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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行记

2023-08-04张国太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宁海村庄

张国太

1

不在路上骑行的时候,或倚或卧,或者在路上走动,我有时会回想某次骑行。天气和海浪,山岚和树荫,宁静的村落和倏然窜出来吓人的狗,将诸如此类的景和物,与手机里的轨迹记录一一对照,一遍遍反刍,捡拾昨天、几天前或者上个月那次骑行的经历和体验。卢梭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里写道:“……阻拦不了我的思维,它会每天都飞进那座岛屿,在那里静静地度过几个小时,再次品尝其中的愉悦,就像当时我住在岛上那样。”于是,一次骑行有了两种记录:真实经历的,反刍得来的。

现在,可能我拥有了第三种:我用文字将它描述出来的。

2

骑行在路上,有几次比较深刻的记忆。

第一次骑行去登五侯山,导航将我引入村庄里,令我绕来绕去找不到登山路径。停车向一位老汉问询,他用满是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几秒,语带不屑地问:“你要骑车上去?”因为我不熟悉情况,被这么一问,更是心中无底,只得讪讪答道:“我就试试看。”后来,我做了路书,路书里有这样一组数据:里程2.96公里,累计爬升232米,平均坡度8.618%,海拔落差236米。山高坡陡、弯急且多,人们一般开车或徒步登山。从远处看,五侯山自平地突兀而起,颇为险峻。

我骑车经过海滨的一个村小学校,三个或四个小孩正在校门外的埕地上打闹,他们远远地看到我骑近,似乎愣了愣神。其中一个男孩,毫无征兆地突然加速向我冲过来,双手舞动,嘴里叫嚣着。而我下意识地猛蹬几下,远远逃离。我没有弄清楚小男孩的意图。我的脑海里留下落荒而逃的记忆和为什么而逃的疑问,而那个不期而遇的小男孩,他的记忆里,又会是什么?

另一回,在另一个村庄里狭窄的小斜坡滑行,一条身量才盈尺的小狗蓦地从道路另一侧窜出,我着急忙慌刹车,总算避过了把它卷入轮下的危险。而小狗已经蜷在两轮之间,正好在我的脚踏之下。我看向它时,它正挥舞前足,扭身作态,似在向我撒娇或邀宠。我回望身后长长的刹车痕,满心疑虑,哭笑不得。

碰上狗总让骑行的心情变得沮丧。在友谊村内绕行,弯过一个墙角,蓦然就看见六七条各色的大狗小狗,尽皆站立,毛发根竖,正在七嘴八舌争论。我强自镇定,稍稍加快了速度,眼睛余光里瞥见,其中一条龇牙咧嘴正要扑出来,看到其他的狗并无动静,它又退了回去。虽有同伴陪行,但我已被吓出一阵冷汗。还有一次我在后宫村遇到了数量更多的一群狗,十来只大大小小的狗聚在一起,它们对我的靠近毫不理睬。我小心翼翼地远远地绕开它们,留心观察动静,但我发现,它们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在那天后来的骑行途中,我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这奇怪的场景,我以为,它们聚集开会,正讨论到某一个关键的问题。

3

小城里本来有两家卖运动自行车的,一家专营“捷安特”,一家售卖“美利达”。起初,我们先到“捷安特”店里去,老板陪车队外出比赛,留下父亲看店。我们一番挑挑拣拣,看中某个款式,通过微信语音聊天,跟老板讨价还价,但最终没有谈拢。只好转道“美利达”,在老板的热情推介下购定一辆山地车。

过几个月,我去店里给车子保养,发现“捷安特”在给“美利达”打工。又过了没几日,“捷安特”已经接手并兼营“美利达”。小城也就剩下了这一家经营运动自行车。

后来,每回去保养,换来令片、换轮胎或者调链条,经常会被问及车子何时买的、都骑行哪里之类的问题,而我微信扫码付款时总显示以前互加过好友。我有时恍惚,老板是不是记得以前那一单没做成的生意?但大家从没提及。

4

骑车路上,总得经历平路、上坡与下坡。我打开手机里记录运动数据的APP,随意翻到某次骑行的记录,在“速度与海拔”里写着:最高海拔149.7米,最快速度44.1k公里/小时。底下显示:下坡15.88公里,平路33.86公里,上坡13.83公里。在“数据”里,则有更多项目,如“综合”项下有运动类型、运动里程、卡路里、轨迹编号,“速度”项下有运动均速、全程均速、最快速度,“海拔”项下有累计上升、累计下降、海拔范围、坡度范围,“时间”项下,则有运动时间、全程时间、开始時间、结束时间。我翻到的这次骑行,运动里程63.55公里,累计上升455米,累计下降448米,全程时间3:10:32,运动时间2:54:20,开始于08:19,结束于11:30。消耗2076千卡路里。

用APP记录运动数据,指向明确,就是频次、轨迹和强度,由此判断运动效果、健康指标。由于没有相应仪表,“心率”“踏频”便没有记录下来。可以看出,除了平路,上坡与下坡、上升与下降,数据相差不多,这说明一次骑行爬过多少坡,便会下多少坡。路对人是公平的。

但数字终究无法包含一切。那一次骑行时的气候怎么样,是晴朗天气还是天空彤云密布,已经记不起来了。我一般不在下雨天骑行,但这回有没有遇上几缕雨丝呢?沿途的风景,一路上的心情呢?有没有其他的骑友?自己是轻松自如还是气喘吁吁?这些都已经沉入过去的时光里。沉入过去时光的事物,任你怎么复述和描绘,都将蒙上不真实的光晕。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次骑行,是筹谋已久还是临时动议的。

可是,APP里的轨迹和数字,偏偏又是那么准确和真实,就这样让人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

5

每回想要骑行却又无力爬坡的时候,我选择骑行到宁海桥。南向出城区,沿涵江通黄石公路骑四五公里便可到达。站立桥上,西南方向是壶公山,脚下是自西向东奔流的木兰溪,它们构成了莆田人的精神坐标,唤作“壶山兰水”。站在桥上,仿佛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交汇点——壶公山形成于约1.5亿年前的地壳运动、火山喷发,木兰溪从源头一路奔流至此,流过了200里。“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宁海桥上,自有一方宇宙。看远山巍峨,状若富士山,听桥下流水悄无声息或哗哗不停——“宁海桥的水,流入静悄悄,流出哗啦啦。”古老的俗谚里,人们以此告诫,莫要付出搞得声势浩大、人尽皆知,而收入囊中却悄无声息。然而事实是,宁海桥下落差明显,海水涨潮流入没有什么声音,退潮时却如流瀑直下喧闹叫嚣。自然物象总是被定义被升华或被赋彩。

宁海桥横跨木兰溪,沟通南北洋平原。1334年,自龟山寺来的禅师越浦率众在急流险滩中造出一座桥,其间的艰辛危险自不待言,便是建桥的沙石木料和种种工具,也不易管理,经常被窃。越浦撰聯:“入吾门不贫,出吾门不富;施我物必昌,取我物必殃。”我以为,它饱含悲悯和睿智,既劝善又诫恶。来自遥远东海的海水和深山老林奔腾而来的河水在这里碰撞又交汇,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慑人气势,让曾经的宁海渡充满危险,时有船覆人亡之害。越浦造桥,桥渡世人。

每当海水退去,看宁海桥下乱石纷杂,犬牙交错,便有狰狞危险之感袭来。而石头上遍布蛎房,心下叹服当初的工艺:抛石断流和种蛎固基。人们于乱石间养殖了大量的牡蛎,巧妙地利用牡蛎外壳附着力强、繁生速度快的特点,把桥基和桥墩牢固地胶结成一个整体。2013年,宁海桥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虽然近700年间,宁海桥六建六圮,如今的石桥是雍正十年(1732)第七次修建的,但人们仍永远记得首倡者越浦禅师。

10岁之前,我两次往返宁海桥。一次步行而过,踩着粗大的石梁桥面,石与石间是长长的不规则的缝隙,看得见桥下浑浊的水流,鼓荡、冲撞、翻腾,催生白色的泡沫,巨大声响让人心慌。另一次我坐着自行车通过,长久保持的姿势令双腿发麻,脚上的塑料凉鞋何时丢失一无所知。也许我还记得南端连接桥梁的老街。10岁之后,桥上依赖旧桥墩搭起一座水泥公路桥,宁海桥的雄姿便被遮蔽。两层桥面之间又是一方宇宙:有700年跨度、225米长度和1.5米的高度。

我常常骑车经过宁海桥,抬头远眺壶公山,低头凝视木兰溪,山雄伟,水多姿。万历年间莆田人陈经邦说此桥“跨溪海之吭喉,束潮汐之吞吐”。

6

我沿着堤坝骑行。这条堤坝在木兰溪入海口,相伴溪水,也抵挡涌流的海水,所以,我只能说,堤外是金光闪闪的水面。堤内,有成片的木麻黄树、数棵榕树,遍地芒草、鬼针草之类的野草,还有一些海草是不是长错了地方?一群羊挡住了我的去路,大大小小的羊,肚子都圆滚滚的,等我靠近,几只一跃跳上一旁的石墙,几只从另一侧斜坡蹿下去,动作迟缓却颇为矫健。更多的不紧不慢晃荡向路两旁。我正要穿过羊群,一条约一尺半长的狗蓦地冲出来,狺狺而叫,作势欲扑,眼神里满是警惕。因为它的棕色皮毛和藏在羊群里,我起初并没有发现它。看它的气势,我会心一笑,把动作放轻缓,绕过羊群。在我的视线余光里,它目送我离开。不远处,我看到一个人蜷着身子斜靠石墙,草帽掩了头脸,看不到年纪。一根竹竿穿过拢着的肩臂立着,末端的破布条在微风里飘着。我确信他牧着这群羊,还把羊放心交给棕毛狗看管。我往前骑了两三公里,返回时,羊群还在,那人也还在,似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棕毛狗仍然从羊群中窜出。但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被吓一跳。

后来我向上游方向骑,在跨溪的高架桥上停留。高架桥高耸在一片杂树繁花上头,几座废弃的砖瓦房掩映在繁密的树木和藤萝之间,向着我这边的几面墙上长满了紫色和红色的三角梅。远远地,从那座二层楼旁的斜梯后面,先是冒出一只老山羊的头,接着是挺拔的身姿和修长的四肢,老山羊顺着楼梯缓缓而下,隐入葳蕤树丛中。我似乎看见它下巴的胡子在抖动。看得出来,老山羊对那房子和那楼梯很熟悉。我向房子四周打量,没有发现人影。我决定另择时间,找到骑往这片废墟的路径,深入进去瞧瞧。

我能遇上这一只老山羊吗?

7

某天,我跟人说,我骑车去坪盘看油菜花。坪盘在山坳里,要爬过七八公里的陡坡,海拔抬升三四百米。我说,我准备离开坪盘时,股四头肌严重痉挛,剧疼,我僵在路中间动弹不得。后来我拖着伤痛,经历了30公里的起伏路,挣扎到家。旁人附和着说厉害、厉害,但我并没有听出语气里有惊诧的意思。旁人接着说,抽筋了啊,要补补钙。我觉得语气有些平淡,与我的预想很有差距。

今天,我读到沈从文写在《绿魇》里的一段话:“正若一个管理码头的,听说某一只船儿从海外归来,神气一样自然,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什么经验。为得来这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

这段话给了我一些有用的提示。

8

每次扎入村庄都是一场冒险。村庄有多个入口,本村人知道,外乡人并不知道。除了故乡,我在其他村庄面前都是外乡人,所以我经常在村庄里迷路。我选定一个入口一头扎进村庄,似乎只是为了择路离开。我信奉每条道路都能带我离开村庄,但事实上路途多歧路,就像赴死的生命之路上,无论多么的旁枝斜逸、百般拖延,你仍然要回到这条主干道上。我在村庄里骑行并迷路。有的路,曲里拐弯,却通到一户人家的大门,透过栅栏间隙,里面两条大黑狗面目狰狞,它们守候着这座十多层的楼房,楼房的庞大比之狗的凶恶更让我心慌。通向一口池塘,旁有榕树,一束束气根刺穿水面,浓荫匝地或可稍解我旅途的燠热。通向一片稻田,成熟的水稻在机械的轰鸣声中被收割,村民张开麻袋迎接机械管道里吐出来的谷子,仿佛谷子不是从地里长出来而是从机械里生产出来的。通向一座古老的石桥,脚步踩过的石桥面光可鉴人,没有踩到的地方积淀暗色,桥墩上有苍绿的苔藓,桥头数株荔枝树,树梢剩下几粒红色果实,它们因各种原因被遗弃在了季节之外,并不比落在地上被人畜踩踏的果实幸运。通向一个垃圾堆放场,远远地便有气味飘来,我以为路过垃圾场便会有一条大路连接出口,但我必须先忍受垃圾场的杂乱和异臭,所有能想到的和想象不到的东西互相掩盖互相交叠互相倾轧,如果不加小心,车轮将滚过乌黑腥臭的污水,溅起来的水滴会在我背后的衣裳上留下不规则的黑色图案,散发异味。如果通往一片海,我会停车,吹吹海风,看海浪起伏和渔网在风中飘荡,如果旁边晒着海带或紫菜,美则美矣,但气味不宜。沮丧的是,路将我引入一片坟地,新鲜的花圈和陈年的焚烧残余撞入眼帘。不同形制的坟墓昭示着不同时期,它们几乎统一朝向。比如,在村庄旁,它们大都摆出守护村庄的样子;比如,在海岸边,它们背靠堤岸,面向内陆;比如,在道路旁,它们一般在两侧分布朝向道路,不知道是先有它们才有路,还是先有路后有它们。在村庄里绕来绕去,最终总能找到出来的路径,我没有一次迷失在村庄里。如果为在村庄里的冒险赋予意义,那么我将得到许多种不会重复的哲学思考。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庄里四处碰壁,当绕过一个弯,找到一个出口,眼前豁然开朗,我迎面撞上了浑圆的落日,灿烂的落日光辉,给脚下的水泥路和不远处的水面镀上浓浓的金光,落日燃烧释放热情,在我眼里,身边所有的一切被莫名的巨手向极远处推开,这一刻,苍穹下,天籁间,似乎只有我与落日相对。我心生无限感动。

9

我居住的地方藏在一个冲积平原之中,西北边山峰林立,群岭逶迤,东南向是海湾。出门骑行多了,家里人问,今天往哪个方向?答往南,便知是准备去海边或海堤上游荡。回答往北,意味着当天要拼出一身臭汗,爬几个坡,过几个坎。若是向西,是去主城区,那里有古城楼和老街巷,有十里荔枝林和风光旖旎的脉脉流水。东边去,我把它定义为田园风光,广袤的葡萄园里有青青紫紫的葡萄和不时冒出或伏低的头颅,花田点缀在稻田里,流水流过乡野人家,风电塔迈着长长的独腿在山岭之上行走。当然,你知道,我这样的分类是十分笼统的,因为西边有山,不亚于北面山岭。而南面平原上,阡陌纵横在平畴沃野间,盛产四时瓜果和一年又一年的稻谷,更少不了葡萄、草莓之类。

去田野和去城区的区别十分明显,田园景色和城市风光自然是两码事。扎根在村庄的老民居和隐身于城市的旧建筑,身份、地位、做派、气质却十分接近,也许对某些事物来说,作用于它们身上的,时间才是关键。

去海边和去山里的区别呢?在海边,支好车,看四周,脑里开始浮现一些读过的知识,“沉七洲、浮莆田”的话首先冒出来,这俗语与莆田的形成大有关系。西北向的山岭在多年前是海边的山岭,我立身的平原,是众多从山岭出来的河流共同冲积而来的,可能所谓的七洲,便是海中小岛,海底浮起成陆地,小岛化作平地之中的小丘岭。要逆着时间的河流向源头看去,我渺小的身躯和短暂的生命,完全没有可能完整经历这沧海桑田的变化。面对宽广的海平面和辽阔长天,我不由得萌生了渺小和短暂的沮丧。我在天地间渺小地站着,哪怕我骑过几十上百公里,我也只是在大地上微不足道地抖了抖。我生命短短的数十年,在泥沙俱下、移山填海的历史中,又算得了什么。骑行在山里,将是另外一回事。山路蜿蜒起伏,身躯淹没在树林杂草之间,视线被树木花草遮挡,看不了太远。只有登上高处,立身危崖,远眺,才能摆脱山的束缚,让思想和心绪放纵开。更多的时候,在山地间穿行,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山里的一块石子、溪涧间的一滴水,或者一片树叶、一声回音。在海边与在山里,有了不同的感觉,海的广阔与山的雄浑两相不同。莫非,海边的人与山间的人在性格上的差异,也因之而成?

我试图找出去海边与去山里骑行的相似点。一天,我在海岸边逆风骑着,费劲地对抗风的阻力,它让速度下降,让心跳加速。我掉转方向,风助我前行,脚下轻松,速度加快。那么,可以类比于爬坡了?爬坡时,我对抗重力,下坡时,重力给我加速度。于是,我以为我找到了它们的相似点。人总是在对抗某种力和借助某种力的过程中,度过时间。

或者,也可能我是在跟时间对抗和浮泛在时间河流中过着生活?

因为我想得太多了,我担心今后的每一次骑行,身上的负重会越来越多,由此,我需要对抗的力也越来越多,我必须付出的随之增加。总有一天,我必将载不动我自己。

10

关于清晨还是傍晚骑行,我跟朋友有过多次讨论,我们从气候、环境、身体状况、时间充裕度,再到路线、装备、同行人员,都谈了一遍或几遍。话说回来,作为业余爱好者,不参加比赛,没有长途骑行诸如青藏线、川藏线之类的打算,我们的话题多少有些可笑,颇显得迹近叶公。若是有旁人在侧,该人平常只骑过共享单车,或以前踩过二八大杠,听我们言语之间的锁鞋、齿轮比、配速、魔术巾等名词,看对方眼里闪过迷惘或欣羡神色,自己心里便有了一些受用的感觉。此种情形,接近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的状态。

清晨起来,匆匆准备妥当,推车出门,橙黄路灯未熄,天明的迹象在东方微微透露,城市还在将醒未醒之间,跟我一样迷迷瞪瞪。会遇上晨跑者,他起得比我早,也会遇到载着满满菜蔬的农用车,驶向视野远处人影憧憧的菜市场。逐渐向郊外骑去,空气是清冽的,沉寂一夜的灰尘开始被我搅起,始终让人有一种开启新生的错觉。渐渐地,天亮了,人多起来,工作日的前奏开始敲响,心情逐渐被一丝焦灼、紧迫或者混乱渗入,于是计算时间、路程,盘算收获,编造可能迟到的借口,再构思一些工余的谈资。两个轮子载着一副身躯和诸多想法。天已大亮,市声和人流与昨日无异。傍晚将是另外一种情形。经过将近一个白天,人群的吐息,大车小车的躁动,各种各样商场店铺的叫唤,还有近在咫尺的工地的切割声、打桩声、输运声、叫嚷声,以及伴随它们而来的灰尘和异味,这些都需要暮色的掩盖和深夜里某位巨人的整顿,并在曙光来临之前让秩序井然。我在这时段骑行,仿佛有摆脱桎梏的姿势,迟滞的空气被我冲开一道缝隙。向郊外骑去,工作日被抛开,但暮色开始入侵,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暮色已经在铁路桥下、在野草根、在水库的水位线附近、在俯身拉车的老妪背上浮现,浓郁,漫漶,聚集成团。我看到,经过一天的燃烧,太阳即将烧到极限,红透了,乏了,它急急忙忙寻找山峰,要躲到后面去降温消乏。于是我感到了急迫,如果不在天全黑之前回头,我将看不清回家的路。太阳都回家了呀。

有一回,我在傍晚骑到象峰村,那里有飞瀑、拱桥和古渡槽,掩映在绿树碧草里,夕照给瀑布镀上金光,青黛色的轻烟在溪涧间流动,晚风吹去了我满头满身的汗水。游人陆续离去。过几日的清晨我再去,现在,晨曦给古渡槽镶了霞光,瀑布在背光里显得庄重,露水未晞,游人未来到。我置身其中,并没有勾起对清晨还是傍晚骑行异同的思考,反而想起另一个命题,象峰于我只是某次騎行的一个点,我于象峰则是人群中的一位过客。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一座水库,一个海滨公园,一尊深山里的佛像,一片青翠竹林,一幢隐在山野的旧建筑,诸如此类。

简而言之,清晨和傍晚骑行的差别,无非是太阳光从不同方向递来,暗色在接近或远离,浮尘聚与散,人声浮浮沉沉,匆匆的轮子总是一个样。所不同的还有,生命里的一个清晨或傍晚,不是用在这里就是用在了那里。在清晨,我看到有老妪肩荷锄头在田边,在傍晚,我还看到有老妪肩荷锄头在田边。

清晨连着上午,傍晚被下午牵来。关于清晨还是傍晚骑行,应该扩展到关于上午还是下午骑行的问题。因为我没有全天在外的经历,我没有资格谈论那些从凌晨出发,在暗夜里回归的骑行者。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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