人生也有许多下一场,谜一样费解的下一场,如同《折子戏》里的唱词,“你穿上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你演的不是自己,我却投入情绪……”

台上台下皆是人间,繁华落幕,容颜景致暗换,时间游移中暗换的又岂止是容颜,世间旧物也随着时间沧桑变迁。人活着平淡而孤独,被每一个往事具体细节引向时间的深处。时间深处的戏台早已缩成了一个边角,缩成边角的戏台依然蹲在那里,蹲在村西头学校大门的旁边。在默无声息的时间流逝中,戏台下的大片土地上都建起了住宅。戏台可有可无,如今乡村和城市一样,都活成了一口又一口的急喘气,作为乡间文化组成一部分的古老戏台,逐渐隐于历史的苍茫。

马尔克斯说,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人到中年以后,回忆的丝线拉长延伸,编织成了一个又一个梦,梦境常常再现儿时的情景和儿时的村庄。村庄的轮廓依稀还留在昨夜的梦中,戏台、房屋、麦田、小河、斑驳的树影和朦胧的烛影,另有一些看不清脸庞的人活跃在我梦的最底层。在梦里,我看见祖母在村西头戏台旁徘徊,看着被削减成一角的戏台,祖母一脸茫然,我还看见爷爷蹒跚地走在荒芜了半边土地的田埂上,爷爷望着荒芜的农田摇头轻叹,他蹒跚的步态歪歪扭扭,那歪歪扭扭的步态如同乡村的走向。

作为时间注释的戏台一直都蹲在那里,即使仅剩了一角也能想象当年锣鼓喧天的热闹,然而时间早已流逝,就如同雨水滴入溪流,岁月在风中穿行。木心有一首小诗《从前慢》:“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我童年那些遥远的光阴里,乡村人家的日常,无非就是麦熟茧老李杏黄,那些从前的时光似乎真的很慢,如同戏台上慢悠悠的檀板,时光慢,慢时光。

【作者简介】高卫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人》《散文百家》《大地文学》《生态文化》《奔流》《四川散文》《雪莲》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河南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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