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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

2023-08-04洪桂珠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戏班剧团孩子

洪桂珠

她穿戴整齐上了人力平板车后座,由车夫拉着往霞浦路的剧院飞赶而去,他扶着车沿紧紧跟着,一边不停地对她说着话。

“小四……”

“小四……”

她叫四儿,他对她说的话,夹杂在早春刺桐花的芬芳里。她始终没回过一句话,心却已经变得像天上的棉花云一样柔软。

此时的四儿来剧团已经六年了,团里“花旦”“武旦”的戏她都能演,她的名声已在本地流传开来,渐渐到了没有她开不了场的地步。

四儿斜靠在车后座上,半眯着眼,身边车马熙攘,往事像幕布一样拉开。

“花开何标致,枉费咱空对残枝”,四儿一听舞台上旦角唱的这句,真好听呀,她便也捏腔拿调学起来。这一年,四儿九岁,刚进戏班。这一唱,戏头爹的眼睛亮了,打灯笼也难找的料子呀!秀目含情,鼻梁翘翘,特别是那紧抿的小嘴唇,天然自带表情。

四儿是孤鸟入戏林,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一头扎进去学戏。

四儿先学“武旦”。每天凌晨四点,四儿就一骨碌爬起来练腰腿功夫,单单一个踢枪的动作,就练了上千回合,脚上全是瘀青,走路时只觉寸寸生疼。师傅脾气不好,一个空翻不连贯,师傅二话不说抓起戏台上的道具“砰”的一声砸过来。有一回一个跌扑练闪失了,师傅冷不防踢了她一脚,四儿没站稳,从练功场上滚了下去,待她从坡底爬起来,嗡嗡响的耳朵里传来一句话:“没摔死,晚上照样出场!”

挨打不说,还要侍候头家女儿。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家女儿坐着轿子回来,四儿就得烧水、泡茶、擦脸、洗脚……待会儿头家女儿要休息,四儿又得一手帮她捶腿一手拿蒲扇扇风。学艺苦,睡眠本就不够,四儿扇着扇着打起了瞌睡,头家女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一巴掌掴得她眼冒金星。

这一切,四儿全忍了,她无依无靠,只能用皮肉去换“功夫”。这六年里,四儿无数次坐着拖拉机在山路上颠簸十几个小时到小山村演戏,无数次抱着桅杆到风高浪猛的海岛出演。日子是苦了点,但总算熬出头了,四儿想。

“噗”的一聲,一朵硕大的火木棉跌落在车篷上,四儿睁开眼,车已经到了剧院门口。

化妆师还没来呢,四儿再一次认真打量站在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叫罗泽。一年前,他十八岁,从大山来城里找亲戚,却是个戏迷,每晚都追四儿的戏,戏完了还不走,就等着卸妆时和她说几句。他别的不会,却弹得一手好琵琶,每每弹到“捻指”处,四儿自觉魂都丢了。他体贴四儿,演出的当口,他总用煤油灯煲一碗甘草水或百合汤给她润喉。

其实家里已经给罗泽说好了对象,婚房也装饰一新了,可他不管,偷偷抱了婚被和一匹布到戏班里,把布送给头家,干脆就在戏班里帮打杂,任凭家里怎么催婚都不回去。四儿也觉得不合适,找了机会跟他讲:“戏子无情,你还是回去吧!”不想他听了这话,越是发了痴,当晚把一个祖上传下来的玉镯硬戴到四儿手上,说他的一片真心就结在这里了。

当时城里乡下捧四儿的“角”的颇有几个,但四儿老觉得罗泽身上有某种东西在蛊惑着她,她就这样被收了魂。

1949年春天,没有媒人,没有喜宴,也没有嫁妆,四儿和罗泽在戏班里成了家,婚后四儿开始教他演戏。“要也能是个角儿,夫妻同台出演,那该有多好。”四儿这样打算。罗泽学戏快,有一回扮“娄阿鼠”的演员请假,他鼻梁上贴了“豆干块”临时替演,竟也赢得阵阵喝彩。

三年后,这对夫妻便有了一对小儿女。日子要是永远这么过下去,那将又是一个关于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

可是,剧团因经营不佳解散了,罗泽去了永定寻事做。四儿呢,和几个同事一起加入了邻县的高甲剧团。正是万般艰难的时候,工资低,伙食不好,生意又清淡,伙伴们渐渐受不了这份清苦另谋他事去了,只留下她一人独撑戏团。没有对台唱戏的,四儿便苦心培养自己的大女儿和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每日里教他们唱念做打,就这样艰难地把高甲戏演下去。懂一点的人看了便说:“这人是在捏‘酵母呢,有她在,这个县的高甲戏不会绝的!”

不久,剧团里的干部都下放了,只留下一个招待员“整”她,招待员是个有原则的人,知道四儿对剧团是有贡献的,怎能随便整?便摆摆手让她走了。

古装戏是不能演了,四儿就这样离开了剧团,带着一箱“行头”寻罗泽去了。罗泽在那边办了个砖窑,她便留下来帮他。这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里,四儿既要照顾孩子,又要给二十多个工人煮饭,每天得挑几十桶水,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架。她还是放不下那些戏,挑水做饭的当儿也常哼几段聊解戏瘾。

日子也不是如水一样流走,罗泽积了一点小钱,当地有个做工的女人便对他亲昵起来,一点点的诱惑,他就经受不住了。事情渐渐传到她的耳朵里,话说得很难听,四儿便常和他吵架。并且,他还有了赌瘾,常常整天泡在矿上赌而忘了要做的活。等他归来的夜里,四儿便在煤油灯影里唱:“阮即拖命跋涉这路途,阮弓鞋又短细,脚痛不进步。阮命怯姿娘,到今旦才会对着无义乾埔(男人)……”

那年中秋过后的一个晚上,四儿对罗泽说:“眼看着砖窑入不敷出,养鸡也要整个‘鸡庵,咱也有一对儿女了,还是回家讨生活吧!”也许是急于摆脱女方的纠缠,他同意了。

可祸从天降,他们早上到家,下午罗泽就被抓走了,为着一桩经济案。原来罗泽在矿上结交了几个兄弟。只要他们开口相求,罗泽向来会为他们两肋插刀,甚至找工友凑了一千多元,借给他兄弟承包煤矿。可天有不测风云,矿里出了事,罗泽借给兄弟的那笔钱全打了水漂。罗泽自己一时又拿不出钱还给工友,就被工友告上了法庭。

四儿一人拉扯孩子。那天,她实在扛不住心里的苦,就伴着几件孤零零的家具呆坐了一下午。山里天黑得快,她煮了两碗番薯渣给孩子吃了,她也端了半碗,坐在屋檐下一点点地咽下去。她足足吃了一个多钟头,每一口都像在咀嚼自己的身世。

四儿是个苦命的孩子,生下那年,父亲因赌博输了钱被庄家打得一病不起,算命先生说是四儿克的,父亲便把她送给了另一户人家。本指望过上好日子,不想养父和一个女子好上了,那女的花钱如流水,九岁那年,养父听说戏班里要孩子,一岁值一百,养父瞒报了一岁,得钱一千,四儿就这样进了戏班……

当晚,四儿早早地躺在床上,窗外的小河一如既往在月色下呜咽着往西流淌,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走马灯式的角色变换至少在这个晚上让四儿怀疑人生,四儿蓦然想起师傅当年说的话:“戈甲似梦,人生如戏。”“咚咚隆咚呛……”锣鼓声既已敲响,那就收起怯场的心,一折一折从容演到底。

日子刚要继续,新的波折又来了。

那天,四儿正在田里忙活,“妈,快回家看看。”儿子跑到河边大声喊。她到家时,但见木门豁着,家里一片大乱,墙上高甲戏名角的照片被撕成了两半,伴了她半辈子的琵琶被扔进了火堆。那一箱“行头”也搬出去烧了,火苗儿蹿得老高,烧焦了的碎绸片在风中乱扑,宛如一群彩蝶。窗外冲天的火光中,陈三五娘、穆桂英、佘太君……一个个向她走来,又向着不知名的遠方去了,她伸手去抓,抓到的是一把纸灰。四儿就这么光着脚直愣愣地看着它们燃烧,火灰扑到了她的头发上、身上,可她不在意。

这天晚上,四儿胡乱吃点东西就熄了灯,她躺在床上把藏在肚里的几十出戏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远远地传来了报时的钟声,两个孩子在梦中含糊地说着什么,她却无论如何睡不着。邻居的孩子在夜里搬石头堵她的门,还编了歌在她窗边唱:“扮戏头,乞食尾,尪某拆散做两边,唯有终日泪淋淋。”一双儿女放学路上也被同学起了绰号追着骂。

四儿躲在房里暗自垂泪,慨叹生活与戏怎么如此相似,但她再也不是那个想要跳河一了百了的弱女子了。这五年,四儿的玉葱指变粗变圆了,一个来自海边的弱女子,砍柴割草、犁田插秧……凡是男子能做的活,她全都做了。稍有空闲,她便偷偷教一对儿女唱戏,她想光景总会好起来的。

罗泽回来后,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多少日子。

“现在条件不错,你帮我,咱组建个剧团吧。”夏日的午后,四儿试探着和他商量。“演戏能值几个钱,村里现在很多人开了服装厂,机会难得,我已经入股了。”罗泽剔着牙漫不经心地回她的话。一听这话,四儿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当初,他常在枕边讲:“你这么喜欢戏,以后咱也组个剧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戏文烧了,四儿口述,女儿记录,戏服没了,四儿把自己戴了大半生的玉镯拿去当了,又东筹西借换了几件戏服。母子三人是戏柱子,又从各地招收了一些老演员,就这样成立了“艺馨高甲剧团”,她自己做了“戏头爹”。这段日子是四儿演戏生涯里的春天,十年的时间她带着剧团走遍了闽南的山山水水,好戏一出出轮番上场,从青衣到老旦,她的精神更壮硕了,对剧情的理解也更深入骨髓,她一下子有了“扬鞭催马过雄关”的感觉。

再后来,四儿真的老了,她演不动戏了,儿女们也相继被县里的高甲剧团收编,四儿渐渐闲了下来。

那是冬天第一场雪后的傍晚,四儿正在屋里弹琵琶呢,小孙女突然冲进来嚷嚷:“阿嬷,有人把我们的‘戏老爷绑走了!”

四儿拄着拐杖颤巍巍从里屋赶出来,载着满满一车“戏当”的敞篷车已经突突突启动了,两尊“戏老爷”果然孤零零地吊在车尾巴上。

有那么一瞬间,四儿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但她马上回过神来,“停!”她大喝一声,声音里有绝不容许的意味。

“你丈夫已经卖给我了。”司机这样分辩。

四儿打了个冷战,“谁让你卖的!”她转向他,声音像从冷水里发出的。那时暮色初降,罗泽戴着一顶帽子,表情有些模糊,但四儿不想再去看清了。

“都什么年代了,留这些有啥用。”罗泽回答得干脆。

四儿脸色大变。她突然用拳头捶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自从九岁那年被卖掉至今,这两尊‘戏老爷陪了我一辈子,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啥,‘父母也能卖?那把咱公妈龛里的‘灵牌也卖了吧!”

司机一听这话,慌忙给两尊“戏老爷”松绑。

这“戏老爷”便是戏神雷海青,九岁那年被卖掉至今,四儿吃尽苦头,无处诉说,常在夜里偷偷跟“海青公”说起,“海青公”也每每用善良的眼神示她以某种神谕……

“‘海青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凡我的子孙必代代奉祀!”四儿边说边把“海青公”抱进了屋。

当天晚上,四儿独自到西厢房睡下了。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四儿已是满头银霜,孩子们都住到新房去了,罗泽也早走了,她却一直住在老楼里。

四儿很少外出,就这样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寻常里的黄昏,从河边走过的人常听她用嘶哑的老声哼着戏段。

一曲终了,四儿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溪水。除了潺潺水流声,再无任何应和。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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