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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环境史看安特生对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考察

2023-07-31李雪涛

李雪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089)

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 1874—1960年)是瑞典地质学家、考古学家,他来中国之前,已经在地质学和古生物考古等方面获得了国际声誉。安特生于1914年来华担任农商部矿政顾问,他当时的主要任务是为北洋政府寻找铁矿和煤矿。安特生加入刚刚成立的中央地质调查所,并与他的中国同事一道组织了多次地质调查,帮助中国培养了第一批地质学者。1916年后,安特生调整了工作重心,开始专注于古生物化石的收集和整理。1918年他拉开了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发掘的大幕,同年秋天他在河南省渑池县的仰韶村发现了一批古生物化石——1923年他首次提出“仰韶文化”的概念,从而改变了西方学者认为中国没有新石器时代的假说。1925年安特生回国,之后除了在斯德哥尔摩创建了东方博物馆(Östasiatiska museet)之外,还撰写了一部《龙与洋鬼子》(Drakenochdefrämmandedjävlarna, 1926)的瑞典语回忆录(1)这本书的瑞典语版出版于1926年:Draken och de främmande djävlarna. 452 (2) p., 2 portraits,1 map. Stockholm: Bonnier.一年后的1927年出版了德文版:Johan Gunnar Andersson, 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Mit 208 Abbildungen und einer Karte. Leipzig: F. A. Brockhaus, 1927. 两年后的1928年出版了译自瑞典语的英文版:The dragon and the foreign devils. Transl. from the Swedish by Charles Wharton Stork. With illustr. Boston, 1928.在没有特别注明的情况下,本文中的所有引文均出自1927年的德文版。,对自己在中国11年的工作、生活经历进行了梳理。作为受过严格地质学和古生物学训练的科学家,安特生在进行地质和古生物学的发掘过程中,同样也考察了当时的中国,特别是他以科学家的眼光从生态史和疾病史的角度所看到的当时中国的现象。按照环境史专家伊懋可(Mark Elvin, 1938-)教授的定义,“环境史被更精确的定义为,透过历史时间来研究特定的人类系统与其他自然系统间的界面。我们大部分以‘其他自然系统’来指气候、地形、岩石和土壤、水、植被、动物、和微生物,或以另一种方式来说,在地球上或接近地球表面的生物地球化学的系统,这些系统生产和制造能量与人力可及的资源,并重新利用废物”(2)刘翠溶、伊懋可主编:《积渐所至:中国环境史论文集》(上册),(台北)“中央研究院”经济研究所,2000年版,第8页“导论”。。也就是说,环境史既包括了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同时也包括了人类的疾病。

一、对中国文明的整体认识

安特生在中国的考古发掘,不论是周口店北京人头盖骨化石,还是河南渑池的仰韶新石器时代人类遗址,都是与中国早期文化有着密切关联的,加之他当时所接触的中国学者如丁文江(1887—1936年)等都是中国学界最优秀的学者,因此他从一开始对中国文明就有一个整体认识。针对19世纪末欧洲人将东亚人贬低为对西方世界具有威胁意味的“黄祸”(Yellow Peril)——一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隐喻,安特生在《龙与洋鬼子》一书中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批判态度称某些在东亚的白种人为“白祸”(White Peril),他认为,正是由于欧洲不可战胜的机械文化的入侵,从而引起了中国人精神上的混乱和深度的忧虑。(3)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29.安特生认为,“白祸”的到来使得革命在中国也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他也清醒地认识到革命对于中国意味着传统价值的丧失。在安特生看来,中国人在精神上蕴藏着不同于西方人的宝藏:他们种植牡丹,养金鱼,或者在树荫下打坐。而西方人却在努力追求装饰,或者为了发现一个微小的“科学真理”而奋斗不已。(4)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31.他对失去中国传统审美和精神的担忧,其实在经济腾飞之后的中国也成为了众多中国知识分子思考的问题。

中国文化的特质究竟是什么?安特生认为,是一种挑战时间的力量。(5)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31.“人们怕时间,时间却怕金字塔”,这是埃及人的一句古老的谚语。拥有肉身的我们,害怕时间,是因为时间会带来死亡;时间害怕金字塔,是因为不论过去多少年,金字塔仍然矗立着。在金字塔面前,时间似乎失去了它的力量。但安特生却有另外的看法:

所有早期文化的其他代表人物——克里特宫殿(palaces of Crete)的统治者、埃及金字塔(pyramid)的建造者、楔形文字的先民——都早已逝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中国人在伟大的孤独之中坚持了下来,作为他们祖先在青铜时代创造的作品、哲学和艺术的直接继承人。(6)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31.

在安特生看来,包括金字塔的建造者在内的人类文明的早期成就仅存的硕果便是早期的中国文明——这一绵延数千年没有中断的文明。

在安特生有关中国的书中,很少有那些所谓异国情调的猎奇式描述,或将中国人归为人种学意义上几种类型化的样式。尽管他在中国一直是一位“洋人”,但他一直保持着对中国人的一种热爱。他在《龙与洋鬼子》中写道:“一般来说,中国男人们是瘦而结实,女人们的肩膀强壮而宽大,孩子们长得胖乎乎的,他们的眼睛清澈、明亮。”(7)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64.

中国工匠的很多方法都让这位谙熟科学和技术的欧洲科学家惊叹不已。安特生在看到中国木匠如何“破解”一块巨型木头时写道:

木匠和棺材匠把木头放在锯木架上,使木头一端支在地上,另一端则以一定的角度翘起。然后,一个人站在木头上,另一个人站在地上,两人使着一把大锯,精准无误地将原木切割成木板或托梁。(8)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10.

中国人以巧妙的方式,不仅解决了大型工具的缺乏问题,也可以使锯头不偏不倚,得出最高的出材率。为此,德文版专门配了一幅照片:在一家名为“义兴木厂”的店铺前,两个中国木匠在锯着比他们俩都高大的木材。

二、对中国生态环境的考察

(一)多层次循环的农业生态系统

时至20世纪20年代,很少有学者曾对关系到社会和经济持续发展的生态系统进行过考察。但安特生是一个例外,他已经开始关注影响到人类生存与发展的水资源、土地资源、生物资源以及气候资源,并对中国人在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过程中,对自然环境的利用和破坏做了详细的记录,这些都构成了有关中国生态环境的重要文献。

安特生特别欣赏中国人在发展农业时对资源的节约与环境的保护。在第三章“中国农民”中,贯穿始终的是威斯康星大学农业教授、美国农业部土壤管理所所长金博士(Franklin H.King, 1848—1911年)于1911年出版的《四千年农夫: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9)富兰克林·H.金(F.H. King):《四千年农夫》,程存旺、石嫣译,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1909年春天,金博士携带家人考察了中国、日本和朝鲜的古老农耕体系,通过与当地农民的深入交流,他了解到了在人口稠密的东亚,农民如何利用有限的土地资源种植出足够的农产品。在这一章开始,安特生便引用了该书中的一段话:

我们美国人是初学者,会以粗放的方式从事农业,依靠矿物肥料,通过我们的卫生设施,而让大量的天然肥料流入河流和海洋。总有一天,当我们的人口增长时,我们必须到东方去学习中国、朝鲜和日本的人们几千年来从事的精耕细作,谨慎使用所有的天然肥料,而不使用人造化肥,以便保持土地的丰收。(10)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42-43. 有关中国人对于粪肥的使用,欧洲人很早就知道了。1556年12月曾在广东待过几周的葡萄牙多明我会的顾神父(Caspar de la Cruz, c. 1520—1570年)曾注意到:挑粪便的人会将粪桶外表擦得一干二净,以减低臭味,他们还经常以这些粪便种出来的蔬菜,来交换下一批的肥料。(转引自史景迁:《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阮叔梅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页)。另外一位西班牙籍、脾气暴躁的多明我会的教士闵明我(Domingo Navarret, 1618—1686年)于1658年入华,在福建等地传教,他对中国赞扬道:即使中国人的“小便”,也有妙用,可以帮助中国谷物成长,反观欧洲的尿液,“只会烧死植物”。(史景迁:《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第55页)。法国作家雨果(Victor Marie Hugo, 1802—1885年)在他的名著《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 1862)中有关巴黎下水道的描写之前,专门论述过这一问题:“经过长期的摸索,科学今日已经知道肥效最高的肥料就是人肥。中国人,说来令人惭愧,比我们知道得早。没有一个中国农民——这是埃格勃说的——进城不用竹子扁担挑两桶满满的我们称之为污物的东西回去。多亏人肥,中国的土地仍和亚伯拉罕时代那样富于活力。中国小麦的收成,一粒种子能收获一百二十倍的麦子。任何鸟粪都没有首都的垃圾肥效高。一个大城市有着肥效极高的粪肥。利用城市来对田野施肥,这肯定会成功的。如果说我们的黄金是粪尿,反之,我们的粪尿就是黄金。”见雨果:《悲惨世界》(下),李丹、方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28页。

这是对当时美国现代农业,也是对当下全世界农业发展发出的警告。可惜的是,今天的情况恰恰相反,其后的美国农业不仅没有从东亚的传统中吸取任何的东西,反过来我们却丢失了自己的传统,学会了美国式的现代农业方式。

尽管中国农民并不懂得生物化学过程,但金博士在中国的考察中还是发现了他们运用氮肥的丰富经验:“在中国的村庄里,从厕所、牛粪、家庭垃圾、老炕等收集的肥料被制成堆肥,添加适当的水分进行发酵,最后特别仔细地予以粉碎,之后撒在地中。”(11)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54.并且在长期的实践之中,他们逐步形成了将种植业、畜牧业、渔业等有机结合的综合经营方式,其原理是利用微生物在农林牧副渔间形成的整体生态链的良性循环:“他们从经验中发现,桑园长期使用的土壤非常有利于水稻的收成,而稻田的土壤则有助于桑树的生长。”(12)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54.“在同一季节里,各种农作物的交替种植在某种程度上与动物界共同进行。田里的土壤富含通常被称为蚯蚓的蠕虫,这种蠕虫具有在土壤中穿孔并协助土壤通风的功能。在整地的过程中,这些虫子被小心地保护着,因为中国人希望尽可能地保留这些有用的助手。但是当水进入稻田时,蚯蚓就会成群结队地涌向地表。于是,农夫放一大群鸭子进来,它们吃虫子上的脂肪。随着水被引入稻田,鱼群随着稻米一起生长。”(13)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58.这一方式为解决农业污染、节约农业资源、提高产出效益等提供了系统化的解决方案,并形成了一种多层次循环的农业生态系统,成就了良性的生态循环环境。

(二)氮肥与沙尘暴

1924年8月,安特生在戈壁的沙井村亲身经历了中国农民运用在沙漠中种植豆科植物——“紫云英”来收集“氮肥”的做法,之后他引用了金博士的说法:“直到1888年,在一场由最杰出的欧洲权威界人士进行了长达30多年的科学争论之后,人们才得出结论:豆科植物通过滋养生活在其根部的低等生物来从空气中直接收集氮的供应。但几个世纪的经验告诉最偏远的东方农民,种植这些植物对保持土壤肥力至关重要。因此,自古以来,与其他作物轮作的豆科植物栽培早已成为了这些人坚定不移的做法。”(14)Johan Gunnar Andersson. The dragon and the foreign devils. Transl. from the Swedish by Charles Wharton Stork. With illustr. Boston, 1928:35-36.德国科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 1769—1859年)早在19世纪初就发现了“海鸟粪”——这其实是一种广受欢迎的含高氮的肥料。到了19世纪中期,海鸟粪的出口已经占到了秘鲁国家财政收入的60%以上。(15)康拉德:《全球史的再思考》,冯奕达译,(台北)八旗文化,2016年版,第157页。而在中国,氮肥却以另外一种方式一直在被使用着。

今天在北京发生的沙尘暴,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当代的现象,但事实并非如此。在20世纪20年代二月的一天,安特生乘车从北京到天津,便遭遇了一场不寻常的“沙尘暴”:“其中有来自戈壁沙漠的美丽而干净的黄白色尘埃,这些尘埃落在城市上空,人们可以用小院里的桶把它搜集起来,这些堆成小山的灰尘又被风刮到了田野中去。”(16)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32.强风将西北戈壁上大量黄白色的沙尘卷入大气,并将其输送到数百公里以外的北京。由于当时的植被状况不好,在北京附近,安特生所到之处,几乎没有树木:“这个国家现在几乎完全没有树木,但某些受保护的森林,例如北京东北偏东的东陵,似乎表明早期有一片相连的森林,已经被当地人砍伐,其中大部分可能发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17)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37.“更糟糕的是,山里的人用可怜的树枝生火,而自从原始森林被砍伐以来,山里就没有树木了,每一棵树的枝条都被砍柴人无情地砍掉。”(18)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70.人类的活动,特别是经济生活对自然的变化过程一直具有潜在的破坏作用——中国人为了发展经济以养活不断增加的人口,需要砍伐森林,这便导致了生命支持体系的衰竭。北京城市四周的植树造林,植被覆盖率的提高,实际上是1949年以后的事情。

三、寄生虫和各种疾病

作为当时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瑞典的一位科学家,安特生在中国所观察到的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即便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讲,也是十分陌生的。他曾描写过一位“祥林嫂”式爱唠叨的老妇人,她每天要做的事情是让儿子帮她找个晒太阳的地方:

老妇人脱下了棉袄,开始了每天的必备项目——抓虱子。她上了年纪,瘦弱的脸颊棱角分明,骨骼在枯干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但手指间的动作却坚定果决,并成功地杀死了一个个虱子。很明显,中国的小害虫和人、狗、猪一样,都有自由泛滥而顽强不息的繁殖天赋。(19)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00-101.

根据现代科学家的研究,虱子是伴随着类人猿的“直立人”以及当今人类祖先的“现代人”的寄生虫,一直到二战之前,在卫生状况较差的很多地区的人身上依然寄生着这种能传染多种疾病的小害虫。

作为一个外来者,安特生常常会观察到中国人司空见惯的一些现象,例如由于没有卫生意识而使沙眼(Trachoma)在中国得以迅速传播:

在中国,沙眼或许是最严重的眼科疾病。它的传播方式非常奇特。在一切公共场所,不管是旅馆、剧院还是列车等地,服务人员通常会为客人分发热气腾腾的毛巾供其洁面,毛巾上还常会渲有淡香。用这些毛巾擦脸虽然清爽舒适,但极不健康。因为毛巾经不同顾客反复使用,虽会被投进一个大壶里消毒,但壶中的水多半是温水而不是开水,达不到消毒的效果。通过这些毛巾,沙眼寄生虫便输送到了健康的眼睛里。根据中国人对卫生和清洁的观念,饭后或晚间在剧院观影时,用毛巾擦脸洁面这种方法并无不妥。在剧院里,把用过的毛巾卷起来,直接扔给大厅对面的壶旁的人,对服务员来说是种广受青睐的小聪明手段。(20)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14.

今天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这种传染病是由沙眼披衣菌感染所致,感染沙眼会造成眼睑内侧粗糙,未治疗而反复感染沙眼可能造成眼睑内翻,并很有可能导致失明。有关这些细节的描写——特别是近距离放大,包括各种细节的突出,如果没有多年在中国的经历,并且时刻具有外来者的警惕态度,是很难发现其中的原委的。从预防传染病的角度来看,沙眼其实是比较容易预防的:只要做到清洗用品,改善环境卫生,培养良好的卫生习惯即可。

1918年1月至1920年12月间肆虐的西班牙流感(Spanish flu),造成当时全球1/4人口的感染(约5亿人),几千万人因此死亡,这是人类历史上致死人数最多的流行病之一。尽管当时中国的死亡人数比其他地区低,但当时的情况,依然是不容乐观的。安特生就此写道:

1918年深秋,我们常驻在北京和张家口之间的山区,在海拔800米高的地方,绘制宣龙铁矿矿床图。十一月霜冻降临并渗透大地,飘落的大雪非常不利于我绘制测量图。眼下西班牙流感正在这些地区肆虐。我们发现上坡地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生着病,有的已经病死了。在村里住了一夜后,因为找不到所需要的住处,我们不得不继续赶路。直隶省宣化府内,所有的工匠都在造棺材,以至于我们都找不到用来收集样本的木盘。(21)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30.

也就是说,到了1918年深秋,西班牙流感已经传到了北京以北的地区,尽管死亡的人数不确定,但当时宣化的所有木匠都在造棺材,这说明当时的情形是很糟的。对于当地人来讲,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寻求神灵的庇护。安特生就此继续描述道:

吃完晚餐后我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我们一行人的闲聊声、马匹的踢踏声,还有下方村子里狗的呜咽声。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柔的鼓声,还有持续的低沉的唢呐声,声音逐渐接近这里——原来是一群和尚和农民来寺院祭祀,祈福避灾。

队伍缓缓地进入庙殿。殿门敞开,香柱插在神像前的香炉里燃烧,伴着袅袅香烟,院子里燃起了一大堆树枝堆成的篝火。住持敲响了寺钟,鼓声和唢呐声伴着钟声响彻四周。(22)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30.

安特生知道这样的祈神活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向这些“迷信”的村民解释科学的道理也是徒然。他诙谐地写道:“当这些迷信的村民拼命驱赶恶灵时,洋鬼子却安稳而舒适地躺在帐篷床上。我不断纠结自己是应该为失去的睡眠而生气,还是应该沉浸在这场夜间祭祀活动的魅力中感悟人生。”(23)Der Drache und die fremden Teufel. 1927. S. 131.

结 语

尽管安特生是在进行史前考古发掘的过程中“顺便”考察了中国生态和疾病的状况,并且他本人也不是农业学家,但作为科学家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当时极少被人关注的问题,例如集约化、工业化农业生产的弊端,以及以“经济增长”和“消费主义”为基本准则的发展观念所面临的挑战。安特生所倡导的可持续发展的农业传统以及低消费观理应成为一种新的生态和政治伦理。安特生不厌其烦地引用富兰克林·金对中国考察的报告,以自己在中国城镇的亲身经历,指出中国农民通过对人畜粪便无害化的处理,避免造成对环境的污染和对健康的威胁,同时以绿色的方式对作物进行施肥,充分体现了对废弃物循环再利用的原则。

在安特生的考察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中国农民与环境之间的和谐关系,同时也可以看到沙尘暴给中国人带来的灾祸。人类的活动影响着周围的环境,并且其自身也被环境所塑造。通过对中国农民运用在沙漠中种植豆科植物——“紫云英”来收集“氮肥”做法的考察,安特生已经开始关注并探讨产生这些相互作用的过程。

跟政治史的政策法规、经济史的契约账簿相比,环境史的研究特别缺乏历史资料。安特生并非汉学家,因此他在有关论述中基本上没有运用到地方志等史料。他所使用的是田野的方法——这是他作为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所具备的。安特生的实地考察记录和描述,也常常会改变我们今天对环境问题的认识:其实华北地区的沙尘暴在当时要比今天严重得多;他所描述的当时中国北方地区无数的秃山,是在20世纪下半叶植树造林运动以后才真正得以改善的。

安特生所描述的一位中国北方老妇人在太阳底下抓虱子的例子说明,一般中国人与诸如虱子一类的寄生虫的关系。实际上,人类宿主的行为直接影响微生物病毒高或低的演化。疾病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发展,只是由于历史的记载不完整,致使我们对很多瘟疫的了解并不全面。19世纪末、20世纪初病毒学的发展,使得大部分欧洲知识分子不再用基督教来解释这类死亡了,安特生也已经用近代医学和公共卫生制度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传染病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理解此类村民们在危难的关头延请和尚祈福避灾的活动的。

安特生是一位极具超前意识的科学家。当他于1925年回到瑞典撰写这部《龙与洋鬼子》的时候,环境史还没有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他的这些记载构成了20世纪20年代有关中国环境史的重要文献。从方法论上来看,安特生秉持科学主义的态度,并不认同当时西方比较流行的看法,即中国是一切规则的例外,同时也不赞同很多中国学者的观点,他们认为中国文化是神秘且不可理解的。他认为,中国并不特殊,只不过有些不发达地区依然停留在中世纪而已,与欧洲旧时代的生活有诸多相似之处。因此,作为一个欧洲人,他完全可以理解中国的一切。这正符合被誉为“环境史研究先锋”的约翰·麦克尼尔(John R. McNeill, 1954年—)在几十年后所认为的:“在许多方面,中国显得与众不同,但在许多情况下,中国可能只是最早或最大,而不是独特的。”(24)约翰·麦克尼尔:《由世界透视中国环境史》,见刘翠溶、伊懋可主编:《积渐所至:中国环境史论文集》(上册),第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