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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南词条

2023-08-05段成仁

大理文化 2023年8期
关键词:花桥南山古道

●段成仁

歌谣

“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

若将博南山比作线装大部头,这首《博南谣》应是印在它扉页上的几行。

《华阳国志》里有这样几句:“……孝武时,通博南山,渡兰沧水、蓍溪,置嶲唐、不韦二县……行人歌之曰:汉德广,开不宾,度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渡兰沧水以取哀牢地。哀牢转衰……”由于未发现有关“博南山”更早的文字资料,关注博南山的人大多认为,这首《博南谣》应该是今人能看到的记录博南山的最早文字。

歌谣的只言片语是一把钥匙。在此之前,有关博南山的一切藏在岁月河岸的某处,这把钥匙打开了一道闸门,博南山的概念、内涵、外延从此奔涌而出,历史的洪流里从此多出了“博南山”这朵浪花,博南山从此便有文字可考,有记录可循,在时空中有了自己的坐标,后人借此认知了博南山,有机会关照它的命运,探寻它存在的意义,接受了它带来的无限启示和馈赠。

歌谣的寥寥数言蕴藏着丰富的信息,有时间刻度,有山水格局,有地理版图,有大汉王朝开疆拓土的意志和决心。在不多的几个字里,征伐将士血泪的温热尚未散尽,筑路民工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似乎还在字词之间演绎,他们的命运还在朝着不可知处拐弯,肉身和魂魄的撕裂声仍清晰可闻。

度博南,越兰津。商旅羁客肝肠断,谪贬擢任悲与欢。

博南道

需要多少双脚的踩踏,才能形成一条道路?需要堆叠多少个脚印,才能实现一条道路的通达?

岩层在地壳运动中挤压、撕扯、断裂、坍塌、隆起,又被风雨之力侵蚀和时光之力冲刷,被风化后的松软部分被水流搬运到海洋,坚硬的部分则遗存下来,山脉就腾空而起。高山大河都是时间留下来的文物,它们有着久远和丰富到不可想象的经历,胸中藏着今人不可想象的故事。

云南的地势整体表现为西北高、东南低,山脉和河流大多为南北走向,大陆漂移学说回答了这种地形的形成原因:太平洋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相互挤压,形成了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在横断山脉这一区域,诞生了邛崃山、大雪山、沙鲁里山、芒康山、怒山、高黎贡山等南北走向的山脉群,这些山脉群中,有南迦巴瓦峰、白日嘎峰、查格腊子峰、梅里雪山、白马雪山、哈巴雪山、玉龙雪山等著名山峰,这些山峰经受了风雨之力和时光之力的冲刷,以雄伟的身姿耸立于天地间,除专业登山队外,很少有人把攀登、翻越这等山峰作为目标和任务去完成。除滇西北这些山脉之外,在云南的中部和南部,还有哀牢山、无量山等山脉群存在着,这些山脉纵贯滇南近千里,是阻隔中原地区和印度洋周边地区的巨大屏障。

然而,在设置这个屏障时,造物主似乎动了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它在这些山脉群中间创造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地带,给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类迁徙往来、沟通交流留了一道走廊。这个相对平缓的地带,就是曲靖市、昆明市、楚雄州、大理州、保山市、德宏州一带。这个地带上,有滇东、滇中和滇西三个坝子群,滇东坝子群有昆明、嵩明、曲靖、陆良、宜良、石林、澄江、玉溪、安宁等坝子,滇中坝子群有楚雄、元谋、姚安、南华、牟定、祥云、弥渡、巍山、大理、洱源、剑川、丽江、鹤庆、宾川等坝子,滇西坝子群有保山、施甸、芒市、腾冲、梁河、盈江、陇川、瑞丽等坝子。这三个坝子群处于北半球亚热带和温带之间,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其成了人类生息的温床,因而聚集了大量人口,大量的人口又创造了大量的物产。这个地带北面,是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盆地,其以土地丰饶、物产丰富而闻名世界,再往东北,是广袤的中原大地。

对未知世界存有好奇心,是人类社会进步的不竭动力。在工业和信息化社会之前,因信息传递渠道匮乏、简陋,传递速度缓慢,人类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显得更加强烈。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想:山那边是什么样子?也有像自己一样的人在生存生活着吗?有机会的话得去看看。然而,大自然对于想挑战它的人从未心慈手软,说这个地带平缓只是相对的,这个地带上,还有一些山脉阻隔,它并不像北方的河西走廊那样,几乎是一马平川。

高山大河阻挡不了人类探寻未知世界的步伐。每个时代都不缺少以逐利为目标的冒险家和机会主义者,正是这些冒险家和机会主义者的先驱行为,不断发现新大陆和新资源,不断促成更广阔区域之间的往来与沟通。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甚至是血腥的,但这压制不了人们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人的好奇心在发现未知世界、通往未知世界道路的开拓和形成中功不可没,同样功不可没的还有冒险家的冒险精神和机会主义者的投机行为。想象一下,这些人口聚居地之间不断互相探索,不断加强往来,随之而发生的是资源和物产的交换,这种交换行为随着人们活动范围不断扩大而扩展,为了把缅甸的玛瑙和翡翠顺利地运到中原,人们肯定在寻找一条道路,一条捷径;为了把蜀布、丝绸运到缅甸、印度和欧洲,人们肯定也在寻找一条道路,一条捷径。无数年月中,他们踏破无数鞋,在行走、跨越中征服一座座山脉,渡过一条条大河,他们把零散的世界用道路串联起来,把区域性的经验拼凑起来,终于弄明白了脚下这块土地的大致形状,摸清了这块土地大致的模样,哪怕这个地带上仍然有苍山、博南山、高黎贡山等山脉阻隔,他们还是在横断山脉中间踩踏出无数条道路。到了殷商时代,西南这片土地上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道路交通体系,伴随道路体系的诞生,不同物产区之间资源和物产的交换活动也越来越活跃,区域之间相互联系也越来越紧密,这种交换活动逐渐扩展到印度洋岸边,并从印度洋北岸,顺着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广阔地带延伸到今天的中亚地区。

这条道路就是我们所熟知的“蜀身毒道”。

由于古代信息传输的局限,张骞在西域看见邛竹杖和蜀布,得知是从南边的印度买到这些物品时,他只能猜测南方有一条民间商道连接着中国和印度。事实上,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时,“蜀身毒道”确实以原始的、自由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正常地运作着。张骞把这种猜测向汉武帝汇报之后,直接促成了大汉王朝对西南地区的“开不宾”大业。

这条通道的存在,对于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这条道路或是实现战胜匈奴、一统天下的理想契机。于是汉武帝做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通道路。汉武帝封张骞为“博望侯”,命其以蜀郡、踺为郡为据点,派遣四路密使南下,到这片广博的土地上搜寻梦中的那片彩云。然而,与云南原住居民刀光剑影数十年,汉军前锋仅推进到今天的洱海地区,直到公元69年,哀牢归降,东汉王朝“始通博南山、渡兰沧水”,通“博南道”,将大汉王朝的疆土扩张到今天的缅北一带,至此,汉武帝孜孜以求的“通身毒国”的目标算是跨出重要的一步,而“蜀身毒道”这条民间商道也摇身一变,成为官方道路,成为中原王朝治理西南这片土地的工具。

2000 多年里,西南这块土地上风云变幻,小政权存亡无常,各种势力分分合合。到了清代,缅北地区再次从清王朝的版图里分割出去,成为烙在华夏大地上的一道深深的疤痕,直到今天,这个疤痕还在隐隐作疼。

在将民间商道变成官方通道的过程中,大汉王朝用统一的标准,对“蜀身毒道”进行铺筑。多次实地考察测量后发现,古道的宽度平均为六尺,两侧路沿用大石镶砌齐整,中间有一路用大块石头铺筑成的“引马石”,其余部位用石块填充铺平,天长日久,“引马石”的每一块石板都被马蹄踩踏得浑圆铮亮,其上留下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有的深达十公分。这条道路一直使用到滇缅公路修通之后。滇缅公路开通后,滇西地区进入了汽车时代,古道逐渐沉寂下来,但在博南山上,有几段古道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特别是“十步梯”一段,是古道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一段。之所以称其为“十步梯”,是因为古道每十步就有一个台阶,采取这种铺筑方式的目的是为了降低道路的坡度,马帮和行人行走起来更省力。

在历史典籍和现实生活中,人们常用以地名来分段称呼“蜀身毒道”,如“朱提道”“盐津道”“灵关道”“五尺道”“博南道”“永昌道”等。

“博南道”之所以称“博南道”,源于它所翻越的博南山。在云南,“蜀身毒道”自东向西翻越了无数座山,博南山是这一众山脉中不算太高的一座,其最高海拔仅2700 多米。不用说与滇西北那些动辄5、6 千米高的雪山相比,就是与最高海拔4122 米的苍山相比,博南山仍是不起眼的“矮个儿”,但这并不影响博南山成为一座被载入史册的山。《华阳国志》中的“博南县西山,高三十里,越之渡澜沧水。汉武帝通博南山道即此”这几句就是力证。

博南道,是“度”博南的唯一通道。博南山,是“度博南”必须要翻过的山。

“蜀身毒道”自东向西穿过滇中坝子群来到苍山脚下,因苍山被西洱河撕开了一道口子,古道不用翻越苍山,只需顺着西洱河就可以向西延伸。到了博南山这里,因其南北两端都有高大山脉,要想以最短的路程从滇中坝子群到达澜沧江对岸的永昌府府衙所在地——滇西坝子群的保山坝子,除翻越博南山、跨越兰津渡,就别无它法了。博南山纵贯于滇中坝子群和滇西坝子群之间,它和澜沧江共同构成了两个坝子群之间的天险。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以及特殊的承载,成就了“博南道”的特殊地理地位,它是“蜀身毒道”上唯一没有岔道的一段,这样的地理地位又成全了“博南道”的历史地位,这是“博南道”最特殊的地方,决定了其在时间洪流中不可避免地扬名立万、名动天下。徐霞客称“博南道”上的兰津渡为“迤西咽喉,千百载不能改也”,是极其准确的。

博南山坐落在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上,就是为了成就“博南道”。反之,“博南道”的经过也成就了博南山。

博南山存在的意义,是让人来“度”的。

古人借“博南道”度“博南山”,通达南亚、中亚、欧洲、非洲,联通亚、欧、非大陆,在人类艰难的迁徙史和交通史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按字面理解,“博南”二字有“广博的南方”“博大的南方”“博达南方”等义,用“博南”二字来命名一个行政区域,更符合统治者的理想,更适合作为封建帝王们一统天下的大梦的外壳。历朝历代在争夺云南的控制权时,博南山是必争之地,后人已无法完全记清在博南山上发生过多少场战役。

博南山是汉王朝“开不宾”时,一座必须要“度”过的山,从汉武帝公元前109 年置建益州郡,到汉明帝公元69 年置建永昌郡,大汉王朝翻越博南山整整用了170 余年,博南道两旁,满地是征战将士和筑路民工的枯骨。博南山是唐王朝分封皮罗阁为“云南王”这本史册中最厚实的一页,是明王朝设置金齿卫时必置以重兵的一道天险,是永历帝抵挡清军追捕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中华民族抵抗日军从缅甸进攻重庆的最后依仗。抗日战争期间,西南战线的主导者在博南道的基础上,修筑了滇缅公路,打通了一条生命线。我们有理由相信,即便当年日军突破了怒江的防线,当他们遇到澜沧江和博南山这道天险,肯定会碰得头破血流,博南山就是他们妄图短期灭亡中国美梦的破灭之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在滇缅公路的基础上修筑了320 国道,不断提高交通运输能力,让边疆地区的交通动脉繁荣发展起来。最近十余年里,国家又在大致的方向上修筑了杭瑞高速公路、泛亚铁路西线,进一步提升了运输力量和运输速度,这几条大动脉都被安放在这个平缓地带,其走向与“博南道”惊人地一致,有些路段甚至是重合的,这进一步彰显了古人的智慧,证明了他们对云南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的理解和把握是准确的,这种准确的把握为今人治理云南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如今,博南山上,战马嘶鸣和刀光剑影早被山风吹散到不知名处,征战将士的热血也早已融入博南山中,他们的尸骨早已枯朽并重新回归大地,而博南山,仍以亿万年前的姿态,耸立于天地之间,等待着人们来“度”。

320 国道、杭瑞高速公路、大瑞铁路都是“博南道”的全新存在形式,它们或翻越或穿越博南山,以古人无法想象的方式“度”博南。

2002年9月,杭瑞高速大保段通车。

2008年6月,大理到瑞丽铁路开工建设。

2016 年1 月,杭瑞高速公路通达瑞丽市,宣告全线贯通高速。

2022年7月,铁路通达保山市,运输能力、通行速度相比“博南古道”时代的人背马驮,有着巨大的提高,全新形式的“博南道”不仅是国内物流大通道,也是联通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的国际大通道。

有了这条道路,中原与边疆地区的时空大大缩短,往来更加便捷,中国与东南亚、南亚国家的距离被拉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世界因交通的改善而变得更加广阔,世界因道路的通畅而变得更小,人类命运因而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在不久的将来,无数人还会沿着“博南道”的方向,自东向西度过博南山,渡过澜沧江、怒江、伊洛瓦底江,顺着亚欧大陆桥南线,通往中亚、欧洲和非洲大陆上,往来行走于地球村里。

从这个意义讲,“博南道”是一条国际大通道的属性一直在传承,一直没有变。

关于博南山和博南道,有个情况必须特别提一下:大瑞铁路穿过博南山的隧道是铁路通车之前最后打通和完工的一个隧道。在此之前,包括中央电视台等媒体都曾高度关注澜沧江南岸的大柱山隧道,该隧道在建设过程中,遇到极其复杂的地质条件,被称为“地狱之门”,严酷的施工条件大大延长了工期,施工队整整花了13年,才打通了大柱山隧道。然而,令人惊奇的是,穿过博南山的隧道同样遇到复杂的地质条件,更是花了14年时间,才于2022 年3 月贯通。这个隧道的最后贯通,似乎是博南山的宿命,也是这条道路的宿命,这条隧道以最难贯通的事实,来证明“度”博南之难。似乎只有这样的贯通方式,才能配得上“博南山”之名,配得上这条国际大通道的重要与神圣。

最终,这条隧道被建设方用隧道出口所在城镇的名字“杉阳镇”来命名:“杉阳隧道”。其实,只要是对永平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条隧道命名为“博南山隧道”似乎更恰当一些。只有“博南山”三字,才能让人记住历史,并以史为鉴,看到更远的未来。

花桥

花桥在博南山东麓,是“博南道”翻越博南山前一个必经的古驿站,曾为博南县县衙驻地。

汉王朝举着“开不宾”的大旗,驱使着征伐将士和铺筑“博南道”的民工,浩浩荡荡开赴到博南山脚。花桥西面背靠博南山,东面有田野和平缓的丘陵,这样的地势使花桥顺理成章地成了落脚点和指挥部,并成为县衙所在地,这种结果并非偶然,在此之前,花桥已经是“蜀身毒道”翻越博南山前的最后一个驿站,花桥的位置,决定了它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命运。在冷兵器时代,南北走向的博南山与澜沧江一起构成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花桥周边的地形地貌和地理位置有着天然的地利优势,以古人傍山而居的习性,花桥聚集了众多人口,各种历史因素,成就了花桥古驿的前世今生。

筑路民工聚集在花桥,每天上山劳作,用血汗以及无数块石头,铺筑成大汉王朝的意志。“通博南山”后,花桥更加热闹起来。这种热闹,不仅仅在于一个小小的驿站获得发展和升华,更重要的是,“蜀身毒道”从此由民间商道变成了“官道”,大汉王朝实现了“道路所及皆为王土”的宏图。

从花桥往上,博南道的坡度陡然加剧,“度博南”的艰难旅程从此开启。这一翻越,便是数千年。

博南山上云卷云舒,花桥古驿也吞吐了无数羁旅和过客。

世易时移,与博南道上大部分驿站的命运相似,在滇缅公路开通后,花桥沉寂下来了,一天比一天冷清。古道上,马帮的影子逐渐消失,客栈里,住客越来越少,马店和客栈一家接一家关门歇业,马锅头和马店主人同时失了业,被逼另谋生路。花桥进入了“后古道时代”。

时间让曾经慢慢飘远,又让新的一切陆续诞生,填充和替换着过去。花桥古街两旁,有盈余的人家把本来面向古道的房屋调了个头重建,留给古道一堵后山墙。大多时候,这些人家的大门是紧闭着的,里面关着另一种日子,与马帮时代完全不同的日子。

没有能力改造房子的人家,马店的格局反倒保留下来。只是主人没能力修缮这些房屋,天长日久,梁柱腐朽,墙壁倾覆。年迈的主人坐在石板铺成的院子里,吸着烟锅杆,眯着眼睛回味昔日的繁华和喧闹,其身影如一桩枯木,浑浊的双眼看着日渐腐朽的马店同自己一起腐朽。

但这些残存却是外地来考察博南道的客人们的关注对象。大多数客人都对即将消失的古道痕迹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向当地人了解关于古道、关于花桥的过往,他们扯着嗓子采访失去听力的老马锅头,对着那些发霉的家具和各种器物一个劲儿地拍照,他们蹲在古道上,仔细观察每一个马蹄印,好似搜集证据的民警。似乎只有找到这些证据,他们才能证明博南道曾经经过这里,才能承认古驿昔日的繁盛和热闹。

时间之河不断改换流淌方向,花桥被造化从繁华的河东抛到冷清的河西。但花桥有自己的积存,更有自己的风骨。这些积存有的看得见,比如古街,比如石板路,比如那些残存的马店和驿站,还有那株元代的古梅,那依然挺立的古税司门关,以及路过花桥的文人雅士留给花桥的文字等等。有的则看不见了,比如,大汉王朝的野心,筑路民工齐吟“度博南,越兰津”的余音,第一批抵达的戍边将士,首次设置的县衙,来来往往的马帮,金齿军民指挥史司吴理将军的英魂,“苦节艰贞”牌匾的事故,以及无数个类似的故事,这些都是时间为花桥写下的厚厚书页,上面写满了花桥的荣光,这些荣光,都是花桥这块土地上生息的后人的骄傲。

这些荣光不会轻易褪色,古道、古街、古驿站、古寺、古梅,都是这条古道留给后人的珍宝,正因为有这些珍宝,今天的花桥又迎来了新的发展契机。当前,古驿正在实施保护恢复工程,先人留给我们的珍宝得到了妥善的保护与传承。特别是那株元代的古梅,就是当之无愧的珍宝,它是世上仅存的三株元代古梅之一,被中国著名花鸟画家郎森誉为“中国第一壮梅”,被中国艺术研究院唐建教授誉为“世界第一奇梅”,被云南省梅花研究中心专家誉为“中国最美古梅”,这株古梅已经成功地引起中国梅花界的广泛关注。为了保护这株古梅,永平县政府在元梅所在的院落修建了“博南古道”博物馆。博物馆除了保护这株古梅外,还建了三个陈列室:一个用来陈列南方丝绸之路博南道相关的历史资料和文物,另一个用来陈列南方丝绸之路上过往的名人名家的资料,第三个是一个永久性的摄影展览,展出的是南方丝绸之路从四川到印度这段路上各个重要节点的风土人情,其作者是保山市的一位摄影家,其已研究“南方丝绸之路”数十年。博物馆的建成,为重新焕发荣光的花桥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些年,当地政府借助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大力发展旅游业,以花桥村底蕴,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优先照顾,听说除了恢复古村风貌之外,花桥还将以元梅为母本,繁育一个梅园,梅园名称为“元梅园”。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期待的事:当梅园的梅花全面盛开时,因古道沉寂而沉寂下来的花桥才不至于那么冷清吧,因花桥的冷清而显得有些孤独的古梅才不至于那么落寞吧。

升庵祠

大多时候,我们沿着博南古道进入或翻越博南山,都是冲着升庵祠遗址去的。

民间传说升庵祠叫“杨状元升仙处”,具体位置在博南道即将翻越博南山的最高处附近,丁当关东北方400 多米的古道西侧。从断壁残垣中可窥见祠堂的大致规模:右手边一院为祠堂,左手边一院可能是厢房。祠堂左右宽约八米,前后十余米,后墙正中位置有一个三尺见方的祭台,祭台后方是供奉牌位之处,祭台下是3米见方的平台。往外,又有一厅,5 米见方,最外面是院子。院子也极狭小,可容十余人。左手边的厢房损毁更为严重,几乎看不到房屋的模样,只剩一道一米多高的墙体,地上隐约可见残砖破瓦。

我们都知道杨慎早已不在了,但还是带着那些从外地来探寻博南道的客人们,一次又一次地顺着博南道来到博南山顶。客人们有些是来重走古道的,有的是直奔升庵祠而来。

顺着十步梯往上,即将到达博南山最高点的时候,升庵祠也就到了。这时候,我们就在祠堂遗址前向客人们讲述杨慎的生平,讲杨慎经历的种种:议大礼,庭杖,发配云南,滞留云南30 余年,数次欲归而不得,最后终老云南,至死不得赦免。

我们都认为,杨慎一直还在博南山上,至少,杨慎的英魂一直在。我们在客人面前一次又一次背诵当年挂在祠堂门口的那副对联:自号博南山人,唱酬遥寄张公子;地近宁西禅寺,英魂常依李晋王。客人们有的上前鞠躬,有的直接五体投地三拜九叩,更有甚者还随口撰了祭文,哭天喊地祭拜一番。有时,我们领着客人们大声唱杨慎的“临江仙”。每每这时,博南山顶是肃穆的,整座博南山都是肃穆的。树林幽深,山风不起,云雾不走,今人古人的思绪在博南山顶神交,唏嘘万千,感慨万千,惆怅万千。有时候,我们明显感到自己被神秘的力量包围,我们会看到水晶兰从祠堂的墙角长出来,我们会看见黑色的蝴蝶从断壁处飞出来,有时我们会被一束穿透乌云的阳光照射全身,在原始森林里的我们随之会升起无限的暖意。有时我们会听见一些莫名的声音在周围的密林里回荡,有时候我们走着走着,心里会泛起莫名的情绪,或悲伤,或喜悦,或豪气迸发,也会无端地沉默不语。

我有时候想,抛开皇帝的意志不说,杨慎最终被发配到云南,冥冥之中是受了博南山的召唤。

杨慎来了之后,再也没有离开博南山。他自号“博南山人”,这个自号让人浮想联翩:一个人,竟以一座山之名“博南”为号,那他得在博南山上待多久,在博南道上行走多少趟,与博南山接触多少次,与博南山有何种程度的交流,与博南山建立何种情感,才能做到顺理成章而丝毫不觉得牵强?这两者间的关系要亲近到何种程度,相互了解包容到何种境界,一个肉体凡胎之人才能得山之授意,同意他以山名为名?这人得涵养何种磅礴的精神力量,拥有何种强大的灵魂,才配拥有山名之名?这人得有多雄浑的气魄和胆识,才敢以山之名为名?

除了明代第一才子杨慎,杨用修,杨升庵,杨博南,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了。一个人,得具备多大的能量,得有多大的影响力,得付出多少,得做多少事情,得著多少文章,才能做到让全云南人都知晓其人,都闻其名,都敬仰他,爱戴他,尊崇他。杨慎都做到了,提起“杨状元”,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升庵祠还是跟随古道一起沉寂了。说是一起,我有些犹豫,升庵祠的陷落是否与古道的沉寂有关,这是需要仔细甄别的。如果一定要问出所以然,恐怕古道的沉寂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试想,有些庙宇藏于深山人迹罕至处,却仍然香客纷至香火旺盛。

古道没落,是历史车轮前行的必然结果。许多人忽略了古道和古道所承载的文化,也忽略了古道之上的那些文人在当下的意义。还有多少人知道博南山顶上有个“升庵祠”?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名扬云南的“杨状元”?我们总是羡慕一些地方有文化、文化底蕴深厚,总是过分地谦虚说自己没文化、自己的家乡没文化底蕴。当不断往返于博南古道,对博南古道越发熟稔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这同样也是一块有着深厚历史的土地,只是等着我们去挖掘而已,而不是我们所认为的这是一块文化荒漠之地。有时,我们轻易地忘记了那些该记住的人和事,轻易地丢掉了一些本该当宝的优良传统。我们的物质生活可能风生水起,可有时精神世界却苍白荒凉。一些人灵魂无神、无骨,已行将就木,如残破不堪的升庵祠。

但愿杨慎能被后人重新意识到他的重要,但愿古道上的升庵祠会被修复。某种意义上,它的修复也是让我们的内心能找到一个宁静的安放之地。

杉阳

杉阳古镇古称“杉木和”,位于博南山西麓,杉阳坝子的东北角,商旅羁客自东向西“度”过博南山后到达的第一个驿站,也是博南道在澜沧江东岸的最后一个驿站。

商旅羁客“度博南”来到杉阳古镇,准备“越兰津”,“越兰津”后,就能到达澜沧江西岸的古永昌府所在地保山市,其时,商旅的心绪应该是复杂的。杉阳古镇是一个临界点,是边界上的边界,是“为他人”前最后的母土,在这里停下,脚下还是原来的那片土地,跨过去,就是他乡,就是另一方世界了。

杉阳被称为“小夷方”,是有它的理由的。

商旅步行或骑马,从博南山东面沿着博南古道,历经千辛万苦攀登到博南山顶,意气风发之间,俯瞰视野下方极低处,只见杉阳坝子田畴齐整,房屋密匝,炊烟轻盈,鸡鸣犬吠遥遥入耳。一家客栈、一壶热茶、一盆热水、一盘黄焖鸡、一盘油炸臭豆腐、一间上好的客房、一张松软的床铺,一个关于走夷方的梦……虽然过了这个地方,就要“为他人”了,但每每想起古驿里的美食和客栈,他们赶路的脚步也不由得快了起来,吆喝马帮的嗓子也急促起来,恨不能都生了双翅,一下子就飞到古镇。

然而,从海拔2500多米的丁当关,沿着经过永国寺、头盘、马吃水、头桥坡、寨子头、麦地的古道一路蜿蜒而下,再快的马帮,少了小半日是到不了海拔只有1300多米的古镇的。负重的马帮和疲惫的旅人知道,路只能是一步步走,坡只能一截一截下,路程只能一寸一寸缩短。在到达古镇之前,每一步都需燃烧心力,都需小心翼翼,否则可能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草鞋即将穿烂,铁马掌磨去了厚厚一层,太阳也听够了马锅头沙哑的吆喝声,受够了马鞭的呼啸,急急地坠入澜沧江对面的罗岷山后,马帮也终于走到杉阳古镇了。

“街头”,是古镇人对古镇东头这一片区域的称呼。对于旅人和马锅头来说,这个名字是沙漠中的泉眼,饥饿时的鸡大腿,暗夜里的灯火。来到街头,就像一个旅人的一只脚跨进自家的大门,就像长途跋涉者靠上了柔软的枕头。

“街头”再往下,就进入古镇的核心地带——杉阳古街。古镇建在一个缓坡带上,古街东西走向,也略带坡度。

在滇缅公路通车之前,杉阳古镇汇聚了大量的马帮,催生出大量的马店、客栈、商号。据当地老人回忆,直到20 世纪30 年代前,古镇仍十分热闹,古街两侧,马店、商号林立,客栈一家挨一家。这些马店最多可接待数千匹骡马的马帮,有时这些马店实在接待不了所有的马帮,就到古镇周边的村庄里借住,久而久之,西边、仁寿等这些周边的村庄也有马店不断地冒出来。古镇繁忙的交通也促动了商业的发展,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云集古镇,同乡商人便在此设立了会馆。会馆由发起人共同出资兴建,供同乡商旅之人食宿、聚会并互通商业信息,以利于共同发展。

旅人到达古镇,找一家客栈投宿,洗漱、吃饭后,便打开行囊,拿出笔墨和信笺,给远方的家人和朋友写信,把路上的见闻,风土人情,异域风光,离愁别绪一起寄给远方的亲人。信件之于古人,是另一副骨骼,另一种支撑,是远行人信念的源头。

马帮进入古街后,属于商号的,直接到自家商号歇脚。过往马帮则要找一家合适的马店投宿,以解长途跋涉的疲乏,还需养足精神“渡澜沧”,更重要的,是鼓起进入另一个世界、面对“为他人”的命运的无尽勇气。

西边那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后,马帮终于在马店里安顿下来。卸了鞍的骡子,开始自由活动,尽情地在地上打滚,然后站起来使劲地伸腰、蹬腿、抖身子,抖尽身上的泥土,抖落一身疲乏。有的开始结对用嘴啃对方,有的则是蹭马厩边的圈栏和木桩,享受着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悠闲和惬意舒适。

磨损的马掌和草鞋需要补充,开销用品也需要添补。这些物件在集镇里有专门的店铺售卖。数千年的运作,古镇早已构建起一套完善的服务系统,这套系统有着细致的分工,有协调顺畅的合作机制。古镇上除了马店以外,还有餐馆、烟馆、牛羊肉汤锅铺、中药铺、布店、糕点店、理发店、豆腐店、油粉店、酱油店、酒厂、缝纫店、皮匠店等,最多的是杂货铺,经营的都是马帮、行人所需的草烟、洋火、草鞋等日常用品。赶马人按分工,各司其职,各行其事。有上街购买补充物资的,有架锅做饭,在给骡子更换马掌的。做兼职兽医的,给有疮的骡马上药。专事修理的人要对有破损的马鞍进行修理。马驮子也是必须要检查整理的,长途跋涉中,有的马驮子上的货物松动了,要重新加以捆绑。

古镇是商旅羁客的“加油站”,不吃饱喝足,难以“渡澜沧”。夜渐深,马厩缓缓地把力量注入给马匹,客栈的大床也缓缓地吸走旅人的疲累。

第二天早晨,朝阳从博南山顶照下来时,古街便开始热闹起来。打点好一切之后,马帮就开始向“街尾巴”的方向行去,准备“渡澜沧”。

“街尾巴”在古街的西端,出了“街尾巴”,过西山寺的过街楼,下了寻王坡,跨过凤鸣桥,进湾子村,上江顶寺,下九转十八弯,就到了被徐霞客称为“迤西咽喉,千古不能变也”的霁虹桥和兰津渡。

过了霁虹桥,踏上澜沧江西岸的土地,商旅羁客就“为他人”了。

斗转星移,跟花桥古驿一样,杉阳古驿的沉寂也是无可避免的。随着马帮的逐渐消失,古街两侧的店铺也跟着消失了。仅存有一两家老店铺,店里一片昏暗,充塞着沉沉的暮气。招牌是褪色的红油漆字,看得出书写者的书法功底。经营之人往往也是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之所以能撑到今天,只因经营的是今天也还有用的物品。但生意冷清,偶有顾客光顾,除此之外,便是寂静。石板路是被重新修复过的,只是施工队在实施修复工程的时候,把古街的古旧之意也修没了。石板路铺得比以前更齐整,但石板的棱角却是锐利的,散发着现代气息。偶尔有拖拉机穿过古街,因颠簸而发出的巨大噪声,似乎宣示着时代在变迁。

旧则旧,新则新。古道有古道的命运,古镇也有古镇的命运,又有谁能在时光的洗礼中永葆本色呢?

残关

从杉阳古镇出发,过西山寺、凤鸣桥、湾子古村,沿着博南道往澜沧江方向,向上三里,有一座门关,当地人称其为“觉路遥”残关。

门关墙体总高约5 米,厚约1 米,门洞宽约2.5米,高约3米,博南道穿门洞而过,门关前后的博南道保存非常完整,清一色石灰岩铺就,踩踏得光滑无比的石板上,遍布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墙体下部以及门拱部分用精细打磨的长方体石条精心砌成,门拱之上用砖头、石块砌成墙体。时光侵蚀,门关墙体上半部分严重受损,只剩4米左右。

门拱正上方,东面和西面分别镶嵌三块尺余见方的石板,上面分别雕刻有古意十足的“觉路遥”“关耸峙”六个字。根据民间传说和记录、关口墙体坍塌以及石板镶嵌的位置,当地学者认为镶嵌的字应该分别是4个,“觉路遥”后面应该还有个“远”字,“关耸峙”前面应该还有一个“雄”字,完整版应该是“觉路遥远”和“雄关耸峙”。

从字面上看,“觉路遥”和“关耸峙”已清晰地表达了想要表达的意思,“雄关耸峙”勉强可搭,但“觉路遥”三字意境甚好,有些学者认为,“觉路遥”三字已足够,已经驳落的第四字无论是什么字,它与“觉路遥”组合在一起都有画蛇添足之嫌,不如“觉路遥”三字,少一字,意则更远。但也有学者认为,古人惜字如金,在题写匾额时,肯定是深思熟虑的,丢了的第4 个字不一定是“远”字,但肯定是一个非常妙的字。

其实,有无“远”与“雄”二字,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曾到此游览的人都能从剩下的6 个字里,感受到这两幅题字的含义,都能理解其所指。这些含义与此关口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是高度契合的,也与千百年来穿梭于古道上的商旅羁客经过此关口时的心绪是高度契合的。

商旅羁客沿博南道自东向西行至此,其背后,是安然、祥和、富庶的杉阳坝子,那里有安稳宁静的日子,有亲朋、师友不舍的目光;站在关隘往西看去,是博南道急转直下的九转十八弯,是波涛汹涌的澜沧江,是巨大的罗岷山(又名“大柱山”),是直上云天的梯云路,谷深山高,长路漫漫,吉凶未卜。巨大的罗岷山如一头巨大的怪兽,巨大阴影压在旅人心头,旅人心中忐忑,仿佛站在一个分割点、临界点上——退回来,是安稳,是舒适,可在脚踏实地的安稳与宁静中终老;跨过去,是蛮夷之地,是他乡,路途不可知,前途不可知,命运不可知。

长路漫漫!路途遥远!

从关隘经过的商旅羁客千千万万,心中的慨叹却是如此惊人的一致,胸中悲愁与“春风不度玉门关”“西出阳关无故人”“古道西风瘦马”一脉相袭,于是有人将这种慨叹写下来——“觉路遥(远)”“(雄)关耸峙”,雕刻在石板上,镶嵌在关隘墙头,商旅羁客到达此处产生的共同情绪,与题字的意境完全契合并融为一体。

此关不知在风雨中矗立了几多年月,门关墙体也不知历经多少次修缮。现在看到“觉路遥(远)”这四个字是嘉庆年间永昌府郡丞李文渊题写的,李文渊是永昌府文化名人,曾主编过《永昌府志·康熙版》,霁虹桥西岸摩崖石刻上“金齿咽喉”4 字也是他所题。至于千百年后,当前的石刻风化后,是否会有人再来重写这8 个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这条路,它的未来和时空一样遥远,人们会一直朝着遥远的前方一直前进,只要是经过此关的人,其心中“路遥”的感受必然会源源不断生发的。

关隘南侧山坡上,还有一座叫“江顶寺”的寺院。关于这座寺,是否也是应心中忐忑的商旅羁客的心灵之需才诞生,也是无法考证的。

一寺一关,二者相依相存,让商旅羁客往来行走有了禅意——路途遥远,但我们所有人都还得一直向前方、向更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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