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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伯

2023-08-04刘益善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湾里毛头聋子

刘益善

堂弟打电话告诉我,三伯在乡下去世了,活了八十三岁。

三伯是我族中的伯父,听到堂弟的电话,我立刻记起他三十年前的样子。我最近一直在写与故乡有关的小说,这个三伯的经历是可以写一篇的,于是我就写了。

那时,我只知道他叫三聋子。听这名字,不要以为他排行第三。他叫三聋子是因为湾子里有叫大聋子、二聋子的两个人,那两人年龄比他大。他无排行可言,是个三代独传的独子。湾里有人说,他这代就绝了。又有人说,不一定,他还不到五十岁,说不定还能讨个嫩婆娘生个秋葫芦。

大聋子、二聋子是真聋,三伯的聋是时聋时不聋,很有些令人怀疑。那些年生产队做活路,喊他出力做重点脏点的活,他就听不到。队长骂他时,声音很轻,他却听到了,并很及时地回骂。队长骂他“假聋”,他说:“莫笑人残疾,老子是真聋!”

他短茬发青皮头,国字脸浓眉毛络腮胡,眼皮耷拉著,脸上总是一副愁容,有时眼睛抬起来望人,眼眶里有闪闪的泪花,可怜巴巴的,叫人同情。他的假聋我是领教过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时我已从乡下到武汉参加了工作,春节我回乡探望父母,年初一到镇上挤班车回机关上班。这乘车必须突出一个挤字。离省城武昌只八十里,班车一日两趟,春节后进城的人多得堆起来,车一到就朝上挤,拼肩力和臂力。那天三聋子哎哟哎哟地挑一担什么东西也挤车,东西用麻袋装着。同湾子还有另外两人进城。我们帮三聋子把麻袋弄到车顶,然后挤出一身汗上车,当然没有座位。售票员卖票,先从他开始,喊了他几次,他只顾擦汗,眼望窗外不理,聋了。我见状赶忙上前对售票员说我买。我连着另两位乡亲的票一起共买四张,售票员不依,说三聋子的担子要加一张货票。那时票价一元一张,我共花了五元,相当于我的月工资的七分之一。另两位乡亲过意不去,一人递我一元钱,拉扯了半天,我只好收了。而这一切近在咫尺,三聋子都没听到看到!车到省城,我们又帮他卸下麻袋,他哎哟哎哟地挑着走了,连个谢谢都没有。

三聋子还有一个名字叫药伯,这个名字的起因是他的独生儿子毛头生了病。三聋子的婆娘死时,他只有三十几岁,守着儿子毛头,拒绝了同湾哑巴寡妇的求婚。爷俩日子过得并不太苦,三聋子对毛头极尽爱怜之能事。那时毛头上小学三年级。

那天,三聋子动用耳聋的战术,免去去湖田里使牛的苦活,跟在一群妇女后面薅秧草。这是个顶舒服的活路,拄根棍子,只消用脚把秧棵边的稗子踩进泥里,把田水搅浑就行。妇女们在一起,免不了开玩笑,说些男女间的事。有人说:“三聋子不许听!”他脸上没表情地答:“啊,啊!”好像什么也听不清的样子。其实他听得津津有味的。有人忽然说到三聋子的毛头十岁了,无娘的儿,应该做生日,就说:“三聋子,毛头做十岁生日,我们去喝酒!”他又啊了两句。别人重复了一句,他答:“今天到你家去喝酒,好,我晚上来。”惹得大伙好一阵笑骂。

这时,有人在村头朝田里喊:“三聋子快回来,毛头病了!”好多人都没听清楚喊的什么,他却翻身上了田埂,提着棍子就朝村里跑。

毛头不知得的什么病,到如今十多年了,三聋子还弄不清楚,医院和湾里人也都说不清楚。湾里人说,这是三聋子这房该绝。

三聋子跑回村,见毛头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脸面苍白,他扔了棍子背起毛头就朝镇上跑。突然想到上医院要钱,又折回来到家中把平时积攒的一百五十多元现款全部揣上。

三聋子背着儿子跑呀跑呀,口里急着:“毛头毛头你不要死了呀,老天老天你救救我儿子哟!”三聋子背着儿子跑到金水闸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没见过这种病,救了半天没救醒,叫他快送省城武汉的医院。

去武昌的班车开过了。三聋子背着毛头在公路中间跑。第一辆碰到他们的卡车把车笛按破了,三聋子是真聋了。卡车停下来,司机正想臭骂一顿,见孩子那样,忙将他父子俩拉进驾驶室,一直送到省直一医院门口。

医生要他们住院,开了住院证,办手续要交钱。三聋子说只有五十块钱,且抱着昏迷的毛头哭得很惨,哭得周围的许多人同情,哭得收款的护士只好找来住院部的主任。三聋子见来了个大夫,看样子是个领导,他一下跪在主任面前:“救救我的儿子啊医生,我家三代贫农,三代就这么个儿子,救救他吧,医生,我给您磕头了!”果真磕得嘣嘣响。主任拉他起来,贫下中农的后代,救人要紧。指示收款的护士,收他五十块钱,让孩子住院。

其实,三聋子家是中农。但那时候贫农吃香,他说自家是贫农,医院也不会去外调的。那位住院部的主任,姓江,也是从农村读书读出来的,江主任的妻子当时还是公社社员呢。农村出来的人,只要不是良心坏了的,见了农村里的苦人,自然是非常同情。

住进了医院,似乎就有救了。三聋子放下了心,庆幸自家的这棵独苗不会断根。

毛头的病是怪病,有时治得看样子完全好了,可立刻又犯了。好了时像个好人般,犯了病时又昏迷不醒。这个病就这么反反复复的,直到最后毛头还是死了,共住院一年零五天,按天数算是三百七十天。

天天吃药打针的,三聋子知道那是要许多许多钱的。这些钱将来他三聋子肯定还不起。可怎么办呢?三聋子想,为医院做点事吧!他能做的事就是出力气。过去在生产队做活他舍不得出力气,现在他处处找事做,心甘情愿出力气。这样看来,三聋子还是个有良心的人。

住院部二楼的走廊、病房以及医生办公室的清洁卫生,都让三聋子抢着做了,卫生员根本不用费力。那地板擦得亮晃晃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厕所里冲得干干净净。同病房病人的便盆便壶,他也主动拿去倒,哪个病人要买点什么,他二话不说立即去办。有次,厕所的便池堵住了,卫生员用吸水橡皮吸,半天吸不通。他跑进去,跪在便池沿上,伸手进便池中抠,抠出许多的渣子。三聋子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他自己知道这样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儿子的病能治好,他是为了取得医护人员的好感信任,是为了取得病人的同情。他原来就有一副叫人同情的脸相,加之他又将其发挥到极致,并拼命做许多的事情,他的目的达到了。

毛头住院,医药费暂时不愁,可要吃饭要加强营养呀!同病房的那些病人,哪个不是三天两头有人来探望,提一串串香蕉一兜兜苹果或罐头?哪个不是订个甲菜乙菜的加强营养以利病情?但三聋子却没有这一切,他身上打埋伏省下来的百来块钱,须精打细算,为儿子订上几两米饭,再订个丙菜丁菜的。那所谓丙菜一般是豆腐粉条,那丁菜只能是大白菜。至于香蕉苹果罐头之类的东西,三聋子怎么能去花那个钱?只好让儿子看着人家吃了。三聋子是独房,没什么亲戚本家,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也是穷得叮当响,花不起这个钱到医院来看他爷俩。三聋子晚上有时挤在儿子的病床上睡会儿,有时干脆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吃呢,搭着订儿子的饭时订几两饭,菜则是一瓶三角几分钱的豆酱,吃好几天。有时儿子病好些,三聋子就离了医院上街,到餐馆里捡人家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吃,吃得饱饱的,能管一天,第二天就只给儿子一个人订饭。三聋子饿呀,过去在乡下,餐餐三大碗米饭连个嗝都不打。如今吃得少,夜里饿得眼泪流,幸亏病人及儿子看不见。三聋子瘦得厉害,国字脸成了长方形。

这一切都逃不过同病房病人的眼睛,这世界上好人总是多。别人见三聋子爱劳动,肯吃苦,还愿帮助人,于是这个病人喊:“三农哎,这挂香蕉拿去,我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了就作呕,放着坏了又可惜,给毛头吃吧!”那个病人叫:“三农同志,我今天的饭订多了,吃不下。来,分一半去。”三聋子心里明白,这是人家心肠好同情他,哪里是吃了作呕或吃不下哟!

三聋子本名叫刘松庭。毛头住院后,别人问他叫什么,他报了个“刘三农”,所以医院里的人都喊他三农。他这一招挺管用,两年后,省直一医院派人到临河湾要账,说是有个叫刘三农的贫农社员,儿子住院花了两千四百六十三元七角三分。湾里人说,这里没有叫刘三农的。生产队队长拿出了社员分粮的花名册,来人查了半天,虽说这湾里人大部分姓刘,但就是没有叫刘三农的。来人空手而去,至今医院里还存有这笔无头账。

有一天,三聋子正在擦走廊的地板,听到关起门的医生办公室里传出话来。一个生疏的声音说:“十四床那个男孩的医疗费,已上千了,他们只交了五十元.怎么办?”江主任的声音说:“农村来的,吃饭都困难,怎么办呢?叫他交钱,他哪里弄去?据说就他们父子俩过活。再说吧!”

十四床是毛头的床位,那个生疏的声音可能是医院里管财务的。听到两人的对话,三聋子忙绕过去,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天都安不下神来。心想,要是叫我再交钱,我实在交不出了。这医院还不知住到哪天,毛头的病一直时好时坏,还要吃饭哪!必须先稳住江主任,只要江主任不松口,这医院还是可以住下去的。

三聋子白天在二楼转来转去,终于从江主任接的一个电话中得到了启发。大约是江主任的一个朋友从外地来,问江主任的家住哪儿,江主任告诉那个人说某街某号。

当天下午,三聋子回湾里去了。第二天,天麻麻亮,三聋子挑着一担白花花的糯米送到江主任家。江主任妻子是农村户口,长期住在城里,粮食不足。至于三聋子从哪里弄的这一担糯米,就是一个谜了。但来回一百六十里路,也够三聋子走的了。他能吃这个苦,而且来的时候还挑了一擔糯米,一百几十斤的。

江主任当然没让三聋子再交钱,毛头可以继续住下去。三聋子和医护人员的关系搞得很亲密,连护士发药,都要他帮助推发药的小车。久病成良医,三聋子从医护人员那里,从长期住院的病号那里,记住了许多药名,认识了许多药的形状、颜色、大小。

毛头住院住到三百七十天时,突然发病,再也没有醒过来,死了。三聋子没怎么哭,大约是眼泪流干了。久病无孝子,是晚辈对长辈而言。毛头病得太久了,久病也可以无慈父的。毛头再在医院住下去,三聋子大约也要被拖死的。

毛头是上半夜死的,待值班护士去喊医生时,三聋子背着毛头的尸体早融进了夜色。不能等医生来。医生来了,孩子也救不活,而且要三聋子交医药费。不交医药费,孩子的尸体就留下解剖,三聋子听人这样说的。

三聋子背着毛头回湾,给儿子做了个小小的坟堆。他的聋病似乎好了,在空空的房子里躺了两天,第三天就不知去向。

好几年过去了,三聋子一点消息都没有。湾里人说,这人很可能死在外面了!

这几年乡村里变化大着呢,生产队没有了,生产队队长改叫村民小组长。集体的田地分了,单门独户做活路,虽说没过去那么热闹,但自由多了,人们也肯下力,因为是为自家做的。在当初分田地时,队长说:“三聋子分不分呢?他还是队上的人咧!”

有人说:“分了他咋办?又没个信回来,他的那份田地谁种?荒了不可惜?”

于是三聋子的田地也没分,这个人在不在无所谓了。每年清明节,湾里人上坟,顺便在三聋子的婆娘和毛头的坟上烧几张纸钱,算是照顾了,免得娘俩在阴间太困难。

有一天,几个老的或半老的老头各自带着孙子,没带孙子的则背个粪筐,聚在村头德山爹开的小卖部门口聊天晒太阳。有人看到远处走来个人,戴顶鸭舌帽。傍河湾一带乡下戴这种帽子的人少,他们执拗地认为这种帽子只有城里人才有资格戴,乡下人戴这种帽子是骚包。那人戴这种帽子,颈上围条米色毛围巾,穿件黑呢大衣,鼻梁上架副大眼镜,黑呢裤腿罩双黑皮鞋,手里拎个大提包,咯吱咯吱地往湾里走。

“你们看,这人是谁呀,走路的样子咋这熟呢!”一个老头说。“是谁?城里人从这里路过呗,肯定不是你屋里亲戚!”另一老头答。

那人越走越近,走到湾子头竟停下来,摘下鼻梁上的大眼镜。

“哟嗬,这不是三聋子嘛!”

正是三聋子。三聋子模样没变,只是气派与过去大不一样,人也显得年轻了些。他和一堆老头打招呼,三爹四叔五伯地喊。喊完了掏出长把子的“红双喜”牌香烟,给各位敬一支。接烟的老头口里“啧啧”直赞叹,连连问:“三聋子呀,你这从哪回来的呀,怎么一走这几年,连个信都不捎?把湾子里人急坏了!不管咋说,一笔难写两个刘哟!”

三聋子按着了气体打火机,给老头点烟,一边说:“我晓得大伙惦着我呢,可这业务太忙哇,顾不上捎信,大伙儿不会怪的,是不是四叔?”

那个被称为四叔的人点头:“不会怪的不会怪的,三聋子出息了,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搞的什么业务呀?”有人问。

“药品业务员啦!药品,就是治病的各种药。”三聋子答。

“好差事好差事!”众老头齐夸道。

三聋子回来了,在外面做药品业务员。这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临河湾。

晚上,原先的队长如今的村民小组长到三聋子家,三聋子家已打扫了一下,屋里虽说空落,且有股子霉味,但还是挤了不少人。三聋子兴高采烈,给男人发烟,给女人和孩子发糖。

待了一会儿,村民小组长为难地说:“药伯,这田地没给你分,原先不知道你还要回来,就没给你分,现在你回了,这田地分完了,咋办呢?”药伯这个称呼,是村民小组长费了好半天脑子才想出的。再叫三聋子似乎不大好,何况他实在是不聋。想了半天,想出个“药伯”来,这药嘛,是他做了药品业务员,这伯呢,是村民小组长以自己的孩子的口吻称的。村民小组长的这个发明,很得湾里人拥护,从此三聋子就是“药伯”了。只是村民小组长提出的没给药伯分田地的事,有点不好解决,都分完了,怎么办呢?

药伯却呵呵一笑,连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田地,我是不要的,我要了还没得办法呢,背又背不走,荒了又可惜。不给我的好,我这业务呀,一年四季多在外面跑哟!”

药伯这样说了,村民小组长松了口气,湾里人也都放了心。于是大伙儿很愉快地抽着药伯递的香烟,听药伯说外地的见闻。好不自在,好不快乐!

药伯在湾里住了两天,掏了一把票子,请湾里的汪木匠帮做套家具,油漆要漆得亮亮的。汪木匠是很少几家不姓刘的一个,这么笔好生意送上门,怎能不答应?春节前交货。

药伯稍事休息后,就开展业务了。离临河湾两里地有个村子叫尹家墩,尹家墩有个叫黑伢的俏皮医生,远近闻名。这黑伢的名确实叫得不符,他其实一点不黑,人长得挺帅的。我当小孩时,肚子疼,父亲就背上我找黑伢,黑伢在我肚子上敲敲,给片药,就好了。黑伢的医术高明,抗美援朝时在志愿军里做过军医,转业后,不服从分配,回村做私人医生。他收费合理,用药准确,对乡下人有求必应,药到病除,深受人们的拥戴信任。黑伢的妻子是个漂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的乡下女人。

黑伢家新起了一幢二层楼房,楼下开诊所,楼上住人。他的妻子管后勤,他的女儿接了她妈妈年轻时漂亮的班,做了助理医师,在她爸爸的亲自指教下,准备还要接爸爸的医生班。诊所的名字很醒目:黑伢诊所。诊所生意不错,黑伢平易近人,看病的人交钱交实物都可以,连鸡鸭都可抵药费。

药伯到了黑伢诊所,黑伢医生打个招呼:“看病吗?怎么了?”

药伯摇摇头:“我活得壮实呢!生意好啊!”说完转过身,看黑伢药柜里的药品,边看边说出各种药品的名字来,并说出产地何处厂家何方,接着报出几种紧要药名,问黑伢有没有。

黑伢摇摇头:“没有!你老兄有办法吗?我这黑伢诊所进药不易呀,且这税那税的,这算什么生意?为乡亲们做点好事,當然我自己也要赚点,要不然一家人怎么生活?”

药伯说:“你的情况我还有不晓得的?黑医生啦,我正为此来的,到后面谈谈吧!”

黑伢说:“谈谈吧!”让女儿照看诊所,带药伯上楼。

两人一拍即合,谈得投机,黑伢吩咐妻子备饭,两人喝了两盅,成了朋友。

两人拟的协议为:药伯为黑伢诊所提供一应药品,这药品可零散计数,只收正常药费的百分之八十。这些药品不开发票,不经税收,两人当面钱货两清,互不牵扯。

当晚,药伯从黑伢诊所里挑了一担农副土特产品出来,这些产品是黑伢诊所当药费收进来的。

第二天,药伯挑了土特产品去了武昌,他歇了好几天了,要跑业务去了。

药伯从镇上搭的车。镇上跑武昌的载客车现在不是两趟而是十趟了,乡下人到省城武昌个把钟头就到。那开车的师傅客气得很,什么原因?个体户,多拉个客就多一分收入。

药伯住进武昌某巷一家私人旅社。老板笑脸相迎:“来了?”

“来了!”药伯答,顺手从担子里抓只鸡扔给老板。老板双手接着,笑眯眯的:“还是老地方,那间房给您留着呢,我怎么能让别人住呢!”

药伯谢了一声,径直走进了小房间。

武昌那时的小巷曲曲拐拐,如乡下的田埂小路纵横交错;大片的宿舍区,楼房林立,晾台窗口扯起花花绿绿万国旗似的衣物。小巷与宿舍区是药伯畅游的港汊与湖泊。药伯穿街走巷,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纹。

药伯的鸭舌帽呢子衣都换去了,戴顶旧草帽,穿上旧时乡间的破衣,横背褡裢似的背着两只大口袋,口袋是乡间的装化肥用过了的蛇皮袋,袋里装得鼓鼓囊囊的,很有些分量。

“要鸡蛋不?要鸡子鸭子不?要糯米不?”他在小巷子里喊。

“喂,鸡子怎么卖?”一个年轻女人从贴有红喜字的门里出来,朝这边喊,是个新娘子。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歇下口袋:“大母鸡四斤重,补人呢!”说着从口袋里捉出一只来。

女人拿在手上掂掂:“几块钱一斤?”

他朝四周看看说:“你有药吗?在医院开的各种治病的药吃不完的,扔了不可惜吗?拿来换吧,不会叫你吃亏的!”

女人朝他看看,这个乡下人换药品,少见!她只碰到过用鸡蛋换粮票的乡下人。想想,好像屋里有只纸盒子里装着好多未吃完的药。她放下鸡,把纸盒子搬出来。

打开纸盒,药伯的眼睛亮了,他拿起那些纸袋装的,小瓶子装的,还有的是还没开包的药盒子,一件件看、嗅、摇,挑出了一堆,余下的他说过了期。换一只母鸡搭三个鸡蛋,女人好不高兴,心想,明儿再到厂医务室多开点药回来,反正不要钱的。他也高兴,这一笔他赚个几十元是稳当当的。

有好几个人喊他。他做这笔交易时,隔壁人家看清了,“我也换,我家药不少呢,没过期的,我前天才开的,没开过封!”

他过去了,又一件件地放在眼前检查,他的眼睛这时成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过了期不能用的药那是不能要的。

一条巷子没走到头,他的农副产品换完了,药品也换到了一大包。还有人换,就付现款吧!或者干脆说:“好咧,放心!我明天再来,您老等着。”

第二天再来,果然满载而归,竟然还弄到两种贵重药品,在药店都买不到的。换药的是个胖老太太,住在一个独院里,院里种满了花呀草的,他走进去时,心里说:“真好地方!”

胖老太太说:“老头子退了,当了顾问了,除了养花就顾问单位的事,人都瘦多了,弄只母鸡熬罐汤,让老头补补吧!”

他非常慷慨地将那只最大的母鸡给了胖老太太,因为他知道老太太拿出的两种药的价值顶老母鸡百倍以上。

胖老太太说:“再来再来,有好糯米带二十斤来,好啵?”

他答应了。他后悔这次带的糯米都换完了,要不给点老太太多好。他是不会再来胖老太太这里的。这种事只可干一次,那个当顾问的老头回家后定会追问药品的事。再来,他不是自动送肉上砧板嘛!

回到私人旅社里,药伯关在老板特地留给他的小房间中,将搜罗来的药品摆满了一地一床,然后再分门别类地整理,捆扎成一包包一盒盒的,再装进大黑旅行包中。带来的农副土特产品已经全部兑换出去了。今晚还有几位关系户要去,见了这几个关系户,就可以回去了。

药伯此时又是鸭舌帽呢子衣黑皮鞋了,与白天那个收荒货的乡下人判若两人。

药伯坐了两站公共汽车,准确地敲开了三家人家的门。都是单元楼房,开门的见他点点头,招呼:“来了!”药伯点点头答:“来了!”

准时,迅速,一手交过来一包药品,一手递过去哗哗响的拾元票子。完了,房主人问:“不坐会儿?”药伯答:“不坐!”又问:“下个月来吗?”又答:“来的,时间不变!”门砰地关上了,药伯拎着提包从楼梯上往下走。

这晚,药伯走了六家,每家的人说的话做的事都差不多。药伯回旅社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那一年,我找过药伯。我说我要写他致富不忘桑梓的事迹,要好好宣传一下,因为药伯后来给湾里捐了五千元钱修学校。药伯听说我要写他,高兴地拍了下大腿,跟我谈了些他发财的经过。

“那些市民们哪,谁家里没有剩余的药?到医院看病,都巴不得开的药多些,反正又不要自己掏钱。药拿回家,却不想吃了,病好了哇!这些药零零散散的,大都当了垃圾。我把它收回来,少浪费一些,也是做了好事,为乡邻做好事!这些药都有效,失效的药我认得。问我哪有这本事,哼,在医院待了一年零五天。天天见的,久病成良医!这些药给黑伢医生,他给乡亲们治病用,收的钱不贵,比卫生院便宜,是不是?”他喝了口茶,那茶杯是只药瓶子做的,上面还有个红盖盖。

我们的谈话是在药伯的新屋里进行的。新屋明三暗五一大幢,汪木匠做的家具漆得亮晃晃的摆满一屋。药伯的彩电收录机冰箱什么都有了,就只缺少个女人,不过听说也有眉目了。镇上的一个大龄姑娘愿意跟他,那姑娘三十多岁了。

我问:“药伯,您交了五千元给湾里办学校,但您欠省直一医院的医药费不还,您心里怎么想的?”我是想问出他的一个惭愧来,也希望他能还了这笔医药费,使国家少点损失。

药伯朝我翻了翻眼睛,气愤地说:“我还我还,我还个啥?把我毛头儿子诊死了,害我孤老头一个,还要我还钱!我就是不还,那钱我还得起,可他们还不了我的儿子啊!”

药伯说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阴森森的,很怕人。

后来,药伯收药卖给私人医生黑伢的事,被一个与黑伢同行的私人醫生举报了,药伯被乡工商所罚了款。药伯是个农民,行为说不上犯罪,乡工商所让村里给药伯记大过一次。药伯说:“你记十次过我都不怕,就是他们罚得太多,老子白干了几年。”

最终,药伯没能和镇上的大姑娘结成婚,因为他的钱被工商所罚走了,剩下的钱只够他一个人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去收药了。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药伯也寿终正寝,在我们湾子里,我们老刘家又走了一个老人。药伯,走好!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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