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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2023-08-06程多宝

雪莲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夏书记

1

金星飞舞,你推我搡地直往眼眶里钻。那是材料上的汉字有了情绪,纸面上跳,屏幕里蹦,似乎咬着无声的牙。刚一站起,大艾的身子骨散了架,脑子嗡嗡的,有了句自言自语:算你狠!

准备洗洗睡了,手机里老孔不依不饶: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咱俩谁都别拧……还不是总部催得急?

老孔是燕阳传媒集团企划总监。说是老孔,其实人刚到中年。还有的,算是应了这个名字。人说耍心眼的,顶多是个蜂窝煤,可他真是一只筛子,浑身上下冒着孔。哈,姓孔的,你还挡不住?今儿个从早到晚,十二道金牌调回岳家军还是咋的?

大艾想起这么一出。这是孔总前一阵子,一次酒局后放松时秀的段子,刘兰芳评书《岳飞传》模仿秀。这个子夜电话,原以为明天一早,大艾都想好了,一上班头件大事,就是面呈孔总。

没想到啊,孔总事先认怂卖惨。“你急我急,都是干着急,微县呈供那么一小团面粉,能摊多大粑粑?”大艾实话直说。

对方报来的材料前赴后继,剪不断理还乱。准确地说,都是大路货似曾相识,难怪孔总急得上火,到了嘴边的埋怨,大艾想想还是咽了。一周前,8月10日,地处山区的微县稻堆山乡,曾在平安镇小岭村挂职扶贫的第一书记小夏因公殉职,各级领导先后批示,要求宣传部门摇笔杆子拉队伍搭班子,地毯式搜集感人事迹,于是他们临时抱佛脚地想到了燕阳传媒。

近年来,燕阳传媒声名鹊起。岁末年初总部表彰,大艾哪次不是榜上有名?同行戏谑说“大艾坐庄,如纪念碑高耸”,盛誉之下,孔总怎不再三催问进度?

如此海量信息,浓缩于三四十分钟的一部纪实片,要的就是创意出其不意。大艾是公司王牌策划倒是不假,但这次不是文艺片,是实打实的先进事迹非虚构,所有事实都在微县38万人眼皮底下,一丁点艺术升华的空间都不便嫁接。几个关键点,比如说小夏的妻子女儿、老母亲都没有镜头?还有小夏书记一手扶持致富的平安镇小岭村,那个菊花嫂子汪世英,为什么镜头一闪而过,话语那么高大上?可供剪辑的有效镜头,也只是镇里的老高书记与几个党委班子成员,反反复复地讲述,内容大差不差颠三倒四;就连小夏殉难处,也只有一个简单的特写……没有同期声,只有画外音,仅以口播方式配音,怎能感人?

一晚浅睡眠。推辞理由一箩筐,最好能说服孔总放弃订单。“让受众飙泪?也不能一味煽情,我想重走情感实录,走进小夏书记的内心世界,这才是立足之本。你想啊,连我自己都不感动,材料越看越烦,后期制作,怎么剪辑?”

事后,连大艾自己也没想到,难得一次与孔总对飙,她怎么动了情?能不委屈么?而立之年啦,小家顾不上安顿,这些年为了燕阳身子一窝,十年光阴说没就没,哪次重大宣传推介自己不是卖血卖肉卖骨头?“孔总,别说我是大厨,就算皇家玉厨,那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谁的泪点还这么低?千人一面似的脸谱化英雄,怎么感染观众?”

怎么说也是死者为大!小夏书记毕竟是在察看敬老院时因公牺牲。以前推出的英模人物,原有的经典泪点,类似英雄事迹尽管往他身上堆。人都死了,怎么拔高都不为过,领导就是看出了雷同也不会说破。孔总理直气壮:“小夏书记出现在那个事发现场,这是铁的事实,剩下的合理想象。”

那个时间点有了他,他就是英雄,这个没错!大艾嗓子点了油门:我不想造神,又不是战争年代没有退路,必须视死如归!

大艾语速一飙就是一百多迈,对面的孔总只是吹着茶杯,仿佛他就是高速路收费站。许久,茶水不再折腾,一根根细小的茅尖张开雀舌直立向上,呈阶梯状悬而不动。“天道酬勤,地道酬德,人道酬诚。”茶水晃了一晃,不紧不慢:公司决定,你去微县走一趟……事关燕阳形象,牵涉公司生存,你不去,谁去?

“我有底线。孔总,我想实录真实,不是打造;有时,英雄也就是普通人的一次挺身而出,就这么简单。”大艾刚一坚挺,孔总步步紧逼:人家也是举全县之力,救场如救火。只是一个事迹宣传,就算我们不介入,微县这次肯定能争取到应有荣誉,我们只是推波助澜。

徽文化,你不是有兴趣么?说不定收获满满。坐在家里,如何接地气?孔总拐了个弯:你——可是燕阳王炸,没你搞不定的。

那倒也是。

微县,有个同学?孔总甩出的这句,点穴似地击中了大艾。

2

忙了好多天,大艾没想过事发地微县真有个大学童鞋,刻骨铭心的那种。

几年前,与孔总聊天时扯到微县,自己有过这么一说,不想孔总如此走心……是的,男同学胡立志。

说到胡立志,还有个不想提起的女同学:马利群。

当年的大学校园,胡立志英俊帅气,精明之中有些执拗,放不开,认死理。当然,这与他家境贫寒有关。那时,大艾还没取当下这个“艺名”,同学们开口闭口喊她梅婷婷。私下有人揣摩,认定梅婷婷与胡立志修成正果。只是世事难料,毕业季树倒猢狲散时,马利群与胡立志拍拖,据说两人一开始似乎八字没一撇。

校园里她听到过,马利群看似不经意地剧透过胡立志的家史。马利群老家也在本省,听她说起过,胡立志爷爷早年救过国民党伤兵,其中有个还是当年的国军上校。这事胡家隐瞒多年,改革开放时才兜底而出,可惜的是也没见到哪位台胞认亲。大一大二那时,马利群蛮清纯的,与梅婷婷一样素面朝天。毕业季散伙饭,梅婷婷没见到马利群,据说那会儿她正在人才市场上窜下跳。直到有同学给她转来一只袖珍手电筒,梅婷婷这才知道,这是马利群临别之际相赠的毕业礼物。这些年,各种性质的微信群捞回不少人脉,只是大艾沉没于职场打拼,与同学几乎不搭。

当初春风得意的马利群失联,劈腿的胡立志也没音讯。有人星夜赶考,有人告老还乡,谁也没长前后眼。也不知道胡立志是不是回了老家微县,或者去了更高的平台蹦达,家乡的英雄人物事迹推介,居然由老同学梅婷婷一手策划,他会怎么想?

孔总,会不会早就知道这事?忽地,大艾想到了早班时的那杯茶水,悬浮的倒像是微县茶叶。这种茶叶神形兼备早有名气,几乎一眼看穿。当初在校园里,胡立志不止一次地推介过家乡特产,所以大艾觉得眼熟。

哈哈,微县材料只是皮毛,人家孝敬的茶叶倒是喝上了。

一连几晚没睡好,大艾有些反悔,觉得当时迷迷糊糊应允,是不是女人一天三惑?若说一孕傻三年,自己连个男友也没谈过,当初的胡立志顶多只算半个男友。大艾本意是拒绝孔总,没承想让领导三绕两绕,居然从了?当时,孔总一脸委屈,说公司接下来想揽的几宗大买卖,宣传推介上的大订单,还仰仗省城人脉,而眼下微县下了深水,省城要是燕阳有了声誉,不就等于吃了定心丸?只是小夏书记殉难地点稻堆山,距离县城半天车程,一座荒僻的恐怕都没上过高德地图的山峦。担任扶贫第一村书记的小夏任职半年多,更多的闪光点应该在平安镇。镇书记老高介绍小夏的事迹材料,那种难听的微县方言视频,一开始大艾怎么也听不懂。

整理携行,一溜的护肤品,特别考虑着对付紫外线系列。从微县上传资料片看,那里的人脸庞透着黑红。拉杆箱顺及一提,那只玫瑰红的小手电筒滑了出来。

哈,带上,算你有心,马利群。当年的想法未免纯真,现在想来还有些怀旧。面对即将前往的微县,这个位于大山深处的山城夜晚,当年听胡立志说过,手电筒必不可少。

微县方面负责与大艾对接的,是记者刘震。临行之前,大艾发了微信,礼貌性地联系上了。

刘震是县电视台记者。大艾收到的诸多报送材料,一半出自他的手笔。刘震的微信名片是孔总转来的。听孔总说,微县领导作了部署,老高书记随时接受采访,前期由刘震接洽。

微信留音里的语音,刘震一口纯正的微县方言似曾相识。大艾想视频一个,可一想还没见面,毕竟对方有求于己,暂且不必热情。

“我这就去火车站。您从省城大码头过来,微县火车站,可能想象不到。”私信的这行字,刘震戳得飞快,忘了的两字立即补上:闭塞。

“不是说,通了高铁?”同样的,一行字,也快;后面,坠了个笑脸。

“老师,哪趟车?动车,普快,不在一个车站呢。”

“一人前往,行程未定。”犹豫片刻,又加了一行字:我直接去平安镇,住了招待所,再告之。

接着,又加了一行字:没什么老师不老师,同行;叫我大艾,就好。

知己知彼,功课做足。这年头,亲娘不知道的,度娘都知道。度娘上的旅游攻略,小小微县也装潢得神頭鬼脸。微县周边地区,当年走出了一位文化名流。当地建筑多是小桥流水,马头墙随处可见,附近还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一说,显示出当地人的保守;也暗示着精准扶贫之压力。

度娘上随之而来的,还有当地吓人的森林覆盖率与微菜名声大振。从手机里游离出来,大艾决定先与刘震碰头。微县偏僻不说,乡村几成空壳,要是没当地人陪着,她一个女的还操外地口音,几乎寸步难行。坊间有言,防火防盗防记者。人家防着你,你怎么折腾?更何况自己想做的策划,冲击“国家制造”级水平。

不能造神,将英雄还原于人。没想到,刘震听了大艾观点,立马认同。还有个没想到的,刚一撞脸,两人的手一时没地方伸,脸部表情瞬间僵住,似乎使小夏书记殉职遇难的那股强台风,再次肆虐而来。

3

高德地图一搜,抵达微县火车站,几元钱农用班车,不就OK?若是微服私访,保不准抓到几条活鱼。哪知道这一带方言难懂不说,村民处处提防外地人。没办法,面对刘震近似于殷勤的私信问候,大艾只好提前见面。

谁会想到,刘震居然就是胡立志;胡立志也没想到,从省城远道而来的著名文化传媒大艾老师,居然就是以前的那个梅婷婷。

你……怎么成了刘震?

……你,是大艾?

“哈,一进燕阳公司,梅婷婷人间蒸发啦。”一见面,眼里哪能躲得开。胡立志滔滔不绝:小地方熟人社会,当记者跑社会新闻要想吸睛,难免负面曝光,必须得准备几个笔名,好在都是领导统一策划,就算我们本人以后离开,笔名继续“移植”到新同事头上,要的就是品牌效应。

难怪,当年的三本学院,哪有就业前景?到了大二,老师口吻变了,说新闻无学,重要的是参与社会事件,做第一目击者。这个专业就业,感冒发烧似的热一阵冷一阵。有的记者打秋风似的瞄准车商与房产等油水领域,商家们戏谑说“记者记者,见鸡就宰;新闻新闻,见腥就闻”,哪里还有什么“铁肩担道义,妙手著华章”?有些行政执法部门与公益服务性单位,一见记者扛着机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想听啥人家说啥。目的就是请你快说快了,客走主安。因为新闻是易碎品,好多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最终也难逃“谁拍谁看,拍谁谁看”的命运……就是大艾不说,刘震一本全知,别看他眼下委身没有事业编制的县电视台,又是临聘,手上连个《新闻记者证》的红本本也没有。微县享受国家扶贫政策,他们目前的穷,并不是人懒所致,更多的是地质地理限制。

自打一照面,刘震立即换了身新衣。两人寒暄简洁,大艾知道他早在当地成家,有个女儿。得知大艾到了微县,老高书记委托刘震带话:本镇那几个能讲出具体事例的,在家待命,半休工状态,一个手机随叫随到。

为宣传小夏书记,前一阵子,省市级新闻记者数批空降,甚至市文联还带了当地文艺名家一行深入扎根挖材料。市里当面答应微县请求:集全市宣传能工巧匠之力,搞突击式采访;什么样的材料先采摘备好,只等上级需要,立马一锅端来。

倒是端来了,满盆满碗的还满锅,制作一个三四十分钟的节目,难道也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那么多村民劳力待命窝着,像医院门口等待卖血的一样排着长队,这不是耽误了农时农事,与宣传推介英雄事迹的初心,根本不搭嘛。

采访了几个,老生常谈。毕竟,小夏书记刚一殉职,善于抓第一手资料的各路新闻记者蜂拥而来,镇里讲一遍,县里讲一遍,市里讲一遍。现在大艾来了,他们还要重复一遍……还有学习、取经、调研等浩荡而来。有的材料,同一位村民讲过N遍,像是背诵景点景区的导游词。

都是些纯朴山民,一开始实话实说。毕竟他们说的,都是眼睛看到、耳朵听到和心理感应到的小夏书记,前几次的领导或是新闻问话,他们一五一十倾其所有,接下来还有没完没了的隔三岔五?

大艾婉拒刘震陪同,不要扛摄像机。摄像机一开,受访村民立马警觉,似乎与生俱来的心理害怕;甚至连录音笔也不允许携带,采访只能用心铭记。大艾建议受访群众各自回家,等需要时手机联系。几天下来几无收获。他们讲的与以前县里送交的材料多处重合,几乎就是炒剩饭。

必须调整采访思路:获得信任,主动出击。

村里行走一趟,就像出嫁的村姑回门,乡里乡亲的围过来,张家长李家短的竹筒倒豆子。当然了,有些采访过的村民,只要没谈出有价值的线索,还得重来一次。特别是那个叫汪世英的“菊花嫂子”,这可是一条绝对不能绕过的大活鱼。

居住临时招待所,大艾谢绝陪同,她想静静地捋一捋采访思路。这些天听录音看材料听汇报,加上沉到一线实地采访,自己快要低到尘埃里了,还没有读懂小夏书记。她只是想还原活生生的小夏书记,与他对视同他谈心,甚至夜里哪怕沿着小夏书记走过的路,她一人捏着手电也不惧怕。

平安镇的夜色静得怕人,远处只有几盏亮灯的火光。看似山重水复,实则满眼云烟。似乎多年在不夜城里看不真切的星星,此时颗颗对视眼前,仿佛其中就有小夏一双眼睛。小夏老家在黄山那边,与微县隔了些路,中间穿山越岭。相对来说,这里更为闭塞,三里不同姓,五里不同音,七山一水一分田,半边道路与家园。到这里采访英雄事迹,“目睹”容易“耳闻”真难。村里50岁以上的贫困人口,文盲与半文盲占比一半,人们心里念叨着小夏的好,可却很难表达出那种真切感受,他们一说就激动,甚至还要下跪,请记者们好好宣传大英雄;有的激动了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泪珠子掉了线似的往下滚落。

这样一来,大艾倒也理解那些材料套路化。媒体宣传英模,某些报纸电视台一个腔调,脸谱化让人质疑。大艾不止一次遇到有的单位接待新闻记者,发一笔车马费,塞过一纸新闻通稿了事。有的地方甚至在脱贫致富的工作落实上,存在着明显的痕迹主义……大艾想的是,那个本该出戏的“菊花嫂子”,画面为什么一闪而过?关键人物为何避而不见?记得有次,大艾在村里遇见了她,对方欲言又止,上前询问时,她连忙否认。“看过那么多资料,还会认错?”大艾能不诧异?

手电筒之光穿不透浓浓夜幕。思绪顺着一束光柱飞天,似乎尽往黑夜无边的心窝窝里捅。哈,夜空疼得龇牙咧嘴,是不是派出哪顆星星接受采访?都三顾茅庐“菊花嫂子”了,却说自己没什么可说。村人告诉刘震,汪世英这些天哪也没去,一到晚上,她就缩在村小学操场旁边,看广场舞大妈乱颠,自己还扭胳膊腿。六十多岁的妇人,突然对广场舞来神?大艾没招了,想先采访老高书记,得到的回复是:台风刚刚过境,高书记坐镇一线抢险救灾。前一阵子,一拨拨记者们过来,高书记哪次不是含着眼泪?说一场哭一回……

好在老高书记还是腾出了空。他的讲述,嗓音沙哑神态疲惫,一讲到小夏的离去,脸上哭兮兮的;似乎与平安镇小岭村的空气一样,随手一拧就是一把眼泪。

等采访过您,我还想去趟稻堆山,看看小夏殉难的地方。大艾说道。

“那里,你们先别急着过去,在这里再泡几天,心里有个小夏如影随形……那时再去。”高书记拧开一瓶矿泉水,一古脑地灌,一只只气泡从瓶内往外逃逸,最终逃脱不掉,只好顺从地灌了下去。

“第一书记,真不容易。一个村子,青壮劳力多在外地务工,横七村竖八庄,麻烦事一大堆,一有事都往村部扯,有的村民天生拧巴,一急起来,什么都不听村里,到头来弄不好两头受气。”停了会,高书记进入讲述,似乎按了快进键。

只是他的方言很重,遇到听不懂的地方,大艾侧脸一望,刘震心领神会,在采访本上重重地划了一道。

4

梅记者,哦,还有我们县的胡记者还是刘记者?按年龄说,小夏与我家孩子差不多。当年,他作为扶贫村第一书记下来,说心里话,我以为就是正常人事变动。

谁会在意呢?不起眼的城里娃,一股学生腔,见人话还没说,就是一脸的笑。当时,听到议论,我也嘀咕:精准扶贫,带着全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真枪实弹地干,上级下派的这个娃娃脸蛋的,成天笑眯眯的没个威信,谁相信你?

只是没想到,小夏做了精心准备,单是一个笑容,就让人捉摸不定。

……

有关小夏书记的感人事迹,高书记一连讲了几个,每讲一个,都要停顿好久,像是心里有种看不见的情绪压抑着,“哦,不要摄像。看我脸上的泪一直没干,这些天不敢想他,一想伤心啦。搜集整理时,我们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挂职村第一书记两年多时间,的确干了不少实事。作为第一书记,只有带领群众脱贫方显英雄本色,你们说是不是?”

这么一说,免不了牵出“菊花嫂子”汪世英,她眼里的贵人就是小夏书记。“哦,你们还没采访她?她在家呀。说是到陕北找师傅学扭秧歌?怎么可能?是不是小夏书记的不幸,让她伤心过度,脑子糊涂了?或者还有难言之隐?”高书记平静了一些:要是没有这次事迹搜集,我们也没想到,“有难事,找小夏”成了小岭村人的口头禅……没想到他做了这么多好事,以前只有村支两委知道,他帮扶过的当事人知道;现在要让社会知道……

5

采访没有达到预期,“菊花嫂子”那里,不知能否打开缺口。

那……没招了? 老孔手机里一句等不得一句:公司想上大项目,微县剧透,为小夏申报荣誉的文字材料准备就绪;新闻资料片省里催得紧,这事……与集团推进项目休戚相关。燕阳,我们的燕阳,OK!

可是,“菊花嫂子”汪世英不愿接受采访,眼下还要学什么广场舞,扭秧歌?真是醉了,六十多岁农村老奶奶……孔总急了,大艾不得不将手机放在桌子上,以免音量震得头疼:实在不行,放大招,总部请高手。

总部高手,大艾知道几个操盘手,高等新闻学院硬通货,受访人员通常的几句话,他们就能点石成金煽出泪点。像“菊花嫂子”汪世英这么拧的,总部就是派天神下来,人家不张口,总不能老虎凳灌辣椒水吧。

小夏牺牲,汪世英是不是神经了?

一旁的刘震提醒:精神压抑,抑郁症?

总部高手下凡,还不是从头开始?弄不好那些受访对象心里会更加抵触。我倒要看看谁比我更牛?还是好奇心作祟,大艾追了一句:孔总,您说燕阳集团以宣传策划主打天下,还说琮大艾我是王炸。总部高手,姓甚名谁?

马小窈,与你年纪差不多,厉害。总部几个在帝都叫得响的形象设计,都有她的参与。孔总说了句:注意配合,听她的,不得半点保留,就当是我到场,OK!

孔总并不知道,总部为什么空降马小窈担任“救火队长”一职。当然了,大艾不会坐以待毙,她想的是事先完成对“菊花嫂子”的预约采访,哪怕打个前站抢点时间。这时候不是分清谁主角谁配角,齐心合力为着燕阳才是王道。据观察,汪世英这阵子几乎一到黄昏,就窝在村部小学操场。这次,大艾与刘震赶去,远远看见汪世英的舞姿似乎入了门,身旁一名像是舞蹈教练模样的青年女子,手把手辅导着。

那人虽是背对自己,大艾一时觉得面熟?没等大艾发出声来,身旁的刘震早就迎了上去。

谁能想到,居然是马利群。

怎么会?不是说马小窈么?

“老同学,怎么是你?啥时……升迁总部?”

马小窈并没有想象中的笑意,“只是个艺名,身份证还是马利群。你们怎么……怎么一起?我们又碰面了。”

哈,艺名,还是笔名?怎么想到一块了?当年的这个大学新闻班,“这有啥,央视总台一个记者,五六个艺名。”似乎看穿两位童鞋的心思,马小窈有点冷峻。

将近十年没见,眼前的马小窈似乎比大艾还瘦,脸庞晒得通红。她是昨天到的,一身农民衣着,耳钉似乎卸了,大艾观察得特别仔细,当年两人闺蜜的时候,两只耳洞穿着两小截细彩线。

高书记电话来了,说是马记者到了,请协助采访;镇里开会,代转歉意。

刘震应诺几句,意思是大家见上面了。

汪世英居然答应了马小窈,这让大艾没有想到。为采访汪世英,大艾与刘震做了各种准备,看来没有马小窈厚实。高手就是高手,不服不行,人家把采访用到战术层面上了。马小窈功课做足。她不仅学了当地方言,单是本地美食特产,诸如挞馃、十碗八都了如指掌,汪世英家境等情况如数家珍不说,高书记早就帮她牵线搭桥的事,连大艾与刘震都没想到。

重叙旧情,感慨良多。都是做媒介的,各走一边,平台不一,几无交集。只不过你岁月静好,人家负重前行。难怪马小窈去了总部,单是打人情牌,这次她就带了好多纸巾,说是陪着汪世英哭个痛快。而且,她租了辆电瓶车,一有空就去汪世英家做这做那。

这是挖新闻?这不是余则成么?

“是小夏书记,让这里的人们由保守、封闭、怯懦、抱怨升华到了反省、拼搏、挑战的心路历程,扶贫先扶志,这才是小夏的最大价值。提到小夏,所有人都会流泪,如果身临其境,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汪世英的采访资料整理成文本之后,大艾不得不承认,马小窈采访思路的确领先一步: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既有面对面问询,也要背对背求证。多些田野调查,多些进家入户聊家长里短,少组织集体座谈;多搜集线索,少依赖材料。不是么?中国广大贫困地区的扶贫工作,从方法到效果难免大同小异,区别在于扶贫力度的大小以及历史文化背影的迥异,采访时怎能抱着通讯式、总结式、广告式思维模式不放?

马小窈这套说辞,孔总立即手机里吩咐小艾:让“菊花嫂子”最好哭得一塌糊涂,她要是不哭,哪有高潮?

大艾这才向孔总剧透:马小窈就是马利群,大学同学。

“那……不更好么?”孔总又加了几句:“继续协助,必须的,其他事回头再说。只是采访了“菊花嫂子”,那么含金量?”

“干货满满,不虚此行。”小艾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采访之中。

6

只要小夏书记的事迹,能让全国人民知道,那我就说……我这个农村老婆子,先前真不想说。这些个晚上,哪次不梦见他的笑容?对,他就坐在我家门前的那个石头墩子上,远远地看着我笑。你们不知道,你们怎么知道?早上一醒,眼泪就流开了,我真不想梦见小夏书记,梦一次哭一次,一哭我就想着答应小夏书记的事,不知哪天能兑现。

我哪里不想见你们?只是我心里有个疙瘩,怕自己讲不好。你们是大记者,你们说什么我都信。只是……那些没完没了的外地记者,听听提问的话,吃枪子似的。有这样采访的吗?摄像机镜头直通通地对着,话筒伸到鼻子底下,问我心情怎样?小夏书记没了,除了心如刀绞,我能哪样?你不是小胡(刘)记者么?不瞒你说,那些天,我脑子里一次次想起你爷爷。你可别怪我,我实话实说,眼里揉不得沙子。你爺爷让人说不上好。当年分田到户,那么一大片桐树林,集体财产啊,说砍就砍。你爷爷是队长,手电筒往人家脸上照,从来不照照自己。

你再看看小夏书记。是的,我有私心,当初答应小夏书记,这个承诺兑现不了,我心里痛着。前几次,不管你们是谁,你就是天上派来的,只要问到小夏书记,谁也别想撬开我的嘴。现在,我想通了,再不说出来,我会憋疯;再不说出来,这天下有谁知道,党派来了这么好的扶贫书记?

一开始,我不看好他,比我儿子岁数还小一大截,一身奶腥味,笑眯眯的。我打听到一些。有人说,小夏书记刚来的时候,连韭菜与麦苗都没分清,一口城里话,徽州话都说不出一句。一个学生娃,说不定没过几年就进城了,还能带领大伙儿脱贫奔小康?没想到就那么一次,我信他了,死心塌地的那种相信。

你们进村的时候看到了吧,满山满坡的菊花,红的黄的粉的白的都有。这不是景观花,这是老徽州贡菊,也是小夏书记刚来那年,带着我们一家一户种植的。他说老家黄山那边,贡菊卖得可火。一开始大家半信半疑,后来上级也下来撑腰。你看啊,那些菊花顶起花苞苞,可喜庆了。一夜过来,昨晚绿绿的枝叶上面,落了一层雪;你可能纳闷了,昨晚不是采摘一批了?上面的菊花收了,像是雪被融化了,一夜过来,是不是又新生了一朵朵雪?又去采摘的时候,一把朵儿一把雪,胸前筐子里白花花金灿灿的,能不高兴么,走路都能哼出一曲曲。

好端端那么一天,我的心碎了,哭得死去活来。十几亩山地,怎么有了隐隐约约的红,着火似的。扒开一看,一夜间生了这么多虫子,几种药水都试过,一点也不起作用。听老人说,菊花叶子要是红了,那就没救了。怎么办?我没招谁惹谁,这么大损失招架得住?我就坐在田埂上哭。除了哭,还有什么法子?

有人喊了我一声。一抬头,好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听旁边还有个像是教授模样的中年人,一口一声小夏书记“大婶,好多人家的菊花都病了。您不用怕,这是从老家黄山请来的农技师凌总,凌总是扁鹊是华佗,是孙思邈是李时珍。”

那位凌总一旁介绍着,说话绵柔柔的。小夏书记还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要施什么药,怎么个施法。凌总随身带了一批药,价格特便宜。我要预付药钱,小夏书记说不急,这药批发价,不贵,这样……先不收钱,等药效出现之后,您以后卖了菊花,再付钱不迟。

他俩忙了一阵,又去了其他人家。我心里空落落的,也就是两三个小时,地上落下来一只只小虫子。三四天过后,菊花杆上又长出了嫩芽,又过了些天,有了一片片新新的叶子。与以前相比,农药用量省了一半,价钱便宜了将近一倍。

我能不高兴么?这一季砸进去多少成本,那都是命啊。一时我也不知怎么的上下直蹦。那天,小夏书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蹦蹦跳跳地过去拉他吃饭。那一刻,村人见了,有的说我一把年纪还疯疯癫癫?骨头轻的没有二两重,人家还以为你发神经,跳大神咋的?当时,小夏书记笑着说:大娘会扭秧歌?我喜欢看秧歌舞。

会,当然会了,大娘什么都会。我当时就想,只要让小夏书记高兴,我什么都敢做。小夏书记太操劳了,只要能让他笑笑,大娘我哪怕不会,只要他想看,再难我也要学会。

真会扭秧歌?等丰收了,我来鼓掌……这就说定了啊?

你们知道了吧,这些天我一直想学跳舞,要是能去陕北学习扭秧歌,我也会磕头拜师。眼下先学点广场舞,来年秋收那会儿,大娘喊上一帮人跳,再录个视频,到小夏书记的坟前一遍遍播放。

这张圆圆的笑脸,一次次门前走过。最早的那次,我挑担子爬坡,腰都快塌了,忽然肩上松了一大截,一回头,担子被人接了。原来就是这张笑脸,一开口就笑:一百斤吧?大娘,挑不动吧?

我抢过担子:大娘有的是劲。

嘴上这样说,当时,腿上真没了劲。我想起来了,这人就是小夏书记。有次,他路过我家门口,说:大娘,村子要富起来,脱贫奔小康。我有信心,大家更要有信心啊,扶贫政策多好啊,我们没想到的,党中央都替我们超前谋划了。

那副担子,他一路送到我家,喝了杯水,就转身走了。我倚在门口,看他慢慢地走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条机耕路。那条路,是他当了村支书之后,一趟趟争取来的项目。路的那头,就是公交车站,小夏书记去那里坐农用班车,回黄山老家探望老婆女儿,还有父母双亲。当时,这条机耕路刚刚修好。可他也没走过几趟,这……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有次,他光着脚,说是练练脚板走出一脚老茧,才像一个穿草鞋的村支书。那次,他动了真格,脚掌磨破了,踩出一路的血印,凝固后真像是铺了一条线的红菊花。

是啊,有了小夏,小岭村才有了漫山遍野的菊花。早年那会儿,我们村年年也种过,但赚的只是小钱。小夏书记来了,不仅省了农药钱,还帮我们网上找销路。小夏啊小夏,你真是我们的活菩萨,没有你救不了的花,你是花神下凡;有了你,才有了普天下所有的花。

记者啊,不要拍大娘,大娘哭花了,难看呢。你们要拍,那就明年秋天菊花丰收了,大娘唱歌大娘跳舞,你们再来拍。拍得美美的,让天下人知道我们村,来过一个最疼百姓的村支书,叫小夏。

真的,我说的这些话,没有哪个干部教过我,也不是听来的,全是心里话。一辈子不会忘记,要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小夏,你听到了吗?你对我们的好,大娘记在心里呢。

那天,我眼皮子直跳,心慌。头天晚上狂风猛灌,好像大山也在搬家,村里早就告示過了,那场台风,叫的是个姑娘家的名字,什么麦莎还是妮娜?可是这个“姑娘”反复无常,第二天一大早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我们这里的雨,来得快走得也急,跟谁赌气似的。可那雨下的,从没见过的发疯,像是积攒了几千年的泪,什么样的塘塘沟沟也给灌满了。好不容易雨小了些,是下晚时分。村里几个干部一脸苦瓜相,急冲冲地喊着在家的壮年男人。不好了?我们这里的人过日子俭省,好多人手机舍不得开微信流量,只是晚上才上网。是中午吧,他们一直瞒着我。

怎么了?小夏书记出事了?那不是天塌了?我瘫在地上呼天喊地。有人在喊:每家每户,去自家地里摘朵菊花,挑最好看的,村里安排车,一起看小夏。我爬起来,顾不上一身泥水。一出村口,看见许多人往山上跑,哭着喊着。这一趟人流从村口涌出,又分散到各家地里,陆陆续续地从各个山拐角流了回来,每人举着一朵菊花,黄的白的粉的绿的还有黑色的,就是不能摘一朵红的。一张张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雨水还是眼泪。人人手里汇成一条汹涌的花溪,齐齐地向山外流动。

那是花溪吗?那是不是一条人心汇聚的河流,涌动成汪洋的人心之海。远远望去,是一条香香的烟花在山里穿行在云间飞天,无声的涌动,兑现着一种承诺。漫山遍野的花,天地充盈的花,千朵万朵都是小夏!千朵万朵花,哪有我们的小夏?有了小夏,梦里开满鲜花;没了小夏,从此天下无花。

那天,我们没看到小夏。我们村的,平安镇的,以及稻堆山村的父老乡亲,满眼数不过来,就在那座山下的河流对岸,所有人的手里举着菊花,眼泪止不住地流,嘴里哭喊着呼唤小夏。雨一直在下,它也在哀怨吧,后来县里同志急了,劝说大家离开,动用了好多辆车,强令大家一批批分散回家。

一回到家,我病倒了,白天里噩梦也是一个接一个。这以后,我就天天念叨,想看小夏最后一眼。

那天的县殡仪馆,小夏遗体告别。一开始村里瞒着我,他们怕我受不了。可我心里有感应,小夏啊小夏,你就像我身上的一块肉,虽然我没生你没养你,那……就让我做你的干娘,好吗?你为了干娘脱贫致富,到头来把命搭上了,做娘的心里哪能不疼?他们不让我去,这种痛要背在心窝窝里一辈子啊,这世上还有天理吗?爬也要爬去,送我的孩子一程。不让我看儿子最后一眼,天理不容!我去送送你,这辈子就是没生过你,那也是你的娘啊,娘只想喊你一声儿,尽管你不知道也听不见,可是我心里认下你了,你就这么孤伶伶地走了?娘没答应呢!你就这么狠心,抛下了我们这个村这个镇这个县的父老乡亲?你才33岁,娘只想看你一眼,娘顾不上礼仪礼节,只想给你这个心里刚认的儿子磕个响头,祈求你一路好走。

可是,真的到了那里,看到小夏书记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新新的党旗,鲜红滴血的那么一大块红布,还有铁锤镰刀金光闪闪。这时我天旋地转,啥也不知道了。谁能想到呢,我看到了小夏书记的媳妇,一个多么俊的妹子,这才几天,怎么就脱了水似的没了人形。她真的没哭,看着躺在水晶棺里的丈夫还微微一笑,只是一瞬间身子站不稳,几个女干部一直扶着搀着抱着;还有小夏书记的那个女儿,粉粉嫩嫩的两三岁模样,静静地站着,谁也叫不应她。她的手里捏着只手机,像是给睡在那里的父亲一遍遍地拨打着电话。

小夏妈妈怎么也来了?看到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我受不了啦。那一刻,我只想自己冲进那具棺材里躺下,最好是一口气闷死自己,好与阎王爷求个情,替回睡熟的小夏。小夏,我的儿,我们两个老人的儿,你是不是太累了?你醒醒啊,你起来啊,干娘在这里,亲娘也在这里,妻子女儿更在这里,这里还有你牵挂不下的村民,好几百好几千好几万,我们爱你我们疼你我们懂你我们相信你,我们听懂了你的话,一路脱贫奔小康,排除万难也不怕。哦,你的岳母没有来,是你的妻子瞒着她自己的娘,怕那个娘会受不了吧?要是她也来了,这里就有了你的三个娘。儿啊,我们的儿,党的儿国家的儿,天底下哪里找到你这样的好儿子。儿啊,听娘的话,你起来吧,你想吃什么,我们两个娘给你做;你要听什么,妻子儿女唱给你听;你说看什么,干娘我哪怕一把老骨头,累断了腰摔坏骨头,也给你扭一回秧歌,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在丰收的田间地头,大娘风风火火地疯上一回。

可是,我们说什么哭什么喊什么,小夏他也没个反应。小夏啊小夏,你听我说,你听父老乡亲们说,我们不想你成为英雄,就想着你好好活着,在干娘面前微笑。你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还有浅浅的笑痕,你知道吗?等一会儿火化,干娘我会不会,一把扑上去抱住你,就算是我自己投身烈火之中,好让你回家陪伴老婆孩子,在父母面前再尽点孝;儿啊,我的儿,我们的儿,党和国家的好儿子,你可别走啊,别这么狠心抛下我们。有空了再到村子走走,村子里哪家都有一个是你的娘,哪个当妈的不念叨着儿子的好。你是共产党派来的好书记,可是党啊党,既然派你来了,为什么就没有给你一件护身符?党啊党,你给他覆盖了一面党旗,就这么忍心看着你的优秀儿子,静静地化为一缕青烟?

那么好的小夏书记,说没就没了。

我大病一场,混混沌沌的,像是一直拽紧了他的手。有天,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身上才有了点劲。新雨过后,旭日初升。我走出家门,望着东边的那个方向,小夏书记,我的儿啊,你最早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只是那条机耕路上空空荡荡,远处的天宇挂着一道彩虹,像是缀满了各家各户采摘的菊花。一回头,刚刚升起的太阳红得发亮,像是抽出一根根金线洒进我们这座大山。那一刻,我明白了,人的一生,生死无常,小夏书记,那不就是你么?那是从旭日上采下的一抹虹,落进我们这里?尽管只有那么两年多时间,可你活得值得。或许多年之后这里富裕了,后人忘却了你的名字。怎么了?我又看到了你的笑:就让人们忘却我吧,真的,我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脱贫奔小康,快些,再快些啊……

这些天,我想通了,我要说,我要对天下人说,谁也不能拦住我的嘴巴。我要让世上所有的人知道,小夏书记来过这里。两年多的扶贫日子里,他可不是为自己活,他是为着我们活……

7

有了汪世英的采访,制作时长三四十分钟的片子,万事俱备,只欠制作。

能让汪世英如此酣畅淋漓,马小窈功不可没:汪世英哭成泪人的时候,马小窈一直为汪世英擦着泪花,虔诚得如同孩子。

新闻要抢,当记者就要狠心。马小窈沉浸在意犹未尽之中:“如同挑荠菜,带来的篮子全都挑满了。要说还缺一把,那就是没有采訪到小夏书记的家人。”

三人碰完资料,马小窈仍不满足,“暂缓鸣金收兵,婷婷,还有立志,你们看,如果采访一下小夏家人,这颗催泪弹扔出去,我敢说,不亚于核爆炸。”

没想到,大艾以前的制作,包括微县上报的所有资料,这边还没来得及拷给马小窈,对方怎么全部有了?“孔总,怎么这样?对于总部,难道就是没完没了的妥协,我的心血我的付出,连个署名权都没有?”大艾叹了口气,想想小夏,一切只有释然:即使是当年的大学校园,那些不愿提及的过往,云淡风轻罢了。

是小夏事迹的采访,消融了本不该有的爱恨情仇。

刘震劝阻,“不见面,最好不见面。高书记吩咐过,采访谁,镇里保证随叫随到,就是不能……心头的伤疤还没愈合,问一次哭一次,扯一次割一刀?”

“材料,我看够了。镇里,还有县里市里加强过来的几拨笔竿子,整了这么一堆,梳子一样捋过几道了。”刘震依然坚持,“小夏妻子萍儿,这些天来,木偶一样,只有喘气的时候像是活着。女儿阿漫逢人就说,爸爸累了,在水晶棺里睡着了,只要一醒,一接电话,马上就会爬出来下乡扶贫。”

一时没了话语。大艾转过身去,眼前似乎出现幻觉,仿佛表彰现场隆重举行,小夏的妻子萍儿接过沉甸甸的奖杯,表情呆滞得如同雕塑。

“那……我们去趟稻堆山,瞻仰小夏书记的殉难地。”马小窈说:我们自己去,不麻烦高书记。要是镇里一接待,免不了又是套路化材料化。

“稻堆山海拔1100多米,周边连着几十座山峦。农用班车只通县城,一天只发两班车次,沿途盘山公路。”原本刘震的介绍,却被马小窈说了出来,让大艾有些吃惊。当年,三人大学同窗一个系,毕业这么多年,马小窈更加走心先行一步:小夏调到稻堆山乡只有半年多,从平安镇小岭村第一书记,提拔到稻堆山乡任纪委副书记,就是提拔重用的证明。

台风过后,农用班车停运,加上气候恶劣,稻堆山与县城断了交通。马小窈说,不能等,租也要租辆车。不一会儿,马小窈叫了滴滴打车,大艾虽说有些不解,但更多的则是佩服:同样做新闻,以前赶微县材料,自己熬夜不假,对于马小窈来说,人家那是在拼命。

滴滴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听说要去稻堆山,报价300元,少一个子都不跑。刘震急了,两人一旁叽哩哇拉地扯上了微县方言,最后也没还下价钱。马小窈说:就300,扫码,我们转一圈回头,还坐你的车,到时再付300元,行吧?

盘山公路沿途,处处可见台风吞噬过的痕迹。随着海拔攀升,弯道一个接着一个,七转八绕的,马小窈有些晕车。车子每拐一个角,大艾就在心里数了一下。下车时,这一趟走了两个多小时,一共26道弯,难怪值这么多车钱。想当初,小夏一次次从城里逆行,真不容易。

小夏殉难地到了,那是泥石流惹的祸。远远望去,那道峡谷像是往稻堆山胸膛里劈了一刀,留下深深一道伤疤。当时,急于抢救敬老院老人的小夏书记一行三名乡干部,奔赴路途之中突遭险情,因为小夏落在后面未能躲过灭顶之灾。马小窈说了一声,“默哀三分钟”,忽地,身后一声长笛鸣叫,接着又是两声,原来,那位滴滴司机摁了车笛,默默地加入了哀悼行列。

这些天来,小夏办公室一直敞着门,工作日志停留在牺牲当天。有的乡干部认识刘震,刚要招呼他一声小胡记者,马小窈摆了摆手,吩咐分工行动。她与大艾分头忙着,一路补拍镜头。马小窈翻开小夏的工作笔记,又在办公桌前坐了会儿。返程路上,马小窈说:要有前瞻意识,省里推荐力度再大一点,极有可能申报国家级荣誉,届时,如果去央视总台录节目,别忘了让两个乡镇的村民捎上菊花,一来是个缅怀,二来也有乡土气息,画面感有了色彩衬托。

这些,我怎么就没想到?大艾点了点头,心想着还有哪些需要补充采访。那边的马小窈已经下车,滴滴车司机急了,说是拒绝收费。手机微信付款一时不好退出,他当即退还三张粉红钞票:早说啊,你们采访小夏书记,大老远过来,怎能让你们自费?

以马小窈为核心的采访组大获成功。大艾有了想法,三个同学叙旧喝一杯。一晃毕业十年,当年的两个女生对胡立志都有过好感,要不是马利群插一杠子,她梅婷婷与胡立志的将来还真不好说。谁想到呢,胡立志最终回了微县老家成了刘震,三人之间也只有他率先成家有个女儿。而她俩还在打拼,自嘲成了齐天大剩。

我请,哪能女士破费?东道主呢。刘震一拨手机,马小窈却是爽约:明天一早,我回总部,今晚先梳理材料,若有补充修改,微信上聊。

孔总的微信语音,有了应验:马小窈速回总部,大艾打扫战场后尽快鸣金收兵。上层态度明确,宣传片后期制作抓紧,时间一长,热度下降,就会因小失大。

停了停,孔总又说:马小窈挂职省城一个大项目策划,这事离了她不行,总部意思是,换谁,都玩不转。

莫非马小窈入了干股?大艾一时也不好问,正想着去找马小窈,汪世英找上门来,她听说马记者特意从北京赶来采访,心里过意不去,赶制了挞馃,“梅记者,你们为宣传小夏书记这么吃苦,这点心意代为转交,让她路上吃,吃了抵饿,吃饱不想家。当年徽商出远门,还有胡适出山求学,路上带的就是这个。”

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大艾给马小窈发微信语音,半晌没见回复。怎么了?马小窈不是说了,今晚通稿?是不是此刻她约了刘震?若有什么宏大叙事类创意,三人碰一下,不更好么?

得去一趟。一转身,大艾摸到手电筒。这只手电筒,似乎还有马利群当年的余温,或者说是同窗的惦记;只是没想到一别十年,河东河西。

刘震也想约马小窈,手机捏在手上,有人敲门,正是马小窈。

马小窈剧透,这次宣传推介,微县宣传部门主要负责同志没想到事情发展如此迅速,不仅市里省里抓住这一契机,极有可能,事迹宣传还要向更大层面延伸,“明年是2020年,全国扶贫攻坚战的收官阶段,国家层面一盘大棋,如果这个英雄从我们这里横空出世,影响力可不是我们能考虑到的。”

只是……话只说了一半,刘震还是卡了。如果这次集中宣传,到头来还像以往一样,自己最后只是跑龙套,连个署名机会都没有……

放心,心里有数。马小窈了解刘震,大学时代的胡立志,多次把握不住机会,多少与他的大山童年经历有关,“署名的事,以后再说?”

“眼下,真缺这个。”刘震语速急促。十多年过去,马小窈变了,气质变了气场大了。好在只要深深凝眸对方的眼睛,那里还有当年马利群的影子。对面的影子深得像两口深潭,幽静而深邃,曾经吸引着他飞蛾投火。

不知是谁张开了怀抱,两具肉身瞬间相拥。十几年前欠下的拥抱姗姗来迟。“老同学,别羡慕大城市有多好,你这里才是宜居之地,将来告老还乡,我还想着,在这大山深处建个小木屋。咱们就是老了,时常还能见面。”

“可我不想,我想尽快离开。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刘震的怀里,是春水流淌的马小窈,伴随着积淀了十多年冰层渐次消融,呼应着窗外漆黑的夜。山村夜境,唯有风的呼啸,哪有什么夜生活?村部招待所里,他一个大男人不便久留于此,眼下他想到的是,道一声珍重,明天一早过来送行。

突然一声响,门不是风撞的,是被人推开的。过后,两人都没想到是谁的疏忽。一束手电筒的强光,刺得他俩眼都睁不开。是大艾,紧接着,是一脸谦意的大艾,还是那个校园里大大咧咧的梅婷婷。

大艾吐了吐舌头,一弯腰顺手掩门而去。一直想着老同学明天离别,汪世英都想着送点心意,可她自己啥也没有准备……现在想来,一切成了多余。

第二天一大早,马小窈走了。准确地说,刘震与大艾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到打开手机,他俩分别看到的,则是马小窈几小时前发来的告别短信,简单的几个字祝福,再加上一个握手表情。本来,一开始大艾想建三人工作群,马小窈当时一笑,算是否了:就我们三个,有事直呼好了。

祝我们好运!好运在哪?刘震望着大艾,大艾望着远处起伏的峰峦,一曲一波地往天边蔓延。微县之行,没想到幸会了两位阔别十年的同学。而现在,匆匆的合作告一段落,硝烟散尽,枪声弥散,自己仿佛被掏空了。

按照孔总安排,大艾负责扫尾,马小窈得胜还朝。大艾陷入沉思:真的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新闻作品究竟能产生多大反响,最后又有多少人能署上名字。你的名字,他的名字,我的名字,誰又能知道这以后,谁又能记住这样的名字?或许,对于体制内的媒体人,比如胡立志(刘震)的职称评审,还有晋职入编、进城聘用以及工作调动时或许有点作用;可是,与小夏书记殉职相比,一切微不足道。

因为宣传小夏书记,天南海北的新闻人走到一起。当地文联还组织了各文艺协会的骨干,以多种形式讴歌这位不曾逝去的好书记。一个外来的年轻人,到大山深处精准扶贫。一开始没人看好他,他为何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局面?

这些天,大艾仿佛与英雄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心灵对白。这片寂静山林,那一个个静得窒息的清晨,是高悬天宇的那轮旭日给了答案:哦,小夏,从旭日上采下的虹,织成了你的名字。你匆匆而过,也许如此平常,是你的血液里有了英雄的基因,你的心里孕育着英雄的种子,这才绽放着绚烂的英雄之花。

“得意高歌,夜静声偏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彻千山响。”大艾一时心潮难平:或许,明天我将离开这里,以后也鲜有机会故地重游,我唯一能说出的只是心里的那句祈福:小夏书记,一路走好!

这份复杂的心境折磨着大艾,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刚刚睡意袭来,意外地听到了小夏的呼唤。

怎么了?小夏,您有话要说?

8

哦,梅记者,你大老远赶来……说心里话,真的不想接受采访。对,我就是小夏。那天,当泥石流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一瞬间,天地被一股滚烫的泥浆淹没。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我才听到亲人们的哭喊,他们把我从下游几里外的河道淤泥中抠了出来。一时间,天地间都是撕心裂肺的啼哭,可我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时候,我真的想说好多好多的话,可惜的是,他们一句也听不到。

到微县工作的那天起,我就把自己当作一名新微县人。现在,我总算成了一名真正的微县人。化为烟尘飘荡微县上空,骨灰埋成微县一抔黄土。这些天来,我很自责,作为扶贫村第一书记,我没有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

一开始,我哪知道,花生竟然长在土里,而不是结在枝上;麦苗与韭菜还真不一样。我必须恶补三农知识。从最早的凉鞋里落进一颗石子硌脚不敢走路,到光脚踩在山路能走上几十里路不打血泡,是那些厚厚的老茧,让我能光着脚自如地走在田埂上,成为一个穿草鞋的村支书。我只想用切身体验告诉村民:不等不靠不伸手向上要,自己创造的成果才是最香最甜。

还是喊您大艾记者吧,这样亲切些。

这次来了这么多记者,你们辛苦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听到了,一位叫程多宝的当地作家写的那首《你的夏季》,由著名作曲家晶夫先生谱曲后,这些天广为传唱。说真的,听到这歌心生不安。要是有可能,你们多宣传微县,好吗?

微县的种植养殖业,线上线下销售渠道还没建立网络,眼下只是微信群朋友圈。有个同学去另一个村子当扶贫第一书记,头年号召村民种植彩色芋头,秋季丰收时有价无市,最后村民找到村部,这位书记同学只好答应,央求亲朋好友内销帮忙……上任之初,我几乎没睡过囫囵觉,真的不敢有什么承诺,生怕走了那个同学的老路。当时,我家装潢欠着账,我老婆还没工作。平时,我很少回家,买了辆二手电瓶车,一有空扎进村里,身上不离的只有手机充电器与笔记本,每到一户农家,一边征求意见记录,一边找插座充电。因为,我每天都要与家人视频聊天,虽说只那么几句,要是中间断了一次,我老婆就睡不好觉。

上次,有记者报道,说我是“百姓放在心坎上,家人养在手机里”,我没那么崇高。有人说要为我树碑立传,真的不能这样。如果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不会心安。我不想做什么英雄,也不需要一座荣光的墓碑,我只想融入大山之间,看着这一带的村民早点脱贫致富奔小康。

那天,因为台风带来的强降雨,敬老院门窗会不会突然进水?电话打过去的那一刻,担心应验了。当时,我们几个想都没想,一头扎进雨幕……后来,我听到了妈妈埋怨,埋怨我怎么不当心?我正想辩说,可是妈妈又说了一句:小夏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他是党的干部。有危险的地方总得有人去。这次就是小夏没去,也有其他干部要去;这次他不去,下次还会轮到他去!哪个不是妈妈的儿女?既然成为党的干部,做了人民的勤务员,拿的是纳税人俸禄,就要为人民服务。大不了他这一走,我就当他出了趟远门,他不来看我,我抽空去看他。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会是在清明,会在冬至。

是啊,妈妈说得对。可是妈妈,我真不想让您太难受……

有时,我也在想,精准扶贫,离开我小夏一个人,难道不行?除了我李夏,还有张夏王夏赵夏,换成哪个不都是做?

这么一想,缺了我还真不行!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如此重要的国家中心工作一盘棋,人生能遇几次?决胜小康,奋斗有我。我可能会迟到,但绝不能缺席。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不可阻挡,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不能站在岸边坐享其成,我要投身于汹涌澎湃的激流,共情共生荣辱与共,不能让人生有所缺憾。

大艾记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女儿就是父母双亲。全家人越是支持我扎根乡村,我就越是觉得内心有愧。听说妻子萍儿晚上睡觉,到现在还不想锁門,我不在家的夜晚,她说梦里总觉得有隐约的开门声。男人从乡村辛苦了一天,再晚也要赶回来。家里永远为出门在外的男人,点着一盏灯……

下到村里之后,一星期回家一趟,家里积攒的事,有了老婆让我欣慰。每次,留给我处理的真没几件。面对她日复一日的担心,我总说自己娶了个好妻子,命大福大造化大……

这次,我没躲过这道坎。我只有托梦给她。与萍儿相识这么些年,我最不想看到她的哭。你们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好看。当初她的一笑,我承诺了她,我们是相爱的一家人,以后万一碰到伤心事,都不许哭。我刚离开这个世界的头几天,感谢萍儿一直瞒着阿漫,不想让两岁的女儿知道这一真相。手机里的视频,只要有我的音容笑貌,她都保存着收藏着,一有空放给阿漫听。现在,我的手机一直放在萍儿枕边,她说经常会充话费,而且我手机上的微信昵称,一直还是当年的那两行字。

哦,大艾记者,怎么……你也知道了那两行字?

那两行字,说到了我的心坎: 初心不因来路迢遥而改变,使命不因风雨坎坷而淡忘!

9

整理好的资料,大艾给刘震发了一份。片子该往何处?孔总说:总部接盘,哪有我们操的心?

大艾想争辩一下,看到孔总说得既轻描淡写又斩钉截铁,知道木已成舟,只好转入另一项策划。这次,马小窈成了大赢家,甚至连刘震还念念不忘。想到这,大艾点开了刘震微信上的朋友圈,其中有个圈是为女儿庆生时发出来的。也就是在这时,大艾蒙了:刘震的女儿,叫什么胡恋群?

马利群,真有你的,魔力无限!这么多年了,还让人家恋在心里,真是本事。

散会时,孔总漏了一句,说马小窈转场了,这回前往魔都拓展市场,总部赠送她一个大项目,“这碗饭,只配她吃,不扶墙,只服她,水土不服只服她……我倒想挖她过来,可我只是一座小庙;她若过来,我让位恭候,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一旁的大艾只得无语,等孔总回过头来,这才问了句:样片出来了,央视播放?署名,最后怎么只有一个:胡立志?

孔总没有回话。透过几十层办公顶楼的巡窗玻璃,他的眼睛盯向前方一侧。那里,燕阳集团在省城揽下的最新项目,上了省城晚报大半个版;奠基仪式上,计划邀请的政务要员一网打尽。眼下的孔总一时难以分神,有消息剧透:胡立志家的一个亲戚从上面递了句话,这次小夏书记的宣传推介,最终有了这么大动静,正好让他晋升职称时,薅草打兔子顺手牵羊,有了个投名状。

难道,真的是胡立志爷爷当年施恩的国军上校后人,从海峡彼岸接上天线,“长臂管理”直捅省城?难道,孔总说的这个台胞投资项目,与胡家有那么一腿?如此说来,为了燕阳,大艾辛苦培植的桃子,最后轮到谁摘,似乎都不重要了。

或许,刘震眼下比我更需要。大艾想,哪天碰到孔总,最好话题挑明,好歹也是姿态:我习惯了,无所谓了;省城有房,人也奔四,啥也不缺……不代表躺平吧?

孔总听了,也就是听了,没有任何表态。过几天却来了电话,突然说了句:哪天,等马小窈回去,你陪我去趟总部,约她吃个饭。朋友女儿,大四了,“985”名校下面的二级分校,想上一家著名媒体实习,看她能不能牵线?

行吧。收了电话,大艾想了想,拨了马小窈的手机。连拨几次,打不进去。大艾转到微信,想给对方留条私信。不一会儿,那条私信没有发送成功,紧接着的提示让她彻底明白了——那就是自己,不知何时已被对方拉黑。

后 记

有天,一家很有影响力的电视频道,播放了这部新闻宣传片:小夏书记获得一项顶级荣誉称号时的现场直播。

那时,小夏实至名归;那刻,大艾泪洒衣襟。

2019年冬,一座以小夏命名的事迹陈列馆剪彩开放之时,循环播放着《你的夏季》的歌曲旋律:

你的夏季,

我們仰望着你!

镰刀与铁锤,

血染着鲜红的旗……

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你的夏季

我们思念着你!

【作者简介】程多宝,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刊转载。著有150万字长篇纪实《二野劲旅》(与人合作)一部,小说集《流水的营盘》《江流天地外》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橄榄绿》年度奖、延安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若干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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