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主义异化观的论争及反思
——由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对马克思的误读展开
2023-07-31段昀辉
韩 升,段昀辉
(山东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进入21世纪后,以研究马克思理论著称的法兰克福学派也开始了第四代之间的学术论争,其中作为代表人物的莱恩·弗斯特(Rainer Forst)、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和拉埃尔·耶吉(Rahel Jaeggi)等人立足于社会批判理论,从不同维度对当代资本主义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但是,三人在对待马克思异化理论时却一致认为,虽然异化理论在批判资本主义剥削现象上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包括马克思异化理论在内的全部异化理论都具有本质主义色彩——由于其蕴含的类本质概念无法论证其合理性,以致陷入了僵化的目的论和独断的家长制,具有过时的风险。因此,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开始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批判性诠释,意图改造其理论本身。但马克思异化理论真的陷入了本质主义的窠臼而难以自拔吗?本文认为,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误读了马克思异化理论,马克思的出发点仍然是实践的,其蕴含的类本质概念需要放在人的具体实践中去理解,而非先预设某种类本质再去对照现实。类本质绝非某种固定不变的抽象目标,相反它是立足于具体的生活实践,根据历史文化传统和个体实践经验的不同,在生产生活中自由、自觉、创造性地塑造而成。因此,可以说,马克思异化理论并非本质主义残余,在21世纪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解释力和引领力。
一、异化理论及其本质主义危机
异化(Alienation)是一个相当有影响力的哲学概念。异化一词含义多变,在其希腊语意中更多表述为神性或人性的嬗变转换,更多侧重其神学意义。进入近代后,异化理论得到了长远的发展,第一条路径是以霍布斯和卢梭为代表的路径,在其政治哲学语义上进行使用,强调权利转让过程中生成的对抗样态。例如,霍布斯认为人类在自然状态下必然无限制使用其自然权利,其结果必然是人与人之间的生死战争,受迫于社会的功能性危机,自由人分别让渡自身权利,异化结成契约国家;卢梭认为人类从自然状态进入文明社会后,私有制的诞生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斗争,这非但没能保护主体的自由权利,反而异化造就了社会不平等的根源。而另一条路径则是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哲学路径,这更多从形而上学意义强调主客关系的颠倒性转圜。例如,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作为主体在异化过程中设定客体,在展开后又通过扬弃异化回复到自身之中,“主奴辩证法”便是其典型例证;费尔巴哈认为,宗教就是人本质的异化,人将自身本质直观化,进而异化为高居于人之上的上帝。这两种路径虽然区别较大,但都为马克思异化理论奠定了基础。
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应运而生,并在众多异化理论中影响最大、最持久。马克思异化理论集中体现在其《巴黎手稿》和《穆勒评注》中,分别表现为劳动异化理论和交往异化理论,这为唯物史观的提出奠定了根基,并贯穿于马克思思想的始终。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条件下,本属于人自身的类本质活动不再属于工人,反而被他人无偿占有,此时劳动也就转化为非自由、非创造的异化劳动,人同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类本质产生异化,进而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危机。而在承接《巴黎手稿》笔记本I的《穆勒评注》中,马克思对异化理论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马克思提出:“在私有权关系的范围内,社会的权力越大,越多样化,人就变得越利己,越没有社会性,越同自己固有的本质相异化。”(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75页。人进行生产只是为了占有,这不仅确认了人自身的规定性,而且满足了他人的占有需要,因此自我变成了他人的工具手段、他人也变成了自我的工具手段,物也就开始奴役控制主体间的生产生活。
之后,法兰克福学派将马克思异化理论发扬光大,提出了现代社会的全方位异化。例如,政治异化,技术合理性被用于政治生活之中,福利国家沦落为被管理的非自由社会;消费异化,社会主体被强加虚假的消费需求,在尽情消费中主体被社会所同一;文化异化,大众文化沦为消费性商品,欺骗性的文化造成了主体创造力的丧失和虚假的个性;艺术异化,机械复制中的艺术变得苍白无力,缺失叙说的艺术只能反映机械性的情感。“这毫不奇怪,在文明最发达的地区,社会控制已经到达了这样的地步,甚至连个人的反对也受其根源性影响”(3)Herbert Marcuse. One-Dimensional Man: 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New York: Routledge Press, 2002:11-12.。总体性的异化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方面,社会以整体的力量对人的本真存在进行压制,主体与自身疏离异化,丧失了自由性和可能性,成为同一社会下的原子性存在,本雅明的“作为生产者的作家”、阿多诺的“同一性思维”、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弗洛姆的“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无不表现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的异化。
但在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看来,异化理论具有明显的本质主义色彩,以致其本身大有过时的危险。所谓“本质”(Essence),是与“现象”相对的范畴,相较于现象是人借助肉眼发现的事物外在样态,本质则更突出人在理性中发现的事物内部联系。本质最早可追溯到柏拉图那里,区别于前苏格拉底时期的哲人将“水”“气”“火”此类自然物作为万物的本源,柏拉图运用几何的方法,将“理型”作为事物的固有本质,进而将万事万物的变化无常概括为理型的固定不变,事物的现象只不过是对理型的分有而已。自此之后,本质论的方法被带入哲学之中,在本体论中体现为“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它认为事物的本性、甚至其存在取决于其本质属性,从而主张人们把寻找和认识事物的本质当作哲学的出发点”(4)刘放桐:《新编现代西方哲学》,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页。。即便“理型”一词早已过时,但后面层出不穷的名词概念“形式”“上帝”“单子”“绝对精神”等等无不是其本质主义的复现。而本质主义最大的弊病在于其预设了永恒不变的唯一存在,主体获取真理只需要以目的论的形式朝着本质前行即可。如此一来,本体论和认识论就被简单化了,主体要认知万物只需要先行预设一个可能的本质,再以此为标准范式对万事万物进行套圈,这从根本上否定了事物的现实性和可能性。而在异化理论中,要想证明异化的发生就必须预设尚未异化前的类本质,例如,霍布斯和卢梭的异化理论要想成立,就必须预设自然状态下的社会状况为社会本质;费希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理论要想成立,就必须把“自我”“绝对精神”“类”设定为人的本质。但仔细考究异化理论的内部逻辑,无论是霍布斯和卢梭,还是费希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都无法说明为什么他们设定的社会本质、人本质可以成立,以致其异化理论具有了本质主义色彩,沦为了个体意见的独断论。所以罗萨评价道:“但无论是哲学还是心理学,这都无法证明这种确定性的存在,而且更不清楚的是,什么给了它规范性的权威。”(5)Hartmut Rosa. Resonance: A Sociology of Our Relationship to the World. trans. by James C. Wagn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9:176.
同理,在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看来,马克思异化理论也遭遇了本质主义危机,劳动异化和交往异化都必须先行设定人的类本质,这就陷入了过时的窘境。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认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无法论证类本质的真实性,如果类本质存在于当前社会之中,那么异化就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性现象,甚至可以将异化的原因归结为人的愚昧懒惰。但如果类本质不存在于当前社会中,却存在于过往社会乃至未来社会中,那么前者就需要进行史料考据,但事实上马克思没有这样做、也不能这样做,这无疑落入了复古主义泥潭;而后者纯粹是一种抽象的乌托邦幻想,完全无视不同伦理文化环境中美好生活的多样性,甚至还有脱离社会现实的嫌疑。至此,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又将矛头对准了本学派第一代的异化理论,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弗洛姆等人的总体异化理论要想成立,同样需要预设政治、经济乃至文化艺术的本真状态,但事实上这很可能是他们自身的独断而已,将自己所认为的类本质强行设立为标准,以上帝视角居高临下地批判社会现实,以目的论的形式指引人朝着虚无缥缈的乌托邦前进,完全无视存在者生存状态的多样性和开放性。正如耶吉所批判到的:“在异化诊断中,问题出现了,是否有客观的病理学证据来作证它与个人的主观评估偏好是矛盾的。”(6)Rahel Jaeggi. Alienation. trans. by Frederick Neuhouser, Alan E. Smith.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29.
二、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的异化观
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虽然认为马克思异化观深陷本质主义危机,但他们并未抛弃马克思异化理论,而是将“关系”范畴融入理论,将异化定义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关系。首先,他们认为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最大优势在于,能够揭露掩藏在资本主义内部的症结弊病。这种功能性优势是任何理论无法比拟的,它突破了理论和实践的二分,实现了对人自身的观照,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必须使用马克思异化理论。其次,他们认为该理论中的类本质概念无法合理论证,具有本质主义色彩。马克思必须证明这个类本质的规范性,否则异化理论就会陷入僵化的目的论和独断的家长制,具有过时的风险。最后,他们认为需要抛弃类本质概念,以关系范畴重构异化理论的开放维度。霍耐特在批判卢卡奇物化理论时就曾指出:“他从字面上理解了物化概念,因为他假设某种社会行为是错误的,只是因为他们不符合特定本体论事实。”(7)Axel Honneth. Reification: A New Look at an Old Idea. 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Martin Ja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20.卢卡奇物化理论缺乏规范性基础,需要借助与他者的承认关系来弥补其论证本身。而作为霍耐特的学生们,其基本方法就是把与他者的关系融入异化理论中,因为任何主体都处在共同体之中,只有关联程度的强弱而已,即便隐遁深山也要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当类本质指向了人与他者的关系,异化就表现为人与世界关系的疏离冷漠,从而祛除了本质主义的干扰。具体来说,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在异化理论的关系型解读上各有不同,以最具影响力的三人来讲,莱恩·弗斯特、哈特穆特·罗萨和拉埃尔·耶吉都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了批判性重塑,意图构建新的异化理论的范式。
(一)莱恩·弗斯特的异化观
在弗斯特看来,马克思异化理论成功分析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即个体的自主性受到资本主义压制,人与人的关系被物支配。但马克思异化观具有本质主义色彩:第一,马克思扬弃异化的过程依靠于“私有财产的运动”,如此就预设了社会发展的本质过程。弗斯特指出,若存在某种历史必然性,那么克服异化的行动基础就遭到取消,社会中存在着某些永恒不变的经济关系,而这些本质关系的规范性基础本身就值得怀疑,甚至很可能是非正义的。第二,由于预设了类本质存在,异化理论就将众多社会矛盾简化为一个单一的本质矛盾。很明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痛苦样态是多样的,而其根源也是不同的。但由于类本质的预设,异化只能是与类本质相反的存在,如此众多社会问题就被简化为一个中心矛盾,而忽视了矛盾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因此,“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仍存在意识形态的影子”(8)Rainer Forst. Normativity and Power: Analyzing Social Orders of Justification. trans. by Ciaran Cron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130.。
弗斯特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了新的诠释,将辩护正义融入其中,从关系角度对异化理论进行解读。弗斯特认为正义的核心并不是资源分配合理与否,而是谁决定了分配,必须追问分配主体的合法性基础。在一个正义的社会中,主体间通过交往对话进行辩护,以互惠普遍为标准进行反思,理性决定权力的正当性。所以,异化应该是一个政治概念,“真正的异化在于不将自己和他者视为在社会、道德、政治上具有正当性的主体”(9)Rainer Forst. Normativity and Power: Analyzing Social Orders of Justification. trans. by Ciaran Croni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11.。在资本主义社会,自决的主体被剥夺了自由辩护的权利,失去了判断权力正当性的能力。而这些被剥夺了理性能力的主体,被迫视他者为工具,主体与世界断裂隔膜,这逐渐发展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现象,所以异化即是集体自主性的丧失。扬弃异化即是要求政治自治,通过自由辩护来保证规范性的社会状态,在包容他者中构建良好关系。
可以看出,弗斯特已经通过辩护概念替换掉了马克思异化理论中的类本质概念。也就是说,人是理性辩护的存在,正义规范性需要在人与人之间的交互言说中构建起来,不存在先验的本质属性。扬弃异化,只有在康德意义上将实践理性融入民主生活之中,通过主体自由辩护,为他者负责,包容尊重一切共同体成员,最终构建普遍互惠的社会生活,而非向某种伦理意义的类本质回归。
(二)哈特穆特·罗萨的异化观
在罗萨看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必须采取功能性批判的立场,实现对资本主义的社会批判,因此异化理论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但马克思异化观具有本质主义的倾向:第一,异化可能源于主体的不满,从而成为一个“愤青”式的概念。由于异化理论可以泛化到经验社会的一切领域,那么只要现实否定了主体的能动性,他对现实不满,就可以说他被异化了,以致概念使用十分空洞。第二,异化中的本真状态缺乏论证依据,容易被用作伦理攻击的工具。由于人们生活于文化传统相异的共同体之中,他们对于本身状态的界定也就各不相同,假定单一的求真状态,必然导致对他者的随意贬低。比如,一个共同体认为异性恋才是恋爱的本质,那么他们大可以认为同性恋是一种异化,从而肆意干涉他者的自由权利。第三,类本质是一个同一性概念,封闭了讨论的可能。类本质由于缺少论证依据,所以其规范性完全取决于提出者的权威性,从而封闭了讨论的可能。总之,“这个臭名昭著的概念与这样的事实相联系,异化必须与另一个术语相联系,即我们必须明确说出异化的主体或群体,以及异化的他者是什么”(10)Hartmut Rosa. Resonance: A Sociology of Our Relationship to the World. trans. by James C. Wagn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9:175.。
罗萨也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了新的诠释,将共鸣理念融入其中,从关系角度对异化理论进行解读。所谓共鸣即是人与世界良善关系的体现,它要求人在与世界的不期而遇中,发生触动性改变,获取与世界交流互通的效能感。“因此我的建议是将异化界定为一种与世界相关的模式,主体遇到的主观的、客观的或社会的世界要么冷漠相对、要么敌对排斥”(11)Hartmut Rosa. Resonance: A Sociology of Our Relationship to the World. trans. by James C. Wagn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9:178.,异化就是共鸣关系的缺失。罗萨认为,马克思思想内部也有一套共鸣理论,而它就诞生在《巴黎手稿》之中,马克思将前三种异化归结为人与人的异化,这就体现了共鸣关系的异化。因此,人与劳动产品异化即是人与劳动产品之间不再共鸣,人只是将产品当作积累使用的资源;人与劳动过程异化即是人与劳动过程之间缺乏共鸣,人只是将劳动过程当作有利可图的工具。
可以看出,由于共鸣概念强调人与世界交流互通的效能感,而这种感觉可以根据不同共同体中的个体特殊性分情况讨论,这就用社群主义的方法尊重了文化的多样性,进而为各自独特的美好生活观奠定了基础。那么固守于某种类本质的做法,反而是异化的表现。
(三)拉埃尔·耶吉的异化观
在耶吉看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部分裂、提供社会运行的规范性基础就必须使用异化概念。但马克思异化观具有本质主义的问题,“如果异化包含‘人的存在与本质之间的矛盾’(根据青年马克思的提法),那么异化就不仅仅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而是在某种意义上不存在的东西”(12)Rahel Jaeggi. Alienation. trans. by Frederick Neuhouser, Alan E. Smith.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27.。第一,如果预设类本质,就会陷入目的论的窠臼。如果存在类本质,那么主体就不需要与外部世界进行接触互动,只需朝着这个客观化的理想目标前进即可,这样的主体必将是冷漠孤立的存在。第二,如果存在类本质,就完全无视多元伦理的现实。她站在结构主义的角度认为,由于伦理始于不同的历史文化结构,结构本身决定了主体的生存发展,而类本质却要求回到纯粹自我,这必然脱离多元伦理的文化背景,没有任何现实规定性的异化本身就不应存在。第三,如果承认了类本质,就是一种专制家长主义的表现。她又站在自由主义的角度认为,每个人由于自身环境的不同,其所认同的类本质一定是多样的,主体所认为的异化很可能被他者视为类本质,如此异化批判就超越了个人主权的范围,侵犯了他者的自由权利,成为专制家长制的帮凶。
耶吉也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了新的诠释,将化用理论融入其中,从关系角度对异化理论进行解读。耶吉认为,人存在于多样的共同体之中,因此有自由选择自身生活方式的权利,但各种生活本身有功能性的好坏之分。好的生活形式需要主体积极参与社会生活,学习新的生活方式,实现对生活的化用;而坏的生活形式就是断绝与社会的联系,以目的论的形式执着于某种固有生活,拒绝向他者交流学习。这种坏的生活形式即是异化,耶吉称为“无关系的关系”,认为“异化是对化用运动的不理解和中止”。(13)Rahel Jaeggi. Alienation. trans. by Frederick Neuhouser, Alan E. Smith.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4:1.因此,扬弃异化就需要恢复化用的关系,批判生活形式本身。
可以看出,耶吉认为非异化的生活就是自我创造、自我决定的生活,主体将自我确定为自由的行动者,以反思和承认的方式与世界交流互动,自由选择符合自我期望的生活形式。所以本真自我是多样的、开放的、可变的,自我不存在某种决定性的本质属性,生活形式也不存在固定不变的美好生活标准,一切生存样态都是主体在现实生活中的自决产物,这从根本上取消了异化的本质主义的倾向。
三、三种理论反驳及其可能性回应
当然,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如此批判马克思异化理论,恐怕并不会令人服气。因为将异化理论贬斥为本质主义残余,似乎问题在于其类本质概念的虚构性和悬设性,所以只要在现实中找到真实存在的本质状态便可以将其驳倒。下面将展示西方新马克思主义基于马克思异化观提出的三种新型异化理论,在共同性上,他们都寻找到了真实存在的本质状态,成功将类本质放回到现实世界之中,为其提供了规范性、现实性的稳固根基。可惜,他们虽将类本质设置在现实世界中,但都不能真正驳倒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的论断,因为这仍然是本质主义的异化观。
(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反驳与可能性回应
如果说类本质的症结在于其抽象性,那么将本质状态设定在自然之中,便可以给本质论提供一个现实基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认为,无论从伦理还是道德的角度看,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都是一个合理的本真状态,一方面,没有人愿意且能够生存在环境污染中;另一方面,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状态也确实真实存在、有例可循。因此,他们基于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立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状况。资本主义由于其追逐利润的本性,置人与自然的良善关系而不顾,肆意掠夺自然资源、破坏生态环境,造成生态危机频发。当这种对于自然的破坏超过了自然所能承受的极限,自然就会对人类进行报复。正如福斯特所言:“把经济增长和利润放在首位的短视行为影响巨大,因为它让整个世界的可生存能力遭受怀疑。”(14)John Bellamy Foster. Ecology Against Capitalis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2:66.而这种批判资本主义生态异化的观点,虽然预设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的本质状态,却没有落入本质主义的窠臼之中,因为这个本质预设确实应该真实存在,没有人自愿生活在垃圾堆里。
当然,这种观点或许并不会打动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因为他们大可以发问:这里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是在什么意义上的统一?只要看看当今生态运动中红绿派相互争斗的状况,这种观点就不攻自破。比如,有人认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是前人类社会意义上的统一,人类社会本身就是一种异化;也有人认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是人在自然承受的限度内合理利用自然的统一,过度开发自然才是异化;甚至有人认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需要科学技术的助力,我们没能在科学技术上实现大的突破,所以才有生态异化。这些观念都是主体基于特殊的经验认知而自由选择的结果,不能说他们是非理性的选择。不同的自然观之间必然是相互争斗的场面,每个人都基于自己所设定的和谐自然当作异化批判的本真状态,生态原教旨主义、生态社会主义与生态科学主义之间必然因为自身设定的标准不同,在生态异化、人类尺度上产生分歧。即便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高兹、奥康纳、佩珀等人对于生态异化的断定也不尽相同,这便再次陷入本质主义的泥潭。这正如弗斯特所言:“社会批判依赖于它对社会所坚持的某种原则。”(15)Rainer Forst. Contexts of Justice: Political Philosophy beyond Liberalism and Communitarianism. trans. by John M. M. Farrell.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161.
(二)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反驳与可能性回应
如果说类本质的症结在于其空洞性,那么将本质状态设定为社会中的平等自然人,便可以给本质论提供一个现实基础。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认为,不管男性还是女性,他们都是现实存在的人,女性在社会生活中也应该被视为自由权利的主体。因此,她们批判资本主义将女性进行群体异化,女性的平等地位不被尊重。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合谋,男性掌握生产资料,而女性则被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被限制在家务劳动领域。如米歇尔所言:“妇女处境不同于任何受压迫群体:她们是人类物种的一半。”(16)Juliet Mitchell. Woman’s Estate. Harmondsworth, Middlesex: Penguin Books Press, 1971:99.女性只有摧毁资本主义私有制,才能实现自身的解放。这种批判资本主义异化女性的观点,虽然预设了类本质状态,但因为女人本就应该被平等尊重,所以未能落入本质主义的窠臼之中。
当然,这种观点或许也不会打动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因为他们大可以发问:即便都可以归结为平等的自然人,但自然人概念是否仍是抽象的?而且这是否考虑到女性自身的独特秉性问题?在这一点上,同为女性的耶吉最有发言权,她认为将生活形式局限在某种固定属性上,就会形成女性生活的封闭隔离,而“生活形式是多孔开放的,如果他们不能是强迫的,他们必须有开放的时刻去体验经历”(17)Rahel Jaeggi. Critique of Forms of life. trans. by Ciaran Croni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31.。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虽然倡导男女平等,但已经预设了以男性为本质而界定女性,如此男性就成为女性的对立面,男女平等即是女人像男人一样生活,这种生活明显是本质主义的生活。这等于是放弃了女性自由选择的权利,取消了女性生活形式的多样性。进一步讲,这里的女性又是何重意义上的女性,女性也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需要结合女性自身所处的文化传统和生活经验进行特殊性地界定,而以男性的他者界定女性仍是一种本质主义。
(三)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反驳与可能性回应
如果说类本质的症结在于其虚幻性,那么将本质状态设定在真实世界,便可以给本质论提供一个现实基础。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认为,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进步,数字资本主义成为异化主体的新型方式,数字异化将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对立起来,数字信息将人异化为一串数字符号,人的思维方式数据化,沉溺在数字化的生产消费而无法自拔,在数字平台中被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操控,如福克斯所言:“不仅是管理大师和市场机构,还有学术界中社会媒体意识形态的学者。他们都假设了错误的社交媒体现实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的角色。”(18)Christian Fuchs. Social Media: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London:Sage Press, 2014:102.而扬弃数字拜物教的异化影响,就要回到真实世界之中,以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审视其意识形态操控并进行斗争。这种批判资本主义数字异化的观点隐含着虚拟和真实的二元对立,将类本质设定为活生生的人,如此就不能认为数字异化具有本质主义色彩。
当然,这种观点或许更不会打动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因为他们大可以发问:数字虚拟生活难道不是在现实中发生的吗?区别于数字主体的现实主体是否有其具体规定性呢?耶吉举过一个例子,一个男性在网络社交平台以女性的身份生活交往,但这并不是一种异化,网络中的女性身份让男性理解到女性在生活中的困境,反而促进他更能尊重女性的自由权利。可见,数字是否异化完全取决于主体对于数字平台性质的预设,数字资本主义批判指出了人在数字信息中的异化现象,但其判断依据仍是自己理想的类本质,类似共享逻辑和参与式民主,所以其扬弃手法十分保守,甚至尚未触碰到私有制的根基。如罗萨所言:“认为一旦我们接触到这些数据,而不会被其引诱而改变行为,这是一种幻想。”(19)Hartmut Rosa. The Uncontrollability of the World. trans. by James C. Wagn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20:76.宣扬所谓“真正的社交媒体”,这无疑封堵了主体自由选择的可能。
四、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实践面向
可以看到,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异化观之所以难以驳倒,并不是因为异化理论中的类本质是非现实的或抽象的,似乎只要在现实中找到一个真实存在的本质状态就可以将其驳倒。而关键在于,异化理论所预设的类本质是静态的,不管是将其放在抽象形而上学意义上,还是直接归结为一个现实存在样态,只要类本质是单一静态的存在就会陷入本质主义之中。霍布斯和卢梭的异化理论中自然状态是静态的,斗争与和平总是那个状态下永恒不变的现象;费希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理论在本体论层面也是静态的,自我、绝对精神、类都是固定的,绝对精神不管如何异化,其本身却总是永恒的;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异化理论也是静态的,其预设的本真状态总是如此,它就停滞在那里永恒美好;最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更是静态的,生态异化、女性异化和数字异化似乎只要回到某种现实状态就是扬弃,但由于其目标的静态单一性,仍可以被轻易驳倒。概念本身不具有开放性,便失去了动态发展的可能,所谓的自由、自觉、创造也就变的十分空洞,根本不可能应用实践,必然被本质主义所困扰。这反而在实践中表现为,某事物只有一对主体产生了负面影响,他就可以认为他的自由性、自觉性和创造性被干涉了,他被某物简单地异化了。
如此,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对马克思异化理论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他们看来,马克思异化理论中那个类本质也是静态的,不具有实践性和动态性;相反,将其进行关系型解读后,主体判断类本质就必须考虑共同体历史文化传统和个人实践经验两个层次的问题,异化理论也就具有了开放性和规范性,其本质主义倾向就被取消了。例如,弗斯特将集体自主性的丧失界定为异化,就是要求主体开放地展开理性辩护,在对话讨论中动态构建普遍互惠的民主生活;罗萨将异化界定为共鸣的丧失,就是要求主体积极参与世界,在构建动态共鸣轴中寻找自己的美好生活;耶吉将异化界定为无关系的关系,就是要求主体积极投身于不同的共同体之中,学习吸收不同的生活方式,动态构建主体的自由样态。
但是,马克思异化理论真是如此静态的理论,以致深陷本质主义窠臼而无法自拔?这就需要我们回到马克思思想本身之中,分析劳动异化的全过程。俞吾金先生认为,“‘异化劳动’这一概念的提出表明,马克思一开始就是以最基本的社会实践活动——劳动作为载体来理解并阐释自己的辩证法的”(20)俞吾金:《再论异化理论在马克思哲学中的地位和作用》,《哲学研究》2009年第12期。。马克思在批判国民经济学后,并不是从一个类本质开始推论,反而是“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得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2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1页。他发现国民经济学家将贫穷的根源归结为人的贪欲和竞争,但这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他们只是进入抽象虚构的原始状态进行讨论,并没有接触现实生活本身,因此马克思迫切要从现实劳动过程中得出答案。马克思接着指出:“自然界一方面在这样的意义上给劳动提供生活资料,即没有劳动加工的对象,劳动就不能存在,另一方面,也在更狭隘的意义上提供生活资料,即维持工人本身的肉体生存的手段。”(2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3页。也就是说,劳动的意义不仅仅是某种创造产品的活动,它更大意义上是人的生存本身。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的劳动连其基本生存需要都无法满足,所以劳动过程才是痛苦的。痛苦的表现就是劳动的异化,他的劳动产品不属于他本身,他被迫进行着不属于他的活动,其自由能力被资本家无偿剥夺,“经验性的人所异化掉的不再是什么超验的本质,而只是人所固有的肉体和精神的能力”(23)韩立新:《重新评价马克思的自我异化理论——兼评广松涉对马克思的批判》,《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可见,马克思并没有先行设立类本质的存在,反而认为这才是本质主义的做法,异化的推导需要建立在实践经验的基础上,这本身就具有实践性和动态性。
但马克思异化理论中的确出现了类本质的概念,这是否会推翻刚才的结论呢?那就需要直接考察一下马克思的类本质概念。第一,“国民经济学由于不考察工人(劳动)同产品的直接关系而掩盖劳动本质的异化”(2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4页。。可见,劳动本质并不是马克思预先设计好的,而是在考察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关系中发现的;如果先行设定本质再分析现实,反而是国民经济学的做法。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分配权掌握在资本家手里,所以产品的生产分配都由资本家决定,工人不能按照自身的需要自由地进行生产劳动。而这正反映出资本家将自己对劳动的本质观念强行附加在工人头上,制造了虚假的意识形态,反而阻止了工人在实践中自由理解类本质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本质主义。第二,马克思在提出自己的类本质概念时强调:“我们现在还要根据在此以前考察的异化劳动的两个规定推出它的第三个规定。”(2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6页。前两个规定性即是人同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的异化,当分析这两个规定性时马克思并非使用逻辑论证,而是直接进行现象描述,比如“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所以,马克思是先进行经验分析,发现资本家对工人自由劳动的剥削限制,再从实践领域转向类本质分析,类本质本身就是在实践中发现的,正如马克思所言:“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2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8页。资本主义异化了人的实践过程,以致人的类本质无法在现实中实践生成,反而让抽象单一的类本质观念虚构显现。
对此,张一兵指出:“人具有普遍性的类意识,恰恰因为人生存在人与人建构起来的‘真正共同体’关系场景之中,人的一切主观精神的构境都是对社会生活场景的呈现。”(27)张一兵:《青年马克思的人本学的社会意识论及其异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再研究》,《湖南社会科学》2021年第5期。很明显,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之所以将马克思异化理论贬斥为本质主义,核心在于他们并没有考虑到异化理论中隐含的意识异化现象,而正是这一忽略使其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解读产生了逻辑颠倒。他们不是像马克思那样先描述经验现实、再从实践中生成类本质概念,而是先分析类本质、再去对照经验现象。而正是这一颠倒,使得“劳动”这一实存概念被“辩护”“共鸣”“化用”这类形式概念所替代,以致他们未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真精神。马克思异化理论仍是动态实践的学说,其目的在于人的自由全面解放,异化的“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2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6页。。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第一,异化理论并非抽象地批判世界,其目的在于改造人的世界。马克思提出的类本质是在实践中自由生成的,而非追逐某个虚无缥缈的类本质预设,真正的实践改造才能让人的现实能力得到全面解放。第二,异化理论也并非单一地诊断社会,其意义在于指引美好生活。马克思从来不是为了批判而批判,而是要人真正获得现实性解放、让人自由选择的美好生活得以实现。因此,马克思将类本质称为“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时,并不是某种带有目的论的本质主义,而是让人在动态实践中摆脱资本主义的束缚,自由自觉地创造美好生活,从而实现人自身的彻底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