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家语》
2014-04-29王泽方
王泽方
《孔子家语》,又名《孔氏家语》,简称《家语》,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和诸国故事的历史文献。今传本为十卷四十四篇,曹魏王肃注。这部书长期以来被学界视为典型的伪书,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孔子家语》思想史和哲学史的史料价值。
《汉书·艺文志》载“孔子家语二十七卷”,这是关于《孔子家语》的最早记载。直到王肃为《孔子家语》作注,《孔子家语》才逐渐广泛流传。与王肃同时的马昭已经开始对王肃的注本展开激烈的讨论。唐朝颜师古注《汉书·艺文志》载“非今所有《家语》”(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8页)《隋书·经籍志》载“孔子家语二十一卷,王肃解”,这些说明在唐代人们已经认识到《孔子家语》所传版本与《汉书》所记载的版本已经不同。
作为一部重要的儒家著作,自唐代以来《孔子家语》一直受到学者们的质疑,围绕着它与王肃的关系,人们对其编者、成书年代等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不仅如此,这部书还在很长的历史阶段被视作伪书,它的思想史料价值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宋王柏《家语考》,清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范家相《家语证伪》、孙志祖《家语疏证》等均认为它是伪书。宋朱熹《朱子语录》,清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和钱馥的《孔子家语疏证》序跋、黄震《黄氏日抄》等则持有与伪书说不尽相同的看法。然而一千多年来,该书却广为流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论述说:“特其流传已久,且遗文轶事,往往多见于其中。故自唐以来,知其伪而不能废也。”《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也载:“然肃虽作伪,实亦割裂诸书所载孔子逸事,缀辑成篇,大意微言,亦往往而在。”古代学界虽有不同见解,但普遍认为《孔子家语》虽是一本伪书,但是其中也或有可信的成分。
近代以来,以顾颉刚先生为代表的学者认为《孔子家语》是王肃伪作,顾颉刚先生对于《孔子家语》进行了深入的辨伪和怀疑,使《孔子家语》的争论与研究陷入僵局,因为伪书的身份而鲜有人从事《孔子家语》的研究。
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起,《孔子家语》的研究出现了新的转机,呈现出柳暗花明的态势。1973年河北省定县八角廊汉墓出土的《儒家者言》、1977年安徽省阜阳市双古堆出土的汉墓木牍、上海博物馆馆藏战国楚文书的面世和英国藏敦煌写本《孔子家语》的公布等,这些简牍帛书的发现和公布对《孔子家语》的研究影响很大。
当今学术界大多认为《孔子家语》不尽为王肃伪作,该书具有一定的史学、思想文化以及文学价值。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有:
第一种看法,认为《孔子家语》为汉魏孔氏家学学者所作。
李学勤先生在《竹简〈家语〉与汉魏孔氏家学》(《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提出了“《儒家者言》也可以成为竹简本《家语》”的著名观点。认为《孔子家语》的成书经历一个长时间的过程,无论是西汉前期的双古堆简牍还是西汉后期的《儒家者言》,都是《孔子家语》发展中的一个链环,王肃不能伪作整部书。根据今本《孔子家语》的《王肃序》中提及孔猛,《后序》又提及孔安国,在具体考察汉魏时期的孔氏家学基础上,作者认为今本《古文尚书》、《孔丛子》和《孔子家语》皆出自孔氏学者,历经很长的改写、增补、重编的过程。
第二种看法,认为《孔子家语》为孔安国所纂集。
胡平生先生在《阜阳双古堆汉简与(孔子家语)》(《同学研究》2000年第七卷)以阜阳双古堆汉简为切入点,讨论了《孔子家语》的真伪问题,指出旧说孔安国编纂《孔子家语》并作序,应当是可信的。从汉初就已经流传了一批记载孔子及其弟子言行和诸国故事的文献,这些就是后来《孔子家语》、《说苑》等书的基本素材。《孔子家语》的编纂正是汉代儒术发达和孔子受到重视的产物。而王肃伪作《孔子家语》所列举的诸多证据是古籍传承的普遍问题,不能由此来论定《孔子家语》为伪书。张固也教授在《(孔子家语)分卷变迁考》(《孔子研究》2008年第2期)中,从分析敦煌本《孔子家语》残卷入手,证明了今本系孔安国所编的二十七卷本,对汉唐时期《家语》的分卷变迁进行了合理的解释,也认为《孔子家语》并非是王肃的伪书。
第三种看法,认为王肃改变和添加了部分内容,但非伪造全书。
王承略先生在《论(孔子家语>的真伪及其文献价值》(《烟台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3期)巾,认为王肃注本是刘向校本《孔子家语》的“增加”,但并非都出于自己之手,其目的是要同郑玄争夺经学的地位。《孔子家语》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王承略先生认为:“首先,《家语》保存了某些独一无二的文献资料,是研究孔子、孔子弟子及先秦两汉文化典籍的重要依据。其次,《家语》保存了比较准确可靠的文献资料,可以对传世的其他文献匡谬补缺,具有足资参考利用的史料价值。复次,《家语》保存了一大批比较原始的文献资料,有许多地方明显胜于其他相关古籍,具有重要的版本、校勘价值。”
第四种看法,主张《孔子家语》为王肃所撰辑。
李传军先生在《(孔子家语)辨疑》(《孔子研究》2004年第2期)中通过文献梳理和对勘的方法考察了今本《家语》的渊源和隶属年代,得出“今本《家语》的确为王肃所撰辑的一部著作,把它看成伪书是不正确的”结论。作者认为今本流传的《孔子家语》是王肃的独立创作,应该与《孔子家语》本身区分开来。
在关于《孔子家语》非伪作深入讨论基础上,学者们对《孔子家语》与其他出土文献或传世文献进行了比较研究。
宁镇疆先生在《八角廊汉简(儒家者言)与(孔子家语)相关章次疏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4年第5期)和《(家语)的“层累”形成考论——阜阳双古堆一号木牍所见章题与今本(家语)之比较》(《齐鲁学刊》2007年第3期)两篇文章中,分别将《孔子家语》与《儒家者言》、阜阳双古堆木牍进行比较。在前一篇文章,认为‘《儒家者言》的出土并不能‘一揽子解决历史上关于《家语》的诸多争论,相反却再次证明今本《家语》确实存在比其他文献都多的后人改动痕迹,《儒家者言》最能证明的其实是《说苑》的价值,而非今本《家语》。”在后一篇文章中,提出了“出土文献一《说苑》一《家语》这样的章句结构梯次演进的序列”,最终明晰了《孔子家语》是“层累”形成而非“作伪”。
廖名春先生在《从上博简(民之父母)“五至”说论(孔子家语·论礼)的真伪》(《湖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中虽没有从全本讨论《孔子家语》的真伪问题,但是从上博简《民之父母》中的“五至”观念考究《孔子家语·论礼》和《礼记·孔子闲居》的关系,最终结论是《孔子家语·论礼》有两处不同的文献内容,其必然有祖本,不是简单抄袭《礼记》。
陈剑和黄海烈先生在《论(礼记)与(孔子家语)的关系》(《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年第4期)中认为《礼记》与《孔子家语》来源于孔门弟子的笔记与单篇流传的儒家文献。正是来源的相似,造成了两者内容大量相同。他们从文献学的角度说明《孔子家语》不是伪书。
王华平先生在《由〈孔子家语〉与(礼记)、(说苑)诸书的关系看其价值》(《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1年第1期)中,从三种文献的三段异文人手,认为《家语》与《礼记》诸书的时间关系难以断定,但是《家语》在整理过程中主观改动更多,使其整体价值不太可能高于《礼记》等书。
随着《孔子家语》的深入研究并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学界也开始对前人的《孔子家语》研究成果进行整理。
清华大学张岩在《(孔子家语)研究综述》(《孔子研究》2004年第4期)中从出土文献对于《孔子家语》的真伪及成书问题,王肃研究与《孔子家语》的关系,《孔子家语》的单篇研究三个方面总结了2000年之前关于《孔子家语》的研究成果。济宁学院王玉华在《历代(孔子家语)研究述略》(《中国史动态研究》2009年第6期)中从清以前《孔子家语》研究概况、清代《孔子家语》研究概况、近现代《孔子家语》研究概况三个方面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孔子家语》的研究成果,并对未来的研究方向进行了展望。西南大学李小娟在《(孔子家语)研究的学术史考察》(《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中基于CNKI在线数据库从史料研究、思想文化研究、语言文学研究三个方面梳理了此前的研究状况,对未来的《孔子家语》研究启示良多。
学者们对《孔子家语》的研究,除论文外,还从《孔子家语》的整理、注释、研究等方面展开。在整理《孔子家语》方面,有1990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孔子——周秦汉晋文献集》,1991年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的《孔子文化大全》,1997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廖名春点校的新世纪万有文库本《孔子家语》等。译注方面,1998年三秦出版社出版的张涛译注的《孔子家语译注》,201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国轩与王秀梅译注的《孔子家语》,2012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王盛元译注的《孔子家语译注》等。2009年齐鲁书社出版的杨朝明和宋立文先生的《孔子家语通解》,集注释、通解、论证与一体。根据王承略先生的介绍,已故著名学者王利器先生已经完成了《孔子家语疏证》,但是直至今日仍未见出版。
随着新出土文献的面世和社会因素,《孔子家语》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但是,在研究的高潮背后我们仍需进行反思,如复旦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生邬可晶博士毕业论文《(孔子家语>成书时代和性质问题的再研究》(2011年,指导教师裘锡圭先生)强调应该慎重使用《孔子家语》中的资料。出土的文献资料和传世文献只能证明《孔子家语》中含有从各种古书辑集而来的材料,有一定的文献价值,但并不能揭示其中王肃等后人窜入内容的真伪与价值。
因此,在今日研究《孔子家语》时,我们虽然肯定其中包含着有价值的成分,但是也需要仔细辨别那些“伪”的成分。至于将它奉为“研究孔子第一书”,抬高其价值,并以此作为研究孔子生平与思想的信史则是不可取的。《孔子家语》的研究也促使我们再次反思“伪书”的界定和“伪书”在思想史与哲学史中的价值与地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