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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世纪萨克森战争叙事的两种取向析论

2023-07-29张友杰王晋新

古代文明 2023年3期
关键词:叙事

张友杰 王晋新

关键词:法兰克人;萨克森人;萨克森战争;叙事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3.005

萨克森战争(Saxon Wars)是查理曼(Charlemagne,768—814年在位)发起的长达33年(772—804)的对萨克森人(Saxons)进行征服的多场战事的总称。1 战后,萨克森地区和萨克森人被纳入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该战争因耗时之长、过程之反复,备受史家文人关注。从战争开始到加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751—911)结束乃至萨克森王朝(Saxon dynasty,919—1024)时期,战争的双方及其后人不断重复书写这段历史,现代的学者也将大量精力投注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上,从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包括萨克森战争的军事机制和过程细节,战争中的“人质”(hostages),萨克森战争与基督教化等。2但更多时候,萨克森战争往往与查理曼绑定在一起,3如英国中世纪史家尼尔森(Janet L. Nelson)基于查理曼的视角对法兰克人(Franks)与萨克森人的关系演变作了深入分析,1国内的学术成果也主要以此种形式呈现。2近年来,西方学者愈发注重对原始文献的考察,这在尼尔森的研究中有明显体现,此外还有荷兰学者弗莱尔曼(Robert Flierman),他完全基于文本,尝试再现一部文本中的萨克森人史或者说一部对萨克森人的认识史,3其中包含对众多萨克森战争叙事文本的考察,但限于其“萨克森特性”的主题并未再就这些叙事之间的异同作更深入的探究。

关于萨克森战争叙事的历史文本大多出自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之手,这些文本的撰述者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身份,这些书写之间的异同、异同之间的缘由以及他们对同一历史事件的反复书写究竟有何更深层次的诉求都值得思考。笔者尝试对源自上述两方关于萨克森战争的叙事文本进行探析,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指正。

一、反复无常:法兰克叙事中的萨克森人形象

从完成难度、耗费的时间和人力物力来看,萨克森战争在查理曼的赫赫武功中相对突出,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在不同的时代反复对其进行书写,其中,《王室法兰克年代记》(Royal Frankish Annals)是对萨克森战争的叙述最直接、最详细的文本。它由“宫廷文吏或宫廷礼拜堂教士编纂而成”,4显著的官方属性意味着它很大程度上直接反映和代表了加洛林王朝的官方态度。5根据《王室法兰克年代记》所载,772年查理曼发兵萨克森,摧毁萨克森人一处圣地、劫掠大量财宝,在达成和谈并接收12名人质后班师回朝;6 773年,萨克森人趁查理曼前往罗马之际袭掠法兰克地区;774年查理曼主动出击未能取得理想战果,又迅速在次年再次进军萨克森,最终取得胜利,奥斯特法伦人(Ostfalon)和安格尔人(Angrarii)投降并接受洗礼,对维斯特法伦人(Westfalon)也进行了残酷打击,并带走大量战利品和人质。7

巨大的胜利使得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的心态开始发生变化。775年之前的记事称萨克森人的犯边行为为“入侵”(exierunt),8 775年记事则将萨克森人的行为定义为“背弃和约”(eo usque perseveraret, treating-breaking);9而自776年起,同样的行为却被称作“反叛”或“叛乱”(rebellatos)。10“入侵”含有严格的“他者”与“我者”的区分;“背弃和约”往往适用于达成了约定的双方,仍有内外之别,但其界限较之前已不再那么严格;而“反叛”或“叛乱”则适用于同一体系内部。从“入侵”到“背弃和约”再到“叛乱”,这说明法兰克人正逐渐将萨克森人视为法兰克王国的一部分。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773年和776年的“入侵”和“叛乱”出自《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而775年的“背弃和约”出自修订版,修订版的编纂是在萨克森战争结束之后,它是否能与前两者构成一条体现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态度变化的线索?在笔者看来,虽然二者的编纂时间、人员均不相同,但存在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就是修订版只是对原版的修订和补充,它从来不是独立的另外一部年代记,其代表加洛林王朝官方态度的特点始终存在。仅就修订版而言,它在775年之前也从未有萨克森人“叛乱”的记载,775年之后一如原版称萨克森人“叛乱”,与原版所体现的法兰克人的态度的转变保持着一致。

776年,查理曼再次平息萨克森人的“叛乱”,并于777年举行了大规模的洗礼和效忠宣誓仪式:

众多萨克森人接受了基督教洗礼,并根据其习俗向国王发誓,倘若自己再次以那种可恶的方式使自己内心世界发生更改,抛弃对基督教信仰的话,那么就将失去所有的自由和财产,同时这些萨克森人还向查理国王陛下及其王子和所有法兰克人表示效忠。1

而后原版年代记又记载778年萨克森人“沿袭其那种可憎的习俗……再次掀起叛乱”,2 782年“与往常一样……为威杜金德(Widukind,?—807/808)所蛊惑再起叛端”,3 783年“再次掀起叛乱”,4 784年“同以往一样……又一次发动叛乱”,5通过用词强调萨克森人“叛乱”的频繁,表现出萨克森人的“反复无常”。

785年是萨克森战争的关键节点,778—785年之间多次煽动和组织“叛乱”的威杜金德接受洗礼并宣誓效忠,法兰克人认为,“至此,整个萨克森族群全部降服”,6这代表萨克森地区与萨克森族群从此彻底归属于法兰克王国,接受法兰克君主的统治、遵守法兰克的律法和秩序、践行法兰克的道德与价值观:法兰克人将以对自我的要求去衡量萨克森人。

785年之后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进入了7年的和平期,在这期间,萨克森人甚至已经能够深度参与法兰克王国的事务,包括跟随查理曼同巴伐利亚公爵塔希洛(Tassilo,748—788年在位)、阿瓦尔人(Avars)和斯拉夫人(Slavs)作战,在全国大会上就国家事务发表意见等,7这无疑强化了法兰克人“萨克森族群全部降服”的认知。正是基于这一认知,法兰克史家在叙述萨克森人792年及之后的“叛乱”时尤为愤怒。《王室法兰克年代记》793年记事称“萨克森地区普遍发生暴乱”,8即便萨克森人战败并按要求上交人质,仍强调“国王并没有忘却其以往那些背信弃义的变节行径”。9萨克森人于795年“再次背弃信奉基督教信仰和忠于国王的诺言”,10而“这一事件进一步令国王对萨克森人大为恼火,对这个反复无常的民族更加仇视”,11最终“其土地被夷为一片废墟”,12并于796—797年间三度在萨克森人并未“叛乱”的情况下主动发兵对其进行打击和扫荡,“其缘故在于非常必要對这一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和毫无信仰的部落加以沉重打击”。13 798年,“地处易北河远处的萨克森人凭借冥顽不化的固执性情,开始起兵反叛”,14而查理曼“在臣子建议下,挥动大军镇压叛乱者,对该地区进行扫荡,将位于易北河与威悉河之间的整个萨克森地区统统夷为废墟”。15此后,萨克森人再也无力反抗。查理曼802年派兵再度摧残萨克森地区,并于804年将易北河以北的萨克森人分散内迁,萨克森战争至此告终。

《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对萨克森人的行为多记为“叛乱”,并以“再次”“又一次”“沿袭其那种可憎的习俗”“与往常一样”等加以修饰,相对克制。因为查理曼一朝兵事不断,战争已几近成为常态,《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中战争叙事成为主要和常规的内容,编纂者似乎对战争习以为常,能够以一种相对客观冷静、心平气和的笔触将之记录下来。同时,在查理曼统治早期,“萨克森人等族群尚被法兰克人认定为信仰异教的蛮族”,萨克森战争只是查理曼诸多对外征服战争之一,法兰克人能理性看待战争的残酷性,对萨克森人的态度相对更客观和平和,批驳的重点主要集中在萨克森人的反復“叛乱”。相较于原版,修订版增添了大量贬损性词汇来描述萨克森人,诸如“狡猾奸诈、背弃和约”(perfidam ac foedifragam)、“萨克森人的诡计”(Saxonum fraude)、“暴乱”(defectio)、“顽固狡黠”(perfidiae pervicacitus)、“反复无常”(perfidae)、“冥顽不化”(superbio elati)等,1掺杂了较为强烈的感情色彩。因为修订版编纂期间,加洛林王朝已经结束了大规模对外扩张,虽然边境的纷争或内部的叛乱偶有发生,但战争在王朝事务中的比重大幅下降,在王朝相对稳定和强大的前提下,其对叛乱和外族犯边的容忍度似乎更低,更容易将之视为对中央王权的挑衅;这时“萨克森人等族群已是信仰基督的帝国臣民,在操控文字话语的宗教界精英们看来,他们的叛乱已不仅仅是叛国的行为,更是背教渎神的行为”;2更关键的是“由于虔诚者路易(Louis the Pious,814—840年在位)即位之初‘弱主地位”,3对“叛乱”更为敏感:修订版基本对所有叛乱者和叛乱行为都态度鲜明地大张挞伐,极尽贬斥,萨克森人亦没能例外。虽存在情感态度强弱的差别,但二者所塑造的萨克森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形象的核心是一致的。

此外艾因哈德(Einhard)的《查理大帝传》(The Life of Charlemagne)中对于萨克森战争的叙事也强调萨克森人“背信弃义”的特质。艾因哈德生于770年代,曾在富尔达修道院接受启蒙教育,90年代进入查理曼的宫廷,后成为宫廷学校教师,直到820年代才离开宫廷,侍奉了查理曼和虔诚者路易两代君王。他在脱离王宫后,“部分为了平息对查理曼的批评,部分出于820年代后期灾难性事件带来的挫败,部分是为了通过向新一代展现上一代人的丰功伟绩以便更好地教育他们”,4于828年或829年撰写《查理大帝传》,5因此,《查理大帝传》几乎完全站在查理曼的角度,对他的敌人大加斥责,对萨克森人的态度基本与《王室法兰克年代记》一致,甚至犹有过之:

没有一次战争比萨克森战争更持久、更残酷……因为萨克森人同住在日耳曼地方的大多数种族一样,生性凶暴,崇信鬼神,敌视我们的宗教,他们并不认为破坏和违犯上帝的法和人的法律是一种耻辱……假如不是萨克森人背信弃义,战争或许结束得早一些。不知道有多少次他们承认自己失败,向查理国王恳求归降……却总是急于破坏诺言……战争开始以来,他们几乎没有一年不是又作许诺又背约食言的。6

法兰克叙事所塑造的萨克森人形象——更准确地说是被征服前的萨克森人形象——最为突出和关键的要素就是萨克森人的反复无常和背信弃义。包括撰述于战争进行期间的《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原版,也包括编纂于萨克森人被征服后的《王室法兰克年代记》修订版和《查理大帝传》,与萨克森人之间关系的转变并没有改变法兰克叙事对萨克森人的评价,直到840年代《圣伯丁年代记》(The Annals of St-Bertin)仍称萨克森人“一贯秉性恶劣”,1这成为了加入法兰克王国之后的萨克森人亟需解决的一个问题。

二、逐步扭转:萨克森叙事中的叙事策略

在被法兰克人征服之前,萨克森人没有文字,直到9世纪中叶左右才出现萨克森人撰写的文本。基本被彻底征服了的萨克森人,对将其纳入加洛林世界体系的萨克森战争并不因自己是战败的一方而避讳,反而将之作为书写各种文本的重要材料来源。弗莱尔曼认为,“首先,这一时期基督教被引入萨克森人之中,使其得以在天堂的居民中占有一席之地;其次,它(萨克森战争)将萨克森变成了加洛林的一个行省,查理曼谨慎地将统治权分配给了一些忠诚的萨克森家族并培养出一批萨克森统治精英”,2对于从萨克森战争中留存下来的统治贵族而言,作为战争受益者,他们无需回避,但法兰克叙事所塑造的萨克森人形象,影响着萨克森人在加洛林世界中的地位与发展,他们需要做出回应。

萨克森贵族沃尔特伯特(Waltbert)在850年曾前往罗马迎请圣徒亚历山大(St. Alexander)的遗骸至萨克森地区的维尔德豪森(Wildeshausen),3为了纪念这一事件,他委托富尔达修道院的修士鲁道夫(Rudolf,?—865)创作了《圣亚历山大遗骸迁移记》(Translatio sancti Alexandri)。4鲁道夫在《圣亚历山大遗骸迁移记》中表现的萨克森人形象基本仍与《王室法兰克年代记》和《查理大帝传》保持一致:

他们就像几乎所有的日耳曼人一样,生性狂悖,献身于为魔鬼的服务,真正宗教的反对者……因此,他们与邻居,尤其是法兰克人,生活在冲突和不和之中。因为每天扰乱和平的原因发生在它们相互的边界,这些边界几乎在平原的任何地方都发生碰撞……在那里,双方不断地犯下谋杀、抢劫和纵火的罪行,法兰克人变得非常痛苦,他们不想再限制自己,进行报复,而是宁愿与他们公开斗争。就这样,(法兰克人)开始了针对他们(萨克森人)的战争……(战争)持续了三十三年。当然,它本来可以更快地结束,但萨克森人的不忠不允许这样做。很难说他们有多少次被打败并向国王投降,承诺服从国王的命令……但是,即便有时他们愿意接受这些,却又总是随时准备推翻它,很难确定他们最倾向于哪一个。5

他将萨克森战争的起因归结为萨克森人对法兰克边境的骚扰,而战争的漫长则缘于萨克森人的反复无常,但也为萨克森战争添加了更多宗教色彩。在鲁道夫的描述中,查理曼通过这场长达33年的战争将萨克森人从“错误的黑暗中”解救出来,令萨克森人“与法兰克人组成一个团结的民族”,“与上帝的子民团结在一起”,“获得了真正得救的信仰方式”,6还赞美了萨克森人“在内部和平相处,关心人民的福祉”,“追求纯洁的道德,会制定许多有用也合乎道德的法律”。7这份文本是受萨克森贵族沃尔特伯特委托而作,撰写者鲁道夫却是法兰克人,二人之间还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8所以,《圣亚历山大遗骸迁移记》无法简单地归为法兰克叙事或萨克森叙事,它介乎两者之间,这使得鲁道夫保持着与法兰克叙事相似的态度但又试图将一切罪责推给萨克森人之前“错误的”信仰而非萨克森人的族性,并尝试将萨克森人的族性定义为积极正面的。

尝试扭转法兰克叙事所塑造的萨克森人形象的萨克森叙事文本相对典型的包括《圣维特遗骸迁移记》(Translatio Sancti Viti martyris)、《圣利波里乌斯遗骸迁移记》(Translatio Sancti Liborii)、《圣女普希娜遗骸迁移记》(Translatio Sanctae Pusinnae)以及《萨克森人史》(Deeds of the Saxons)。3部圣徒遗骸迁移记宗教色彩较编年史与年代记更为浓厚,虽然他们没有刻意回避萨克森战争,但在整体的叙述中,772—804年这一段时期所发生的种种都是查理曼为了将萨克森人基督教化的手段。

《圣维特遗骸迁移记》记载836年圣维特(St. Vitus)遗骸从圣德尼(St-Denis)修道院转移至科维(Corvey)修道院事,1由科维修道院内一位经历该事件的修士于860—870年之间写成。2其将萨克森人置于众多被查理曼征服并皈依基督教的族群之中,在强化萨克森战争宗教色彩的同时也在尽量淡化其特殊性,表示这“并不是反对法兰克人的观点,更不是攻击加洛林王朝的统治者,而是主张萨克森人完全有权利和能力,与其他所有人成为平等的基督徒。它的关键策略在于将萨克森的过去与基督教历史结合起来”,3以这些被基督教化的族群作为衬托和类比,意在表明萨克森人并不比他们特别和恶劣。

《圣利波里乌斯遗骸迁移记》记载836年勒芒主教圣利波里乌斯(St. Liborius,348—396年在任)的遗骸从勒芒(Le Mans)转移至帕德博恩(Paderborn)事,是帕德博恩主教比索(Biso,887—909年在任)委托1名萨克森教士写成。4其表示向萨克森人传播福音才是查理曼的主要目的,并进一步强调查理曼在萨克森人的皈依中充当了传道者的角色:

皇帝查理,在与萨克森人经历了漫长的战争和各种命运之后,用武器驯服了他们,使他们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并将他们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中。

在他最终征服了那些人之后,他又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任务中:通过拯救那些人的灵魂,在许多年之后,人们放弃了对魔鬼的崇拜,而他将获得神圣的报酬作为他的劳动成果。为了表明他承担如此艰巨的任务更多的是为了基督教的信仰,而不是为了扩张他的王国,他安排在整个地区尽快建造教堂,那里仍然有不信教者,应召集他们进行教导并熟悉和接受圣礼。5

如果说《圣利波里乌斯遗骸迁移记》还只是构建了查理曼先“用武器驯服了他们”而后“使他们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并将他们纳入自己的统治之中”的弱因果关系,那么诞生于加洛林王朝灭亡后、科维的维杜金德(Widukind of Corvey)所撰的《萨克森人史》则直截了当地将战争视作查理曼基督教化萨克森人的手段:“在查理曼看来,允许一个邻居和高贵的族群被无益的错误束缚是不对的。他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他迫使他们这样做,有时用诱惑,有时用战争。”6其潜在意思是,既然战争只是基督教化的手段,主动权在查理曼,萨克森人从来都是被动接受,那么萨克森人不需要也不应该为战争的损失负责——至少不应该负主要责任,从而有可能化解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的敌对情绪。《萨克森人史》还更进一步美化被征服前的萨克森人形象,维杜金德描写了图林根人(Thuringians)对萨克森人的强大的认识、萨克森人与图林根人的相处谨守规则、甚至不列颠人(Britons)也闻名而向萨克森人求援,表示萨克森人是一个“高贵的族群”。1

《圣女普希娜遗骸迁移记》记载860年圣徒普希娜(St. Pusinae)的遗骸从香槟沙隆(Ch?lons-en-Champagne)转移至赫福德(Herfod)修道院事,2由赫福德修道院修女在862—875年之间写成,3它进一步美化了萨克森人的品性:

的确,这些人起初是相当抗拒地皈依真正的信仰,因为他们受到古代仪式的约束,而且把错误归于祖先的仪式似乎是有罪的……因为如果一个人急于放弃祖先传给他的宗教习俗,就意味着祖先是错误的,而他自己发现了真理。但是,这种倾向(萨克森人的保守主义)是否应该被称为僵化、固执或反常,还是另一种称谓更合适——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对一切微妙之处都能反应灵敏的高贵而敏锐的性格……因此,正如通常发生的那样,人们早期愈是因为天性而远离基督教,最后就会愈是热情地投向基督教。4

这一套叙事逻辑与法兰克史家的叙事得出的结论完全相反:在《王室法兰克年代记》中,萨克森人因“生性凶暴”“顽固不堪”“反复无常”而不肯臣服并反复“背信弃义”,导致战争时间漫长,但最终因法兰克人的强大而被彻底打败,被迫基督教化;而《圣女普希娜遗骸迁移记》则倒果为因,将长达30余年的战争归为基督教化过程中的困难,困难的原因在于薩克森人生性“高贵”以及“祖先的仪式”的约束,这恰恰体现了由于萨克森人的高贵品性,对祖先传统的坚守,内心在祖先传统与“正确的道路”之间的挣扎则表现为过程中的反复,最终也因“与生俱来的智慧”和“高贵而敏锐的性格”选择了“正确的道路”。

《圣亚历山大遗骸迁移记》《圣维特遗骸迁移记》和《圣女普希娜遗骸迁移记》均撰写于860—875年之间,其时,征服萨克森人的查理曼已经远去,统一的加洛林中央王权三分,甚至帝号也不在统治着萨克森地区的东法兰克国王日耳曼人路易(Louis the German,840—876年在位)头上;另一方面,大多数萨克森贵族在840—843年的内战中坚定地支持着日尔曼人路易,并帮助镇压了支持罗泰尔(Lothair,840—855年在位)的来自萨克森人内部的“斯特林加”(Stellinga),这为萨克森贵族赢得了日耳曼人路易的重视,迎来了快速发展阶段。5前者为萨克森人逐步扭转法兰克叙事中的萨克森人形象提供了宽松的政治环境,而后者意味着萨克森人自身叙事的出现成了一种强烈的现实需要。在此时的萨克森人看来,他们与法兰克人都是加洛林家族统治下的忠实臣民,不再是敌对的双方,萨克森人作为战败方已是久远的历史和既定的事实,萨克森人此时需要做的是尽量减少作为战败方为战争担负的责任、消除因战争产生的与法兰克人乃至加洛林世界中其他族群之间的仇恨,从而立足并稳固自身在加洛林世界中的地位,文字中相应表现为将查理曼塑造成帮助、指引萨克森人皈依基督教的使者,并强调萨克森人的积极配合,表示萨克森人精神上的“进步”是建立更广泛的基督信仰的努力的一部分,正是这种对“正确的”基督教的追求将帝国牢牢地团结在一起。6

相比于前面3部,《圣利波里乌斯遗骸迁移记》除了同样突出萨克森战争在萨克森人基督教化的作用外,已经不再执着于扭转萨克森人的历史形象。《圣利波里乌斯遗骸迁移记》撰写时间晚于其他3部20余年,此时中法兰克罗泰尔一系已经消亡,而东、西法兰克的地方权贵势力兴起,加洛林家族逐渐衰落,权威不再,加洛林王朝日薄西山,萨克森贵族已经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萨克森人的历史形象已经无损于其在加洛林世界的地位。到《萨克森人史》编纂时期,萨克森人与法兰克人主客易位,维杜金德对萨克森人的美化更是应有之义。

总之,萨克森人一直在尝试为自身“平反”,并且一步步推进,他们一致选择了淡化萨克森战争的军事、政治色彩,而突出宗教因素,将其归结为基督教化过程中的“困难”。《圣维特遗骸迁移记》首先消除萨克森人在加洛林世界各族群中的特殊性,为其消除因萨克森战争带来的负面倾向,《圣女普希娜遗骸迁移记》进一步颠覆《王室法兰克年代记》的叙事,不仅为萨克森人“平反”,甚至更进一步借机论证萨克森人的特殊性,萨克森人成了比加洛林世界其他族群更“高贵”、更“智慧”乃至更“忠诚”的一个,到10世纪被科维的维杜金德进一步定义为查理曼基督教化萨克森人的手段之一,从逻辑上彻底排除了萨克森人在战争中的主动性。

三、同与不同:萨克森战争不断被书写的背后

放弃对具体文本中的细节差异的纠结之后,前述诸种文本关于萨克森人形象、萨克森战争的叙事,整体上因撰述者族属附带的天然立场表现出来两种取向,即对萨克森人整体的褒或贬,法兰克人和萨克森人在100余年的时间里反复对萨克森战争进行书写,并不约而同坚守各自的叙事基调,原因何在?

笔者认为,法兰克人关于萨克森战争叙事最核心的诉求在于为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的征服扩张寻求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首先,法兰克叙事将萨克森战争的起因归咎于双方边境上的冲突,并将萨克森人的异教信仰作为铺垫,他们虽然也表示了边界上的种种恶劣行径并非萨克森人单方犯下,而是双方互有来回,但法兰克人的行为只是“报复”,意即冲突肇始于萨克森人,萨克森战争是法兰克人被这种状态“激怒”、并感到“痛苦”乃至忍无可忍之后的结果。其次,法兰克叙事将战争的漫长归咎于萨克森的“反复”和“不忠”,战争期间,萨克森人更是“犯下滔天罪行,如焚烧各地修道院中上帝的教堂等,各类暴行应有尽有,实难一一枚举”,1正是这些使得法兰克人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镇压“叛乱”,残酷的战争因漫长而带来更多的破坏、损失应由萨克森人负责。在法兰克叙事逻辑中,无论是战争的起因还是萨克森人在战争中犯下的罪行,查理曼发起这场战争并坚持彻底征服萨克森人都合情合理。不仅是萨克森战争叙事,法兰克史家广泛地将反叛话语与族群联系在一起,一些难以征服和融合的族群被表述为天生叛逆,其中最突出的无疑是萨克森人,查理曼的父祖们曾广泛采用这种策略,以表明他们正在进行正义的战争。2

其次,《王室法兰克年代记》772年记“上帝眷恋下,正午时分,一股如甘露般的清流出人意料地喷薄涌出地面,足以解大军饮水之需”,774、775、776、783、784年等记事中均有此类表述。3与此相对,《王室法兰克年代记》也在记载了萨克森人遭遇的异事,如773年记:

萨克森人决意向这座教堂发动进攻,并尝试以各种各样方法将其加以焚毁。就在此时,守卫城堡的一些法兰克人和向其进攻军队中一些野蛮异教徒都看见了这样一幅情景,两位骑在白色骏马之上的年轻人在护卫着这座教堂。凭借其护卫,那些异教徒根本无法点燃这座教堂,无论是在教堂内还是教堂外,均无计可施。被这一巨大而神奇的奇迹所震撼,萨克森人纷纷四处逃命,尽管其身后并无人马追赶。4

此类种种的意图在于“把查理曼塑造成一位承蒙上帝属意统治法兰克的‘天命之君”,1而萨克森人则是不得庇佑、为上帝所厌弃之徒,这与艾因哈德和鲁道夫所铺垫的萨克森战争前的萨克森人生性“凶暴”“狂悖”“崇信鬼神”“仇视我们的宗教”等相呼应,将萨克森战争披上宗教的面纱后,法兰克人对萨克森人的征服成为了向萨克森人传播福音、拯救误入歧途的羔羊,征服被塑造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由此获得宗教上的正当性。

合法性的获得则源于日耳曼人(Germanic peoples)的习惯法以及查理曼所颁布的敕令。《王室法兰克年代记》明确记载,早在查理曼之前,他的伯祖与祖父——卡罗曼(Carloman,?—754)和矮子丕平(Pepin the Short,751—768年在位)兩兄弟曾率军攻入萨克森地区,迫使一位萨克森人首领提奥多里克(Theodoric)臣服;2 758年,在矮子丕平的武力压制下,“萨克森人应允,将遵守国王的一切旨令,每年当其召开全国大会之时都将奉上三百匹战马的贡品”;3在战争期间萨克森人也多次献上人质、效忠宣誓。4“在法兰克王国的司法体制中,誓言和神判在法庭上拥有同等的法律效力”,5这些记载对照着萨克森人一次又一次的“叛乱”,构成了萨克森战争中法兰克人合法性的来源。更罔论查理曼于785年和795年分别颁布的两份敕令,其中规定,对国王不忠、杀害伯爵、杀害教士、信仰异教反对基督教等行为均处死刑,萨克森人在“叛乱”中几乎违背了敕令中的所有禁令,这是对加洛林法律、王权的践踏。

而成为基督徒的萨克森人无法否认萨克森战争对于萨克森人基督教化的作用,他们选择了沿着法兰克叙事的逻辑,进一步强化萨克森战争在萨克森人基督教化中的作用,以此淡化萨克森战争的世俗属性,将战争的残酷性一笔带过,掩盖在法兰克叙事中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减轻责任。而对萨克森人族性截然相反的定性,是萨克森叙事与法兰克叙事最突出的不同。萨克森叙事用同样的材料,反证了萨克森人的“高贵”“智慧”和对祖先传统的坚守,强调查理曼在萨克森人改变信仰的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的同时放大萨克森人在其中的主动性。就基督教传播和扩张的需要而言,萨克森人皈依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案例,萨克森人是被教化的典范。萨克森叙事正是立足于此,逐步化解法兰克叙事对萨克森人的污名化,争取萨克森人在基督教世界和加洛林世界的发展空间。

概言之,法兰克叙事的基本逻辑是通过在宗教信仰和世俗行为两方面将萨克森人污名化,以法兰克人的价值观、道德观去衡量本不属于加洛林世界的萨克森人,基于萨克森人的行为不符合加洛林世界的价值标准的判断而获得其对外扩张的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而萨克森叙事却出现在萨克森人接受加洛林王朝的统治之后。其时,萨克森人作为加洛林世界的成员,受加洛林秩序的约束,这要求萨克森人对萨克森战争的书写必须建立在加洛林世界的价值体系下,这套价值体系也正是法兰克叙事逻辑的基础。相同的价值体系是法兰克人和萨克森人关于萨克森战争叙事最根本的“同”,萨克森人必须在限定的范围内重写萨克森战争史,其想表达的所有的“不同”都只能在这个“同”的基础上进行。

另一个相同之处在于双方的根本目的都是对自身的维护,法兰克人和萨克森人一直不断对萨克森战争进行书写都是出于现实的需要:法兰克人需要为其对外扩张寻找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依据,不仅仅是在扩张进行之时,更在扩张完成之后,加洛林王朝对征服的地区与族群的统治仍然需要甚至更需要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依据;而萨克森人需要为其在基督教世界和加洛林世界立足和发展排除障碍并寻找支撑。唯一特殊的是不属于加洛林时期的《萨克森人史》,维杜金德在编纂这部史书之时,加洛林王朝仅剩西法兰克一脉苟延残喘、奄奄一息,而萨克森王朝在奥托大帝(Otto the Great,936—973年在位)的统治下不断壮大、如日中天,为何其不能构建一套新的话语体系重写萨克森人史?其实也不难理解,虽然加洛林王权基本灭亡,萨克森人已经建立起政权,但萨克森王朝事实上承继了加洛林王朝的法统,更为关键的是这些变化都发生在基督教世界之中,萨克森人并未脱离基督教世界,加洛林的價值体系虽然已经消亡,但基督教的价值体系仍然是评判基督徒的铁律,而这二者实质上是一样的。

所以,萨克森战争叙事的同是其背后相同的价值体系和维护自身利益的目标,不同则是双方不一样的叙事策略与重点。相同的价值体系是其叙事的逻辑基础,而同样的目的则恰好令两种叙事在同一起点沿着不同的轨迹向同一个终点进发。

四、结语

从萨克森战争开始的8世纪后期,到加洛林王朝结束、萨克森王朝兴起的10世纪,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不断对萨克森战争进行书写,整体上,撰述者基于不同的族属立场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取向。法兰克叙事通过书写萨克森战争污名化萨克森人,翻阅加洛林时代的史书可以看到,污名化敌人是法兰克叙事中惯用的手段,这是为法兰克对外扩张赢取道义支撑的重要方法,也是其对征服地区的统治权的合理性、正当性与合法性的重要来源。这一现象非法兰克时期独有,也非中世纪独有,更非欧洲独有,而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人类的社会性决定了在竞争中的个体或群体不仅仅需要考虑对方,还需要考虑竞争之外的其他方可能带来的变数,采用各种手段污名化对手,占据道义制高点,有助于将竞争外的其他方化作自身的助力,或至少不成为对方助力,在竞争中获得优势。而作为被征服者与被统治者的萨克森人,在进入加洛林世界之后,他们并未因被征服者的身份而成为下等人,而是拥有着与加洛林家族统治下的包括法兰克人在内的众多族群平等的身份。但法兰克叙事对于萨克森人的平等地位是一种伤害。同时,萨克森人逐渐发展壮大,法兰克叙事成为萨克森人在加洛林世界谋求进一步发展的阻碍,去污名化的萨克森叙事的出现便有了其必然性。萨克森人在接受加洛林家族的统治后受到加洛林价值体系的约束,这要求萨克森叙事必须沿着法兰克叙事的底层逻辑进行自我话语的建构。他们通过巧妙的叙事策略达到了去污名化的效果,在未能建立起一套全新的话语体系之前,在法兰克人的话语体系下基于对方叙事的底层逻辑建构起一套自我叙事。

本质上法兰克人和萨克森人对历史不断进行书写其实都是为现实服务,法兰克叙事贬低萨克森人历史形象、强调其历史罪责,萨克森叙事则美化自身,根本目的都在于维护和争取自身利益,法兰克人寻求统治权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正当性依据,萨克森人寻求发展不受限的支撑,二者都是为了维持或者壮大自身实力,都是在通过历史书写强化其现实中攫取“权力”、获取更多的话语权的历史根源。而话语权的掌握、话语体系的构建对于个体或群体的发展与稳定至关重要。

[作者张友杰(1996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吉林,长春,130024;王晋新(1957年—),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吉林,长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3年3月14日]

(责任编辑:徐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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