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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布大地的身影

2023-08-05詹文格

大理文化 2023年8期
关键词:草药草木祖父

●詹文格

1

草是最顽强的乡土元素,它是原始的象征物,也是永恒的代言者。对于出生在乡村的孩子来说,泥土就是床铺,草木就像亲人,人与草,草与人,挂念牵扯,纠缠不清。乡民与草木,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与熟稔。

审视一株草,就能看清一个轮回的过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相信世间所有的草都是气息相通的同类,它们宽容谦让,互相温暖。

我的祖先就是草民,在草里生,在草里死,在草根下刨食,在尘埃里消散,在黄土下安息。无论草枯草荣,草的颜色就是人的颜色,那干草一样的肌肤、沟壑纵横的脸庞、野草似的头发,就像留香千年的草木,成为世间最美的风景。

逐草而居,伴草而生,草向天际线下延伸,那是草本的世界,更是草本的王国。草是动物的至爱,从食草的兔子,到高飞的鸟雀,钻洞的老鼠,它们都是草的子民,在草中觅食,在草中取暖,在草中相夫教子,在草中埋头安睡。草是谦逊的代表,野草低语,默不作声,它们修饰山川,覆盖大地,像秀美的毛发,知晓冷暖。

草生长出无限的希望,对于世居乡野的山民来说,草木与他们形影相随,不离不弃,即使是灾荒之年,它也能赐予牛羊美食,给予乡民长久的温暖。

那年头,乡民的日子过得潦草,草可以登堂入室,上至遮风挡雨的屋顶,下至劳作出工的草鞋,全都离不开草。床上铺的是稻草,灶膛烧的是柴草,系在腰间的是草绳,戴在头顶的是草帽,这就是草民生活的写照。先人们逐草而居,与草为伴,高挽裤腿,匍匐腰身,在汗水的折光里,参悟草木的禅意。垦荒耕作,栽培五谷,放牧六畜,他们伸出长长的根脉,以一株野草的姿态,张扬生命的奇迹,在贫瘠的山野,繁茂成一片长青的森林!

草根顺着地表一路纵横,草叶在风雨中吐绿,草籽在风沙里翻飞,那是子孙繁衍的经脉。纤弱的草茎,挤出苦涩的汁液,养育了瘦骨嶙峋的先人。人在草木间,那不仅是一个“茶”字的谜底,而是人生终极的指向,也是天地万物在重生与轮回。

在我的亲人中,祖父是我认识的第一株草,那是一株神奇的药草,与大山的颜色一样,年年吐绿,岁岁变黄。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春秋轮回,不知不觉,他就垂垂老矣,进入暮年。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祖父摔倒在采药的山路上,从此再也没能起来。他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轻轻转了个身,然后飘落在铺满薄霜的草丛。祖父最后的姿势是脸朝泥土,背向青天,右手紧握药锄,左手攥着一株野生的当归。当归乃滋补气血的药中之王,它紧攥于祖父的手上,成为指向尘世的一道药引,凝聚为当归何去的天音。

祖父是一名无师自通的牛郎中,虽然他一字不识,看不懂“神农”,也不知“本草”,但他却能将百余种草药的药性药理倒背如流。“十八反”“十九畏”“妊娠忌妇歌”他烂熟于胸,常挂嘴边的“四物汤”更用得出神入化。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四物汤即:当归、白芍、熟地、川芎。四君子汤即: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四物汤与四君子汤相加就成了八珍汤,八珍汤是治疗气虚体弱的大补药。现在都市人,大都工作繁忙,生活压力骤增,长期坐卧于空调室内,缺少运动,没有户外运动,不流汗,时久便造成气血两虚。如面色不佳,四肢无力,心慌气短等亚健康状。这个时候如去看中医,医生一方面会建议患者加强锻炼,平衡饮食,注意营养,然后再给你开出四物汤,或八珍汤。用一包出自草根树的中药,疗理失衡的身体,使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2

采挖药草是祖父一生的要务,每年从初春开始,至寒冬结束,他攀行在云雾缭绕的山顶,被各种药草召唤。从上山挖采,到清洗切片,再到炮制晾晒,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采集天地灵气的药草,在祖父手中完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祖父的双脚踏遍了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山山水水,每一座峰峦褶皱,每一条山间小径,都像他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祖父的一生从未有过停顿,一直在田野间劳作,在山野中奔波,他一生极少生病卧床,更没有留医住院,他用硬朗的身板验证了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

平时有个伤风脑痛,感冒畏寒,只要走进田间地头,咀嚼几片草叶,然后出一身大汗,回家喝一茶缸白开水,病毒排出,又是一身轻松。八旬高龄的祖父,身体一直健朗,他的倒下就像戛然而止的音符,没有前奏,没有铺垫,成为意外画上的句号。

祖父是一把种田好手,他一生与草抗争,与草亲近,与草同眠。他在一片草坡上曾独自开凿过一条数百米的水渠,使一片荒洲成为良田。作为一个农民,祖父为土地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汗水,他永远不知疲倦地劳作。

除了精心耕种庄稼,略有空闲,祖父就会上山采药,风雨无阻。数不清用破过多少只背篓,穿烂过多少双草鞋。墙角中十几把磨损的药锄一字排开,那就是祖父上山挖药的最好见证。

祖父的突然离世,整个村庄仿佛都泛着悲伤的潮水,他的葬礼异常隆重,四邻八乡的村民自发赶来,目送祖父最后一程。祖父是家畜的守护神,他救治过难以计数的牲口,避免了农户不该有的损失。

祖父走时,一脸安详,就像劳累过度时需要休息,样子如同熟睡的老人。但毕竟这是一次长眠不醒的熟睡,生离死别的过程,撞击着亲情的心扉,当入殓封棺时,我们所有的子孙全都号啕痛哭,把棺木盖子高高地顶起,不让他们把盖子合上,于是与抬棺的汉子进行好久的对抗。

最后一刻,叔叔拿起那把药锄,想让祖父随身带去,他说只有手握药锄,祖父才会安心踏实。可出人意料的是,哀泣不已的姑姑却像受惊的母鹿,蹦跳而起,一把夺下药锄。她说:老父辛劳一生,最后连命都丢失在采药的路上,现在老父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在奇峰险涧,悬崖峭壁之间攀爬了,那是一桩玩命的苦差。

祖父离我们而去,属于他的那个院落仍然飘散着药草的气味,洗晒装好的葛根、荆介、茵陈、金银花、夏枯草、车前草、鱼腥草、落石藤、葎草、贯众、威灵仙、海金沙分门别类。这些气味各异的药草,生长在深山老林的时候,它们是一株不为人知的草,草死了,它的魂魄变成了药。药是还魂草,它并非生长在童话的世界里,而是存活在俗世的尘埃中。

祖父对药草情有独钟,而对西药却极力抵触。祖父尝试过西药的厉害,他认为西药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有一种兽用的广普驱虫药,叫敌百虫,这种驱虫药效果很好,有些狂躁不安,皮毛凌乱,尖嘴猴腮的猪羊,服用了敌百虫后,准会拉出了大大小小虫儿。这些寄生虫驱除之后,动物会立刻安静起来,而且变得皮毛光滑,膘肥体壮。

祖父认为这么好的药,自己何不试试。由于不能识字,看不懂包装上的说明,只是按常理推测,动物能服用,人应该同样可以服用。一天晚上,准备歇息的祖父悄悄服下了几粒,结果没到半夜就毒性发作,痛得在床上打滚。火速送往医院,洗胃灌肠,方才得到缓解。后经医生诊断,造成肠道梗阻,发生药物中毒,差一点点就丧了命。从那往后,只要提起西药,他就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在耕作人力化的年代,打长工出身的祖父,与牲畜有着极深的感情。特别是对待耕牛,更是相依为命,视为珍宝。在他眼里,耕牛就是农家的衣食父母。

有一年冬天,家里饲养的母牛难产,为了照料母牛,给牛助产,祖父蹲在牛栏中寸步不离,守了整整一夜,拂晓时分,母牛终于成功分娩。当听到小牛犊“哞”一声叫唤,祖父热泪长流。

牛是农人的希望,没有耕牛的年月,汉子成为拉犁的老牛,只有拉过犁耙的汉子,才能理解重负的耕牛。

牛犊的叫唤,像催眠的天籁,让疲惫至极的祖父深深陶醉。眯上眼睛的祖父,他双腿放松,一屁股坐了下来,倾听着母牛和小牛的呢喃轻唤,那母子亲昵的声音,不仅是动物的舔犊之情,更像一首天堂的夜歌,在耳畔回响。祖父在迷人的摇篮曲里身心松弛,呼吸畅快,不知不觉他就已躺倒在母牛身旁,在那一堆储满阳光的稻草上呼呼大睡。

苦等一夜的祖母,好不容易挨到拂晓,实在放心不下了,踮起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到牛棚来找人,见那情景,忍不住狠狠数落了一顿,逼祖父将铺盖搬进牛栏。后来此事成为村里的一大笑话,在四乡八邻流传开来,有时别人也会调侃一下祖父,问他是不是娶了个二房?祖父笑而不答,心头却漫过一片温暖。

“要赚畜牲钱,要与畜牲眠”。这是祖父的口头禅。无论严寒,还是酷暑,祖父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料大大小小的病畜。有头牛,收工回村,从石桥上踩塌,跌落河谷,摔断了腿。祖父请人帮衬,把牛抬回村里,在骨折的部位装上夹板。可牛不像人,它不理解人的真实意图,特别看见大家伙拿着棍棒、绳索,朝它兴师动众而来,那场面跟杀牛没有两样。断腿的牛以为主人要向它动刀子了,于是拼命挣扎,那一刻,祖父看到牛流出了眼泪。

祖父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牛头上摸了摸,那是在安慰牛,主人怎么会忍心杀你呢!?牛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断腿过分疼痛,遇上有人触碰它的痛处,牛就摇晃挣扎。很多时候夹板被弄脱,或者移位很远,无法固定住骨折部位。这样的情况不利于骨头的连接生长,可牛又不懂人话,要想让牛配合治疗,那是一件很费周折的事,不仅要有相当的耐心,还要抱着宽容厚爱的态度,不计较突然发作的牛脾气。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祖父不厌其烦地反复重来,直至骨折的牛腿完全康复。

牛拉犁负重,从不偷懒,它吃的是草,但对人所求不多。因此,祖父对病牛护理,胜过对自己的孩子。关心冷暖,尽心护理,喂药、喂草、喂米浆和食盐。

进入寒冬腊月,为了给牛暖胃,祖父不仅备了绿色的嫩草,还要将水烧开,待开水变温后再用木盆装着给牛喝。祖父喂药也有他独创的一套方法,有些人喂药只让牛喝些药汤,而祖父却将药渣一同喂下。祖父常对农人们说,别看喂药,学问可大了。比如喂药不能太急,如果把药液倾倒而下,容易呛着牛的肺,有时甚至会把牛给呛死。祖父将药汤和药渣一点一点喂进,牛的头被固定在栏圈上,牛嘴含着斜口的竹筒,慢慢吞咽。牛是反刍动物,能将药渣像草料一样消化,这样的喂药方法疗效明显,该喂三次的药,只要喂上一次,病畜便能痊愈。

3

一天黄昏,我坐在窗前,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我抻长脖子往下张望,发现草地上有两个工人用割草机在割草。看到那些切割得像豆腐一样平整的草地,我突然听到体内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一刻,我已经断然决定,立刻回家。

漂泊异乡多年,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思乡之情,恨不得立刻扑入乡土的怀抱,亲吻那个垛满禾草的乡村。

可是乡村已经变了,那种四壁漏风的草房早没了踪影,但我记忆里的乡村仍然保留完好,就像草根上那一叶挂着露珠的芽尖。草是沉淀在乡村体内的气味,与平坦的水泥村道相比,一条青草覆盖的田埂,更能勾起我乡土的回忆,草是大地之母的睫毛,草是故乡永不褪色的胎记。

草是有根的物种,它的身影离不开故乡。在草的王国里,我认识的第二株草是我的母亲,她是一株艾草,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香。艾就是母亲,母亲就是艾,这是我小时候形成的印象。

艾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种类繁多,分大叶艾、细叶艾、蕲艾。艾的嫩叶可食用,老叶可制绒,供针灸用。艾子、艾蒿均能入药。

艾,它不仅是一株草本,它连接了母亲的姓氏。我们姐弟5个,对母亲的称呼不是娘,不是妈,而是一个情感独特的字:艾!

当童养媳长大的母亲,虽然没有入学启蒙的经历,不能断文识字,但她却一笔一画,学会了书写自己的名字。在那个出工打“正”字的记工本上,留下了母亲为自己书写的三个汉字:艾世莲。那是三个属于母亲的汉字,让她的一生与植物紧密相连,与艾为伴的三个字,成为追随母亲一生的符号。

母亲是一个充满生存智慧的乡村妇女,她的巧手让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熬过了饥馑的灾荒。三年困难时期,农村饿殍遍野,在一些破旧的屋场前,随处蜷缩着双眼发绿的饥民。母亲出工之余,四处采摘艾叶,绿色的艾果成为果腹的第一道美餐。艾的数量有限,抵不住饥荒者的围歼,母亲只好开始新的寻找。第二道充饥的叫葛粉饼。葛根虽然肥大,但纤维粗糙,不易煮烂,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无法咀嚼,加上缺油少盐,即便是切成碎片,下锅爆炒也难以下咽。

母亲看着饿急了的孩子,看到全身水肿,虚弱得迈不开步子的家人,她便想尽办法,试探着用不同的方式采食。

通过反复摸索,终于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先将葛根烘干,碾成粉末,再调入淡盐水,搅拌至糊状,把糊状的葛粉做成圆圆的薄饼,烘烤蒸熟。每天出工带上几块,就着茶水,送入空空荡荡的腹中,那个过程是十分享受的。很长时间家里人就靠这个作为主食,后来母亲把这个方法传授给了村里的妇女,大家按这个方法操作,重新燃起了炊烟,死气沉沉的村庄才算缓过了一口气。

村里紧靠大山,葛藤漫山遍野,顺着葛藤挖找葛根不是很难,那段日子,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打响了一场生存的战役。为了活命,悬崖峭壁间爬满了蚂蚁般的乡人。艰难的岁月,村里人勒紧裤带,依靠葛根、艾果熬过来了。尽管村民都在饥荒中残喘,但真正饿死的人并不多。若干年之后,学营养保健专业的外甥回乡,偶然谈起葛根和葛粉时,大伙才知晓其中的奥妙。原来葛粉中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糖和人体必需的铁、钙、铜、硒等矿物质,有“千年人参”之美誉。经常食用葛根粉,能起到强筋壮骨、通利关节、降血压、美容等功效。

那年中秋节,大伙都为饥荒而愁苦,没有谁为节日的到来而欢喜。母亲邀了几位女伴,进山捡拾苦槠籽,苦槠籽又叫橡子,外形酷似栗子,去壳磨浆可做成豆腐。苦槠豆腐烤干,拌上采摘的鲜桂花,那飘逸的暗香十分诱人。母亲与同伴们在家里弄了几大盆桂花糕,村里每人分到两块。那个中秋,村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开满了馥郁的桂花,每一张嘴都咀嚼着桂花的香甜。转眼几十年过去,那辈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那个香飘四溢的夜晚。咀嚼着满嘴的香味,绝望中的饥民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饥荒的年月里,在母亲的巧手之下,芳香的植物成为一缕缕果腹的阳光。母亲除了能在草木中创造美食,她还能在枝叶下疗伤。敷草药是母亲家的祖传秘方,从外祖母开始就是远近闻名的草药郎中。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疔疮疖毒,虫叮蛇咬,只要一敷草药,立马见效。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从地里急匆匆地回来,爬上后山去扯草药。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空着手,有时也会带一把割草的刀。不一会,一副葱绿色的草药就送到了来求助的村民的手上。母亲扯的草药大部分用于外敷,只有少量会选用内服。

老家连绵起伏的幕阜山,那就是一座药草的宝库,历代山民经过反复实践摸索,发明了很多疗效甚好的偏方。有一位留学美国的博士,患上急性黄胆型肝炎,住院治疗数月,疗效不佳,后来只好漂洋过海,回国求医。在家乡一边住院疗治,一边喝着母亲采的草药,一个月不到便完全康复。

在我的记忆里,有两副草药是母亲最拿手的,一副是治疔疮的,另一副是治蜈蚣咬伤的。治疔疮的过程是我亲眼所见,治蜈蚣咬伤的过程是我亲身经历。

山间气候潮湿,体弱者遇有瘴气郁积,便会生疮长疖。一般的疮毒除了疼痛之外,对身体不会有太多的危害。但有一种被山里人称为疔头的疮毒,如果长在关键部位,那就是很严重的事了,轻则溃烂不愈,重则危及生命。

村里有一位老婆婆,背部长了一个疔疮,开始老人并不在意,一周之后整个背部红肿,浑身畏寒,疔疮部位更是痛如刀绞,无法忍受。为了便于照料,嫁在外村的女儿把母亲接了过去,请了医生开药打针,可是一番折腾,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疔疮开始溃烂化脓,掀开衣服,发出一种刺鼻的腥臭。

老婆婆的邻居上门探望,得知症状,立即告知婆婆的女儿,让她来我母亲这儿求药。母亲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活儿,上山采了草药,放进嘴中嚼成糊状,然后把草药覆于树叶上,敷在老婆婆的患处。

那天晚上疼痛开始减轻,两日后,母亲再送去一副草药。老婆婆连敷了三次,脓水流尽,疔疮痊愈。

4

有一年秋末,我去帮亲戚家搬房子,在搬一堆瓦片时,突然虎口处一阵刺痛,我把手抬起一看,发现手上咬出两个红色的小孔。当时猜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于是掀开瓦片,一只筷子长的蜈蚣在瓦片的背面赫然出现。蜈蚣虽被我砍成了几段,但我的伤口却开始传来剧痛。我知道蜈蚣是有毒的,咬伤之后不仅局部红肿,还会伴随剧烈疼痛。

我用水清洗了一下伤口,赶回家找母亲。当时刚好母亲外出劳作,等了很久她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肿到了腕关节了,刺心的疼痛让我眼泪直流。母亲立刻上山,很快就嚼好了草药,清凉的草药混合着她的唾液,覆盖着伤口,一会儿疼痛开始减轻。我吃了母亲做的米面,便早早上床。第二天醒来,伤口不红不肿了,手指也舒展自如。那刚刚过去的疼痛,像夜晚的梦一样,已消失得无了踪影。

母亲一辈子是苦过来的,她从没有过任何享受,干活像男人一样,与父亲一起拉扯6 个孩子。砍柴割草,养猪耕地,吃的穿的先想着大人和孩子。她的双手遍布皲裂,指头缠满草梗,圆形的草环像戒指一样,闪着光泽。她尝遍了百草的滋味,她用草叶的汁液,解救了村民的病痛,但她自己却被突降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弥留之际没有人能把她救回。母亲患的是心肌梗塞,一名医术不精的乡村医生,用药错误,导致病情恶化,1988 年冬天,那个清冷的夜晚,我在异乡的货车上心神恍惚,母亲就在那天晚上撒手人寰。事后我才知道,心神不宁一夜,那是母亲在催我回来。

年仅53 岁的母亲,就这样隐没在草丛中。母亲短暂的一生,像一株错过季节的野草,在霜雪中过早枯萎。她与祖父的坟茔仅一山之隔,在座向不同的山坡上,亲人日夜注视着山下的祖屋。祖屋的四周,是他们栽种的果树和成片的竹林。祖父、母亲还和生前一样,一直守护着故乡,虽在地下,但还是一样能听到春笋冒尖,能看到枇杷挂果,板栗微笑,柿子成熟,大枣变红。

近年来,村民大都外出谋生,或者移居镇上,山间已经林深草密,一片葳蕤。我弯下腰身,在草木中穿行,那些高大的荆棘,虬曲的老藤,像亲人干枯的手指,拉扯着我的头发,牵动着我的衣襟,我仿佛看到草木中逝去的亲人。

海拔不高的山头,隆起密集的荒冢,新坟挤着老坟。在母亲的坟前,终于见到了一小块空地,这是七月十五亲人祭奠时砍掉了杂草。墓前插着还没燃尽的香烛,旁边还有好几束纸花。我长膝跪地,磕头上香。当弯下腰身的时候,我看到茂盛的野草围护在母亲身旁,那些草木里混生着不少我能认出的药草,有鱼腥草、益母草、苍耳子、金樱子、蒲公英,最后我还发现了一株半枝莲。半枝莲,伴蛇眠,这是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谚语。现在年过不惑了,终于能理解采挖药草的劳累和危险。祖父、母亲,还有许多生活在山村的前辈,他们行走在四季轮回的光阴里,用泥土般的情怀感应大自然的律动,从草木中汲取生命的力量。

那天上山,我静坐坟前,面对草木,思绪万千。在静静的山野,整整陪了母亲一个下午。直至夜幕降临,月亮爬往了高处,我才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去。下山时感到夜风扑面,满脸冰凉,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泪流满面。

那一夜,漫山遍野的小草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月亮就像草根下的一粒种子,正在萌发着相思的嫩芽。夜色里,高高低低的草,在我的脚下蔓延,我从草木中来,终将回归到草木中去,草木里有我的亲人,想念亲人的时候,我就会步入草丛,在草木间获得一种持久的温馨。

光阴逝水,永不回头。现在我是祖辈的孙子和儿子,所以我只能不断在草丛里寻找走失的亲人;若干年后,当儿女们长大成人,生命的替换就会像流淌的河水,一浪推着一浪,每年清明或上元节,他们会像我一样,将穿行在荒草萋萋的山野,在那块刻有我名字的墓碑前,寻找属于我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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