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重赋税:多重逻辑诠释何以母职经纪人化
2023-08-03刘璐
摘要:母职经纪人化成为母职变迁又一新特征,折射出国家、社会、家庭及个人宏、微观不同行动主体的价值逻辑,其共同塑造着家庭教育生态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其中,国家起着主导作用,对货币硬流通的渴求导致资本和国家对劳动力再生产进行不断挤压以及“照料赤字”的层层转嫁导致家庭及个人成为最终“兜底”;社会价值逻辑表现为国家话语体系“垂直影响”效应,即公共服务与私人领域之间的壁垒存在;家庭及个体逻辑表现为路径依赖下制度再生产导致的“性别—母职双重赋税”以及“再生产劳动”对“生产劳动”的屈从性地位。提出“母职经纪人化”成为中产阶层家庭第三重赋税,一方面来源于中产阶层对于代际向上流动的期望,另一方面来自于社会结构以及公共领域政策性缺失导致教育的私有化权力进路。
关键词:母职经纪人化;多重逻辑;社会再生产;中产阶层;第三重赋税
中图分类号:C913.6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3-0113-04
The Third Tax: An Explanation of
Motherhood as Educational Agent Under Multiple Logics
Liu Lu
(School of Education Science, Nann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0)
Abstract: Motherhood as Educational Agent has emerged as a new feature of the change of motherhood, reflecting the action logic of various actors such as the state, society, family and individuals at the macro and micro levels, all of which together shape the healthy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family education ecology. Among them, the state plays a dominant role, and the desire for hard currency circulation leads to the constant squeezing of labor reproduction by capital and the state, as well as the transfer of the “care deficit” to the family and the individual as the ultimate “undertaker”. the logic of social value is expressed in the effect of the “vertical influence” of the states discourse system, i.e. the existence of barriers between public service and private sector. The logic of the family and the person is manifested itself as the “gender-motherhood double taxation” caused by “reproduction of labor” in the institutional reproduction under the path of dependence and the subservient position of “reproduction labor” to “productive labor”. The proposal of Motherhood as Educational Agent is motivated by two factors: the expectation of middle class for upward intergenerational mobility on the one hand, and the privatization of education as a result of social structure and a lack of policies in the public sphere on the other.
Keywords: motherhood as educational agent; multiple logic; social reproduction; middle class; the third tax
近年來,教育“拼妈”成为愈加凸显的社会现象[1]。“母职经纪人化”这一概念的提出更为透彻地阐释着教育市场化背景下都市母亲角色的变迁与困境。整合各种教育资源的活动一般由母亲负责,对于城市家庭来说尤其如此。从容流转于家务、育儿、鸡娃鸡娃:网络流行词,指的是父母给孩子“打鸡血”,为了孩子能读好书、考出好成绩,不断给孩子安排学习和活动,不停让孩子去拼搏的行为。和职场的都市完美母亲成为理想化典范,背后掩藏的承重经济负担和精力体力透支在“家丑不可外扬”的思想禁锢下所鲜为人知[2]。“性别—母职双重赋税”分析框架探讨了两性参与劳动力市场的不同境遇,已有研究表明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遭遇到不公正待遇和剥夺,在就业机会、就业过程和就业结果等诸多方面女性不如男性,已婚女性较之已婚男性处于劣势地位,而母亲与父亲相比则结果更差,且子女越多,多重弱势越明显[3]。基于这一分析框架和已有研究成果,提出“母职经纪人化”已成为中产阶层母亲的第三重赋税,从多重行动主体诠释“母职经纪人化”的价值逻辑,阐释中产阶层母亲何以走向“母职经纪人化”。
“母职经纪人化”是2018年杨可在经过田野调查总结得出的都市母职发展新态势[1]。他借用大众熟知的明星经纪人的内涵意蕴和工作模式,刻画当下母职发展态势。母职实践不再仅仅局限于哺育和照料,而是在教育培养孩子方面职责陡增:母亲不仅要搜集整合教育相关信息,而且要为孩子定制个性化学习路线以期其掌握更多的技能和资本,从而支架式辅助子女在每一级升学中占据优势地位并占有更多教育资源。目前对于“母职经纪人化”的研究较少,还停留在概念提出和母职变迁梳理之上[1],但学界关于母职的研究已颇为丰厚,从性别与年龄、城乡和阶层的交叉视角以及人口学、社会学、人类学和教育学等多学科深入分析“母职”议题。已有研究表明,在中国家庭中长期存在着“男主外、女主内”的角色分配传统[4]。女性角色更多担负着家庭劳务、照料子女和赡养老人等非生产性劳动,同时承担着一定时间外出的生产性工作,因此女性更多地面临工作与生活如何平衡的两难境地[5]。追根溯源,早在1929—1933年间所颁布的《劳动法》,就已经勾勒出职业妇女的母职发展模式,无酬劳照顾是主要任务,赚钱则排在次要地位;与之相对的父职发展模式则延续传统中隐晦的利益诉求:以赚钱养家为由的照顾缺席[6]。性别分工的意识固化和性别平等呼吁下的女性现实遭遇正加剧着劳动力再生产水平的恶化,越来越多的适龄青年面临“不敢生育”的境况,女性更是面临“性别—母职”双重赋税及劳动力市场的性别差异对待,在传统观念有所强化的社会结构背景下,生育政策的宽松化调整将增加女性生育事件的发生次数,使她们面临更大的职场困境[3]。
阎云翔[7]在“新家庭主义”(neo-familism)的讨论中有一种观点:当个体只能依靠家庭资源来解决结构转型进程中所遭遇的种种问题时,个体与社会组织之间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脱嵌”。因此,厘清母职何以经纪人化,需要从多重行动主体价值逻辑进行分析,先从家庭逻辑入手,探究路径依赖下制度再生产导致已婚已育女性承担起三重赋税的发展现状;再从社会逻辑推演“氛围效应”如何从观念和制度上进一步加固“母职经纪人化”;最后从国家逻辑分析“照料赤字”层层转嫁以及社会对再生产能力的不断挤压。
一、“母职经纪人化”折射出的多重主体行动逻辑
(一)微观家庭的逻辑:游离于市场之外的非生产性劳动
传统农业社会“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随着资本主义的大发展逐渐瓦解为父权制统治下的“男性主宰”模式,使得人类的生产目标开始围绕着最大化原始资本积累而非人类自身需求本身[8]。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催生出日益壮大的工人阶级,而机器化大生产将更多男性从家庭抽离至工厂,逐渐形成“女主内,男主外”的家庭模式。即便随着生产工艺的大幅改良和女权意识的逐渐崛起,母亲开始走向生产领域,但“母职”的“照料者”角色早已深刻嵌入妇女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形成基于社会共识下的路径依赖,即惯性力量不断强化人们的选择,无法轻易摆脱思维定式,婚姻关系中女性被“天然”地默认为照料者和家务劳动者,而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则“约定俗成”地只承担着经济责任。与此同时,儿童的主体性快速崛起,媒介极大地丰富了“养育过程”范式效应并加重了大众家庭教育负担。女性在市场经济环境下承担了人口权重的社会责任和几乎全部的家庭教育任务。也正是这种路径依赖下的制度再生产,导致妇女承担着“小孩及老人照料者”“职场中的女性”以及“母职经纪人化的教育者”三重赋税下的社会角色,从而造成“家庭—职场—学校”互动链条下的家庭关系紧张、情感负债和职场边缘化等一系列问题。
(二)中观社会的逻辑:忽视社会再生产的公共属性
社会再生产理论将“社会再生产”界定为“包含脑力、体力和情感的各种劳动方式,从而为维持既存的生命和再造下一代提供其所需要的历史、社会和生物意义上的照料”[9]。女性主义者进一步拓展其外延:社会再生产不仅仅包含对于新生儿的哺育、原有家庭成员的照料,还包含有健康的饮食、合理的教育以及发生在各个成员间的和谐的交往、平衡的角色分配;而休闲设施、社区文化、退休金、福利制度等作为中间圈层的社会保障则深刻地影响着家庭内部和谐以及社会稳定发展的蓝图[9]。该理论突出强调“社会再生产”这一过程的责任感和公共属性。然而,回归到现实世界的真实发生却与理论认识背道而驰。现代社会以经济发展作为其运转的基础,家庭中无酬劳的家务劳动没有得到经济的直接认可从而被冠名为“爱”与“美德”。即便是通过市场“购买家务劳动”来缓解社会再生产压力,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在发展中国家,都将带来更为严重的性别、种族、阶层矛盾[10]。
有研究发现:现代意义上的性别不平等不再基于男女两性的身体差异,而是植根于“再生产劳动”对“生产劳动”的屈从性位置——即便前者是后者的重要前提[9]。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同样发现,“孩子”被大众意识私有化为家庭财产,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一切义务教育外的知识技能以及发展所需的外在环境场所,必须依靠“生产劳动”所获得的劳动报酬予以支付后,才能获得和享用。由此可见,社会作为家庭教育生态中“承上启下”的重要圈层,其公共部门将公民所承担的劳动力再生产责任视为私人家庭事务,将其视为独属于家庭场域的私行为,进而模糊了社会再生产的公共性边界。
(三)宏观国家的逻辑:教育私有化的权力进路
在家庭教育的生态中,国家作为看似距离最远实则权力最集中的生态圈层,其逻辑体现为国家逐渐将劳动力再生产和人力资本优化的压力下放到私人领域。
1.劳动力再生产:国家话语体系剥夺了主体“构想”能力。劳动力再生产和家务劳动一样,时至今日已经演变成一种布雷弗曼意义上的“去技术化”进程[11]。成熟的国家话语体系在将生产、哺育和照料的日常行为规范和标准从主体执行者手中夺走的同时,把实际劳动转化为一套标准化的操作流程,并辅助于提供一定的规范手册和时间管理策略。在剥夺主体创造性的同时,形成一种新的外部压力,给再生产劳动的执行者戴上了桎梏。即使身处于劳动再生产的情景,大多數人群也会不由自主地用“投入”“产出”“经济”和“性价比”等概念来衡量劳动效率。福柯曾提出,身体已经是一种产品,这种产品就是在社会的规训和监视下形容出来的[12]。女性身体在国家话语体系下被“构想”为一定模式下的系统化存在,看似自由地选择却隐含着社会文化的塑造。
2.母职经纪人化:资本期望由家庭而非系统承担成本。为何在市场化和商品化的资本运作时代,人的再生产的劳动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也许,将这一核心议题放置于更加宏大的国家历史进程和社会结构发展中,才能得到解答。现代社会区别于历史上其他任何时期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专业化分工日益精细,最新国际标准职业分类显示世界现有职业1 881个[13]。因此,国家、社会对人才培养要求越来越高,教育竞争日益激烈,教育投资在家庭消费占比越来越大。然而,资本运作的底层逻辑建立在功利主义价值取向之上。对于中产阶层而言,教育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风险投资,密集的课外兴趣培养背后是功利主义社会氛围引发的普遍性焦虑,每一个学生背后都是来自家庭的全力托举,公共教育资源的缺失导致家庭逐渐成为一个个愈加独立的存在,在此背景下教育过程公平更加难以实现,经济因素成为阶层之间教育投入的决定因素,逐渐加剧了教育私有化的权力进路。
二、结语:“劳动力再生产”现实回归公共领域
家庭教育生态发展仰仗于国家、社会再到家庭以及个人主体与环境的协调和融洽,同时依赖于彼此结构间的建构和形塑。其中,国家的逻辑起主导作用,构成了社会公共机构的合法性基础;国家伦理与社会媒介所塑造的话语体系构成了家庭、母职系列行动的程序性正义。观照现实情境,程序性正义往往并不意味着结构性正义。国家频繁出台教育相关法案、社会普遍对教育议题感到焦虑、“母职经纪人化”进一步加剧“内卷化”,都显现出结构性正义的缺席。如何在家庭教育领域生发正义与自由相平衡的伦理,真正推进民主于个人生活领域,在保护隐私的同时扭转大众观念中根深蒂固的“家丑不可外扬”的观点,成为当下实现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议题。首先,国家层面应当更多地关注矛盾何以发生而不是如何调解矛盾;其次,在国家话语体系中,应将夫妻、人口、代际矛盾视为时代激烈变迁过程中的结构性挤压与张力而非家庭内部或性别之间的龃龉;最后,国家要引领媒介更广泛地对深层社会结构性动因与对生活世界复杂面貌进行体察,反馈真实世界小人物的大平凡,戒除一味地鼓吹和断章取义。
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有“天下大同”的美好构想。在社会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国家曾试图将育儿养老等活动规划为公共事务由事业单位主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场化改革以来,上述种种职能被重新视作“私人领域”事务全面退还给家庭或个人。有研究发现,在中国经济持续飞速增长的背后,是对家庭劳动力再生产职能的过度开发和汲取[14]。中国女性人口基数如此庞大,新中国成立所带来的“高女性社会地位”和其所拥有的“低自我批判认识”之间形成的巨大鸿沟,导致中国妇女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压力而无力于完整的自我叙事。一方面,女性经历着来自社会巨大的推动力从“家庭”走向“市场”;另一方面来看男性却并未从“市场”流动回“家庭”,家庭成为“讳莫如深”的私人场域而被忽视了。家庭伦理作为国家社会福利的主要支撑,在今天面临着人口结构调整、经济发展质量和供给侧改革的多重压力,尤其是当新生儿数量持续走低等问题出现的时候,对于“性别正义”“家庭生养”等话题重新思考能否带来真正意义上的进步,而非思想上的看似进步的倒退,都是值得警惕的。
回归到马克思意义上“完整的人”即人的全面发展的角度来看,“社会再生产”在整个人类社会发展和维系中都处于核心价值和地位[15]。但是,在政策制定中往往将劳动力需求作为目标导向,完全与“以人为本”的思想背道而驰。应该看到的是,社会公共管理部门能否将主要由女性所承担的“再生产劳动”从家庭私领域中包揽回公共领域,探索基层社区和社会组织对再生产职责的分担与共建;国家能否构建起针对于弱势群体的社会福利机制,大力推进社会保障制度和福利设施建设;家庭树立成员公民意识,积极维护自己的权利并相应履行“再生产”义务,为实现民族复兴和“中国梦”伟大构想奠定坚实的基础。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是马克思主义追求的根本价值目标,我们是否在追求经济社会发展的同时忽视了微小而平凡的个人生活,是值得反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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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璐(1992—),女,汉族,甘肃敦煌人,单位为南宁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研究方向为家庭教育、基础教育。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