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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2023-08-05安轩龙

大理文化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嫂大哥爱国

●安轩龙

“保国,那卷电话线你装了没得?”大哥在里屋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问道。“装了。”二弟保国一边回答,一边把一块薄板插在黑白电视机屏幕那一面,这样,这块薄板不但可以保证屏幕不受损伤,回到家,他还可以派上别的用场,真是一举两得。他满意地咂咂嘴。

这只被称为“蛇皮袋”的便袋是最大号的,是他从一个垃圾桶里捡来的,他用了小半捧洗衣粉才把上面的污渍和油垢清洗干净,除了没有拉链和底部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这只袋子看起来至少有八成新。但这些都难不倒他。那个破洞他垫了一张旧报纸就把问题解决了,没有拉链也没有关系,等东西装好了,用针把它缝上就可以了。

袋子已经满得不能再满了,就好像怀胎九个月又零二十九天半的孕妇,但大哥和他都嫌它还不够大,还不够满,还在不舍不弃收罗着,希望让它的功能发挥到最大限度。

里面内容庞杂:一台电视机、一只不知道还通不通电的电饭锅、五条裤子、两条旧短裤、两顶遮阳帽、四双鞋、一包足有两斤多重的废钉子、一卷铁丝、一卷电话线,不下二三十种。

这还不算,旁边还躺着一捆用牛皮纸捆扎好的废钢筋,足有四十多斤。只有这捆钢筋他拿得理直气壮,它跟大哥大嫂都没有牵连,是他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捡”来的。

他假装在建筑工地附近转悠,好像对那些把砖刀耍得飞快的建筑工人很感兴趣的样子——当然,他也真感兴趣——趁别人不注意,拿上几根就走。

几天下来,就积攒了一大捆。当然,他拿的都是次品,不是七弯八扭,就是沾泥带水锈迹斑斑。那些崭新新、直溜溜的,他绝对不拿。他知道做人要讲良心。

如果不是大哥骂他,他还想多拿一点。大哥骂他,不是不想他多拿一点,而是怕工地上的人抓住把他当小偷处理,那样,他不但要挨打,还会使大哥声名扫地。

因为大哥是有身份的人。

有时候,大哥也嫌他丢人,什么破铜烂铁都要,就跟收破烂似的,临了,还是会想法让他多带一点东西回去。大哥是从农村出来的。晓得哪怕就是一颗钉子,一根草绳,都金贵,有用场。

大嫂坐在沙发上,一边织毛线,一边看电视,不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他虽然没有看她,也知道在这些冷笑声里,还夹着一声声这样的话:“收破烂的,叫花子!叫花子,收破烂的!”但他不在意,不跟她计较,也计较不起。

大嫂对他是什么态度,他是清楚的。不要说他拿了这么多东西,就是他空手来到这个家里,然后空手离去,大嫂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更不会说挽留他的话。

更何况他不是第一次来,而且每次来都带走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城里人眼里大多数都不值钱,当垃圾扔掉都不会有人要。当然,有些东西不是垃圾,但大哥也把它当“垃圾”让他带走了,譬如那台17 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大嫂早就想把它送给她的娘家人,她刚表现出那样的意思,大哥就果断地说,那台电视机太旧了,你也好意思拿出去送给你爹妈(口气挺亲热)?他们会要?我想,等以后买台新的送给他们吧?

大嫂没有吭声,只撇了撇嘴,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太自私了。”

他承认,大哥在处理家事上的确很偏心,很自私,什么事都向着自家人,而且,大哥作风还很霸道,在好多事情上根本不容大嫂插嘴,更不和她商量,两口子的感情就好像蓑衣点火,一点就着。

他每次出现在这个家里,大哥和大嫂都会打一架,刚开始是背着他打,后来当着他面也打;昨晚上他们又小打了一架,起因就是那台电视机。大哥虽然是男人,有力气,但他个头矮;大嫂个头高,但毕竟是女人,每次打架都打个平手。最后电视机还是进了他的袋子里,不是大嫂有意让大哥,而是这台电视机大哥单身汉那阵就买的,所以大嫂硬气不起来。

大嫂不敢拿大哥怎么样,但她可以摆出嘴脸给他看,他这个当兄弟的就没有办法。

如果大哥不在家,他很难吃到饭。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明明听见大嫂在屋里唱歌,但他叫了半天门,大嫂就是不开。当然,这样的时候不多,几年间他只碰上过两三回。

大哥知道这样的情况,所以每顿饭他尽量回到家里吃。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即使给了他钱,哪怕赶十多里路,哪怕饿得流清口水,他也会回来赶这顿饭,轻易不动身上的一分钱。

他知道,在大嫂眼里,他是非常贱的,她看不起他,甚至恨他,因为他们夫妻感情不和,跟他一次次出现在这个家里,一次次带走大包小包的东西有关。他是罪魁祸首。

说实话,他不想来,更不想看大嫂的冷脸。他知道大哥有时候也不想他来。但总是隔上那么一段时间,大哥又向他发出了召唤。他想大哥,大哥也想家里的人。大哥是个“巴家狗”。

他是家里除了大哥以外唯一坐过火车出过远门的人,理所当然被家人推举出来看大哥,满足彼此的相思之念就成了责无旁贷,自然,他就成了大嫂的眼中钉。他在心里一次次发誓说:“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大哥,你跟大嫂好好过日子吧?”但他还是一次次地来了,他不知道哪一次才算真正的最后一次。“这把钳子你要不要?”大哥在屋里翻了好一阵,又翻出了一件可以淘汰下来让他带走的东西,问道。

他犹豫了一阵,悄悄瞟了一眼大嫂。尽管他知道大哥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回答说:“要。”

他看见大嫂皱了一下眉头,一下把手里的毛线掷在沙发上,冲动地准备站起来,但她只冷笑了一声,把毛线活搁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想起一样东西,可以拿给保国带回去。”

“哪样东西?”正在忙着翻找东西的大哥没有细想,在里屋问道。

他也颇感意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大嫂。

他们有兄妹六人,在老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分别是爱国、保国、国花、卫国、护国、国华,还不算中途夭折的三个。最后一个妹妹国华是超生的,只是那时候计划生育不严,没有让父母亲付出太大代价。

父亲跟家乡所有男人一样,都希望人丁兴旺,而且重男轻女,如果没有计划生育,是会一直生下去的,只有到了生不动了生不出来了才会停止生育。

兄妹六人远远不是他想要的数,想要继续生的时候,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严得不得了了,动不动就拆房子、卸板壁、吆猪赶牛。

父亲不怕国家的“计划生育工作队”拆房子、卸板壁、吆猪赶牛,在他心里,只要有人,什么东西都会有。他很佩服毛主席老人家说的那句话:人定胜天。所以,父亲非常崇拜毛主席他老人家。

他心里还有一个宏大计划:他想让自己的儿女们多读点书,所以就没有再生下去。

从这点上来讲,父亲的眼光是超前的,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大哥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是全乡第一个考学考出去的,中专。那时候的中专是个什么概念,现在的人体会不到,只有那时的人才清楚。

所以,大哥毕业后,毫无悬念分配到省城这家国营大企业,据说,这家国营大企业在全国同行业中排名第二。

大哥无疑是家乡人的明星。

大哥在家里的地位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

大哥能够有今天,完全在家里人和村里人意料之中,因为大哥从小就表现出色。前面已经说过,大哥个头不高,顶多一米五八,按人们的审美标准来衡量,他属于三级残废。这样的人,如果一辈子留在农村修地球,当农二哥,娶媳妇也不会顺当。

但大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老师曾经预言他大有前途。

左邻右舍对他评价也很高,原因是大哥勤快,对人礼貌,嘴甜,就是和嫂子辈的人也不乱开玩笑,从小就显得很特别。

当然,他的特别跟父亲有关。

父亲当过兵,据说去过遥远的昆明。父亲记忆力非常好,几十年过去了,还能清楚地记得班里战友们的名字,是哪个省哪个县的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更是一个好强的人,不但希望儿女要多,还期望个个都出色。因为他的这种性格,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好几门手艺,比如木匠、裁缝、修理农机、劁猪等等。大哥上高中那阵,父亲自己发明,给四个儿子一人缝了一套短大衣,大衣上缝了两排大扣子,一人一顶小帽,帽檐里面衬着硬纸壳,用缝纫机扎出一圈圈的半圆形,就好像小娃儿用石片往池塘里打水漂产生的一圈圈波纹。

这套短大衣绝不亚于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军服,在全乡产生了强烈轰动。

赶场天,父亲带领他的四个儿子一溜儿走在街上,引得一街人行注目礼,啧啧称赞,有口才的人奉承父亲,说张家又出了四员大将!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算长相标致的大哥。

所以,当大哥接到外省一所冶金工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大惊小怪,似乎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大哥一下就变得让人不敢认了,连一向有先见之明的父亲都用一种怯生生的眼光看自己的儿子。

档案管理要以推进国土资源信息化建设为目的,在完善现有资料整理的基础上,着手进行电脑信息化管理,以农村宅基地信息系统为基础,进行土地登记档案库的建设,进一步规范国土资料档案。开发和推广应用档案管理信息和档案系统发布、查询系统,为实现全局系统用地档案网上查询和共享奠定基础,同时要满足土地登记公开查询的需要,进一步完善土地登记制度。

那些日子,大哥留给村人的印象就是爱唱歌,从《东方红》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到《南泥湾》,几天之中,他把所有会唱的歌反复唱了又唱,记不起词就用鼻子大声哼哼。

大家都感叹,老天爷!

当大哥毕业分配到这家大型工厂,村里的人见了排行老二的保国,都会问一句:保国,你不去看看你哥?其实,村人的意见正好道出了他们全家人的愿望,于是,他就来了。

保国第一次来,大哥没有让他走,在厂里为他找了一份临时工,这一举措在乡里又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当然,比起大哥考学和分配工作可就差远了。

他待了一年多才离开,原因是家里为他说了一个媳妇,要他回去“望人”。他能很快说上媳妇,跟他有这个大哥和大哥给他找了这份临时工完全有关。

记得第一次回去,大哥给他装了满满一袋衣服,全家老小每人一套,当然,大多数是旧的,有的还是大哥的同事送的。

他身上穿了一件大哥特意为他买的花衬衣。那是村里人看见的第一好看、第一漂亮的一件花衬衣,大家都赞叹:老天爷!因为这件花衬衣,他只和女娃儿见了一面,婚事就成了。

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大嫂,大哥住在集体宿舍里。宿舍里住了四个人,各人用蚊帐把自己的床遮得严严的,中间安放了四张带抽屉的桌子,人进来出去的还得侧着身子。

他来了就同大哥睡在一起,按家乡的睡法,一人一头。

说实话他真不想睡那样的床,床单太白,太干净,还太香,他睡不着。他脚臭,爱放屁,这样的床的确不适合他睡。

他知道,大哥的同事也不喜欢他睡,只是碍于大哥的情面不好说什么。

他还知道他们都瞧不起他,从他出现在大哥面前的第一次他就看出来了。

有的指着矮矮的、长得有几分畸形的他,问大哥:“你兄弟?”

大哥点点头,含混地答应着。

有的表现得过分热情,还把手伸出来和他握。

没来之前,他以为这些人会高看他一眼,因为大哥是乡里公认的人才,连乡长每次见到父亲都会夸大哥如何如何优秀,是人尖子,他又是大哥的亲兄弟,谁还不敢高看他一眼呢?

但他从这些人眼里看出他们是轻视他的,包括大哥;他们轻视大哥,是因为大哥有他这么一个兄弟。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自卑,第一次知道人是有等级的。

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大哥在谈恋爱。

大哥每晚上都要很晚才回来,说明他和那个即将做他大嫂的女娃儿关系发展到了如胶似漆的状态。

他一直想看看将来的大嫂是个什么模样,好回去向父母汇报,但大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听大哥的同事说,大嫂也是本省人,只不过来自另外一个地区,属于另外一个少数民族,也是从农村考上中专,毕业后分到这个工厂的,只是比大哥晚一年。他听宿舍的人和大哥开玩笑,把石头说成“岩头”,就知道他们在笑话大嫂。

当他听说大嫂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竟一阵高兴,心里对这个还没有成为他大嫂的女娃儿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后来他才发觉自己错了,从农村出来的大嫂居然特别讨厌和看不起农村人,对其貌不扬的他更是十分的讨厌。

他也不喜欢大嫂,但在心里他对大嫂是敬畏的,原因是大嫂也是从学校考出来的,尽管她和大哥吵架口吐脏言不亚于农村妇女,他还是认为她跟大哥一样都是人尖子。

你看,她虽然讨厌他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往家里带,昨天晚上她还和大哥小打了一架,现在又去给他找东西了。如果是他的那个黄脸婆,她才没有这样的涵养呢,说不定早闹得鸡飞狗跳了。

“这两双袜子你也带去吧?反正你什么都要。”大嫂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丢在了他面前。

他依言拿起来,只瞅了一眼,就觉得这两双袜子实在不怎么样,几乎没有后跟。如果是在家里,他还真舍不得丢,可以穿着它去割草和挖洋芋,反正有总比没有强。但这天遥路远的,带两双没有后跟的袜子回去,未必就划算。他犹豫着。

听到说话声的大哥从里屋出来了,从他偏着头的姿势看得出他也很好奇,还对大嫂友好地笑了笑。他从保国手里要过袜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说:“这袜子也能穿?”

“为哪样不能穿?”大嫂偏着头看着大哥,一副挑衅的样子。

“这差不多就是垃圾了,”大哥是个直筒子,生气地说,“你居然让他带回去,你为什么不穿?”“你说的不错,是垃圾。”大嫂反唇相讥,“你看看你给他的这些东西,有哪样不是垃圾?”大哥脸红脖子粗地骂道:“我日你妈!你故意跟我作对是不是?”

“他妈的!好东西你都让他带走了,居然还敢说什么垃圾不垃圾。我看你两弟兄就是收破烂的。”大嫂指着大哥的鼻子,骂,“我日你先人板板,你也太自私了。”

“日你妈!我看你是皮子又痒啦?”大哥说着,一耳光扇在大嫂脸上。

“狗日的,你敢打我?老娘也不是吃素的!”大嫂也回敬了大哥一耳光。

大哥抬腿给了大嫂一脚,大嫂踉跄了一下,退出去两步。

他一下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因为大哥大嫂都是国家工作人员,人尖子,偏向哪边都不好。

大嫂站稳脚跟,冲过来也给大哥胯上一脚。

大哥抚着被踢痛的大胯,骂道:“我日你妈,你心也太狠毒了,专踢老子的命根,你是不是要让老子断子绝孙?”

“老子才没有你狠毒呢!依老子的脾气,真想一脚把你那狗卵子踢破。”大嫂也回骂道。

他看着,嘴咧了一下,突然笑了。他觉得大哥大嫂都非常有意思,毕竟是知识分子,打架都有别于“农二哥”,就像小娃儿打着玩。他和他那黄脸婆可不是这种打法。如果黄脸婆惹着他了,他冲上去给她一个窝心脚,可以让她蹲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看她还敢还手。

“你等到起,晚上再收拾你!”大哥警告。

“老娘奉陪到底!”大嫂挥了挥拳头。

“我看差不多了,算了吧?”大哥走过来,对他说。

他顺从地点点头。

他对大哥的话是言听计从的,大哥说差不多了,他也认为够了,大哥说还不够,他也觉得还可以再装一点。

大哥找来针线,他双手用力把袋子的口拉紧,让大哥把口缝拢。东西实在太多了,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拉不拢口子。大哥和他又把里面的东西东揣揣,西塞塞,才勉强把口子缝拢。

“还没有装够。我看还可以再装一点。”大嫂讥讽地说。

“我日你妈,你不要逗我鬼火!”大哥指头指着大嫂威吓说。

东西收拾好了,他并没有立即就走,大哥也没有催他走,他抬腕看看表,说:“再等一阵。现在厂里的人大多数刚吃完饭,外面还有很多人,等大家开始睡午觉了,我再送你出去。”

他听了大哥的话,退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其实,就是大哥不说,他也知道是这种情况。他每次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离开大哥家,都是在大家午睡之际厂区里少有行人时悄悄离开的,他不怕别人笑话,但大哥是有身份的人,不得不顾忌面子。

大嫂发出一声冷笑,讥诮道:“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躲躲藏藏的干哪样?又不是做贼!”

“老子不耐烦跟你说。”大哥脸红了一下,只瞪了一眼大嫂,也不跟她争辩,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不时站在窗边向外瞅一眼。又过了一阵,大哥开门走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外面没有人了,我们走吧!”神情竟然有些紧张。

他也紧紧张张地站起来,畏怯地看了大嫂一眼,还是犹豫着说道:“大嫂,我走了。你抽空来耍?”

大嫂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不要跟她啰嗦!”大哥看着磨磨蹭蹭的他,有点生气。

他又看了大嫂一眼,见她脸都没有转过来,这才提起那只沉甸甸的大包,大哥也弯腰挟起那捆钢筋,哥俩都有点慌张地向外面走去。

“快点走啊!”大哥回头喝了他一声,见他眼里有一点晶亮的东西在跳动,怔了一下。

他看着大哥,嘴唇嗫嚅着,轻声说道:“哥,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从农学院乘10路公共汽车去大哥家只需半个小时,所以,她几乎吃住都在大哥家。说是“几乎”,也就是说她大多数时候都在大哥家。

大哥家除了她这个读大专的妹子在他家搭伙,还有一个不速之客:他是大嫂的大哥,一个比大哥还要大好几岁的中年男子。

大哥和大嫂这阵又添了一个人,他是她的小侄儿天鹏,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因此,大哥那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就显得很拥挤,但大哥和大嫂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过。

他们关系的改善,跟两个人大有关系:一是她的小侄儿天鹏。

当他带着一个小鸡鸡颇具侵略性地来到人世,来到这个家,大哥和大嫂的心性一下变得平和了,觉得以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怄气和打架的行为,简直无聊透顶,也愚蠢透顶。

再一个就是她。

当她把两大包行李放在大哥家那不大的客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递给大哥,大哥一下就挺直了腰杆,略略扫了一眼,又把录取通知书伸到大嫂眼前,牛气冲天地说:“你看看,你看看!省农学院,大专。比你我还要高一级。”

大嫂只瞟了一眼,一下就蔫了。

大哥又从大嫂手里抽回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手里抖得哗哗直响,然后又去瞟墙角里的另一个人。

这时,她才看见墙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比二哥还要猥琐的中年人,也正用一双畏怯的眼色看着她。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大嫂的大哥,自然是大嫂喊来的,在附近一个建筑工地挑砖头,使大力气,一天挣五块钱,在妹子家搭伙混饭吃。

他来的时候,二哥保国已经不来了,作为一种平衡,大哥容忍了他。

他跟二哥保国一样,因为长期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虽然个头比较高,但有点驼背,加上长年挑重东西走远路的缘故,他的两胯分得很开,就像经常不离马背不习惯走路的骑兵,是典型的罗圈腿。

皮肤粗拉拉的,手指短粗,像一双粪耙子,一年四季开着裂,缠着胶布,还淌血水。

他饭量奇大,一顿三大碗甩下去,好像还欠着那么一点。

大哥厚道。

他从这个他也叫大哥的人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所以,每顿饭他都要把碗从他手里抢过来,满满挖一碗,还用饭勺用力按一下。

大嫂在丈夫和她的大哥抢饭碗的时候,心在慢慢变软,多少意识到自己以前的做法有些不地道。

添了小侄儿的大嫂不但没有变老,反而越活越年轻,像刚谈恋爱时一样漂亮。

当然,也不是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口角,只是没有以前激烈。

大嫂对大哥的态度也不是一下就改变的。

她的大哥刚来那阵,她还有一种要他为她助威和撑腰的意思。

结果她想错了,她的大哥看待比他小得多的妹夫,就像大哥的兄弟们看待大嫂一样,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敬畏,不但不会帮她打架,在自己的妹夫面前甚至连一句重话也不敢说。

大哥毕竟是男人,智商肯定也比大嫂高,他从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跨进这个家门的那天起,就看出了老婆的意图。

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表现得异常亲热,第二天就带他去贵阳城耍了一天,还给他买了一条好烟。

大嫂果然就被麻痹了,她以为自己的丈夫果然被他们兄妹俩给吓住了。

大哥只要有空,就会领着大嫂和她的大哥去厂区转,而且专拣人多的地方凑。“张师,家里来亲戚了?”有人问。

“我大哥。毛奇树。”大哥回答。

“你大哥?毛奇树?你姓张,他姓毛,怎么成了你大哥?”“啊!”大哥解释说,“他是毛春梅的大哥。毛春梅的大哥还不是我的大哥,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我就说跟你不像。毛春梅的大哥还差不多。”

大哥回头看大嫂,大嫂眼光躲闪着,不敢正视大哥和问话人的眼睛。

“做哪样的,他?”问的人好奇,再问。

“在建筑工地上挑砖。”

“啊啊!差不多,差不多。”

“身体特别好。”大哥拍着大嫂大哥的肩,夸赞道,“比我强十倍。我的饭量算大的,都搞不过他;一顿可以甩四碗饭。”一脸的自卑。

“四碗?我的老天爷!”

在这些对话中,大嫂在一点点矮下去。

大嫂瞧着身边没人,一把掐住大哥的手臂,怒道:“你他妈的!”

“哎哟!”大哥一脸无辜,“我怎么啦?惹着你了?”

“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大嫂用力掐,不依不饶。

“我说什么了?”大哥一脸茫然,想想,又辩解道,“我就夸了大哥身体好。身体好还不好吗?大哥你说是不是?”

叫大哥的人老实地点点头,又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妹子。

“好你妈个头!”大嫂又使劲掐了一下,终于放手。

从此,她不再和丈夫陪她的大哥出去耍了。

所以,三妹国花来到大哥家,跟二哥保国来到大哥家是两个概念。

大哥家房子窄,国花来的第一天,大嫂就把她的大哥从那间唯一的客房里撵出来,让她住了进去,她的大哥只得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

国花看见自己的大哥在向她眨眼睛,知道这主意不是大哥出的,她有点茫然,想起二哥在家里说大嫂的那些坏话,有点怀疑是真的。二哥毕竟是粗人,连初中都没有毕业,他的判断未必是正确的。

接着,她就开始感动,感动于大嫂毕竟是知识女性,虽然只是中专,还是把她这个知识分子看得重。

有这个前奏,大哥给她钱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他当着大嫂的面把钱递给国花,还装出一副讨好的样子说:“妹!以后混好了不要忘记我和你大嫂啊?”

她虽然是大学生了,毕竟刚从农村出来,还没有学会耍嘴皮子和善于辞令,只知道笑,说:“说那些。你这人好水(没意思)哟!”

大嫂看着她,也是一副讨好的笑,说:“妹,我们不稀罕他帮,我供你。”

她看看大哥和大嫂,觉得他们都非常好,她爱他们。同时感到自己非常幸福。

大嫂陪她去买衣服,首先给她买了一套运动衣,然后要给她买裙子,她按着大嫂的手,死活不让。

她不完全是为大嫂心疼钱。她是一个保守的女娃儿,不喜欢在穿着上过分张狂。她想到父母亲在家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修地球,却没有吃一口好饭,穿一件好衣服,心里很难受,觉得别的东西都是多余的,能够平平安安读完大学完成学业,然后分配到工作,比什么都幸福,所以她坚决不让大嫂给她买更多的东西。

她的举止赢得了大嫂的好感,觉得她非常懂事,越发对她亲热,把她和大哥之间的一些不该对她这个女娃儿说的私房话都说了。

她羞得满脸通红,心里很感激大嫂,感激她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她从大嫂说的一些私房话上,觉得大哥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聪明,其实他很粗心,不懂得讨女人欢心。

大哥看着妻子把嘴对在妹子耳朵上,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一眼一眼地看他,知道她在说他。

他看见妹子掩着嘴笑,脸上飞起一朵朵红云,知道妻子把不该对外人说的话都对妹子说了。他在心里骂,他妈的!你分得清对象吗?

他一阵耳热心跳,有一种想逃跑的冲动。

同时,他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嫉妒。

接着又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妻子是对自己的妹子好,又不是对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好,犯得着吃这份干醋?

但妹子毕竟是聪明人,她并没有被大嫂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因为,尽管大嫂对她表现很亲热,但她除了给她买了一些穿的东西,并没有给她钱。

她心里总结,外人毕竟是外人。

但大嫂对她好,就够了,她知道人不能要求得太多。

“鹏鹏,跟孃孃说再见!”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要和小侄儿鹏鹏来一段缠绵悱恻的告别仪式。她站在卧室门口,鹏鹏要么由大哥抱着,要么由大嫂抱着,伸出胖胖的小手在嘴上按一下,然后向她不停地挥,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说:“孃孃,待(再)见”!

大哥的同事们对她很熟了,有的跟着大哥叫她三妹,有的叫她大学生,这使她感到既亲切又自豪。

但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刚出现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轻视的眼光看她。她跟老家大多数女娃儿一样,矮,胖,身子不是往上长,而是往两边长。腿短,屁股大,圆。老家的男人对这种身材的女人,总是戏谑地说:女人屁股大,生娃儿厉害。

在老家读书那阵,她没觉得自己有缺陷,但进到城里,往那些衣着打扮入时,身材高挑的女娃儿面前一站,她顿时自惭形秽。

她知道,如果她和别人比身材,比相貌,比吃穿,她肯定要吃亏。她唯一可以和别人比的,只有学习。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学习搞上去,我一定要冲到别人前面。

“张师,这是你家妹?”同事们见面问道。

“我三妹。”大哥在回答同事的问话时,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对方的心理活动,所以他总是补充说,“她在省农学院读书。”

“省农学院?”对方感到惊诧,“看不出,看不出!你妹子是个人才。张师,好好培养?”!

大哥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还会在心里骂一句:“妈的!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大哥的同事们经常看见三妹夹着一摞摞的书在大哥家出出进进,目不斜视,老成持重,都在大哥和大嫂面前夸她,说三妹有上进心,前途无量。

大嫂听了这样的话,对三妹格外的好,时不时的会给三妹买一点东西。大哥就难免有点张狂,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了点。

但大哥也不是那种鼠目寸光的人,他从三妹的刻苦中发现自己处于危机之中。他知道时代在前进和进步,将来的大学生会越来越多,像他这样的中专生就不再是了不起的人才,他也应该充充电。所以,在三妹求学期间,他也报考了省城一家大学的函授,准备拿到大学文凭后,继续读研究生,只要有可能,就一路读下去。

同事们看着他们兄妹俩的作为,个别的在心里嘲笑,但大多数人脸上表露出的是钦佩。

“这兄妹俩,有上进心,争气!”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三妹国花进省农学院不久,四弟卫国,五弟护国都相继考上了高中,而且成绩比三妹国花读高中时还要好。小六妹国华也不错,虽然比卫国护国稍差一些,但从目前情况看,估计考个中专没问题。

还传来一个小道消息,老家一个阴阳先生主动考察过张家的祖坟,说张家能够发迹,是因为爱国老祖的坟埋得好,坟墓左面有一座山酷似笔架,要出“一窝大学生”。

这是他的原话。

大哥爱国是家乡考出来的第一个中专生,在平常人眼里已经不可仰视,说明张家祖坟要发了。要出一窝大学生!老天爷!这是什么概念?

爹在信中也向大哥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他们的爷爷死去后,爷爷的左眼角水汪汪的。家乡的民间有一种说法,死者的哪只眼角水汪汪的,眼角对着的那一房则将人丁兴旺,意味着要发迹。而爷爷的左眼角对着的那一方,正是以爹为代表的张家的长房。

“……你看你二叔和三叔家,人倒是多,就没有一个昌盛的,除了你三叔家的国槐考上了高中,一个二个的读到初中就不行了。这是为什么?爹说的不会有假……你千万要保密……你我的担子都很重,尤其是你,因为你是老大,而且早就参加了工作,又拿着不低的工资……”

爹在信中这样说。

大哥把爹的信反复看了几遍,一下就显得高大起来,同时感觉到自己肩上像压着一座山一样沉重,他知道爹的那句“而且早就参加了工作,又拿着不低的工资”这句话的份量。

爹说的不错,他的确拿着一份工资,但不是爹所说的“不低”。当然,以爹农村人的眼光衡量,的确不低。但他生活在城市,一个月几百元的工资,实在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但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对爹说。他也不会说。说了他就不是张爱国了。

其实,就是爹不说,他也知道作为长子的他应该怎样做。

他知道,如果真像阴阳先生说的,张家要出一窝大学生,这个家里没有他,爹是玩不转的。他和妈生养了他们兄妹六人,一人只比另一人大二至三岁,好像楼梯似的,一个个赛着长,光是填满这几张嘴就不容易,要供出一窝大学生,他老人家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就是把他那把老骨头卖了,也不可能做到。

大哥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戒烟。

过了两天,大嫂才发现异常,她惊讶地说:“咦!我发现你好几天都好像没有抽烟了?”

“抽烟有害健康。我决定戒了。”大哥轻描淡写地说。

“真的戒了?”大嫂很疑惑,偏着头看着他。要知道,大哥在她面前嚷了好几年戒烟,结果越抽越凶,她不相信他这次真戒得掉。但她看见丈夫表情平静,没有像以前那样“真的、真的”发一连串的誓。

以后的几天,大哥真的没有再抽一根烟,但他像掉了魂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怜巴兮的。

国花看着可怜巴兮的大哥,心里很同情。只有她知道大哥为什么要戒烟,因为她也看过那封信,是大哥主动给她看的。

“你不相信吗?”大哥问。“不相信。”她摇摇头。“我也不相信。人不能迷信,要靠自己。”

但她知道,大哥没说真话。她也没说真话。她不迷信,但她宁愿相信那些话都是真的。

大哥给她看信的目的,是想以此激励她,让她努力学习,但他没想到无形中给她增加了压力。

几天过去了,大哥不在屋里转圈了,他把家里所有的香烟都拿出来,摆在他卧室的床头柜上,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然后又一遍遍地抚摸,又凑到鼻子上闻,样子很陶醉。

大嫂和国花都想,他快坚持不住了。又要开戒了。

大哥就这样又看又摸又闻地摆弄了好几天,在国花和大嫂都替他难过得快要哭的时候,大哥却一下子把家里所有的香烟都送给了同事,然后一身轻松地对大家宣布:“戒了!这回真的戒成功了。”

大嫂在当天晚上做了一桌好菜,像迎接一个凯旋的英雄似的犒劳大哥。

国花看着脸上瘦了一圈的大哥,心里好想哭一场。

戒了烟的大哥却表现出对零食的偏好,什么时候看见他,他的嘴都在动,但嘴里嚼着的只是不需要多少钱的葵花籽。仅仅半年时间,大哥就胖了,体重一下增加了二十五斤。医生说这是他戒烟付出的代价。

大哥不是出手大方的人,这是他落生在农村就注定了的性格。但自从他戒了烟,他表现出的抠门让大嫂无法容忍。

他的穿着在厂里是最低层次的,就像初次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一副寒酸相,好多同事在背后偷偷叫他“小葛”。我不知道你读不读文学作品。这人小葛,不是三国时期那个智慧如神的诸葛亮,而是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笔下的一个爱钱如命的吝啬鬼。

一个吃“皇粮”的人——老家的人是这么说的——走在城里繁华的大街上,一泡屎眼看就要屙在裤裆里了,却舍不得掏两毛钱进公厕,夹着勾子硬是弯来绕去穿几条小巷,找那种不出钱的茅坑或者荒郊野外解决问题。

侄儿天鹏是他的掌中宝,他对他的娇惯有时候连大嫂都觉得过分,如果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能够摘下来,他也会搭一把天梯毫不犹豫爬上去。但他却舍不得给天鹏买一件玩具,不多的几件都是他同事的儿女淘汰下来送他的,鹏鹏闹着要,他就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像草墩似的屁股一耸一耸的,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转,要么就学狗叫,样子非常滑稽。

渐渐地,大嫂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两口子又开始吵架。大哥脖子一梗一梗地争辩道:“我节约还会有错吗?节约是一种美德。”

“你节约没有错,”大嫂据理力争,“但你不应该亏待自己的儿子。”

“我亏待他了吗?不就是没有给他买玩具吗?我一个大活人给他当马骑,难道还没有那些塑料做的玩具好吗?”

“我……”大嫂想说“我日你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面对一个近乎虐待自己的人,她只叹了一口气。

直到国花从省农学院毕业分配了工作,三年间,大哥才添了一套一百五十多块钱的西装。

十年间,大哥相继把几个弟妹从大学里供出来,实现了张家出一窝大学生的愿望。

他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老四卫国大学毕业后,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没有为后面的弟妹们奉献过一分钱。老五护国学历最高,贵州大学,因为打架,被开除学籍。老六国华只读到卫校,但她把自己嫁给一个因病提前退休的高中老师,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其间,大哥当了几年供销科长,和大嫂进行了一场离婚马拉松,最后又走到了一起。

“姐夫,我觉得你们好憨喽。是我的话,早就离了,居然打这样久的持久战,这日子你们是咋熬出来的哟!”这句话是毛春梅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小姨妹说的,而且是当着他们夫妻俩说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姐夫张爱国已经和她的二姐毛春梅破镜重圆了。

小妹足足比她小十岁,不像她妹子,倒更像她女儿。她乳名叫幺妹,说明她是家中最小的。

毛家属于人丁不兴旺的家庭,一男两女。没人要求她的父母实行计划生育,但她的母亲想多生一个就是生不出来。在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接近于干枯的母亲又突然怀孕了,就又有了这个幺妹。

“我想把我幺妹接过来读书,你看要得不?”春梅接到老爸打来的电话,犹豫了好一阵,小心翼翼地问丈夫。

“有哪样要得要不得,你想接就接吧,嗯?”爱国想都没想就回答说。

他对这个小姨妹印象很模糊。还是七八年前他和毛春梅去了一趟她的老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那个瘦精干巴老是长不大的被称为他的小姨妹的女娃儿,总是躲在门背后偷偷看他,任他怎么哄也哄不出来,他们走的时候,她又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和热情,跟在后面一直追出去好几里路。

当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待了好一阵,几乎不敢相认。

她投奔他们,也是到省城来求学的。她拿出一张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两口子想了好一阵,头都想痛了,也没有想起来这所学校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爱国就带着小姨妹去省城找这所学校,从早上找到日上中天,旮旮角角都找尽了,才在一座城中村的民房里找到了它。

既然连学校都没有,两口子一下没抓挠了。这时,幺妹才嗫嚅着说,她来的时候老爸交代过了,如果学校不好,就先找个工作,如果工作难找,就留在二姐家复习功课,等明年再参加高考。

爱国看着眼白较多的小姨妹,耐心地问道:“你呢?你自已的打算呢?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她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见姐姐目光专注地看着姐夫,很乖巧地一笑,回答说:“我听姐夫的!”

爱国愣了一下,看着春梅,四目相对,突然都开心地笑了。

爱国想到自己以前把全部心思都花在自家弟妹身上了,还没为春梅娘家人做过任何事,现在是将功补过的好机会,所以对小姨妹的事情特别上心。

他对春梅说:“我想先在附近给幺妹找个事情做,比如营业员之类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就让她在家里复习功课,帮我们煮煮饭也是好的,你看呢?”

春梅本来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觉得丈夫的想法在目前应该是最好的安排,就同意了爱国的意见。她见丈夫真心对妹子好,心里很感动。

以后的几天,爱国就带着幺妹在厂区的几条大街上转悠。

“你以前做过哪样工作?”在一家超市里,老板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幺妹,问道。

“你问我?”她指着自己的嘴,看着老板,“我做过的事情多啰,煮饭、喂猪、砍柴,样样都干。噢,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学校还当过少先队中队长。”

老板嘿地笑出声来,连眼泪也笑出来了,笑够后,他瞪了爱国一眼,脸色严肃地问:“你家妹?”

爱国连忙摇头:“小姨妹。”

“你是干什么的?”

“我就是这个公司的,”他回答,接着又补充,“总公司的。”这时已经不叫厂而改叫公司了。

“你还是总公司的?”老板上下打量了爱国一眼,挖苦说,“我看你不要给她找工作了,把她养在家里不更安逸?再说,这样漂亮的女娃儿你放心把她放在外面?如果你放心,我就把她留下,留起耍。”

爱国勃然变色,骂道:“你不要算了,开什么黄腔?”拉着幺妹转身就走。

走出去半条街,他码着的脸还没有放开。

“妹,还找不找?”他问。

“那个女娃儿的衣服好漂亮哟!”她答非所问。

他不忍心扫她的兴,顺着她的话问道:“喜欢吗?”

“当然喜欢啦!”她这才回过头来,目光期待地看着他,说,“姐夫,给我买一件嘛?你还一直没有给我买过东西呢。”

“二天嘛,”他回答,“今天还要给你找工作。等你工作落实了,我一定给你买一件。”说着,他拉了她一把,催促道:“走吧!”“我不走。我走不动了。”她摇了摇肩膀,撒娇道。

“那我们再坐一阵去找?”他被她的顽皮所打动,看着这个看起来更像他女儿的女娃儿,他突然显得有了耐心,还有那么一点爱心。说实话,经过那个超市老板一番挖苦,他也不打算再去作无望的寻找。

“姐夫,我不想找工作了。”她噘着嘴,突然说道。

“为哪样?”他感到意外,看着她认真地问道。

“人家本来就不想工作嘛。”

“不想工作?那你天遥路远的跑来干哪样?”

“我爹要我来嘛,”她坦然地说,“二姐和你都是国家干部,你还当官,不找你们就冤枉了吗,所以我就来了嘛。”

他听了她的话,忍不住笑了。这么说,她的到来,跟以前弟妹们来投靠他是一样的动机。

“那你以后有哪样打算?”他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给你们煮饭?”她爽快地回答。

“好!既然你不想工作,那暂时就不找吧。”他只好这样说。

但她煮饭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不是煮糊了,就是没煮熟,要么水放得太多,稀得一塌糊涂,简直无法下咽,搞得夫妻俩哭笑不得。

每天晚饭后,她都要缠着姐夫陪她出去轧马路。姐夫不答应她,她就纠缠不休,只好依她。

说实话,看着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很为她的前途担心。但他又喜欢她的透明和清纯,因为他生活的圈子人际关系太复杂了,跟这样一个女娃儿在一起,不用担心说错话,身心好像漂在清亮的水面上一样,可以彻底放松。

但他发现春梅老用一种疑神疑鬼的眼神看他和幺妹,又害怕跟这个缺心眼的小姨妹出去轧马路,会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

一个多月后,爱国又在春梅的要求下带着她去城里找工作,工作没找到,又想到给她找一个技术学校,学一门技术,将来可以用它混一碗饭吃。好在这样的学校多如牛毛,只要有钱就可以读。

先是给她找了一个学习时装裁剪的学校,爱国为她交了两千块钱,她坚持了两个礼拜就不去了,原因是“那些布渣渣钻到鼻孔眼里痒得招不住”。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突发奇想,要去学舞蹈。爱国想都没想,又去给她交了学费。

他知道她坚持不了几天,但他在媳妇面前什么也不说。

他这样做其实是在赎罪。

他曾经为自己那几个无用的弟妹付出了他的所有,而且差点把一生都葬送了。

刚开始,幺妹的确很刻苦,每天天不亮就在阳台上又是做俯卧撑,又是压腿,叫姐夫姐姐感动得不得了。觉得她脑子终于开窍了,也终于找对了门路。说不定她还真有可能成为舞蹈工作者什么的。你看那些跳舞的,都像她一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长不大的样子。

一天晚上,夫妻俩临睡前,她硬挤进他们的卧室,要给他们表演一个倒立。

她跳上他们的床,居然毫不费力双腿一举就立起来了,裙子倒卷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的短裤和两条莲藕般白白的大腿。

爱国眼都看直了,又急忙把头别过去。

春梅骂她“发神经”,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出了卧室。

一天练功扭伤了腰,她才发现学舞蹈不安全,也不好耍,就再也不去了。

又一天,她和姐夫轧马路,在一个时装店前她站住了,要姐夫陪她进去买一个文胸。

爱国码着脸说,要买你自己去。

她嘟着嘴进去了好一阵,又拿着两个颜色不同的文胸跑出来征求姐夫的意见,爱国在两个年轻女营业员的注视下,脸羞得通红,说:“我晓不得!”

回去的时候,爱国想到这两个文胸要给自己惹祸。进家门前,他找了一个借口,让幺妹先回去,他在外面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家。

一进家门,从春梅那挂了一层霜的脸上他看出,幺妹肯定说:“是姐夫买的。”

他想表现得男人一些,但不知怎的,在春梅目光的注视下,他竟躲闪了一下。

晚上,躺下了好一阵,他想尽快进入梦乡,但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和媳妇和好大半年来的第一次失眠。

从媳妇不停地翻身,他知道她也同样受着煎熬。

突然,她一下坐起来,“啪”地摁亮灯,双手把他的身子扳过来,只见她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地说:“爱国,我知道我以前对不住你。但我求求你,请你不要打我幺妹的主意。她还小,还是个姑娘,将来还要嫁人。如果你心理不平衡,你可以到外面去找结过婚的睡一觉,我不在意。求求你不要……”

他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呆了一阵,又急忙抓起枕巾给她擦鼻血。

第二天,他下班回到家,只有春梅一人坐在沙发上织毛线,不用问,他从空气中就嗅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她,问道:“幺妹呢?”

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我把她送走了。”

他在她面前站了一阵,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走了也好,省得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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