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回答
2023-07-28王幸逸黄平
王幸逸 黄平
一 “幸存者”的困境与出路
笛安的青春书写,以“龙城三部曲”为集大成之作。在为读者所熟知的《东霓》中,借助郑南音之口,笛安向读者展示了一段铺张扬厉的爱情宣言:“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找谁不行,干吗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谈恋爱,我要我们一直一直地恋爱,我不要你像是认了命那样守着我,我才不稀罕呢!爱情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我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譹?訛 在如此这般的罗曼司情节中,他们粉身碎骨,又不断重塑自身,主角的故事高潮迭起,读者随之目眩神迷。作为80后“青春文学”代表性作家,笛安笔下的爱之激流,搅动无数少年心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竟不知要深到何处何时。
歲月忽已晚,当年爱欲凶猛的少男少女,如今也已韶华不再。笛安长篇小说新作《亲爱的蜂蜜》,由绚烂归于平淡。小说主角熊漠北,经熟人撮合和崔莲一相识。相遇之前,二人各有失败姻缘,虽筋疲力尽,但都安全退场。熊漠北有过两段婚史,先是对岳榕一见倾心,为抚慰她的祖母而献上初婚。当中虽有几分钟的心意相通、两情缱绻,却克制着依约而止,之后一别两宽,未生枝蔓,允为传奇。第二段则如钝刀割肉,美丽而漠然的前妻李绡,当年与其成婚,似乎只因他是诸多备选中的“最优解”。经过多年忍耐、试探与失望的循环,熊漠北终于接受“她不爱我”这一现实,这场无爱姻缘旋即破产。
崔莲一的婚姻前尘,也出于一念心转:叛逆日久,不如顺从一回老父的期许。然而,对父亲的心酸与和解,不过是瞬间的事,怎可用来支撑荆棘丛生的婚姻路?这场姻缘自然以失败而终,却又留下了一个女儿成蜂蜜。
俗眼观之,熊、崔要做半路夫妻,横亘其间的小女孩,恐将成为两人感情发展的绊脚石。但笛安岂是俗手?小说所揭示的事实是,熊、崔这两个“忧心忡忡、我心难降”的幸存者,实在该向幼儿蜂蜜讨求爱的勇气,以克服自己的怯懦、脆弱。当熊漠北听到崔莲一的表白,他心里升起的不仅有被爱的满足,还有终将失去这份爱的笃信:
我见过了彩云未散,我见过了琉璃完好,我也见过了崔莲一的手指滑过我的嘴角,用一种含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跟我说,一定得记得她喜欢我。于是我就得到了所有我未必应得的安慰。其余的事情就剩下提醒自己,这不是结局,绝大部分结局不可能如此,我应该心平气和地面对所有的魔法褪尽的时刻。?譺?訛
此处所兴“世间好物不坚牢”之叹,在下文被具象为融化中的冰淇淋。熊漠北为三岁的成蜂蜜买来她生平第一支冰淇淋,事后却百般懊悔:稚子无知,为手中冰淇淋的融化牵动心弦,嚎啕大哭。包括崔莲一在内的大人们,都对此不以为然,甚至颇感不耐。但“心智和蜂蜜差不多”的熊漠北,由蜂蜜初尝失望滋味的表情,回想起“无数次童年时代似曾相识的恐惧”。无论是他的内心感触,还是对蜂蜜的细语安慰,皆透露着无法挽留美好事物的无力感:“我今天三十六岁了,我依然没有办法阻止冰淇淋融化。”与熊漠北的颓丧相比,蜂蜜的反应算得上积极昂扬:她希望在遥不可及的“后天”出发,去往冰淇淋不会融化的远方。
与熊漠北相似,崔莲一也是内里脆弱的人,用小说里的话说,他们都是饱经风霜、遍体鳞伤的“幸存者”,对轰轰烈烈的罗曼司爱情保持警惕,更愿意稳扎稳打、细水长流,纵然不能成其好事,至少可以情海抽身,以免留恋逝水,血本无归。惟其如此,当年目睹杨氏夫妇的相识相恋、死命纠缠后,熊漠北自感被逼到墙角,一派瑟缩可怜之态。崔莲一向表露爱恋的熊漠北发问:“即使我这么软弱,你也爱我?”却不知表白者的软弱,恰可与之相匹。基于“幸存者”之间的默契,熊、崔心心相照,一路顺遂,未生波澜,或许还因免受“热恋”之苦,而暗松一口气。
这省心省力的恋爱,背面却镌着轻言放弃。熊漠北接到赴伦敦调令后,已经提上日程的婚姻几乎不攻自破。不管崔莲一如何强调为蜂蜜考虑,在她看来,问题的实质依然是,他们都是苟延残喘的失败者,“没那个本事”维系好亲密关系:“如果我们都是那种有能力解决这种问题的人,我们根本就不会认识……”然而,老杨的“报价不匹配”论也好,崔莲一的所谓“没那个本事”也罢,究其根本,“只不过是我们自私”。面对爱的风暴,“幸存者”的生存焦虑和自我保全的愿望,压倒了发展关系的欲求。熊、崔两人同为幸存者,互相放弃起来,倒有种可悲的默契。
“幸存者”的情感困境,正折射出现代世俗爱欲的内在矛盾,即现代情感体制所制造的原子化理性主体,与追求他者认同的情感主体(关系型主体)之间的矛盾。自主性神话笼罩下的经济化、理性化的世俗爱欲,和突破自我边界、达成身体和情感结合的爱欲共同体狂想,是一对互为仇雠的双生子,取消个体边界、与所爱欲的他者彻底融合的冲动,与世俗理性对独立自主的强调背道而驰。在笛安的笔下,它们对应着为爱奋不顾身的悲情主角,和失去了爱的勇气的“幸存者”,后者将爱情改写为两个平等个体基于私人感情目的、构筑契约式私密空间的冲动。不干涉、不损害对方的自主性,也不容许对方干涉自己的自主性,乃是标准化爱情契约的首要条款,市面上大众爱情哲学的主流版本,大多以此为据。我们可以将这一爱情哲学概括为:爱自己高于爱对方。
“幸存者”并非近年才横空出世,它深存于现代世俗爱情的展开脉络。理性化的爱情契约,一方面从内部摧毁了爱欲共同体的维系,另一方面将爱欲想象引入非日常化的文化工业场域当中。因此,“青春文学”这一类型写作的风靡,早与“幸存者”有深层关联。回顾笛安的创作史,我们可以在《怀念小龙女》等作品中,探听“幸存者”的微音。《怀念小龙女》是笛安200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以很大篇幅叙述女主角海凝过往的爱欲炽张,及其对友人小龙女造成的伤害。斯人已逝,尘埃落定,爱情的狂热褪去,原来这场斗争根本没有赢家。海凝对故友的“怀念”中,盈满了身为“幸存者”的告悔和愧怍:
那么多的争执与和解,那么多的煎熬跟眼泪,都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爱情本来就是一样存在于生活之外,不可能让我们得到的东西。……上苍保佑我们,爱情死了,于是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譻?訛
这段话,几乎也概括了熊漠北与崔莲一的故事:爱情死了,于是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相爱不相守的结局,属于林安琪和谭斐(《姐姐的丛林》),属于宋天杨和江东(《告别天堂》《舞美师的航班》),属于郑西决和郑东霓(《西决》《东霓》《南音》),属于夏芳然和陆羽平(《芙蓉如面柳如眉》),但不属于海凝和孟森严(《怀念小龙女》),也不会属于熊漠北与崔莲一。尽管他们一度因自私和怯懦而分别,但正如小说结尾处所感叹的,熊漠北与崔莲一,定会百年好合,“因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别无选择,百年好合,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二 孩童与生命的另一种回答
如小说标题所示,《亲爱的蜂蜜》的女主角并不是母亲崔莲一,而是女儿成蜂蜜。没有蜂蜜,熊与崔的故事只是平凡无奇的都市男女情事,全无光华可言。是笛安对蜂蜜这个孩童的用心描绘,让它变得与众不同,异彩纷呈。笛安说:“我只是想写,当一个崭新的稚嫩的生命降临到一个成年人的人生里,TA将如何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譼?訛在小说中,成蜂蜜那双新奇张望着世界的眼睛,唤起了熊漠北自身的成长经历。毋宁说,她使熊漠北这个老练怯懦的“幸存者”返老还童,重新焕发着生命魅力。
小说着力塑造成蜂蜜与熊漠北之间的孩童式友谊,甚至多次暗示我们,两人更像是一对精神兄妹。熊漠北童年时“差点就有了个妹妹”,妹妹可能的名字便是“蜂蜜”。通过描写熊母见到成蜂蜜时的激动反应,笛安再次强调成蜂蜜与熊漠北一家冥冥中的亲缘关系:
直到蜂蜜已经坐进了她的宝宝椅,我妈的眼光依然离不开她。
只有我和我妈知道,“妹妹”到底是谁。
熊漠北亲近于孩童成蜂蜜的气质,又与熊、崔的爱情叙事互相缠绕,彼此成全。“如果没有蜂蜜,我们永远不可能相遇。”这句话因此有了两层意思。首先,成蜂蜜是从崔莲一的爱情废墟中蹦出的“小小一轮红日”,她作为崔莲一与成机长婚姻废墟的表征,标识着崔莲一“幸存者”的身份。其次,孩童成蜂蜜又像一座灯塔,为崔莲一提供茫茫人生路的意义感,用孩童的生命为世界谜题作出回答。对熊漠北来说,后一种意义或许更为重大:
也许我爱的,正好是那个被蜂蜜深刻塑造过的她。……少女时代激烈地跟某些陌生人热恋的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我最为迷恋的,是她有时候出神地看着蜂蜜发呆的表情,她不知道她自己眼睛发亮,满脸伤感的骄傲——她正在用力凝视的不只是她女儿,那是她的勋章。
与少女热恋时的爱欲凶猛不同,当崔莲一“用力凝视”她所深爱的女儿时,熊漠北从她发亮的眼睛,捕捉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力与美。正是这种烛照生命的力与美,超越了“幸存者”的一隅之安,唤起了熊漠北爱的勇气。
关于爱与美的关系,沈从文曾作如是思索:爱之基础,若建立在情欲或道德之上,则可与日常生活打通;若建筑在抽象的“美”上,则将使人陷于残缺与不幸,再难享安定欢乐。因为“美”距神为近,距人较远。沈从文写道: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譽?訛
笛安或曾膺服沈从文之论。在2007年的一篇融入自身成长经历的小说中,她将生活比作外套和表层符号,其内核是“在日复一日的损耗里”衰败下去的生命,而她孜孜以求的所谓奇迹,其本质就是“一种更好的生命”。这种追求注定无法实现,“生活已经完全杜绝了出现传奇的可能”,奇迹是“无”,只能降临于文学的乌有乡。?譾?訛少女总能轻易发下“颠倒众生”的生命宏愿,十余载后,已为人母的笛安,当已别有怀抱,《亲爱的蜂蜜》正是其新生命观的文学引渡。崔莲一在生育女儿后获得崭新的生命体验,其中包孕着卓尔于生活世界的生命之美,它在孩童的生命中绽放,又依傍生活世界而立,以孩童式的好奇,赋予凡俗以生命神性的观照,以此引导成年人把握生命与生活相统一的可能性。
笛安努力指明孩童身上蕴含的生命宝藏。她提点我们,正是从蜂蜜身上,熊漠北发掘出澄澈无私的生命之美,进而引之为克服“幸存者困境”的勇气:
在那之前,我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在百分之百表达惊喜与“羡慕”的时候,能够没有丝毫卑微,没有丝毫自惭形秽。但是蜂蜜让我相信了,这是可能的。因为她没有问过为什么这是别人的而她自己不能拥有,再往前一步,她的脑子里并不总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那个“我”,所以她经常忘记将眼前的世界与她自己做对照。所以她可以像是音乐一样,随时将自己化为无形,变身成巨大的“欢喜”或者“悲伤”里的鼓点。
崔莲一让我庆幸还好世界上有这样的角落,可是蜂蜜总能让我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如果说,母亲崔莲一与女儿成蜂蜜间坚定不移的生命连接,让畏惧天地无常的熊漠北感到“庆幸”和宽慰,那么孩童成蜂蜜所展現的世界观和本真性观照姿态,则要让熊漠北感到震撼了:原来人所熟视的日常,竟然可以是一连串的“神迹”,原来被世界奴役了的“幸存者”,曾经也是安睡于世界摇篮中的孩童。在孩童式的感叹中(“原来世界是这样的”),熊漠北体察到了被生命神性浸润的世界真理,它不是理性外求得来的确定性对象,不是理性主体的自我加冕和掩蔽,而是对人与世界亲缘关系的见证与回步。在此,人的生命尊严,不系于自我的特出和对世界的对象化,而在于其与万象浑然一体般的亲密。对世界真理的揭示,动摇了“幸存者”的自我逻辑和生存惯性,使其有可能超越昏晦的庸常世界,走出个人的“角落”。照此可以明白,笛安为何在扉页引用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孩子,就是世界的温情谜语,这些谜语中也藏有答案。”
孩童的生命力量,让不甘在生活中就此蹉跎的幸存者们,看到了重焕生机的希望。问题在于,孩童毕竟离生活世界较远,她所具备的生命力量,恐怕会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消散。“所有的一切终将堕落,所有的——年轻,狂热,恋情,闪闪发亮的眼睛,甚至包括,童年时候的黄昏。”既然生命的堕落是不可挽回的必然,那庞大的堕落行伍里,是否包括如今给人以生命启示的成蜂蜜?答案呼之欲出。因此,当熊漠北发现,六岁的成蜂蜜不再把“为什么呀”说成含糊暧昧的“为沙玛亚”,这一正常不过的成长痕迹,竟然引起他的忧伤感怀。
当然,笛安并未将这种忧伤扩大为“疼痛”。熊漠北无论再怎么具有孩童气质,都更是一位求安稳的“幸存者”,他所希冀的回答不再雄壮酷烈,而是充满着平淡与温情。小说临近结尾处,熊漠北目睹一场自杀的余波,并耳闻同乡女子的粗粝哀嚎。陌生人的死亡和同乡人的哀嚎,让熊漠北受到巨大的情感冲击。他莫名回想起故乡的余老师,以及课堂上遭遇北岛诗歌《回答》的体验。那些不知所云的激越诗句,不明所以的峻切质问,曾回荡在少年稚嫩的心灵中。
尽管在懵懂之间,熊漠北做过一回课堂上的“高尚者”,但这次回忆并不是为了表彰高尚。相反,在熊漠北看来,《回答》褒扬高尚者的声调,遮蔽了生活的苟且、黑暗与虚无,在日常生活中,高尚者的回答少有,卑鄙者的争吵和哀嚎常在。追往事,叹今吾,正因《回答》没有为“幸存者”提供回答,三十多岁的熊漠北还要发问:我们这些卑鄙的“幸存者”该如何了此残生,如何书写自己的墓志铭?对于《回答》带来的困惑,我们要如何回答?
诚然,从成蜂蜜那里,熊漠北看到了诗篇所预言的希望,孩童成蜂蜜“就是那首诗里说的未来的人,专注凝视着什么的时候,眼睛就像星星一样澄明”,但在她目睹和遭遇生活的卑鄙之后,孩童生命的光辉是否因此失色,正如熊漠北曾经历过的那样?熊漠北不回避这种未来,但决定尽己所能,从生活世界毁灭性的暴力中,保护成蜂蜜的安眠,守护她带来的希望:
睡吧蜂蜜,安心睡。等他们把外边地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以后,你再醒来。等你醒了,那个妈妈买的一模一样的木马就到货了,它会出现在墙角,一切就像没有发生。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几句话,全神贯注,用力得就像是祷告。
这番没底气的祷告,不比北岛的宣言诗那般铿锵有力,但别有一番滋味。诗人登高而赋,睥睨万物,壮志凌云。幸存于世的匹夫匹妇,低入尘埃,生存得气喘吁吁,他们对孩童的爱与呵护中,保存着自己对童年、对生命的眷恋。此间,当有一份神性的庄严。生命之歌,不惟高亢入云,也可以不绝如缕。它的后一种版本,正是笛安身处我们的时代,对《回答》作出的回答。
三 率意而致密,参差以抒情
2003年,笛安中篇小说《姐姐的丛林》发表在《收获》杂志,自此登上文坛。小说主人公,对绘画颇有天赋的少女林安琪,几乎是持着生命的画笔,蘸取情感的颜料在作画。这一创作姿态,和早年的笛安高度相似,笛安的小说从来力避繁复拖沓的描写与议论,而是透过搭设通俗爱情的“框架”和舞台,娴熟流畅地带出真挚情感。她的文字所具有的强烈感染力,真如大红大绿的色块撞在一处,令人目眩。笛安的小说情节棱角峥嵘,高潮往往依赖巧合和人物关系的刻意设计。这风格看似率意随性,甚至招来讥评,却因抒情的饱满和修辞的圆熟,那动人心魄的笔致,使读者不觉原宥了故事本身的机巧。
某次访谈中,笛安曾把小说家归入手艺人行列,流露出对“匠人”的赞赏。?譿?訛笛安在雕琢情味、探勘心事方面,尤富匠人精神。通过运用其抒情才华,笛安敏锐地将人物心曲捕捉赋形。弥足珍贵的是,抒情的周密从未滑落到以情为障的晦涩地步。自我意识和内在本真的剔透抒发,率意和周密的联弹,织就笛安小说流丽不滞的美学风貌。
过去,笛安习惯于以巧掩拙,然而有时才气不加拘束。近来,笛安尝试克服这一写作惯性,从反面推进,以拙重济轻巧。新旧路数一旦打通,巧拙相生相济,小说境界自然要更上高楼。知易行难,这非一蹴之功可就,但若以此为视界,我们可将《亲爱的蜂蜜》视为气象更新之作。笛安在本作中,逐渐收敛对情节的豪放派作风,以情节的稳健制约抒情的奔流。俯拾即是、不成片段的抒情修辞,被组织成不断闪回但气脉连贯的情调——介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求真务实的统一旨趣,和青春文学嗜烈尚巧的高潮迭起之间。这恰与《姐姐的丛林》中林安琪的创作转折相合,笛安或许早先已隐有所感:“我原先可不太喜欢参差的对照,现在却不太多画大红大绿了。”?讀?訛
所谓“参差的对照”,应是与张爱玲的人生观、创作观相关。与沈从文炽热的生命观相反,张爱玲把人的神性归于永恒的安稳,她在《自己的文章》中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讁?訛是以张门男女,大多世故老成,直到战火倾城才敢冒险一次。笛安早年书写的那些少男少女,只愿恣意飞扬,舍命相爱,哪里忍受得了这样的苍凉?也只有大红大绿的笔法,衬得上他们的快意生涯。到了《姐姐的丛林》发表近二十年后,在《亲爱的蜂蜜》这本讲述幸存者故事的小说里,我们却能品出一点“参差以抒情”的意味来。
从“参差的对照”到“参差以抒情”,抒情仍是笛安的本色当行。标志性的第一人称叙事,一唱三叹的抒情语调,细致入微、不避繁杂的修辞,小说中的这些特点,令人见出笛安手笔。然而,尽管不涉及苍凉美学的整体移置,笔法之变却也提示我们:笛安已經意识到,不能无裁剪地将个人经验与个人情感,统统兜头抛给读者,尽管她有足够的表达技巧与抒情禀赋。相反,她越来越注意区分写作者与叙事者在作品中的不同立场:“潜伏于字里行间、比较淡漠的叙述者,和电脑前面敲键盘的笛安磕磕绊绊地合作着,如果叙述者成功地操纵了作为旁观者的笛安的视线或角度,那么我就认为这一段写得合格。”?輥?輮?訛叙事者、叙事人物和身兼写作者、旁观者的笛安,共同构成了参差互见、情脉贯通的叙事立场,迥异于此前混然一气、随性而为的叙事作风。
现实的质感,在《亲爱的蜂蜜》中得到进一步发扬。为推动中国文学迈向“高峰”、面向时代、深入现实,中国作家协会启动“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亲爱的蜂蜜》作为一部优秀的现实题材作品,被列入该计划第一批支持项目当中。小说对熊漠北的童年书写,与1992年的南巡讲话、深圳特区建设、独生子女政策等历史事件紧密联系。经济下行的压力,新冠疫情的初起,乃至突发的俄乌冲突,也被笛安纳入小说的表现范围。将时代发展的痕迹设置为个人经验的锚点,这并不算笛安的创新,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仍有未改率意之处,笛安对这些大事件的运用渐趋周密,尤其是对历史的回眸书写,颇有大势变迁的厚重感。当笛安借熊漠北之眼,以寥寥数笔写出熊父一生的起落跌宕,以及父子间难以沟通的尴尬情状,读者所感受到的,不仅是熊父身上体现的个人与时代的搏斗,还有父子两代被历史隔开的心灵距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我吧,表情越来越无助,就像是看着一个怎么也不肯下诊断的医生。我在那堆经年累月、乱七八糟的账本里看见了老熊先生的二十年,豪爽的时候不管不顾买了过于贵的设备,在年底派出不合理的分红,含辛茹苦的时候战战兢兢地应付着每一笔开支,驳回一些金额为一百或者二百的报销申请,哪家银行曾经非常友好危机时分又翻脸无情……
……他在桌面上握紧了拳头,“可是,可是他们至少要裁掉一半的人,有些员工都跟了我十几年了……”我静静地看着他,“你相信我。就算是这个价钱,有很多人也已经在偷笑了。如果现在不卖,明年你会非常非常难——”他安静了片刻,笑了笑,“行,我明白了,我原来只是以为,日子还长……不过么,时代也算是在我这边站过的,它要过去了,也得接受。”可是他骤然又激动了起来,他用力地看着我的脸,“我这不是……这不就是……半生蹉跎了吗……”他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尾。?輥?輯?訛
面对父子之间那历史性的距离,同一化的抒情无以为继,作者不由收束起率意的才情,丢开感受性的语词、爆发性的句段,发挥一番细致周密的体察功夫,使两颗心灵得以有瞬间的贴近。在父子交谈时意味深长的停顿中,在时代与个人的嗫嗫以对中,在跨越历史辙痕的无言远望中,太精巧的缺了庄重,太率意的少了肃敬,太直白的失了余味。抒情的参差致密,既是面向现实与历史落笔的应有姿态,也出于小说家对历史、时代和父辈抱有的一份敬意。
注释:
笛安:《东霓》,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笛安:《亲爱的蜂蜜》,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60页。
笛安:《怀念小龙女》,收入《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1页。
笛安:《当我遇见你——〈亲爱的蜂蜜〉创作谈》,《当代》微信公众号,2022年7月8日。
沈从文:《潜渊》,《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页。
笛安:《请你保佑我》,收入《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29-272页。
《笛安:技巧足够好才能获得写作上的自由》,《中华读书报》2019年1月19日,第11版。
笛安:《姐姐的丛林》,收入《妩媚航班》,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收入《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页。
笛安:《当真实的痛苦可以被虚构》,《新文学评论》2021年第10期。
笛安:《親爱的蜂蜜》,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25-226页。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