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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家语》中的孔子及孔门儒学主张

2023-07-31祁志祥

关键词:家语君子孔子

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艺术研究院,上海 200240)

引 言

《孔子家语》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凡二十七卷,未著明编者,后佚。唐颜师古注《汉书》时,所见《孔子家语》已非古本,而是今本,即三国时魏国王肃所注的十卷本。《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及元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志》著录的《孔子家语》都是王肃注本。宋代掀起了一股疑古思潮。朱熹、王柏等人对《孔子家语》提出质疑。王柏《家语考》认为《孔子家语》系王肃伪作。清代辨伪之风盛行,王柏的这个观点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范家相《家语证伪》、孙志祖《家语疏证》、陈士珂和钱馥的《孔子家语疏证》序、跋等均认为王肃注本《孔子家语》是伪书。《四库全书总目》也采信了这个说法:“反复考证,其出于肃手无疑。”(1)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中华书局,2022年版,“前言”第3页。下引《孔子家语》均为同一版本,不再一一标注,只注篇名。到了20世纪初,古史辨派代表人物顾颉刚基于《孔子家语》是王肃伪作的判断,指出该书“无任何取信之价值”。于是,《孔子家语》为王肃伪作成为学界定论。然而,1973年,河北定县八角廊西汉墓出土的竹简《儒家者言》,内容与今本《孔子家语》相近。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墓也出土了篇题与《儒家者言》相应的简牍,内容同样和《孔子家语》有关。这些考古发现说明,今本《孔子家语》不伪。其作者当为孔门七十子后学,与《礼记》的作者大体同类。(2)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前言”第2-4页。

从《论语》到《孟子》,篇名都是以每篇开头二字命名。这种情况到《荀子》中有了改变,即以每篇内容的主题命名。《孔子家语》与《荀子》一样,篇名都是以主题取名,因此,笔者推断《孔子家语》的成书时间在《孟子》之后的战国后期。

孔子51岁至54岁之间(公元前501-前504年)曾在鲁定公主政时期做过官,位至代理宰相。后来开始了14年周游列国推销其政治学说的过程。最后返鲁,整理周朝文化典籍。此间鲁哀公经常向他讨教治国之道。《孔子家语》第一篇《相鲁》、第二篇《始诛》,记录的是孔子摄行相事、与鲁定公打交道时的主要作为,第三篇《王言解》、第四篇《大婚解》、第五篇《儒行解》、第六篇《问礼》、第十七篇《哀公问政》、第二十六篇《本命解》通篇都是孔子答鲁哀公问的记录,第十篇《观周》、第十三篇《贤君》则有部分记录了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其余的篇章,则多由若干个孔子与弟子的问答短章构成。全书围绕孔子展开,是了解孔子生平、活动、思想的重要补充,也是认识孔门儒学的重要依据。

《孔子家语》对《国语》《左传》《晏子春秋》等古籍中的故事有所择取。成书后,书中的许多篇章后来又被《荀子》《礼记》《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史记》《说苑》《新序》等吸取。过去伪书说盛行时,都认为是王肃择取上述诸书合成《孔子家语》。现在既然推翻了伪书说,我们就应当从承前启后的角度去认识《孔子家语》的思想史价值。伴随着伪书说的推翻,《孔子家语》甚至获得了“研究孔子第一书”(3)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前言”第4页。的美誉。这虽有溢美之嫌,但它值得我们将其当作孔子思想的补充加以评述。

一、孔子家世、生平及孔门弟子

《孔子家语》的一个引人注目的贡献,是对孔子家世、生平的考证、梳理与对孔门七十贤人的完整记录。

关于孔子的家世,《孔子家语》有一篇《本姓解》,作了仔细的考证。孔子是“先圣王之裔”,商末帝乙的长子微子启,是孔子的祖先。孔子的祖辈曾世代为宋国卿,传至后代,分解出孔姓氏族。孔子的父亲叫叔梁纥,是陬邑的大夫。“虽有九女,是无子”。“其妾生孟皮……有足病,于是乃求婚于颜氏。”“颜氏有三女,其小曰征在。”征在听从父命,往而为妻。“以夫之年大,惧不时有男,而私祷尼丘之山以祈焉。生孔子,故名丘,字仲尼。”孔子三岁父卒,“至十九,娶于宋之亓官氏,一岁而生伯鱼”。伯鱼出生的时候,“鲁昭公以鲤鱼赐孔子”,孔子感到很荣幸,“因以名曰鲤,而字伯鱼”。不幸的是“鱼年五十,先孔子卒”。

孔子一生好学,是周朝礼乐文化的继承者。早年到周国考察学习,得到过周朝史官老子的指教。《孔子家语》有《观周》篇记载,孔子对鲁国大夫南宫敬叔说:“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將往矣。”在鲁君的支持和南宫敬叔的陪同下,孔子访问周国,考察周朝遗留下来的典章制度,“问礼于老子”,得到老子赐教。“自周返鲁,道弥尊矣。”“远方弟子之进,盖三千焉。”孔子因而成为闻名遐迩的教育家。

孔子名声大振后,得到鲁国实际掌权者阳虎的重视。在其力邀下入主鲁国政坛,在51岁至54岁之间从政三年,取得很大成功,从中都宰做到司空、代理宰相。《相鲁》记载了这一历程,“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涂、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行之一年,而西方之诸侯则焉”。这引起了鲁定公的重视,“于是二年,定公以为司空。乃别五土之性,而物各得其所生之宜,咸得厥所”。因此,“由司空为鲁大司寇。设法而不用,无奸民”。代行相事期间,以文武兼备的智慧和勇气,保证了鲁定公与齐侯“夹谷之会”的胜利,维护了鲁君的权威,收回了被齐国侵占的失地。孔子执政时,季孙、叔孙、孟孙三家大夫掌控着实权,都邑大大超过礼制规定。孔子“乃使季氏宰仲由隳三都”,以此“强公室,弱私家”,保证了“尊君卑臣,政化大行”。

孔子主政,反对暴政,崇尚仁政:“夫慢令谨诛,贼也。征敛无时,暴也。不试责成,虐也。”主张先德后刑:“既陈道德以先服之,而犹不可,尚贤以劝之,又不可,即废之,又不可,而后以威惮之。若是三年,而百姓正矣。其有邪民不从化者,然后待之以刑,则民咸知罪矣。”(4)《孔子家语·始诛第二》。但同时,他尚德也不废刑。对于该诛之人,他绝不手软。他上任代理宰相后不久诛杀少正卯就是典型的一例。“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于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孔子解释说:“天下有大恶者五,而窃盗不与焉。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免君子之诛,而少正卯皆兼有之。其居处足以撮徒成党,其谈说足以饰邪荣众,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此乃人之奸雄,有不可以不除。”(5)《孔子家语·始诛第二》。

《孔子家语》还记录了孔子离开鲁国、周游列国、推销其仁政主张十几年中的坎坷经历。《在厄第二十》记云:“楚昭王聘孔子,孔子往拜礼焉,路出于陈、蔡。陈、蔡大夫相与谋曰:‘孔子圣贤,其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病。若用于楚,则陈、蔡危矣。’遂使徒兵距孔子。孔子不得行,绝粮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对于遭遇的挫折,孔子表现出达观的态度。《困誓第二十二》记载:

孔子遭厄于陈蔡之间,绝粮七日,弟子馁病,孔子弦歌。……孔子曰:“……夫陈蔡之间,丘之幸也。二三子从丘者,皆幸也。吾闻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愤厉志之始,于是乎在?”

孔子之宋,匡人简子以甲士围之。子路怒,奋戟将与战。孔子止之曰:“恶有修仁义而不免世俗之恶者乎?夫《诗》《书》之不讲,《礼》《乐》之不习,是丘之过也。若以述先王好古法而为咎者,则非丘之罪也。命夫!歌,予和汝。”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

孔子周游列国14年后,回到鲁国,整理周朝文化典籍,编订六经。《问玉第三十六》记载了孔子对于自己编订、研究的儒家六经的体悟,可谓深刻不凡:“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

《孔子家语》还有一篇《终记解》,详细记录了孔子临终状况和丧葬之事:

孔子蚤晨作,负手曳杖,逍遥于门,而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

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吾将安杖;哲人其萎,吾将安放(法)。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

夫子叹而言曰:“赐,汝来何迟。……夫明王不兴,则天下其孰能宗余?余逮将死。”遂寝病,七日而终,时年七十二矣。

孔子生为“圣王之裔”,死享国君哀悼之荣。孔子死后,鲁哀公专致诔辞:“昊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于乎哀哉!尼父,无自律。”(6)《孔子家语·终记解第四十》。慭,音义,愿。屏,保护。疚,痛苦。无自律,无人约束我。

孔子作为儒家学说创始人、伟大的教育家、编订了六经的文化整理大师,后世被国人奉为精神领袖,有“素王”之尊,对中国古代思想影响深远。《孔子家语》为后人完整保留了孔子的家世、生平、成功的业绩、挫折的遭遇以及对待挫折的乐观态度,十分珍贵。后来司马迁《史记》写《孔子世家》,多取材于此书的记载。

孔子是打破学在官府、首开私人办学传统的伟大教育家,一生弟子三千,其中贤人七十多位。《七十二弟子解第三十八》为我们记录了这七十多位杰出弟子的简况和姓名。值得注意的是,该篇虽然篇名标注的是“七十二”弟子,实际论及的是“七十六”弟子。其中,以“德行”著名的有颜回、闵子骞、冉伯牛、冉仲弓,以“口才”著名的有宰予、子贡,以“政事”著称的有冉求、子路,以“文学”著名的有子游、子夏,以“孝道”著称的有曾参,以人性“有善有恶”观点著称的有宓子贱、漆雕开。(7)黄晖撰:《论衡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57页。这些弟子中,有的是父子关系,如颜由与颜回,曾点与曾参。年龄有的比孔子小11岁,有的小50岁。他们都是孔门的“升堂入室者”。幸赖《孔子家语》此篇的记载,使得孔子的“七十二贤人”有案可稽。

二、孔子的神人关系观:“存亡祸福,皆己而已”

在《论语》中,孔子承认鬼神的存在,主张尽人力、知天命。在《孔子家语》中,孔子在天人关系、神人关系方面有更为丰富的认识,其主旨为“天”“地”是有意志的,神鬼也是客观存在的,天命、神意的旨向与人间的道德取向是一致的,国家的存亡、人间的祸福最终取决于人的道德修为。

孔子认为“天”“地”都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天”“地”之神实际上是人死以后“鬼”的魂魄归天入地的产物。《哀公问政第十七》载:

宰我问于孔子曰:“吾闻鬼神之名,而不知所谓,敢问焉。”孔子曰:“人生有气有魂。气者,人之盛也。精气者人神之盛也。夫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鬼’。魂气归天,此谓‘神’。合‘鬼’与‘神’而享之,教之至也。骨肉弊于下,化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此‘神’之著也。”

孔子指出:“圣人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民之则。”(8)《孔子家语·哀公问政第十七》。圣人根据实际情况,将人鬼化成的天地之神叫做“鬼神”,并将鬼神之意立为人民行动的法则。所以,天人之间、神人之间是会相互感应的。 “天有四时者,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吐纳雷霆,流形庶物,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有物将至,其兆必先。是故天地之教,与圣人相参。”(9)《孔子家语·问玉第三十六》。这个天人相参的规律是“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10)《孔子家语·在厄第二十》。。孔子举例说:“昔者殷王帝辛之世,帝纣有雀生大鸟于城隅焉,占之曰:‘凡以小生大,则国家必王而名必昌。’于是帝辛介雀之德,不修国政,亢暴无极,朝臣莫救,外寇乃至,殷国以亡,此即以己逆天时,诡福反为祸者也。又其先世殷王太戊之时,道缺法圮,以致夭櫱,桑榖于朝,七日大拱,占之者曰:‘桑榖野木而不合生朝,意者国亡乎!’太戊恐骇,侧身修行,思先王之政,明养民之道,三年之后,远方慕义重译至者十有六国。此即以己逆天时,得祸为福者也。”(11)《孔子家语·五仪解第七》。孔子还举例说:“今人言五帝三王者,其盛无偶,威察若存,其故何也?其法盛,其德厚,故思其德,必称其人,朝夕祝之,升闻于天,上帝俱歆,用永厥世,而丰其年。……今人言恶者,必比之于桀纣,其故何也?其法不听,其德不厚,故民恶其残虐,莫不吁嗟,朝夕祝之,升闻于天,上帝不蠲,降之以祸罚,灾害并生,用殄厥世。”(12)《孔子家语·执辔第二十五》。《六本第十五》也记载了类似的例子:

孔子在齐,舍于外馆,景公造焉。宾主之辞既接,而左右白曰:“周使适至,言先王庙灾。”景公覆问灾何王之庙也。孔子曰:“此必釐王之庙。”公曰:“何以知之?”孔子曰:“《诗》云:‘皇皇上天,其命不忒。’天之以善,必报其德。祸亦如之。夫釐王变文(王)、武(王)之制,而作玄黄华丽之饰。宫室崇峻,舆马奢侈,而弗可振也。故天殃所宜加其庙焉,以是占之为然。”……俄顷,左右报曰:“所灾者,釐王庙也。”

由于在天人感应中神的意志由人的所作所为决定,所以,孔子在肯定神灵的同时,就走向了对人道的重视。《五仪解第七》记载:

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国家之存亡祸福,信有天命,非唯人也。”孔子对曰:“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天灾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寤梦征怪,所以儆人臣者也。灾妖不胜善政,寤梦不胜善行。能知此者,至治之极也。”

《六本第十五》记孔子告诫弟子说:“善惊以远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独以所从为祸福,故君子慎其所从。以长者之虑,则有全身之阶;随小者之戆,而有危亡之败也。”《哀公问政第十七》记载孔子警示鲁哀公:“人有三死,而非其命也,行己自取也。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逸劳过度者,疾共杀之;居下位而上干其君,嗜欲无厌而求不止者,刑共杀之;以少犯众,以弱侮强,忿怒不类,动不量力者,兵共杀之。此三者,死非命也,人自取之。”《正论解第四十一》记云:

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闻东益(东边增盖房屋)不祥。东益之宅,信有之乎?”孔子曰:“不祥有五,而东益不与焉。夫损人自益,身之不祥;弃老而取幼,家之不祥;择贤而任不肖,国之不祥;老者不教,幼者不学,俗之不祥;圣人伏匿,愚者擅权,天下不祥。”

孔子的这些话,主旨只有一个,即告诫人们重视人道努力,这样才能主宰人间的祸福。正所谓“天生万物,唯人为贵”(13)《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所引荣声期语,得到孔子认同。。

“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但必须注意到,这有一个时机的条件。时机不到,“为善者”未必“天报之以福”,相反,很可能遭遇苦难的折磨。孔子本人一生修仁为善而屡遭困厄就是典型的例子。《在厄第二十》记载子路的困惑:“今夫子积德怀义,行之久矣,奚居之穷也?”孔子告诉他:“汝以仁者为必信也?则伯夷叔齐,不饿死首阳。汝以智者为必用也?则王子比干,不见剖心。汝以忠者为必报也?则关龙逢不见刑。汝以谏者为必听也?则伍子胥不见杀。”历史上,“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为善未必得天佑,“遇、不遇者,时也”。然而,“贤、不肖者”,“为之者人也”。“君子修道立德”,应当“不为穷困而改节”,正如“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一样。(14)《孔子家语·在厄第二十》。孔子坚信:做好自己的人格修养最重要。得到天佑福报固然值得高兴,未遇时机得到福报,也问心无愧,自得其乐。君子忧道不忧穷。这就奠定了孔子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

子路问于孔子曰:“君子亦有忧乎?”子曰:“无也。君子之修行也,其未得之,则乐其意;既得之,又乐其治。是以有终身之乐,无一日之忧。”(15)《孔子家语·在厄第二十》。

而小人则不然。其为善,患得患失。“其未得也,患弗得之;既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也。”(16)《孔子家语·在厄第二十》。“国无道,隐之可也;国有道,则衮冕而执玉。”(17)《孔子家语·三恕第九》。要之,不要怨天尤人,也不要把国家的安危、人间的幸福寄托在祭神拜鬼上。无论君主还是平民,重视人道、修行为善,是人生第一要义。因此,《孔子家语》大量篇幅都集中在“人道”探讨上。

三、“明王之道”:“仁”“礼”“德”“法”

《孔子家语》探讨的“人道”,包括“外王之道”与“内圣之道”。“外王之道”,《王言解第三》谓之“明王之道”。《大婚解第四》中,孔子与鲁哀公讨论“人道”,这“人道”即指“明王之道”。“孔子侍坐于哀公,公问曰:‘敢问人道孰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人道,政为大。夫政者,正也。”

什么是正确的“明王之道”呢?综观《孔子家语》各篇,孔子论及的“明王之道”有“仁”“礼”“德”“法”四个要点。

首先是“仁”政。《哀公问政第十七》记孔子云:“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仁”的涵义是“爱”。仁政的“爱”指对“人”“民”的关怀。“仁者莫大乎爱人。”(18)《孔子家语·王言解第三》。“古之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与敬,其政之本与?”(19)《孔子家语·大婚解第四》。《儒行解第五》记孔子对鲁哀公说:“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而仁义以为土地……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德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并具体解释“仁”的涵义:“夫温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逊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贤君第十三》中,卫灵公问孔子:“有语寡人有国家者,计之于庙堂之上,则政治矣,何如?”孔子曰:“其可也,爱人者则人爱之,恶人者则人恶之。……知反己之谓也。”同篇记载:哀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寿也。”“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敦礼教,远罪疾,则民寿矣。”鲁哀公采纳了孔子的建议,“废山泽之禁,弛关市之税,以惠百姓”(20)《孔子家语·五仪解第七》。。

仁政“好生恶杀”,关爱人民的生命存在。《孔子家语》有《好生》篇,记述孔子对于人民生命的爱惜。他举例说明:“舜之为君也,其政好生而恶杀。其任授贤而替不肖,德若天地而静虚,化若四时而变物,是以四海承风,畅于异类,凤翔麟至,鸟兽驯德。无他也,好生故也。”不仅舜是君主中“好生恶杀”的榜样,周太王古公亶父也是这样的:“初,大王都豳。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于是属耆老而告之:‘所欲吾土地。吾闻之,君子不以所养而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遂独与大姜去之,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豳人曰:‘仁人之君,不可失也。’从之如归市焉。”为了避免在与狄人争夺土地的战争中百姓生灵涂炭,古公亶父主动放弃了世世代代生息的豳地,将周国的地盘迁到了岐山之下。

仁政还要求君主允许臣民发表批评意见。《正论解第四十一》记载,在听到子产不毁乡校的言论后,孔子评论说:“吾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孔子所论的仁政,是以君主容谏、纳谏为要求和标志的。孔子指出:“距谏者,虑之所以塞也。”(21)《孔子家语·入官第二十一》。“木受绳则直,人受谏则圣。”“人君而无谏臣则失正。”(22)《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第十九》。进谏其实是大臣尽忠的表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风谏。”(23)《孔子家语·辩政第十四》。仁政必尚贤,尚贤必容谏。“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24)《孔子家语·王言解第三》。今天的君主应当向古代“明王”学习。“昔者明王万乘之国,有争臣七人,则主无过举;天子有三公四辅,主谏争以救其过失也。千乘之国,有争臣五人,则社稷不危也。”(25)《孔子家语·三恕第九》。“昔尧舜听天下,务求贤以自辅。夫贤者,百福之宗也,神明之主也。”(26)《孔子家语·辩政第十四》。“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27)《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孔子还根据《易》中的“损”“益”二卦阐述君臣相反相成的辩证法:“夫自损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决(缺)之……凡持满而能久者,未尝有也。故曰:自贤者,天下之善言不得闻于耳矣。昔尧治天下之位,犹允恭以持之,克让以接下,是以千岁而益盛,迄今而逾彰;夏桀昆吾,自满而无极,亢意而不节,斩刈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讨之,如诛匹夫,是以千载而恶着,迄今而不灭。……调其盈虚,不令自满,所以能久也。”(28)《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

其次是“礼”教。“礼”是“仁”的延伸,涵义是“敬”。孔子说:“礼,敬为大,敬之至矣。”“爱人,礼为大,所以治。”“为政先乎礼。礼,其政之本与!”(29)《孔子家语·大婚解第四》。“礼者,政之本也,是以君子不可以不修身。”(30)《孔子家语·哀公问第十七》。“民之所以生者,礼为大。非礼则无以节事天地之神焉,非礼则无以辩君臣上下长幼之位焉,非礼则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婚姻、亲族、疏数之交焉。是故君子此之为尊敬,然后以其所能教顺百姓所能,不废其会节。既有成事,而后治其文章黼黻,以别尊卑上下之等。”(31)《孔子家语·问礼第六》。“礼”是调和人神、君臣、夫妻、男女、长幼、朝廷、乡里关系的行为规范。《论礼第二十七》记述孔子曰:“郊社之礼,所以仁鬼神也;禘尝之礼,所以仁昭穆也;馈奠之礼,所以仁死丧也;射飨之礼,所以仁乡党也;食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郊社之礼是祭祀天地之神的,禘尝之礼是祭祀列祖列宗的。婚礼是别男女,防淫乱,“明夫妇之义”的(32)《孔子家语·五刑解第三十》。,也是用来培养夫妻间亲敬之情的。“大婚至矣,冕而亲迎。亲迎者,敬之也。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则是遗亲也。弗亲弗敬,弗尊也。”(33)《孔子家语·大婚解第四》。“丧祭之礼所以教仁爱也。……丧祭之礼明,则民孝矣。”(34)《孔子家语·五刑解第三十》。“朝聘之礼者,所以明义也。”“义所以别贵贱,明尊卑也。贵贱有别,尊卑有序,则民莫不尊上而敬长。”(35)《孔子家语·五刑解第三十》。射礼是培养男子道德修养的必修课。“射之以礼乐也,何以射,何以听,修身而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36)《孔子家语·观乡射第二十八》。乡饮酒礼是培养乡间人们之间贵贱意识、长幼意识、和谐意识,达到“正身安国”的重要规范:“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而崇敬让也。”(37)《孔子家语·五刑解第三十》。“贵贱既明,降杀既辩,和乐而不流,弟长而无遗,安燕而不乱,此五者足以正身安国矣。”(38)《孔子家语·观乡射第二十八》。孔子总结说:“夫礼,先王所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列其鬼神,达于丧祭、乡射、冠、婚、朝聘。故圣人以礼示之,则天下国家可得以礼正矣。”“故治国不以礼,犹无耜而耕。”(39)《孔子家语·礼运第三十二》。

再次是“德”治。《入官第二十一》记孔子语:“德者,政之始也。”《王言解第三》记孔子与曾参谈“明王之道”:“夫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以非德道不尊,非道德不明。”“内修七教,外行三至……此之谓明王之道也。”“七教”指“敬老”“尊齿”“乐施”“亲贤”“好德”“恶贪”“廉让”。“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悌,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此之谓七教。七教者,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则本正也。……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然后大夫忠而士信,民敦俗朴,男悫而女贞,六者,教之致也。”“三至”指“至礼不让”“至赏不费”“至乐无声”。“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民和。”以德治民,“民怀其德,近者悦服,远者来附,政之致也”。《弟子行第十二》记孔子云:“孝,德之始也;悌,德之序也;信,德之厚也;忠,德之正也。”《执辔第二十五》记孔子语:“古者天子常以季冬考德正法,以观治乱,德盛者治也,德薄者乱也。故天子考德,则天下之治乱,可坐庙堂之上而知之。”“古之御天下者,以六官总治焉。冢宰之官以成道(治官所以成道),司徒之官以成德(教官所以成德),宗伯之官以成仁(祀官所以成仁),司马之官以成圣,治官所以成圣(圣通征伐,所以通天下也),司寇之官以成义(刑官所以成义),司空之官以成礼(事官所以成礼)。”

复次是“法”治。德治并不是万能的,所以,孔子同时提出“德法并重”的主张加以补充。《执辔第二十五》记云:

闵子骞为费宰,问政于孔子。子曰:“以德以法。夫德法者,御民之具,犹御马之有衔勒也。君者,人也,吏者,辔也,刑者,策也。夫人君之政,执其辔策而已。”

子曰:“以德法为衔勒,以百官为辔,以刑罚为策,以万民为马,故御天下数百年而不失。……壹其德法,正其百官,以均齐民力,和安民心,故令不再而民顺从,刑不用而天下治。……治国而无德法,则民无修,民无修则迷惑失道……故曰:德法者,御民之本。”

虽然治理天下必须兼顾德法,但应坚持教化在先、刑罚在后的原则。《五刑解第三十》记载孔子语:“圣人之设防,贵其不犯也。制五刑而不用,所以为至治也。”“虽有不孝之狱,而无陷刑之民。”“虽有杀上之狱,而无陷刑之民。”“虽有斗变之狱,而无陷刑之民。”“虽有淫乱之狱,而无陷刑之民。”“刑罚之所以生,各有源焉。不豫塞其源,而辄绳之以刑,是谓为民设阱而陷之。”“刑罚之源,生于嗜欲不节,失礼度者。所以御民之嗜欲而明好恶。顺天之道,礼度既陈,五教毕修,而民犹或未化,尚必明其法典以申固之。”《刑政第三十一》记云:

仲弓问于孔子曰:“雍闻至刑无所用政,至政无所用刑。至刑无所用政,桀纣之世是也;至政无所用刑,成康之世是也。信乎?”孔子曰:“圣人之治化也,必刑政相参焉。太上以德教民,而以礼齐之。其次以政焉导民,以刑禁之,刑不刑也。化之弗变,导之弗从,伤义以败俗,于是乎用刑矣。”

孔子总结“明王之道”说:“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达诸民之情。”“不责民之所不为,不强民之所不能。”“既知其性,又习其情,然后民乃从命矣。故世举则民亲之,政均则民无怨。”(40)《孔子家语·入官第二十一》。顺应民意,为民谋利,是国泰民安、长治久安的“明王之道”。反之,桀纣就是教训。所以,孔子一再提出警告:“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可知矣。”(41)《孔子家语·五仪解第七》。“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则没;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则倾。是故君子不可不严也。”(42)《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君主治民,必须“懔懔焉若持腐索之扞马”,对人民保持敬畏;“以道导之,则吾畜也;不以道导之,则吾雠也”(43)《孔子家语·致思第八》。。

在这方面,三皇五帝是“明王”的典范。《王言解第三》指出:“昔者明王之治民也,法必裂地(封建)以封之,分属以理之,然后贤民无所隐,暴民无所伏。使有司日省而时考之,进用贤良,退贬不肖,然则贤者悦而不肖者惧。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诱孝悌、选才能。此七者修,则四海之内,无刑民矣。”这里讲的过去的“明王”指三皇五帝。《五刑解第三十》指出:德主刑辅,“三皇五帝之所化民者如此。虽有五刑之用,不亦可乎!”《礼运第三十二》记云:“孔子为鲁司寇,与于蜡(百神合祭)。既宾事毕,乃出游于观(宫门外阙)之上,喟然而叹。言偃侍曰:‘夫子何叹也?’孔子曰:‘昔大道之行(三皇五帝),与三代(夏商周)之英,吾未之逮也,而有记焉。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矜寡孤疾,皆有所养。……是以奸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不作。故外户而不闭,谓之大同。”这个“天下为公”的“大同”时代,相当于三皇五帝时代。三皇五帝中,三皇久远渺茫,难以详述,五帝的仁德可以追溯。《五帝德第二十三》记载孔子对五帝仁德的描述:“黄帝者,少昊之子,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齐叡庄,敦敏诚信。长聪明,治五气,抚万民,度四方。服牛乘马,扰驯猛兽,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而后克之。始垂衣裳,作为黼黻。治民以顺天地之纪,知幽明之故,达生死存亡之说。播时百谷,尝味草木。仁厚及于鸟兽昆虫。考日月星辰,劳耳目,勤心力,用水火财物以生民。民赖其利,百年而死;民畏其神,百年而亡;民用其教,百年而移,故曰黄帝三百年。”“颛顼,黄帝之孙,昌意之子,曰高阳。渊而有谋,疏通以知远,养财以任地,履时以象天。依鬼神而制义,治气性以教众,洁诚以祭祀,巡四海以宁民。北至幽陵,南暨交趾,西抵流沙,东极蟠木。动静之神,小大之物,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帝喾,“玄枵之孙,乔极之子,曰高辛。生而神异,自言其名。博施厚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仁以威,惠而信,以顺天地之义。知民所急,修身而天下服。取地之财而节用焉,抚教万民而诲利之。历日月之生朔而迎送之,明鬼神而敬事之。其色也和,其德也重,其动也时,其服也哀。春夏秋冬,育护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化”。帝尧,“高辛氏之子,曰陶唐。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能降。伯夷典礼,夔龙典乐,务元民始之,流四凶而天下服。其言不忒,其德不回。四海之内,舟舆所及,莫不夷说”。帝舜,“乔牛之孙,瞽瞍之子也,曰有虞舜。孝友闻于四方,陶渔事亲。宽裕而温良,敦敏而知时,畏天而爱民,恤远而亲近。承受大命,依于二女。叡明智通,为天下帝……三十年在位,嗣帝五十载”。夏商周三王也是如此。《礼运第三十二》记载孔子语:“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大人世及以为常,城郭沟池以为固。”虽然三代以“天下为家”的私有制代替了三皇五帝时期“天下为公”的公有制,然而,“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而选,未有不谨于礼”。比如夏禹,孔子描述说:“敏给克齐,其德不爽,其仁可亲,其言可信……其功为百神之主,其惠为民父母……任皋繇、伯益以赞其治,兴六师以征不序。四极之民,莫敢不服。”(44)《孔子家语·五帝德第二十三》。孔子描述商汤:“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是汤之德也。”描述周朝祖先:“周自后稷积行累功,以有爵土,公刘重之以仁,及至大王亶甫,敦以德让,其树根置本,备豫远矣。”(45)《孔子家语·好生第十》。描述周文王、周武王:“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为政在于得人,取人以身,修道以仁。”(46)《孔子家语·哀公问第十七》。于是,“法先王”成为儒家的一个重要政治主张。五帝三王,成为儒家一再描述、赞美的古代实行仁政的明王圣君的榜样。

反之,夏桀商纣则是君王反面教训的典型。《贤君第十三》中,孔子批判夏桀:“昔者夏桀,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忘其圣祖之道,坏其典法,废其世祀,荒于淫乐,耽湎于酒,佞臣谄谀,窥导其心,忠士折口,逃罪不言,天下诛桀而有其国。”《观周第十一》记载:孔子观乎周国留下的周朝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孔子对从者说:“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周朝天子能在明堂四周的墙壁上画上尧舜、桀纣之象,善善恶恶,以此为鉴,“此周之所以盛也”。

孔子是《尚书》的整理编订者。《尚书》中赞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成王、康王之仁政,鞭挞桀、纣之暴政,这是孔子论述“明王之道”的思想来源。同时,《孔子家语》比《尚书》有贡献者,是补充了五帝的前三位的仁德事迹以及对三皇仁德的追忆。其《五帝德》对五帝的描写,直接为司马迁《五帝本纪》所本。

四、修身之道:“士人”“君子”“贤人”“圣人”

外王本于内圣,治民源于修身。“凡上者,民之表也。表正,则何物不正?是故人君先立仁于己。”(47)《孔子家语·王言解第三》。“君为正,则百姓从而正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君不为正,百姓何所从乎!”(48)《孔子家语·大婚解第四》。所以,《孔子家语》在记录孔子讨论“明王之道”之外,又记录了他讨论的修身之道,可作为《论语》中孔子修身论的补充。

从大处看,孔子将人格分为“君子”与“小人”两大类,尊“君子”,贬“小人”,并在与“小人”的区别对比中,彰显“君子”的修身之道。《颜回第十八》记云:

颜回问小人。孔子曰:“毁人之善以为辩,狡讦怀诈以为智,幸人之有过,耻学而羞不能,小人也。”

颜回曰:“……吾闻知诸孔子曰:‘言人之恶,非所以美己;言人之枉,非所以正己。’故君子攻其恶,无攻人恶。”

颜回谓子贡曰:“吾闻诸夫子:身不用礼而望礼于人,身不用德而望德于人,乱也。”

《子路初见第十九》记云:

孔子曰:“君子以其所不能畏人,小人以其所不能不信人。故君子长人之才,小人抑人而取胜焉。

在《六本第十五》中,孔子进一步阐述如何修养成为“君子”:“行己有六本焉,然后为君子也。立身有义矣,而孝为本;丧纪有礼矣,而哀为本;战阵有列矣,而勇为本;治政有理矣,而农为本;居国有道矣,而嗣为本;财有时矣,而力为本。”《三恕第九》中,孔子又提出什么是“士”、什么是“士君子”、什么是“君子”的界定和修养要求:

子路见于孔子。孔子曰:“智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智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

子路出,子贡入,问亦如之。子贡对曰:“智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矣。”

子贡出,颜回入,问亦如之。对曰:“智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士君子矣。”

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亲不能孝,有子而求其报,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顺,非恕也。

君子有三思,不可不察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莫之思也;有而不施,穷莫之救也。故君子少思其长则务学,老思其死则务教,有思其穷则务施。

丘尝闻君子之言道矣:听者无察,则道不入;奇伟不稽,则道不信。又尝闻君子之言事矣:制无度量,则事不成;其政晓察,则民不保。又尝闻君子之言志矣:刚折者不终,径易者则数伤,浩倨者则不亲,就利者则无不弊。又尝闻养世之君子矣:从轻勿为先,从重勿为后,见像而勿强,陈道而勿怫。

在《五仪解第七》中,孔子又把人分为“五仪”,即五类:

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贤人、有圣人。

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此则“庸人”也。

所谓“士人”者,心有所定,计有所守,虽不能尽道术之本,必有率也;虽不能备百善之美,必有处也。是故知不务多,必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必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必审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则若性命之形骸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此则“士人”也。

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君子”也。

所谓“贤人”者,德不踰闲,行中规绳;言足以法于天下而不伤于身,道足以化于百姓而不伤于本;富则天下无宛(积)财,施则天下不病贫。此“贤者”也。

所谓“圣人”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谓“圣人”也。

显然,“君子”是比“士人”更高的人格境界。而“圣人”则是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哀公问政第十七》中,孔子把“诚”作为修身成圣的要求提出来:“诚者,天之至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夫诚弗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之所以体定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这在《礼记》所收子思的《中庸》中,有同样的记载。

从平民到君主,每个人都应该从事道德修养,拒绝“小人”,告别“庸人”,做有文化、有追求的“士人”,努力成为“笃行信道,自强不息”的“君子”,争取成为造福天下的“贤人”。作为君主,则应以“德合天地”“明并日月”的“圣人”为修身目标。显然,《孔子家语》的修身论较之《论语》有其特殊的增益和价值。

五、人性考量:“性命”“人情”与“人义”

外王之道论治人,修身之道论做人。无论外王还是内圣,都要求对人性有正确的理解。孔子说:“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达诸民之情。”(49)《孔子家语·入官第二十一》。“达于情性之理……可谓成人矣。”(50)《孔子家语·颜回第十八》。那么,“民之性”“人之情性”是什么呢?

《论语》中,孔子并未对此展开论述。《孔子家语》中有《本命解》和《礼运》篇,比较直接地记录了孔子的人性思想。《本命解第二十六》记云: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人之‘命’与‘性’何谓也?”孔子对曰:“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化于阴阳,象形而发谓之‘生’,化穷数尽谓之‘死’。故命者,性之始也;死者,生之终也。有始则必有终矣。

“命”指人由天道而生,“性”指人出生后由阴阳化生、从形体表现出来的生命本性。它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孔子指出:

一阳一阴,奇偶相配,然后道合化成。性命之端,形于此也。

人始生而有不具者五焉:目无见、不能食、不能行、不能言、不能化。

及生三月而微煦,然后有见。

八月生齿,然后能食。

三年囟合,然后能言。

十有六而精通,然后能化。……是以男子八月生齿,八岁而龀(换乳牙)。

女子七月生齿,七岁而龀,十有四而化。

因此,“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人伦道德都因此而设:“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男子者,任天道而长万物者也。知可为,知不可为;知可言,知不可言;知可行,知不可行者。是故审其伦而明其别,谓之知,所以效匹夫之德也。”“女子者,顺男子之教而长其理者也。是故无专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幼从父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言无再醮(改嫁)之端。教令不出于闺门,事在供酒食而已……事无擅为,行无独成。参知而后动,可验而后言。昼不游庭,夜行以火,所以效匹妇之德也。”(51)《孔子家语·本命解第二十六》。

成年的男女有什么“情性”呢?这就是“人欲”与“人情”。《礼运第三十二》记录孔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欲恶者,人之大端,人藏其心,不可测度。”成年人不仅有情欲,也有理性和智慧。所以,孔子又说:“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面对人心中的“美”(喜好)与“恶”(厌恶),既不能扼杀它,又不能放纵它,“舍礼何以哉”?于是产生了满足人情又节制人情的“人义”:“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可见,“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圣人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所以说:“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52)《孔子家语·礼运第三十二》。这些思想,与《礼记》中的《礼运》篇所记类似,可以互证,作为理解《论语》中所没有记载的孔子人性思想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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