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种树记
2023-07-28舒飞廉
舒飞廉
春节前,小年后,下过一场细雪,我回乡下小住,这一回将儿子带回来了。他刚刚参加完研究生的入学初试,好像由战场复员的美国大兵,到处闲逛,无事忙,我说回老家看看,他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来到这没有WIFI的旧世界,还破天荒地留宿了两个晚上,这是他自三四岁时被迫寄托乡下过寒假至今,二十年没有过的。隔壁邻墙的爷爷奶奶们都来围观,当然,也有一些比他年纪大,但辈份低一些的“假爷爷假奶奶”,大伙儿七嘴八舌,正是杜甫诗中的情形:“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聋子婆婆特别高兴,一边嚷,一边用双手比画,黑人大伯翻译,说老人家的意思是:“他冲得比你还要高!”在我们的方言里,“冲”发去声,猛然蹿高的意思。聋子婆婆八十好几了,头发黑多白少,牙齿整齐,眼睛有神采,是我们村仅存的“义”字辈老人。我们字派的次序是“怀仁守义,永保家邦”,我爷爷“义”字辈,我父亲“永”字辈,我“保”字辈,儿子是“家”字辈,他出世时,我父亲取的名字是“家乐”,我觉得稍稍改一下,名叫“家洛”也不错,后来被他妈妈否了,觉得这个“洛”通“落”,不好,遂改为“沧海”。其实我们村的男人成年后,一般会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大号,供刻上墓碑写入族谱用,一个是小名,古人表字某某的遗意,日常用用。
我们早上去涂河集赶集,鲤鱼跳,鸡鸭叫,猪肉摊与各种卤菜摊子比往日要多不少,红艳艳的春联,紫气东来,万象更新,大地回春,门神武将,尉迟敬德,秦叔宝,一条条一张张摆得到处都是,附近回乡的村民将市集挤得水泄不通,好像是澴河在汛期发洪水一样。他在后面用手机拍我挑萝卜找白菜的模样,已经蛮入乡随俗了,对,满街的方言土话,只有这个能干的小伙子讲的是普通话。上午我在家里拖完地,去村南找他,他在往南的大路上玩滑板,急停急走,辗转腾挪。以前我也在这条路上骑自行车,一尺多宽的沙土路,细滑如蛇,我能飞快地骑到前面晏家塆与魏家河的同学家里去。现在这条路已经拓宽成四五米宽的水泥路,两边就是我家种小麦与棉花的三四亩责任田,父母与我们兄弟姐妹在这里劳作了一二十年,大概每一块田地里,都洒过我们,还有我们家陆陆续续养过的几头牛的汗水。这块地现在是转交给保伟家在种,他们栽的也是小麦,麦垅边上,镶着一棵棵尚未发薹的荠菜,荠麦青青,阳光也很好,白晃晃,有一層薄薄的暖意,作物汁液的清香与人畜粪便的熏风混和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我说就是摔到田地压住小麦苗也不要紧,这个时候板寸头一般尚未拔节的麦苗,踩到,压到,也是可以在年后的春雨里“冲”起来的。晚上我们去陡岗镇的桥边餐馆吃饭,炸气蛤蟆(以红苋菜叶子裹面粉,稍发酵,随手抟成,入热油炸成的面团),煮豆腐底子(用豆腐皮子裹捏碎的豆腐碎,加盐与生姜粒炸出来的小方块),黑白菜(本地一种叶片肥厚、墨绿色的白菜种,芥子味稍重)炒腊肉,还有一盘烧鳝鱼条,都是我平常一个人来这里点的家乡菜,老板娘看到我带来的与我模样相仿的小伙子,感到非常惊奇。饭后我们沿着女儿港的河堤往澴河边的六门闸散步,天上有下弦月,星星很大很亮。我想起有一年弟弟回来,到陡岗镇找同学喝酒,之后想坐河边的渡船回家,结果迷了路,鬼打墙一般摸索到半夜。现在澴河中已经没有翠翠家的渡船了,附近修起好几座桥,我们也有了北斗导航的软件,以后小伙子们想回老家瞧瞧,迷路大概率是不至于了。
第二天竟是劳动的一天。早晨在阳台上盯着家平家阁楼上起起落落的鸽子们,在“鸡鸣桑树巅,狗吠深巷中”的诗境里,与儿子聊人生、恋爱与未来,往下看见楼房西侧的菜园荒芜一片。四十多年前,父亲改祖父的小四合院,立起来六间瓦房,二十多年前,我又改父亲的六间瓦房为两大开间为底的三层楼房,钢筋水泥,坐北朝南,原来的六间瓦屋的地基用去两间,最西的一间卧房留着做柴禾房,中间尚有三间一百余平米的空地基,南北砌墙围起来,余下的旧砖一溜堆放在围墙外,留一个小门,成了一个小菜园。等我父母后来去南宁照顾弟弟家的两个孩子,无暇回乡,菜园也就交给我打理。我的办法是种南瓜,由涂河集买了三四棵南瓜秧子,春天栽,秋天收,好几十个,粉底霜,板栗色,甜度适中,好吃的,无奈好吃不能当饭吃,几十个南瓜占领半个厨房,成了灾,到处送人也无着落,大家的冰箱空间都有限。自此南瓜就进入了自生自灭的模式,每年自己引蔓,自己结实,自己变成肥料哺育来年的新南瓜秧。有一年我经过湖南湘阴县的新泉镇,由路边买回来一棵核桃树,粗可盈把,种下去,无奈它并没有湘阴县盛产的湘军将领们那样,头铁能打,很快就被南瓜藤与其他野草缠没在草莽。野草中,以商陆居多,它们一开始是与南瓜平分秋色,最近我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发现它们的运势,可能已经超过南瓜了。南瓜也好,商陆也好,冬天总会枯萎的,所以这一片菜园此刻也没夏天时那种矫若游龙、野气勃勃,天天向上的气概,正所谓晨兴看荒秽,草枯苗亦枯。沧海同学说:“你们学院的戴教授到处批评人家陶渊明种的个鬼田,你往乡下跑,也不种田,一个菜园子种南瓜,还种成这个样子,是种个鬼瓜。”唉,惭愧的。所以就一起蹬蹬蹬下楼,打开菜园子门开荒去,父母留下来的铁锹、锄头,我平时搜罗的各种砍柴刀,还有一把嵌锂电池的电动除草机,灰白帆布手套,工具还是蛮齐全的。
南瓜会“跑藤”,几棵苗,就能布满院子,地上,墙上,西边未拆的那间老房子的木壁屋梁上,结成的南瓜卧在地上不嫌低,变身成瓠子、丝瓜在房梁间摇摆,也并不恐高。它这是南拳北腿外练的功夫,所以清理起来,并不算难。我铁锹砍刀上阵,将枯藤旧叶,藏在枝叶间的南瓜,搜求既尽,在墙根下堆成一座南瓜丘,由沧海同学生起火堆,很快就将藤、叶、瓜卷入紫红色的火舌中。因为是疫情刚刚过去,乡下人爱放鞭炮与烟花,也特别爱放野火,昨天我们去陡岗镇仙女港河堤散步,就发现堤下的几乎每一片草地,都被野火燎过,苍黑一片,不远处,火苗在夜色中跳闪,还在蔓延之中,火苗之上,好几个村庄都在一朵一朵地炸开烟花,“通”的一声,瞬间绽开一株“火树”。我们爷俩生起这一堆火,也算是往驱疫鬼的事业里,加了一股柴?我们满头大汗,看着火舌舔舐东边墙壁的时候,保伟妈由院子门口走进来,看着火堆里十余只烤糊的南瓜,大的如瓦瓮,小的像握拳,只摇头,数落着我们:“几好的南瓜,都糟蹋了,给我抱回去,可以喂牛!”原来牛爱吃南瓜,它们天天吃草,从未厌倦,改吃南瓜,估计也不会像我们挑食的人类这样讨嫌,婶婶您早点跑来跟我们说撒。
南瓜可以顺藤摸瓜地挦扯干净,商陆就有一点麻烦了。它们一株株,一簇簇,草本,蓖麻、接骨草一样立在南瓜藤上,根株能长到拇指粗细,齐腰深,夏天的时候一条条开白花,结出紫黑色的穗果,散发出苦涩的气味,开花结果后,秋冬便如辣椒、茄子等一年生灌木一样枯萎掉了。将它们一棵棵拔出来,扔进火堆里,与南瓜一家共存亡,形影即灭。只是我发现,用砍刀与除草机割断商陆棵不难,但要将它们连根拔起,却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每一株商陆,都是由一条根茎上发芽,生长,站立起来的,这些根茎或粗或细,在地下分环勾连,连结缠绕在一起,像一张巨型的蜘蛛网埋在泥土与瓦砾之下。你可以说,这里有千百株商陆,也可以说,这里只有一棵商陆,“它”像克鲁苏神话中的怪物,藏在黑暗的土地里,只是将它的一根根触手,显露到地面上,初秋的时候,挂起来的紫黑果串,像恶魔得意的笑声一般。德勒兹与加塔利讲“块茎”,来比喻“非中心、多元化、无规则”的文化结构,与“树状”的“中心论、规范化、等级制”的结构形式相对立,他们用的是马铃薯或红薯之类引蔓生长的作物打比方。他们要是也来扯扯商陆,恐怕会非常震惊:“块茎”能以如此复杂的形式缠绕成一个整体,成为一个蛛网般的迷宫,一个统一的“我们”,而在“我们”的“议程”上面,一株株商陆苗也以“我”的“个体”的名义迸发出来,高矮肥瘦不同,开花结果,春生秋实。“树状”与“块茎”的形式并非不能共处,“我们”与“我”也是可以共生的,伟哉,我家西园里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攻伐平衡的商陆怪。扯远了扯远了。我先将地面上的商陆棵收集起来,一束束抱薪就火,然后用小铲子掘地,准备将整张商陆的“蜘蛛网”全部起底。我对沧海同学说:“除恶务尽,就像根除坏习惯,你看多不容易。”他听出了我的讽谏的弦外之音,没有做声。他百度到商陆根的汁液有微毒,气味刺喉咙,又有一点担心我的工作量,大概要挖掘好几天,才能够达成“除恶务尽”,而且稍有残余,商陆的块茎又会春风吹又生,在地底下悄悄地收复它全部的地盘。克苏鲁的怪物们都有宇宙的雄心,它们孤单,坚忍不拔,目标是星辰与大海,它们都是游牧、游荡与游击的大师。
熊熊大火熄灭成为星星火堆,余烬里散发出炭焗南瓜的粉腻清香。我与沧海讨论半天,终于想出了降伏商陆大神的办法,就是将墙外的红砖搬进来,将它们铺开在清理干净的地面上,这样它们入春发芽,再想长出商陆林,也要过红砖这一关,数目会减少,我用割草机剪除起来,也容易,说不定,它们就会由矫若游龙的天天向上,改走亢龙有悔的回头路。说干就干,我们爷俩的工作,由放火的模式转变为搬砖的模式,在遥遥观望的保伟妈与朝军妈的监工下,五六块红砖一抱,一一搬到园子里,一排排敲打合縫,铺展如席。搬砖累,我汗流浃背,汗珠由额头滴到眼镜片上,迷蒙一片。我想起小时候双抢,我拖着一板车小山丘般的稻捆,赤着脚拉向稻场,脚趾间是六月大太阳晒起来的浮灰,五六寸厚,又热又烫,汗水也如此这般涌进眼睛,将眼球刺痛。久违的大汗淋漓唉。但想到终于能够像法海镇压白娘子一般,将存在主义的蜘蛛网,会令萨特们觉得恶心呕吐的商陆根镇压在这批祖父、父亲手里传下来的老红砖之下,我心里还是蛮高兴的。中途“歇会”休息,是倚靠在两口被我父母废弃的大水缸上,沧海同学提出了新建议,他觉得可以在园子里种几棵树,既然商陆南瓜俱往矣,将铺好的红砖重新掀起来一两块,就可以向下挖出一个土坑,种下一棵树,树根往下扎,也不会害怕在垂死挣扎中的商陆余根。的确,有了红砖们的支撑,这一片废园,的确可以给 “块茎”的后结构主义划杠,重返“树状”的结构主义,在西边我曾与弟弟、爷爷居住过的西厢房与东边三层新楼之间,长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小树林来。种树的方案就是如此这般涌现出来的,本来是计划个把小时的除草生火的活动,变成了三四个小时的重体力活,当我们饥肠辘辘,往园地里铺下最后一块红砖的时候,一个种树的向着未来的筹划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父亲立起六间瓦房的时候,在门前种了五棵树。这五棵树是随着我们兄妹四人一起长大,然后在改建成三层楼房时,被砍掉的。一棵苦楝树,靠着东边的村巷,长到了大汤碗粗细,在离地四五尺的地方,分出两个枝干,中间的树杈就成了我们争抢的“铁王座”。一棵臭椿,长出来椿芽是不能吃的,树中的庄子,没有什么用,还特别容易生“洋辣子”,说明蝴蝶喜欢将卵布放在它的枝叶上。一棵杞柳,过几年父亲就会将它长到手臂粗的侧枝砍下来,曲成大大小小的椅子。一棵枫杨,靠近前面艾清家的屋檐,常常将珠串一样的翼果垂注到他家的灰黑屋瓦上,纽扣大小的蜘蛛们常常在屋瓦与枫杨的枝干间牵丝结网。一棵榆树在最西边,目前尚存的西厢房前,树下即是我家的猪圈,所以每年它飘落下来的榆荚,会被刚由金神庙集上抓回来的猪崽吃掉不少。金龟子们爱会聚在榆树干上吸食树液,它们团团围在一起干饭的样子,有一点像现在谁家里办丧事,亲戚们开着车赶来,将车乱七八糟停在路边的情形。榆树是最新被砍掉的,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冬天,它被风雪压弯,堪堪倒在西厢房的南窗前,我与弟弟就睡在窗后的木床上,尚安然无恙。这些普普通通的树,由盈把到满怀抱,我都摇过、爬过,用小刀刻写过,它们的枝叶、花瓣、果实的形状、气味,树干的褶皱、纹路,一年四季的变化,都深深地印在我的感官里,哪怕是现在闭上眼睛,它们都可以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它们在真实的世界里消失了,但它们的模样却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是我去认识世界草木的“原型”“典型”与“理念”。
补种上新的树木是必要的。虽然可能没有孩子们由城里回来,日居月诸,再陪同它们长大。欧阳修写《李秀才东园亭记》,回忆起他少年时代常去邻居家抚弄的那些树,他成年后再去看,“周寻童子时所见,则树之孽者抱,昔之抱者挤,草之茁者丛,荄之甲者今果矣”,正是十年树木,十年亦树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木也是逝者如斯夫的证据。我尚有数十年的光阴,来见证它们的蔚然成林,万一,沧海同学以后也想学学陶渊明呢?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的一个话题就是,种几棵树?种哪些树?沧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要种一棵梧桐树。热恋中的小伙子,他的女友名字中有一个字发“桐”音。法国梧桐?泡桐?油桐?青桐?这小子可能还不能将“桐”类完全区分清楚,就开始标记他的象征物了。法国梧桐洋气,摇曳多姿,亭亭如盖,是行道树的首选;泡桐中空内直,紫花盈盈,有一点苦寒的气象;油桐杂花生树,桐籽点点,有用的;青桐才算是真正的中国梧桐吧,青枝绿叶,秀气,挺拔,“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我们村曾经有两棵梧桐树,一棵在保军家门前,一棵在队部加工厂的后园,都有合抱粗细,我没有看到凤凰在树上飞来飞去,印象最深的是它们特别难爬,爬上去的难度,仅次于电线杆,所以想攀折下梧桐籽枝特别难!梧桐就梧桐吧,种两棵,只是差一点成为“郑家洛”的沧海同学,你有空得翻翻《书剑恩仇录》,了解一下天山脚下“翠羽黄衫”的那位女少侠。
我还想栽一棵木槿。它会开出单瓣的朴素的红花,虽然是朝开暮合,但陆陆续续地,可以一直由五月劳动节,开放到十月的国庆节。我在武汉的小区就有,沿着进小区的车道,在圍墙边沿一路培植有数十棵,与浓香四溅的桂花树、盛世繁花的木兰比较起来,它显得质朴而保守。由农三村背后的小澴河堤上下来,经过汪家塆、殷家塆,每家门前都有栽有木槿,或者是单株树立,或者是像贾思勰《齐民要术》里说的那样,如小叶黄杨被成排征用,插成篱笆。它跟桃花、梨花、栀子花一样,好像特别适合长在农村,好看,朴素中有一点点华彩,也好吃,摘花片打个汤,和着面粉炸成团,晚饭桌上当一道菜没有问题。宋人喜欢梅花、海棠,唐人喜欢牡丹,木槿是魏晋时人的心头肉。陆云《为顾彦先赠妇往返》(替朋友给朋友的老婆写诗)诗之四:“容色贵及时,朝华忌日晏。”是将女子的容颜比喻成朝开暮合的木槿花(朝华)。陶渊明家门前除了五棵柳树,可能也种了木槿,“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荣木就是木槿,它像日晷一样立在门前,向隐士们提醒着岁月的变迁。鲁迅《朝花夕拾》,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在黄昏拾起木槿花的花瓣”的意思。以上几位,都是有魏晋风度的人啊。
我还想种一棵水杉。其实我更想种松树,松涛好听,冬天狂风如虎,松树聚啸如龙吟,说不定松涛中的木剑客,躺在三楼的竹躺椅上沉思,也会想起他江湖中行侠仗义的青春岁月。但一棵松树的松涛,就像河流中的一朵浪花,毕竟有限,独木难成林,亦难为乐。沧海也不同意,他印象中的松树与柏树,好像都长在烈士陵园,鼻腔碰到松树与甲虫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就想到了清明节。用水杉来替代吧,它们仪仪翠羽,高标磊落,被夏风微微轻吹的时节,温和又有英气。十二月水杉木叶尽脱,落到园地上,细密入微,也会好看。汪曾祺记昆明的植物,说当地人将松针称之为松毛,春节前,爱用松毛铺地。“杉毛”是酒红色,会比翠绿的松毛要软和,也会在春节前后,铺展我们的庭院。水杉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像唐宋制式的宝塔一样,枝柯交错上升,特别适合喜鹊们搭窠。村中许多喜鹊,灰喜鹊,黑白喜鹊,都是将窠稳稳搭在人家水杉四分之三处的树心里,天晴的时候,即可看到它们成双成对,跳跃其上,呀呀鸣叫。与松树相比,水杉还能够长高,我印象中恩施州利川县的那棵水杉王,就长得像天梯与通天塔似的,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而松树长老以后,就扮罗汉装金刚,一味地摆架子凹造型,显露自己的“龙性不可驯”的个性去了。有时候晚上我开车回村,下宝成路,穿过村小学,隔着池塘看见村庄,村庄之上的月亮,晦朔弦望,或圆或缺,金黄色,如钩似饼,就好像是挂在水杉树上。
我还想栽一棵花椒树。花椒夏天开花时,有一点像枳树,皑皑喷雪一般,秋冬结果,由嫩绿转为朱红,又像石楠修成的细密果串。年轻时,我与《今古传奇》杂志旗下的一群武侠作家去陕西韩城开笔会,韩城离黄河风陵渡不远,黄河边是一望无际的葵花田,盛夏的太阳转动着明黄的花盘,葵花田外是一望无际的花椒地,一棵一棵花椒树招展开来,而司马迁的墓园就在大片的花椒树中间,青石历历,令人难以忘怀。按李时珍的说法,花椒可分为秦椒与蜀椒,我们所见,当是秦椒,而今天成都、重庆火锅里沸腾的,当是李时珍更为称许的蜀椒。胡椒、辣椒自西南来,唯有花椒是名门正派,在培养着我楚国的元气,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这个由屈原的楚辞里就可以体会到。我自己学做菜,是越来越简单的路数,原来到处搜求的各种调料都搁置不用,只有花椒一味,难以割舍。花椒之中,成熟的红花椒有劲道,好,但我更喜欢未成熟的青花椒,有一点青气。青花椒中,当然是刚刚由花椒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藤椒”最好,鲜香微麻,能够将舌尖上的味觉细胞堪堪激发出来。葛洪《神仙传》里记“麻姑”,说一个名叫蔡经的俗人见到“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垂至腰。其衣有文章,而非锦绮,光彩耀目,不可名状”的麻姑,手长得好看,瘦白如同鸟爪,“蔡经见之,心中念言,背大痒时,得此爪以爬背,当佳”,这个家伙想占仙女的便宜,后来自然是挨了一顿鞭子。但我觉得青花椒中的“藤椒”,予舌尖的体验,大概就是被麻姑以鸟爪轻轻搔爬的感觉。东坡觉得豆腐好吃,如果去涂河集,买到梅师傅豆腐作坊里的老豆腐,用十数枚刚刚由西园花椒树上摘下来的藤椒粒,以海盐以黄油,在我的“红簋”中滋滋煎出来,估计就是麻姑真来爬背,我们还是要先吃了豆腐再讲。既然藤椒是我学做的简单菜的灵魂,种一棵花椒树,沧海同学自然是点头同意。
再种一棵苦楝树吧。乡村四月行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忙碌之余,会猛然发现,春天经过翕纯皦绎,已经到了盛大的终曲,各种花树开放成交响乐,而这一繁盛的交响乐的主调还是紫色的,泡桐、紫云英、楝花、野豌豆花、婆婆纳,都是,只是楝花紫有一点发干,相对比较低调。而四月交响乐的气味,大概是由野蔷薇的粉腻与金银花的清甜交织在一起的,你由一大棵扑簌簌的苦楝树旁经过,会闻到它微苦的楝花风,算是予甜香的四月的一点反讽。在我们童年所“体验”的五棵树里, 那一棵苦楝排在首位,它有王座一般的杈桠,它有像水牛脖颈的树皮,一小把星星点点的紫花,不久就会酿出簇簇碧绿的楝果。每一个小孩的裤子口袋里面,都塞得鼓鼓囊囊,会有用来玩抓籽的小石头、打弹子的玻璃球、“点窝”的楝果,小石头要用很长时间挑选、磨圆,有时候上课都得偷偷在凳子上磨,玻璃球要破费几分几毛钱向货郎买,只有楝果,清风明月不花半文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张爱玲们的“三恨”是“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要是由我们在农村来票选人生三恨,茅厕里蚊子多?稻田里蚂蟥多?野豌豆的豆荚易老?金神庙的皮影戏未完?楝果不能吃这一条,一定是可以入选的。奇怪的是,楝果虽然不能给小孩吃,但很合麻雀、斑鸠与喜鹊们的口味。冬天的时候,它们在楝树的枝干上,红红朝晖与淡淡清霜里,能够上下跳跃啄食一个早晨,在它们的心目中,楝果说不定也是“麻姑爪”“西施舌”。由鸟雀的尖嘴里漏下来的楝果,落到我们的园地里,落到红砖的缝隙里,来年春天就会发芽。我两三岁,刚刚会走路,就特别喜欢趴在草丛里找寻楝树苗,它们刚刚躬身出土的时候,像一个微胖的小问号,问号的背是嫩红色的,问号前面的弧弯上顶着的“荄之甲者”,嫩红中透出绿意。我将这些小问号由落叶腐土里拔出来,献宝一样去递给长我两岁的姐姐。汪曾祺说童年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我的记忆里,是楝树苗的味道!
还有新泉镇的那棵胡桃树,它被我们由南瓜藤与商陆棵间抢救出来,已被缠得奄奄一息,前偃后仰,不复是之前刚栽下時条条索索的样子。扯尽缠绕,剪去枯枝,我有信心等到它结出核桃来的那一天。我想起童年里,我吃斋的外婆春上到我们家来住,有一天晚上,她掏出一颗核桃给我看,油灯下,我在她的指导下将核桃敲开,吃到里面的果肉,我是第一次看到核桃,吃到核桃,觉得像美味的鬼肉,心里有莫名的震动与惊奇。我第一次看到胡桃树,是参加中国作协的某一次活动,在他们北戴河的休养所,小院里有一棵合抱粗的胡桃树,浓阴匝地,树枝下摆放着石桌石凳,作家们在树叶间谈玄论道,果然是郁郁乎文哉。我觉得,我的这一棵胡桃树,说不定也可以长成那个样子。某一天,我也能摘到自家的核桃,供奉给黄泉下的外婆,她老人家去世已经有二十年了。
所以我们讨论的结果,是种六棵树,青桐两棵,水杉、苦楝、花椒、木槿各一棵,再加上抢救回来的胡桃树,一共会有七棵树,重新焕发成新的树林,去召唤清风、甲虫与鸟儿。集齐这七颗“龙珠”也并不难,在沧海同学的建议下,我没有去花鸟市场或者东市西市的苗圃,而是去京东与淘宝上找网店,果然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几个网店都在江苏宿迁(就是项羽的老家)。卖花椒树、水杉、木槿的网店名叫“黛陌”,花椒树八年苗,八十二元一棵;水杉地径(我估计是接近地面的主干的直径)四公分,一百元零七角一棵;木槿是重瓣的,开红花,地径五公分,据称当年可以开满花,一百五十二元一棵。楝树苗来自 “花溅泪”,七年苗,地径六公分,八十八元两角一棵。青桐来自“惜忧记”,店家的描述是“青桐树苗、梧桐树、中国梧桐、大叶梧桐树苗、桐麻小苗、青皮梧桐树”,地径三公分,两棵,每棵三十一元。
几天后,按照网购数字化的流程,六棵树苗陆续来到我们小区的“兔喜”快递点,包装得严严实实,好像在风雪夜里掖紧棉衣棉帽出门的旅人,根茎上尚包裹着楚霸王故里的泥土。春节后,元宵节前的一天,我将它们放置在后备箱里,开车回到老家,掀开数块红砖,将水杉、花椒、木槿、青桐、苦楝一一栽进了西园,倒春寒的天气,纷纷细雨。植树我会,就是插秧、种棉花、种红薯土豆南瓜的遗意,先贤柳宗元写《种树郭橐驼传》,转述郭橐驼的种树术,“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数语中的,尽善尽美矣,并不需要“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苦情。七棵树苗,童童濯濯,立在濛濛时雨里,摆得像北斗七星阵似的,能不能活下去?三分靠打拼,七分天注定。我忽然想到,也许应该给它们的庭院取一个名字,西园?“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会被沧海同学批评“酸腐文人气”的,而且我们是种树,不再是种草了。西原吧,按当下乡村存续的“进度条”,这些围墙、房屋终将倒塌、倾圮,人们去往城镇,这几棵树也许会留下来,站立在未来我们村空荡荡的地基上。“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是何等不适的“主体”,机器人?赛博人?什么样的车?宇宙中的飞船?未来不可预测。我爱读陈渠珍《艽野尘梦》,也算是以“西原”纪念他与妻子在穷裔边鄙中的那段旅程吧。
元宵节后,气候转暖,天晴了好多天,转眼即是二月花朝,人人都是看花人,全网都是出门看花的消息与视频。前几天我在大别山中开车闲逛,野樱花、玉兰花(金寨县那边称之为望春花)、桃花、杏花、油菜花处处开放,我想起来老家园地中的七棵树苗,由金寨而新县,由新县而大悟,余晖晚霞里,沿着澴河边的107国道回到我们镇,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停车甫毕,我走进西原,揿亮手机上的“手电筒”,去照在熹微的星月光芒中的胡桃树、青桐、苦楝树、花椒树、木槿与水杉,它们各各树皮青碧、汁液饱满、节目森然、新芽暴起,都在“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向着异乡的春天攒劲成立。沧海同学的生日也在三月,半夜里出生,当年我看到他皱皱褶褶的样子,想起陶渊明“厉夜生子,遽而求火”的诗句。这天晚上,我举着手机给它们浇了一点水,听着它们滔滔汩汩喝水的声响,又在星光下想起了这句诗,我予这七棵树苗的心愿,大概也是如此:“日居月诸,渐免子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责任编辑 曾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