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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野蔬

2023-08-06虞燕

雪莲 2023年5期
关键词:马兰头马兰紫云英

野菜头牌

野菜圈里,荠菜定算头牌了,无人不知晓它,无数人迷恋它的味道,早在《诗经》里就出现了对荠菜的赞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苏东坡也说“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想及童年时,自己随随便便地吃过那么多荠菜,便有一种赚翻了的幸福感。

我们叫荠菜为“花里菜”,这个名儿何解,不得而知。荠菜当然是会开花的,酷寒之后,天气转暖,便有花梗从荠的根部抽出来,顶端开出细密的白色小花,戴了一顶顶帽子似的,风吹来,轻盈盈地摇晃。花有四瓣,呈十字形,荠菜开花被人们视作春天来临的信号之一,跟其俗名“花里菜”应该并无关系吧。

荠菜年年开花、结籽、落地生根,于霜雪凌冽中破土、生长,晋夏侯湛在《荠赋》里写道:“钻重冰而挺茂,蒙严霜以发鲜”,万物萧索,其他野菜都还没影时,它偏偏嫩生生地贴着地面伸展开了叶子,顽强又热烈。因了荠菜,寒气逼人的野外开始变得可亲了。

少时,觉得荠菜真是狡猾,竟能随温度高低改变颜色和形态。受过霜冻的野生荠菜叶色呈深绿、暗绿,或为红褐色、棕色,待天气暖和,便一片嫩绿了,叶子也会长大不少。光照足的地方,叶片锯齿起起伏伏曲曲折折,甚是明显,反之,则似被什么磨平了些,成了波浪小花边。跟着大人去挖荠菜,经常吃不准,一眼望去,喏,荠菜就在那儿,然多看了几秒又不敢确定了,或者,我认为是,弟弟却说不是,姐弟俩对着一片青绿争论不出个结果来。母亲手把手教我们认,先从外表入手,荠菜贴地而生,像八爪鱼那样趴在地面,还可以挖一棵出来观察根部,荠菜就一根主根,比较长,掐断叶子闻气味也算一种方法,荠菜有其独特的浓郁的清香。荠菜开了花意味着老了,不能吃了,只好弃之。

挑挖荠菜也需要点技巧。轻轻翻起叶子,以剪刀头挑松土壤,而后对准根部一刀剪下,干脆利落。离开泥土的荠菜叶子会反卷,很快,它们便挤满了篮子,根儿白,叶儿大多绿色,偶有暗红。小孩子都喜欢拎篮子,拎不动至少也要扶着点儿,弟弟淘气,半路上把篮子弄翻了,荠菜倒了一地,急慌慌捧进,连杂草尘土一起。母亲特意安排他择菜,把杂草、枯叶、头发丝等拣出来,看以后还随便应付不?

荠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自小,我就这么笃信。荠菜切掉根,洗净,每一棵任意撕扯下,搁盐、糖,味精、麻油等凉拌,用筷子挑起,入口轻嚼,来自原野的鲜香掠过舌尖,清新朴素又醇美。以荠菜炒食、做羹汤,就算在物质贫乏的当年,也能做出不少花样来,荠菜炒香干、荠菜炒年糕、荠菜豆腐汤、荠菜煎鸡蛋……

外婆擅做的“荠菜浆”,分“素浆”和“荤浆”。在岛上,“浆”特指煮时加入了淀粉或面粉的带汁食物,比汤略稠,趁热吃才好。外婆将荠菜切得细细的,“嚓嚓嚓”,砧板染上了绿汁,我伸出手指一碰触,指肚也染绿了,外婆支开了我,说刀可不长眼,危险。她继续切碎油豆腐和菇类,入锅加水与荠菜同煮,待白汽不断冒出,“咕嘟”声渐起,慢慢旋入事先调成糊状的番薯淀粉,素荠菜浆即成。外公和舅舅常去海边扳鱼,若有肉质厚实的鲜鱼,外婆用刀削下鱼肉,切丁,做荠菜鱼肉浆。灶台热气腾腾,外婆半隐于白烟里,盛起一大碗荠菜鱼肉浆,摆于桌子中央,绿中夹杂着点点白,野菜的鲜与海味的鲜混合在一起,真是夺魂的美味啊,每每吃得酣畅淋漓,浑身发热。也可以用虾皮代替鱼肉,那是另一种鲜香。

岛上不兴吃饺子,所以,我是在多年后才尝到荠菜猪肉馅饺子的,那白皮翠馅和煮熟后微透的春意,都让人格外欢喜。忍着烫咬一口,被肉汁浸润的荠菜油而不腻,鲜馥适口,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一有机会便怂恿母亲包饺子。剁碎肉,荠菜切得细绒绒,两者混合搅拌成馅,擀饺子皮对海岛人来说属于高难度技术,只能买现成的,母亲老笑我包的饺子蹩脚,那可顾不得了,好吃就行嘛。若实在馋了,市面上的速冻荠菜饺也是能将就的。

近些年,人工种植的荠菜多了起来,想吃荠菜比以前方便了,可味道上总感觉缺点什么。怀念小时候野蛮生长的荠菜,它们餐霜雪,饮雨露,吸天地之灵气,终成一味难以模仿的珍馐。

蒲公英,灵性之草

春天的原野若是没了蒲公英,那可得冷清不少。当然,年少时的我们从不担心它会缺席,毕竟,蒲公英欣欣向荣的身影遍布山坡草地、田头地尾、村野河畔等等,它的波状齿叶在地上悄悄铺展,花茎从根部傲然抽出,金黄色的小花绽放得从从容容。我们却盼着花期赶紧结束,种子上就会出现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轻轻一吹,“绒球”四散,像一朵云破碎消失,而种子御风而行,掉到哪就在哪安家落户,实在神奇。

大人们说蒲公英抗寒耐热,适应能力很强,是“伴人植物”,有灵性的。蒲公英知道人类需要它,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蒲公英。

春天里,多种野菜齐齐拱出泥土,集体亮相于大地之上。蒲公英是母亲采挖次数最多的一种,新鲜的即食,剩余的摊晒于筛子上,晒干后用几个大塑料袋装起来,扎紧口子,藏进灶间那口大缸里。我并不那么待见蒲公英,怎么做吃起来都有一股苦味,“苦”,这五味之一让我一度怀疑莫不是母亲搞错了,蒲公英就是用来吹着玩儿的,哪能吃呢?

涼拌蒲公英是家里的惯常吃法。新鲜蒲公英洗净后浸泡半小时左右,便于净除茎叶间的尘土,锅中烧水,水开搁少许食盐,蒲公英焯水后捞出,再过几遍凉水,以减少苦涩味,挤干水分装盘,加适量盐、糖、醋、麻油等搅拌均匀即可食用。我家的早晚饭一般为热汤饭,除了咸鱼糟鱼,母亲会不时加个凉拌蒲公英,她说这道菜苦中带鲜,很清口,让我和弟弟多吃,能去火气,除春燥,总之就是对身体好。《本草新编》里记载,“蒲公英泻胃火之药,但其气甚平,既能泻火,又不损土,可以长服久服而无碍”,当时的我可不懂,母亲让吃那就吃吧,还吃出了经验,凉拌蒲公英在嘴里囫囵翻几翻便咽下,不细嚼,免得越嚼越苦。

相较而言,蒲公英摊鸡蛋的味道好多了。蒲公英切得细细碎碎,加盐抓拌,与打好的蛋液混合,“嗤”一声扑进热油里,煎至金黄捞起。香喷喷油滋滋,蒲公英略微的涩被厚味掩盖,却保留了野蔬的清新,消食开胃。有客人上门,好些次,母亲就用蒲公英代替葱和韭菜,煎个蛋饼子,有人尝了半天也猜不出是什么菜,母亲神秘一笑,提醒其往后门外瞧,那里,一大片蒲公英正绿葱葱地摇曳在清风里。

母亲一年四季都拿得出蒲公英,那是我家的“常备药”。小时候,我和弟弟扁桃炎发作,咽喉那个痛,连喝口水都要死要活,母亲就用蒲公英煎水,让我们当茶喝,鲜的干的皆可。蒲公英可是有“抗炎菜”之称的。然蒲公英煎水委实苦,皱着眉一口气“咕嘟嘟”喝下,舀起一汤匙早已备下的白糖,速即塞入嘴,当甜充溢了口腔,整个人方松弛下来。一天喝三碗,通常连喝两日后症状会减轻,所以,就算蒲公英水再苦,我们也会乖乖喝掉,苦总比疼要好啊。

四邻八舍来讨要蒲公英干品的理由五花八门,什么上火流鼻血、结膜炎、耳朵眼儿化脓之类,最意外的是莹莹,竟拿蒲公英熬水涂青春痘。她额头跟鼻头的痘子又红又肿,听说这个偏方能解热毒,决定一试。那会儿,我觉得奇怪,甚至持怀疑的态度,明明是我们随意玩的野草,怎么一下子成了万能药了?多年后,我愈加佩服母亲,没什么文化的她恰恰颇有见识,清代名医陈士铎称“蒲公英,至贱而有大功,惜世人不知用之”,母亲知之用之,从来没有辜负这“药草皇后”。

蒲公英的英文名为“dandelion”,想必是它锯齿状叶子使人联想起狮子(lion)的牙齿了吧。欧洲人取蒲公英的嫩叶制沙拉,摘其黄色小花做鲜花煎饼,而根部因富含菊粉,有着和咖啡豆一样的苦涩感及巧克力般的浓香,理所当然成了咖啡的替代品。

看似平凡的蒲公英究竟藏了多少珍宝在身上呢?

身份复杂的草子

早前,岛上的人们默认黄花苜蓿为“草子”。开花之前的黄花苜蓿碧绿鲜嫩,可做为春天里的家常菜,如清炒草子、草子炒年糕。我爱吃草子炒年糕,糯软的年糕搭配娇嫩爽口的草子,嚼起来鲜又香。后来,有人说,在他们那一带,紫云英才叫草子,未开花时也常用来做菜、炒年糕。这下,“草子”的身份似乎有些复杂了,我们从来称紫云英为“芘花”的,且不食用,也就是草子、芘花为两物,绝不混淆。

黄花苜蓿和紫云英都属豆科植物,两者外观颇相近,细看又有差别。黄花苜蓿主茎较粗,难掐断,主茎上生细茎,每根细茎上长有三片叶子,紫云英的茎细,中空,柔嫩多汁,多为奇数羽状复叶。开花后,则一眼可辨。黄花苜蓿开黄花,一朵朵挨着,总状花序密集成头状,紫云英的花为紫红色,大片盛开时,如云霞叆叇,风一吹,紫红的花儿海浪般翻涌,绝美。

小时候的春天,有无边的原野任我们遨游。男孩们卷起裤腿在河里摸螺蛳捉泥鳅,吵吵嚷嚷,仿佛要把小河翻个底朝天,女孩们沉醉于紫云英花海,钻进去钻出来,而后,忍不住采了花开始编花环,让艳丽的紫云英花朵绽放在头上,遂个个都觉得自己成了仙女。欢笑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肆无忌惮,燕子和麻雀受了惊,一下子飞出去老远。

农民们割完水稻,特意遍撒紫云英种子,让它们恣意生长,等来年清明左右,花期正盛时,水牛粗暴地踏入稻田翻耕,娇艳的花瑟瑟发抖,被整棵整棵埋进黑泥里,直至腐烂。黄花苜蓿的命运也差不多,只不过它烂在了旱地里。那时候觉得奇怪,多美的花,长得好好的,咋这么糟践人家呢,多可惜啊。母亲说,化肥贵,这两样野草能肥沃土壤,专门用来做绿肥。有农民还事先采割了一些紫云英,放进土坑里,拌以河泥,大太阳下晒几天,令其发酵,便成了晚稻基肥。

我看到过侥幸存活下来的紫云英和黄花苜蓿,第二年,它们在田地里稀稀疏疏挺立着,花儿星星点点,淡然的样子。

为什么黄花苜蓿和紫云英能做绿肥,其他野草不可以?当年母亲未能解答的疑问我自己找到了答案。作为豆科植物,它俩根部均有寄生的根瘤菌,能固定氮素,壅田再好不过了。

至于两者的“草子”名之争,方言词典也解释不一,各有各的拥趸。好在,最后得了个皆大欢喜的结论,“草子”可兼指黄花苜蓿和紫云英,而“芘花”只指紫云英。

我尝了“芘花”,口感不及黄花苜蓿清脆,但它更水嫩些,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从此,我个人的春日菜谱里又多了一种野蔬。在自小的观念和习惯里,“芘花”只是用来欣赏和制肥料的,相比黄花苜蓿,一直以来,它是受到轻视的。确实,我们常常会受某些东西的影响而思维固化,而变得狭隘。

不得不提,紫云英早就是养蜂人必不可少的蜜源植物了。紫云英蜂蜜色如浅琥珀,草香味清新宜人,有清热解毒、消肿利尿、润肺止咳等功效,在南方春季蜜种里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明前马兰菜中宝

明代笔记中有首《马兰歌》:“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碧叶绿紫茎,三月春雨足。”将马兰头旺盛的生命力及形态描摹得甚是生动。小时候,几阵春雨后,成片的马兰头从田埂、河边、坡地等“唰”地冒出来,熙熙攘攘挤在一起,绿叶红茎,独具草木清气。

“明前马兰菜中宝,明后马兰羊口草”,民间俗语自有它的道理。马兰,吃的就是春天里的一口鲜,过了清明,马兰老了,叶子好似有了中药味,口感不好,只能喂牛羊了。清明前的马兰头,叶片柔嫩,菜梗纤细、微红,细闻有清香。挑马兰头,一手捋叶,一手用剪刀剪下,装入篮子。少时随大人挖野菜,更多的是觉着好玩,见篮子渐满,成就感也满满。

新鲜的野生马兰头最好先烫一下,以去除土腥味和苦涩味。《随园食单》里写道:“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我们的吃法里,以马兰头与春笋丝同炒,春笋的脆爽,马兰的鲜香,于舌尖辗转、交织,至味清欢不过如此。可谓春日两鲜,强强联合。凉拌香干为马兰头的另一种常见做法。香干切碎,焯水后的马兰头挤干,切成细末,加盐、醋、糖、蒜汁、香油等一拌了之。这道菜香味浓郁,分外爽口。

当年,外婆家前面一带全是田地,春天一到,各种野菜杂草都来凑热闹,荠菜、艾青、鼠曲草、马兰头、卷耳……眼睛被绿色占满。马兰头家族最为兴旺,挨挨挤挤,到处可见。大姨、二姨和小姨纷纷出动,蹲在田头采啊挖啊,生怕被别人家抢了先。马兰头挖得多,一时吃不完,外婆将新鲜马兰头过一下开水后晒制成干,存起来。

晒干的马兰头越过了季节,成为全年可享的美食。马兰头干煸五花肉是外婆的拿手菜之一。大火烧开,小火焖煮,马兰头与五花肉在热锅中拥抱缠绵,互相渗透,马兰头吸饱了肉的油脂,润泽发亮,嚼起来韧而不硬,味道醇厚,软糯的五花肉浸染了马兰的清香变得肥而不腻,柔润鲜美。这样的美味连吃剩的汤汁都不能放过,拌进饭里,一碗糙米飯瞬间奢华起来。

马兰头集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为一体,有清热解毒、散瘀止血等功效。《本草拾遗》里记载:“马兰,生泽旁。如泽兰而气臭。北人见其花呼为紫菊,以其似单瓣菊花而紫也,又有山兰,生山侧,似刘寄奴叶,无丫,无对生,花心微黄赤。亦大破血,皆可用。”幼时,手指被玻璃割伤或其他磕碰出血,外婆就随手采几片马兰叶,揉碎,敷于伤口。看来,马兰头还是天然的创口贴呢。

原来,在古代,马兰头叫做“马拦头”,这是我后来才知晓的。清人袁枚在《隋园诗话补遗》一书里说了则趣事,有一官员离职,同僚在江边为他饯行,村童以马兰头相献。其守备赋诗云“欲识黎民攀恋意,村童争献马拦头。”而古时更有民谣:“马拦头,拦路生,我为拔之容马行。”这样看来,送马兰头确有拦马相留之意。

寄情于物,不舍谁离去,就送上一把马兰头,草拦马蹄不忍离。这个倒挺有意思。

【作者简介】 虞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学》《草原》《山东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等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中高考阅读类书籍。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宁波文学奖、师陀小说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 《理想塔》,散文集《小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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