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咖啡馆
2023-07-28江隐龙
江隐龙
一
几经周折,骆识终于进入了市石材研究所工作。
骆识学的是地质工程专业,刚从大学毕业时和很多同学一样考公务员。骆识选择的是住建部门,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二的成绩入围,后来因为某个意外没有通过单位的外调。面试的领导对骆识印象不错,觉得惋惜,于是将他推荐给了下属事业单位,这就是市石材研究所。
“研究所平时接受我们的委托办事,你以后也相当于我们的半个同事了,虽然没有编制,但待遇不算差,现在就业形势不好,你可要珍惜机会,好好干啊。当然,以后有了更好的去处,不用有压力,只管去。”领导拍拍他的肩膀。那些年市场环境不上不下,毕业生就业情况处于工作不怎么好找但降低要求终究能找到的状态。领导正缺一个理论功底扎实、能讲课,心机城府又不深的下属,出于这种考量,再加上一定量的善意,领导留住了这个年轻人,同时想看看年轻人是不是如他所想的踏实。
“您放心,我会好好干。石材研究所很适合我的特长和性格。”骆识表示感谢。
“态度真诚,说话直接,缺乏长袖善舞的潜力和向上的野心,不容易走上管理岗,应该能多干几年。”领导点点头,心里给出了简明扼要的结论。脸上和蔼的笑容未曾中断。
骆识就这样来到市石材研究所,取得了一个名叫“干事”的职位,主要负责项目招标、后期跟进以及一些平台的运维,时不时依据主管部门的要求开开讲座。研究所缺乏交际刚需,没有为下属设计花里胡哨的职位名称,除了几个负责人和研究员之外,包括干事在内的大多数员工都没有名片。没有人叫他“骆干事”,上司叫他“小骆”,同事和合作方一般叫他“骆老师”,仅依靠称呼听不出来身份的职业。这一点让骆识感到安全。
但这种安全感转瞬即逝。骆识原以为,像事业单位这种缺乏竞争刚需的单位,同事会比较容易相处,但其实阻碍人际关系顺利建立的流言,早在骆识上岗时就传播起来了。更精确一些,是在骆识报到的第一天,地点是在人事处。人事处的经办一边给骆识整理入职材料,一边热情地说:“一般要等外调完毕之后才安排工位,不过领导介绍过来嘛,早点就位早點开展工作。我姓黄,叫我老黄就行。你的饭卡还没办好,中午刷我的卡吧,吃完饭正好出去走走,我也跟你介绍下我们研究所的职能划分。”老黄说完,向骆识伸出手。
骆识也伸出手,寒暄的同时仔细看了看对方。老黄的年纪可能比他大十岁到二十岁,不容易分辨。一身灰色的休闲西装,偏胖,发际线有些高但还没有到秃顶的程度,显示出一种在一个岗位耕耘了半辈子,熟悉职场各种规则却又没有出彩成绩的那种平庸的亲和力。他身后的工位上重重叠叠摞了几堆A4纸叠成的文件,墙上挂着几块软木板,色彩不一的软木钉将联络表、考勤模板等固定住,纸张明显泛黄,大约暗示着研究所缺乏人员流通,管理也相对松散。“好啊,求之不得。我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要您多多指点。”骆识努力表现出积极的姿态。
午饭后,老黄带着骆识走出研究所,拐了一个弯,便到了江边的跑道上。跑道是价格低廉的透气型塑胶跑道,很有些年头,在风吹雨淋下呈现出暗红色。跑道一边是宽阔的江面,另一边是低矮灌木组成的绿化带,再后面是一些规划不甚用心的小树林,里面点缀些粗糙的亭台和走廊。时不时有一条小径通向不同的街道。谈不上风景有多好,但作为工作日一处能够在午餐后散步聊天的固定场所则非常合格。
共进午餐后,老黄和骆识已经顺利渡过了寒暄阶段,为之后的同事关系奠定了基础。两人在破败的跑道上,迎着江边吹拂而来的暖风,肩并肩慢慢地踱着步子,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过了几分钟,老黄前前后后看看,确定几十米的距离内都没有同事,带着谨慎加上一些不在意的语气说:“小骆,听所里传,你背后还挺有故事的呢。”
“什么故事?”骆识问。
“听说,你是因为外调没通过,才来我们研究所的。领导为此特意打了招呼。是不是打算在这过渡一下?”老黄说到这顿了一下,“咱们所呢,待遇一般,活不多。养老是刚刚好,作为过渡的地方嘛,也不算差。”
这一句刺探让骆识有些不安,他缺乏应对这种交际任务的经验与能力,眉头深锁起来。
“小地方嘛,就是喜欢讲讲这些八卦,你也别放在心上。”老黄看到骆识的反应,大致掂量出年轻人的阅历、眼识,以及自己在交往中可以扮演的角色。他哈哈一笑,马上转了话题,“你看这条跑道,再往前走个几公里,就是旧湾。不过你放心,这里治安好得很。听说之前招人,还有小姑娘听说这离旧湾近,不愿意过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旧湾,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三不管’地带吗?”骆识问。
“对。你们在学校也听过吧?”
“听过一些,不多。”
“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小骆。”得到一个彰显阅历的机会,老黄安稳地开启了话匣,“旧湾啊,一直是我们市最混乱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片老掉牙的居民区,你日后去看一看便知道,那里都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然后呢,又偏偏位于三个区交界处,不方便统筹规划。街区脏乱,不安定分子多,经常惹是生非,因此房租也便宜,外来务工人员没钱,愿意住在这里。这样一来,治安就更得不到保障,结果哪个区都不愿意管,就成了‘三不管’地带。有点像巴黎的那个什么区来着?”
“十九区。”骆识提醒。
“对,对,十九区。总之就是非常乱。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本地父母常常拿‘再淘气就把你丢到旧湾去’啦、‘考不上好大学就去旧湾扫大街去’啦,诸如此类的话吓唬小孩。其实旧湾出名归出名,真正去过的本地人怕也不多,以讹传讹罢了。”
“旧湾真有那么乱?”
“谁知道呢。”老黄毫不在意地说,“我也没去过。也不是说那里有铜墙铁壁进不去,路都是通的,离所里就几公里,只是没必要。本地人对旧湾提不起兴致,那里都是外地人——哦,小骆你别介意,没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怎么,你想去转转?”
“去那里转转比跟你聊天有趣得多。”骆识心里想着,嘴里答道,“挺好奇的。说不定哪天就想去转转。”
或许是骆识的内心活动引发了微表情的变化并被老黄察觉,又或许是骆识对旧湾的兴趣加固了老黄对外地人的偏见,老黄眼中流露出一丝倦怠,“今天也走了不少路喽,久行伤筋啊,小骆。咱们往回吧——从这边走吧,带你看看街景,这条路上有几家店,味道还不错,朋友来了可以招待。”老黄向右转身,旁边是一条通向街区的小径。
一顿饭加上一次午间散步,让骆识知道自己和老黄不是一路人。老黄也保持着同样的默契,第二天没有约他,而是将办好的饭卡交到他手中。骆识想请老黄吃饭还个人情,老黄客套地说中午有点事,以后机会多得是。之后的半个月,骆识开始和不同的同事吃午餐,然后结伴到单位附近的跑道上散步。虽然研究所绝大多数员工都会在午餐后去跑道散步,但出于某种默契,散步时大家都极为自然地保持着百米以上的距离以及相似的速度,感到疲惫了,就从最近的小径离开,如同汽车驶离高速公路。汽车绝不在高速公路上掉头,这里的同事也不会在跑道上折返。大家点对点分享着秘密,同时对他人的秘密保持尊重。
在这个结伴而行的过程中,没有人再像老黄一样当面跟他提起外调和领导打招呼的事。
没过多久,骆识就在心中构建了研究所同事们所处氛围的模型:不够深的人际,不算多的阅历,不很强的竞争,以及不太大的舞台,让身处其中的成员沾上的所有琐事都变成八卦。这些八卦会越传越复杂,而且说不准向好还是不好的方向发展。
最初,他试图通过加班抵消午间的侵蚀。但没过多久,项目推进得井井有条,领导安排的讲座也都准备充分,工作结束得太快会导致临下班出现一两个小时的空白,让自己变得扎眼。后来,他尝试午餐后一个人在跑道上散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众多结伴而行的“同事”中成为了异类。跑道上有种类似于规则的力量,让他不得不夹在两对平行的同事的中点,同时保持相似的速度,以免影响了所有人的节奏。这一切都让骆识觉得非常不自在。
变化不久出现。一次讲座后,一个石材杂志的编辑对骆识的专业表达了肯定,并順势向他发起系列约稿。
“您的专业功底很强,我们杂志特别需要您这样的作者。我们杂志虽然不是期刊,但在业界颇有流传度,当我们的专栏作者,一定会对您未来的职业规划大有裨益。另外,稿费在业内也属于第一梯队。”杂志编辑的态度诚恳。
骆识对写作本身缺乏兴趣,职业规划也并不明朗,但考虑到终于有了合理使用中午时间的事可以做,就爽快答应了。然而,去哪里写又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骆识不希望私人生活和同事有一丝一毫的牵涉。很快,骆识就做出了决定:去旧湾。具体而言,上午下班后背上笔记本电脑,骑一辆共享单车,到旧湾随便找一家咖啡馆,不需要环境多好,安静就行。点一杯咖啡,一份简餐,写一个小时,回研究所继续上班。
老黄说得没错,本地人对旧湾不感兴趣,而研究所里几乎都是本地人。同事们会对一个经常去旧湾的外地人表现出一致的鄙夷,而这种鄙夷会冲淡大家对他隐私的刺探,也就保证了骆识的安全感。唯一让骆识略有些担心的是,旧湾究竟怎么样?它像老黄说的那么乱吗?那么乱的地方会有一家体面的咖啡馆吗?
二
骆识有一辆接近专业的公路自行车,碳纤维材质,花了他三年的奖学金和假期打工赚来的薪水。考虑到旧湾的名声,为免于应对丢车的风险,他在研究所外找了一辆共享单车,悠哉游哉地骑向旧湾。
距离不远,路线也不复杂,研究所南边第一个路口,一路向东直行即可,不必转弯。一开始,路边的风景与其他街区毫无二致,直到穿过一段地下通道,微小但切实的变化显现出来。
路面的沥青因为年久失修,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开裂状况。路缘石是老式的普通混凝土,与此相伴的是路肩内侧隐约可见的深色路面,骆识能想象到,在下雨天这些深色路面会变成一滩滩积水,刺激着行人的情绪——在其他街区,路缘石几年前就换成了多孔混凝土。临街的建筑与其说是陈旧,倒不如说是集体被上一个时代的审美所统治,广告牌、宣传标志、霓虹灯的款式、商号起名的习惯莫不如此。而在十字路口四周的步行道上,出现了绝迹已久的烟火气:卖棉花糖的、爆米花的、糖葫芦的、炒粉炒面炒年糕的……小商贩各自操办着自己手头的营生,有些热络地吆喝着富有韵律的广告词,有些则闲散地玩着手机。
骆识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两侧的风景,如同欣赏一部怀旧电影。他随意地转着弯,有时甚至会刻意闯一下红灯——路上车辆稀少,也没有交警维持秩序,看来就连居民的交通意识都停留在几十年前规则没有普遍确立的时代。就在他开始怀疑这样老旧的街区会不会有咖啡馆时,一间门店不大不小的咖啡馆在一家便利店、一家书店中间挤出一个身影。
相较于周边的商铺,咖啡馆的设计明显更具文艺气息。木制店门,旁边的窗户敲打成吧台,临街的一面放置了四张吧椅,吧椅旁边是半人高的立式移动黑板广告牌,上面用粉红色和白色的粉笔分别标好咖啡种类和对应的价格:“美式,15元。咖啡拿铁,20元。卡布奇诺,20元……”粉笔字端正,棱角分明,比骆识读书时遇到的大多数老师写得漂亮。
店招大约是胡桃木质地,没有直接钉在墙面上,而是由一条有分量的铁杆从内部贯穿,并与墙面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仿佛随时翻过来就能变身为另一家店。店名的字体比行书凌乱又比草书规整,皆是黑色,没有从胡桃木色的底纹中被凸显出来,但也不难分辨。“夜色咖啡馆”,骆识无意识地读出声音。
就是这里吧。骆识将共享单车锁住,推门而入。店门旁的铁风铃感受到振动,发出一串朴素而清脆的撞击声,大约相当于“欢迎光临”。
咖啡馆内部比店面所暗示的面积要大,且幽深曲折。店内灯光昏暗,单人座、两人座、四人座,火车厢式、圆桌式、沙发式的座位略有些凌乱地分部在四周,各自靠着一面墙、一根立柱,或是一盆大型盆栽,形成面积不等的隐秘空间。盆栽种类多样:鹤望兰、发财树、龟背竹、散尾葵、琴叶榕,都是有明显主干和分枝的老桩,一株株长势旺盛,暗示着咖啡馆的存在已经有些年头。一直向前走,是咖啡师的操作台。操作台与店招一样为胡桃木色,台面上被两排玻璃制的细长咖啡豆罐分隔开来。左侧有一台看上去厚重的双头意式咖啡机、两台豆仓未全满的磨豆机和几个颜色各异的拉花缸;右侧依次摆着虹吸壶、法压壶、手冲器具,还有一些骆识叫不上名字的滴滤设备。操作台向里是顶天的立柜,虽然处于营业期间,但柜门却有些怪异地通通紧闭着。
咖啡师正在操作台后称量着咖啡豆,似乎在测算某种比例,表情严肃得不像在做生意,而更像是在做实验。与严肃的表情相对,咖啡师的穿着与其说是随意,不如说是邋遢:牛仔围裙松松垮垮,上面还沾着肉眼可见的咖啡色污渍;围裙前面有个口袋,毛刷、量勺之类的器具从中探出来,似乎也都长久未曾清理,骆识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毛刷上沾着些咖啡粉。看到有客人来,咖啡师也并没有展现出很职业的微笑,反而从眼角中流出一丝轻微的讶异。是没想到会有客人来吧?这里的生意——至少是午间的生意,有些惨淡。骆识已经有些后悔没经过深思熟虑就走进了这家咖啡馆,正踌躇间,咖啡师打破了沉默:“您好。空位子随便坐。想来点什么?”
“空位子?”骆识心里嘲讽了一句。店里完全没有其他客人,这意味着整个咖啡馆全部都是空位子,有什么必要强调“空位子”三个字呢?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表达出来。他抬头看了看操作台背后墙上的菜单,只有饮品和甜点,“一杯美式。可有简餐?不要甜点,要点咸口,米饭、面条什么的都行。”
“简餐?没有。”咖啡师回得极为干脆。
骆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被动的沉默。他现在已经不是有些后悔踏入了这家店,而是非常后悔。
咖啡师也陷入了同样的沉默,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又问道,“不太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倒是有,要不要?”
“来一份。”听到这句话,骆识忙不迭地回应,仿佛生怕下一秒咖啡师就会转变念头收回那份西班牙海鲜饭一样。他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终于不需要自己挽救这尴尬的冷场了。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咖啡师种种破格之举,于是又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有多不正宗?”
“有多不正宗?这个嘛……该有的主料辅料都有,不该有的可能也有。西班牙人看了可能不认识的西班牙海鲜饭。哈哈哈哈……”说到这,咖啡师自顾自地笑出了声,看到骆识并没有附和的意愿,才继续问,“要不要?不要也没别的能吃了。”
“就要这个。”骆识坚决终止了关于西班牙海鲜饭的交流。他转过身望了望四周,又问,“想找个适合写作的座位。可有推荐?”
“适合写作?”
短短两分钟被反问了三次,这让骆识有些招架不住,仿佛自己来到了一个没有资格逗留的地方。他向咖啡师摆摆手,自行走到了咖啡馆里仅有的一张靠窗的座位。窗户西向,将百叶窗收起也不会被阳光直射;不临街因此也不担心被喧闹声打扰,的确挺适合。桌子下还有电源,避免了老式笔记本电脑的用电焦虑。骆识满意地将背包里的笔记本电脑取出,铺开,新建文档,开始思考约稿的切入点。
一个字还没有打出,咖啡师单手拿着托盘的边缘,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面前。托盘里装着美式咖啡以及所谓“不太正宗”的西班牙海鲜饭。骆识将电脑移开,空出半张桌面,咖啡师将托盘“咚”的一声放下。
“请慢用。”咖啡师挤出一道不修边幅的微笑后便离开。这道微笑仿佛一条因为用力过猛而错位的拉链,倒是和咖啡师邋遢的围裙相得益彰。
咖啡师没有给骆识留下好印象,但眼前的西班牙海鲜饭确实称得上气势雄浑。鱿鱼、黑虎虾、青口贝等海鲜一样不少,此外番茄、洋葱、青豆、去骨鸡腿也安排得满满登登,此外还摆了一瓣黄柠檬。怎么看都感觉不到不正宗的架势。骆识拿起餐勺,满怀期待地舀了一大口,米饭混合着丰富的食材在口腔里翻騰。
味道鲜美,但骆识也立刻明确所谓的“不正宗”在哪里了。是生蒜。西班牙海鲜饭里也会加蒜,但量不多而且要炒一炒,但这一碗西班牙海鲜饭的蒜既有些生,数量也超过平均值。不过,这正合骆识的胃口——他本来就不太吃得惯西餐,但这份西班牙海鲜饭因为生蒜的加入,直接被归化为家常炒饭。借助构思约稿的惯性,骆识投入了状态,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思考着要如何形容这份西班牙海鲜饭。
饭很快见底,正当骆识准备喝美式咖啡时,咖啡师走了过来。
“味道怎么样?”咖啡师问。
“出乎意料。好吃到我从吃第一口时就开始思考该如何形容它的好了。”骆识直言。
“那你想好了吗?”咖啡师继续问。
“在西班牙海鲜饭将出锅的时候加入少量生蒜是神来之笔。”骆识先做出结论,然后开始阐述理由,“那时的米饭力道已经柔和,无力归化新加入的食材,生蒜则显得侵略性极强,足可以小搏大。如同一幅水墨山水画里突然加入了编钟清脆明快的乐音,原本互不兼容的美感因为碰撞反而对冲出了别致的艺术感。”
说到这,骆识又觉得修辞得有些过头。他问咖啡师:“这个比喻是不是有些太用力了?”
“是。”咖啡师直截了当道。不过还没等骆识感到尴尬,咖啡师就伸出了手,“不过反正是在夸我,用不用力的还有什么要紧。海默,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幸会。”
“骆识,幸会。”骆识站起来握住海默的手,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最终决定直抒胸臆,“老实说我一开始很后悔踏入这家店,但吃完这碗海鲜饭,我觉得自己会成为你的常客。”
“那好极了,你会成为我第一个常客。”海默说了一句骆识无法分辨真假的话,“不过下次来未必有海鲜饭。店里本也没准备简餐,我做啥你吃啥吧,收你成本价。”
骆识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错愕,海默则指了指依然占据一半桌面的笔记本电脑问:“你是作家?”
“不瞒你说,这是我接到的第一篇约稿。饭都吃完了也没想好怎么动笔。”骆识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海默,文档的光标停留在第一行起始点,空无一字,“电脑都快没电了,我插上电。”
“别,那个电源坏了。你如果以后还来,我下午就找人修。”看到骆识准备从包里拿电源线,海默赶紧阻止。骆识看着眼前这个表情认真的咖啡师,一股喜感涌上心头,放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骆识一边笑一边摆手,“你修吧,我以后会经常光顾。”
那天下午海默立刻修好了电源,而骆识也的确成了夜色咖啡馆的常客。咖啡馆午间的生意惨淡。与其说是惨淡,不如干脆说是没有——骆识平均半个月完成一篇约稿,直到他写完第五篇,都没能遇到一个客人,正如海默所言,他是咖啡馆的第一个常客。这样更好。他在夜色咖啡馆独自霸占着常客的地位,雷打不动地喝美式咖啡,吃不正宗的各种食物。他不再需要选择午餐的种类,海默做什么就会给他准备一份,这让骆识有去朋友家聚餐而非停驻在外的亲切感。两人渐渐成为朋友,或者说,相较于研究所疏离的人际关系,海默看起来更像是朋友。
双方足够熟悉时,骆识表达起对咖啡馆惨淡生意的困惑。
“这家咖啡馆能赚到钱吗?我从来没看到过有别的客人来。”骆识前一天刚刚交完稿,今天虽然出于习惯带着笔记本电脑来,但并不打算写东西。他已经习惯中午来咖啡馆坐坐,和海默聊天。
“赚钱?不可能的。纯粹是业余爱好。你注意到我的招牌有正反两面了吗?”海默用手指向操作台的方向划了一道,“做咖啡的器械就这么多。这家店晚上是酒吧,生意特别好,足够撑得起来,所以白天不开工也无所谓。说实话,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着实有些惊讶。哪个怪——哈哈,会在大中午来旧湾的咖啡馆写东西?当然,作家十有八九都有怪癖。结果你居然是研究石材的。”
“正经职业。”骆识笑着接道。
“正经职业。”海默跟着说,但态度比骆识认真。
“其实我本身要找的工作更正经,当时刚刚毕业,找不到方向,和同学们一道考了公务员。笔试面试成绩都不错,结果没通过外调。你知道外调吗?就是……”
“知道,政审的一环嘛,正经部门都有这类规矩。”
海默了解这方面的知识让骆识有些意外,不过他没多问,继续说下去:“对。总之因为一点意外没通过外调,于是调剂到石材研究所去了。”
“意外?”
“纹身。”这原本算不上什么秘密,研究所的氛围让它成了秘密。骆识并不拒绝和同事聊这个话题,他所拒绝的是和同事聊所有私人话题。既然海默是个可以分享隐私的朋友,说出来便无妨。
“理解了。”海默回答得干脆。
“理解了?”骆识愈加吃惊,他以为海默这样的“江湖人士”,对公务员招录这样的事不会太上心。海默看出了他的疑惑,爽快地把衬衫左边袖子卷起来,给他看上臂内侧的几个小字。
“精忠报国。”骆识情不自禁念出声。
“我之前报考过缉毒警察,因为这个刺青,泡了汤。小时迷恋岳飞,父母没文化,没人告诉我后果。”海默把袖子放下,“想笑就笑吧,早不介意了,我如今是咖啡师——你纹的是什么?”
骆识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仿佛要将两人相识以来积累的所有笑点一口气释放完毕。良久,他将右衣袖卷起靠肩的位置,右臂内侧出来一行海默不认识的字母:“Valar Morghulis, valar dohaeris.”
“看不懂。这也不是英语啊。”海默先侧过头看了一会儿,确定不认识之后又摇了摇头。
“高等瓦雷利亚语。一部小说里杜撰的语言。”骆识继续笑起来。就在同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老黄说的那句话:“本地人对旧湾提不起兴致,那里都是外地人。”骆识觉得有一些不同于地域偏见的、更深的规律或是力量隐含在其中。正是这种规律或力量,促使他和海默在少年时代各自纹身,促使海默来到旧湾开了一家咖啡馆,促使骆识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推开咖啡馆的门,并最终促使两个人通过一盘西班牙海鲜饭开启话题,经历长长短短的对话,成为朋友。
三
骆识与海默的关系,和他与研究所同事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此消彼长的微妙对抗。不出骆识所料,虽然的确有同事很偶然、很偶然地在那本每半个月寄来若干份的杂志用余光扫到过骆识的名字,但完全没有将印刷出来的骆识和现实生活中的骆识联系起来。写作这件事在研究所无法成为构成八卦的零件——它太与世无争,牵连不到更为暧昧的情节,因而无人在意。同事们在私下议论得更多的,是所里那个新来的年轻人几乎每天中午都骑着单车去旧湾,通过这一现象大致能得出个结论:骆识多多少少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秘密会是什么呢?因为是秘密,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当面提问。秘密对应的获取方式是刺探。在一次例行送工资条的下午,老黄来到骆识的工位。办公室恰好没有旁人,老黄递完工资条,压低了声音,饶有兴致地问:“去转了吧?旧湾怎么样?”
“没怎么转,倒是看到一家不错的咖啡馆,中午习惯喝杯咖啡,小憩一會儿,挺好。”骆识分享了一点点故事,觉得这些故事传到同事耳朵里也无伤大雅。
“也别大沉迷啦,没事多和同事们交流下,太不合群容易吃亏。小地方,都喜欢抱团取暖,也不是大家都爱抱团,有时候也是为了自保。”老黄拍拍骆识的肩膀,“我看你人挺好,别人我可不好为这种人师啊。”
“明白。”骆识回应了一个有诚意的微笑。他还想再说两句,但完全找不到应景而体面的话,同时又觉得疲惫,于是放任怀着好意的老黄离开办公室。
老黄这一番话,或许是出于对他午间经历的好奇,或者是为了提醒他同事背后已经对他开展了普遍的议论,理性来说,应该两者都有吧。有刺探,很克制;有善意,但不多。对于这两者可能引发的后果,骆识都没有兴趣。工作接近一年,骆识发现“同事”这个概念很难溶解在“朋友”中。一百个同事拥有一百张同样的脸,而每个朋友的面孔则各有不同。
这种厌倦让骆识在情感上对夜色咖啡馆多了一份依赖。自从知道彼此有纹身后,骆识和海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虽然出于交稿的压力,两人事实上也没有太高频率的交谈。
“我看你每次写稿子好像都很痛苦啊。”一天中午,海默把美式咖啡和一盘配料复杂的炒面放到骆识面前,面对这个眉头深锁的年轻人说道。
“不是好像,是真的痛苦。直到今天我依然停留在缺乏灵感的阶段。也许和我一天到晚和石材打交道有关。”
“这有什么关系?”
“思维上的关系。作家创作需要灵感不是吗?但于我而言,创作需要的是实打实的原料。就跟打造石材一样,需要等量甚至过量的岩石当原材料。我每写一篇约稿,两周工作日的中午就要泡汤。就这还往往来不及。”骆识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跟我们做生意一样嘛。等价交换。”
“就是等价交换。从这个角度来看,编辑买的不是我的文采,而是我的时间。”
两人陷入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海默端走了桌上的美式咖啡:“今天我请你开开眼,喝杯好咖啡。灵感这东西说不定会有。”
“你别浪费豆子了,我喝咖啡都是一样的苦味,咖啡哪有好喝的!”
“你知道什么。而且,你居然在一个咖啡师面前说世界上没有好喝的咖啡?那不跟别人在你面前说世界上没有好用的石材一个样?”
“哈哈哈哈……是我失言。不过你真的别浪费咖啡豆。这杯美式咖啡——说实话,我没喝出来和速溶咖啡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法国人管美式咖啡叫什么吗?”
“嗯?”骆识问。
“Jus de Chaussette,法国佬的发音我也念不清楚,总之就是‘袜子汁’的意思。美式咖啡说穿了就是意式浓缩兑水,你要说你喜欢喝,那才是浪费了我的豆子。今天咱们喝手冲。”
不到一分钟,海默便在操作台摆开了阵势。他取下来一套滤杯架在分享壶上,而后将“V”型滤纸放在滤杯上,沿着滤杯壁缓缓注入少量热水。滤纸被浸湿后和滤杯紧紧贴在一起,流下的热水则滴入下面的分享壶,继续传导着温度。海默转身从隐藏在操作台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包咖啡豆,指着包装上的几个小孔说:“看到了吗?这玩意儿是单向排气阀。烘好的咖啡豆要放到这种袋子里,一边让它排二氧化碳,一边又要防止氧气钻进去。”
“为什么不用台子上那些咖啡豆?”骆识问。
“那些罐子里的豆子是用来装饰的,不是用来喝的。这咖啡豆啊,要是不好好养,放几天口感就垮了。”解释完,海默用一个木质的量勺将豆子逐次倒在秤上,前后三次,15g,而后均匀地撒在已经和滤杯完全贴合的滤纸中。再之后,海默取来一个手冲壶,缓慢而稳健地将热水冲入咖啡粉。壶嘴极细,水流温柔地靠在咖啡粉上转着硬币大小的同心圆,一圈一圈,如同绣花一般。咖啡粉先是膨胀出夸张的蘑菇云,而后渐渐消退;途经咖啡粉的热水渐渐落在下面的分享壶上,积累成颜色越来越深的溶液。大约一分半钟,海默截断了水流,将分享壶里的咖啡移开,分别倒入两个咖啡杯中,并将其中一杯推到骆识面前,“手冲的原理其实很简单。水作为溶液经过咖啡粉,会带走咖啡粉里一部分可被溶解的物质,将这些物质收集起来,就是手冲。手冲咖啡,其实是咖啡萃取液。”
骆识先谨慎地闻了闻味道,在确认没有任何收获后,小心地嘬了一口。
“呀,酸。”骆识反应强烈。
海默也没有回话。
“还是酸,不过说来也很奇怪,仿佛有点水果味。”当咖啡流经喉咙时,骆识仿佛抓住了其它不应该出现的味道,颇有些诧异。
“再加把劲,什么果味?”海默追问。
“柠檬?柚子?总之就是柑橘属的那些水果。这有点奇妙啊,咖啡居然不是苦而是酸的,而且这酸还是果酸?”
“不不不,一点也不奇妙,完全是情理之中。”海默露出得意的微笑,“这豆子是水洗的耶加雪菲,科契尔的庄园豆。要做风味描述的话,是柠檬、柑橘和茉莉花。你没有接受过感官校正就能品味出个大概,说明有喝咖啡的天赋。”
“什么是感官校正?”
“咖啡产业刚刚成熟的时候,一群享有话语权的咖啡师聚到一起,将咖啡的味道划分出了几十种上百种,明确每一种味道对应的是什么解释。感官校正呢,就是这帮咖啡师让别人也认可他们作出的解释,并用相同的理论去解释世界上所有的咖啡豆。比如我们喝的这款吧,并不是我认为它的三种味道像柠檬、柑橘和茉莉花,而是它对应的三种风味符合那帮人对柠檬、柑橘和茉莉花风味的定义。总之,经过训练,能够分辨出不同的风味,同时又接受既有风味解释的过程,就叫做感官校正吧。”
“万一咖啡师认知没那么准呢?”骆识问。
“那有什么关系。数学家们定义1是1、2是2时不也一样,只要我们说1时能知道它代表的是单独的东西,说2时能知道它代表的是成对的东西就可以。”
“还是不太一样。1和2是完全的定义,用one、two,或者いち、に没有本质差别。但风味不一样。有可能它对应的是柚子,而那时的咖啡师失误了,将其定义为橘子?”说到这,骆识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好像太较真了。”
没想到,海默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带着一种非常严肃又有些消沉的态度:“改变不了的规则,对与错又有什么意義呢?反正接受不接受,都会被规则支配吧。”
骆识知道海默想到了什么。海默也意识到骆识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两人一同沉默。有那么一会儿,骆识打破了沉默:“我好像有些所谓的灵感了。我去写东西。”
海默没有回应。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骆识走到窗边的桌子,打开笔记本电脑,双手富有节奏地敲起键盘,仿佛带着某个无法分享的秘密。
骆识没有感受到那个秘密。那一天,骆识的写作突然变得轻松。其实也不是轻松,准确地形容应该是,痛苦依然存在,投入的时间与产出的文字之间比例似乎没有改变,但约稿完成的速度却切切实实地加快了。往常一个中午最多写几百字,而且可能要反复修改;那天则写了近两千字。第二天,骆识又点了一杯手冲,当天的状态依然饱满。如果能持续保持这样的势头,一周完成一篇不在话下:三个中午查资料,两个中午完成正文,做一周,休一周,节奏会非常舒服。
海默再次表态:“好的咖啡能带给人灵感吧。”
骆识回应:“我工资不高,天天喝手冲可喝不起。”
“你以后需要写稿子的时候喝就好。”
“我以为你会说只收我美式的钱。”
“那可不行,我是个生意人。”海默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
骆识看着眼前这个生意人,仿佛在看一块被初夏暖风吹指的花岗岩石阶,坚硬而温暖。
巧合也罢,魔法也罢,海默的手冲咖啡的确有种神奇的力量。骆识每次喝完都感到下笔如有神助,似乎写了很久,但看看表,离下午上班却还有不短的时间。骆识原本觉得自己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全靠辛勤地耕耘才能有一点点收成,而海默的手冲咖啡如同上好的肥料,让庄稼的生长变得迅速。
无论是否需要写约稿,只要有时间,骆识都会去夜色咖啡馆坐坐。偶尔为公务所困,通常也不会连续好几天中断。但研究所的确有忙起来的时候。有一阵子,骆识突然同时接了三个项目,一边同时应付着三个委托方;而另一边,讲座也恰好集中起来,听众在短时间内翻了好几倍,骆识不得不准备了几堂新的课件。连续很多天疲于奔命,直到终于忙完时,才发现已经连续三周没去了。骆识看了一下表,晚上八点。下班已过两个半小时,又是周五,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空无一人,同事们严守劳动制度,早已各自奔赴着属于自己的节奏去了。刚从繁忙的节奏中抽身出来,缺乏应对长期疲劳工作的活动,工作许久但没有值得一约的人存在。骆识一下不知何去何从。
“海默晚上也要开酒吧,应该能找到他吧。”骆识想着,出门找了一辆共享单车。
四
毕竟是下班太久,研究所外的共享单车所剩无几,而且经过几轮的筛选,剩下的大多有些不大不小的问题。骆识挑了最中间的一辆,车轮吱吱呀呀,骑起来很有些费力,但前后轮的刹车都没问题。这时候没必要挑剔,其余的车通常会更差。
同样的路线,因为交通工具拖了些后腿,骆识的行程被小幅延长。两旁的街景以0.5倍速在骆识身侧向研究所的方向退去。而从到达并通过地下通道的第一刻起,骆识就明确地感受到,白天那个其貌不扬的旧湾变了一副面孔。
白天的旧湾,在迟缓和落伍中弥漫着一种上个时代小城市的散漫。从商铺和小贩们的营销方式来看,虽然称不上萧条,但那些代表着落后生产力的吆喝声,在稀稀拉拉但少有驻足的行人间的确凸显出了这个城区在时代面前的脱节——更符合潮流的营销是请顾客扫码,然后送出一些需要复杂操作才能获取的折扣。但无论如何,老黄所说的那种混乱和危险,完全没有。现实与流言的差别,一度让骆识怀疑关于旧湾的传说只是出于本地人或恶意或以讹传讹的揣测。但这一天,骆识意识到自己在夜色咖啡馆里累积的所有关于旧湾的印象,都具有浓浓的偶然性,或者说是个人主观色彩。当然这两者原本便互为表里,难以区分。
街边突然涌现出了成排的大排档,大红大蓝的简易推拉帐篷鳞次栉比,空间被白色的塑料桌椅填充,在街道与商铺中间构筑了一道疏密有致的分割线。这条分割线存在得底气十足,让人觉得它仿佛不是作為临时性设施存在,而是白日里依然耸立街头的古老建筑,没有一丝丝马脚。分割线的另一侧,每几米立着一个简陋的灯箱,白底红字,标明了各家店铺的名号,一半是“李记”“赵家”“老胡”之类,标明着店主姓氏;另一半则是诸如“兴隆”“幸福”“欢聚”等吉利话或吉利话的谐音。这些词接上“烧烤”“热炒”“小龙虾”等等菜品,排列组合出各不相同但区别不甚分明的招牌。上桌率还不高,但从帐篷的数量来看,可以对更晚一些的生意量做出极为积极的预估。
骆识看得饶有兴致,干脆就近还了单车,慢慢向夜色咖啡馆踱去。
已经骑行了一半,剩下的路原本能在一刻钟走完,但骆识刻意地放慢了脚步。原本便是为了打发时间,并且见海默的心也并不急迫,于是缓缓走了半个多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夜色逐渐黑到透彻,另一个旧湾露出了端倪。
骆识所料不差,上座率马上高了起来,但他没想到速度会这样快。食物的味道和食客嘈杂的议论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改变了街道的主旋律。烧烤摊迅速架起来,炭火四溅,孜然、辣椒以及各式调料的气味在空气中翻腾,让各个帐篷的氛围变得热烈。烟熏火燎中,无论男女,都在尽兴地咒骂着什么,这些富含情绪的语句气势雄浑,肆意地入侵着公共空间,街道的宽度因此变窄。再之后,食客面前的扎啤见了底,不少男性开始袒胸露乳,暴露出寓意千差万别、质量也参差不齐的纹身,这些纹身和从女性短袖T恤边缘小心探出的刺青一道,借助于关公、玫瑰或是含义不清的咒语,各自彰显着所有者花花绿绿的价值观。
骆识开始想起隐藏在自己右边上臂的那句“Valar Morghulis, valar dohaeris”,这本是某部奇幻小说中一个刺客群体的暗语,意思大致为“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需侍奉”,打招呼的说前面一句,听的人回应后一句,彼此就挑明了身份:是自己人。对这句话骆识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悟,骆识的童年称不上幸福但也绝不悲惨,关于生和死,他思考得不比其他同龄人更多,当时将这句话刺在身上,只是因为在想要一个纹身的年纪,恰好迷恋上了一本奇幻小说。但时至今日,他突然觉得这句暗语本身就是一种预示:虽然背负的秘密并不大,但每个人依然要小心翼翼地将其包裹得不露死角,只有遇到同类时才能毫无顾忌随口说出。之于他来说,这个秘密是那一行文字,但之于旧湾的人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公共场合展露自己的躯体,他们需要隐藏的则是另外的东西。
怀揣着沉思,骆识越走越慢,而此时街面上的氛围也愈加热烈。有食客喝多了,为听不清楚的事件争吵,没几句竟然升级成械斗。肇事双方没有掀桌子,各自拿了两根棍子直到街心厮打起来,其他食客也不惊讶,大多数人就隔着桌上的烟火气,时不时瞥上一眼,不会因为这个插曲耽误自己和同伴吹牛或是交心。也有一些人一边涮着九宫格一边仔细观摩,既不评价更不哄闹。所有人都在繁华中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炒菜的专心炒菜;喝酒的专心喝酒;打架的专心打架。骆识是这条街上唯一目的不够坚定的行人。一架民航客机闪烁着红绿色的航行灯从街道上方逼仄的夜空划过,短暂地映入骆识的眼眸中。骆识觉得,那架倏忽而逝的飞机上的乘客,也比石材研究所的同事,还有这座城市旧湾以外的所有人,距离这里更近。
沿着第一次来旧湾时随机定下的轨迹,骆识终于走到了夜色咖啡馆门前。左侧那间便利店还亮着灯,但乏人问津;右侧的书店则已经打烊,乖巧地隐入夜色。咖啡馆和两个邻居不一样:在星光的掩映下,它不大的门楣吐出一缕缕晦暗的灯光,因为店内的曲折幽暗中人头攒动,这些灯光变幻莫测,行人一旦路过,便容易被这种迷离感所富含的生机所吸引。酒吧比白天咖啡馆的面孔张扬一些,但相较于另几条街被大排档定下的基调又明显克制。它的姿态没有溢出门楣,而是选择将一切风景收纳在店内。
骆识抬起头,第一次端详起夜色咖啡馆翻转过来的店招。和另一面古朴风格不同,这一面的文字采用类似幼圆字体,内部嵌入了变色灯管,和外围一圈暖黄色串灯一道,让酒吧的名字在夜市中变得显眼。此时,它叫“夜色”,后面既没有“酒吧”也没有“Bar”之类的主语,但没有人会看不出来,这是一家彻彻底底的酒吧。
旧湾也罢,其他地方也罢,骆识都从未去过酒吧,他无法判断接下来领略的风景和其他地方的酒吧有何不同,但此刻店门映射的三四平米的灯红酒绿令他有些心动。他推门而入,白日空荡荡的座位坐满了人,那些被隔开的空间都有了用武之地,绿植不再是无人区上的边界线,转而积极地主张着领土,每一棵鹤望兰都保守着几个人的秘密,每一株龟背竹都搭建起一个隐秘的堡垒,每一盆散尾葵都沾染上酒后的直言或遐想。灯光也被叶片打碎,斑驳在顾客们的眼影上,衣服上,饰品上,酒杯上,在某个特定的角度画出一道道微型彩虹。
酒吧的正中心,或者说操作台正前方的一小块空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舞台。虽然是临时设施,但无论是椅子、麦克风还是乐谱架,显然都经过了精心挑选,和店内的氛围融为一体。一个歌手坐在舞台上拨弄着木吉他自弹自唱,声音和他满脸的络腮胡一样懒散。那首歌骆识并没有听过,也感受不出好听或是不好听,所有音符都已经被酒吧的氛围溶解,分辨不出了。
歌手背对着的操作台变成了吧台,白天紧闭着的柜子通通敞开柜门,化身为酒架,里面各种琳琅满目的玻璃瓶,盛着各种骆识叫不出名字的洋酒。一眼望去如同压制成平面并竖立起来的星空,飘忽,微醺,令人捉摸不定。
海默不在平时所在的操作台后面。咖啡豆和大部分咖啡器具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台意式咖啡机,其余的空间都让位给台外侧零零散散坐着的客人。骆识下意识看了一眼中午常坐的那个临窗的位置,还好端端地在那里,只是自己变成了陌生的客人,桌上的美式或手冲变成了层次分明颜色艳丽的鸡尾酒。但这并没有勾起骆识更多的注意,因为他马上看到了吧台内侧那个最耀眼的明星——那个正指引着波士顿调酒壶在手臂和指尖起舞的女调酒师。
酒吧里明星的地位天然属于调酒师,但她的耀眼并不止于此。在骆识看来,她显然是美的。她有着一张瓜子脸,平颧骨,颧弓至下颌极为流畅,线条感很强,到下巴又多了一丝圆润,不至于太细窄。眼神有些寡淡清雅,如果是平日遇见,会觉得清冷而难以接触,但她调酒时的娴熟专注,配合着酒吧的氛围,又融合成了难以言喻的妩媚。骆识略带慌张地想着自己应当对调酒师说些什么才显得像个体面的顾客,但他以往缺乏类似的经历,全无值得借鉴的经验。
就在这时,调酒师发现了他的目光,嘴角轻微地弯出一抹并不明显又能让骆识察觉出的弧度。这弧度既包含了出于职业礼仪的礼貌,又仿佛看穿了来者涉世未深,因而暗含嘲讽。无论哪种解释都让她更显迷人。骆识继续思考着开场白,但对方的气质让他很不争气地败下阵来,最终一句话也没挤出来。
“第一次来吗?想喝点什么?”从调酒师柔和的语气中,无法感知在她眼中眼前这个顾客是否陷入窘迫。
“对。啊……差不多。你怎么称呼?”骆识问出这一句之后就后悔了。
调酒师的嘴角流露了一抹很轻微的笑容,犹如不知名的野花开放,香气散入骆识的肌理骨髓。她指了指自己胸前一个精致如玫瑰形胸针的的工牌,花蕊正中刻着一个女性名字:“Helen。”
“Helen。你好。”虽然觉得在酒吧這么正式地问调酒师名字这件事很傻,但既然已经问了,骆识觉得还是把程序进行完毕比较好,“我叫骆识。”
“那么,骆识先生,想喝点什么呢?”
“说实话,没来过酒吧。我白天倒是经常来,那时候这里是一家咖啡馆。我喜欢喝海默做的咖啡,但我没喝过鸡尾酒。不如,推荐一款适合我的?”
听完这句话,Helen看着骆识,好几秒种都没有吭声,仿佛在看一本曾经读过但早已忘却情节的小说,试图尽力恢复一些记忆。这种感觉让骆识有些无所适从。
正当骆识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Helen开始准备起酒。她先用意式咖啡机萃取出20毫升意式浓缩先倒入摇酒壶的壶底,而后加入两款洋酒、糖浆和冰块,扣上调和杯,开始大力摇晃。Helen的身姿轻盈,但骆识能感受到摇酒壶的力度,壶中的液体如同地质运动时被碾碎后翻腾而起的岩石,即将在大地的游戏中变幻成另一种姿态。两分钟后,Helen的手停止了晃动。她换了个角度,轻轻地敲了一下调和杯,壶底便轻易地分离开来。她转向从酒架取下一只小小的三角高脚杯,在上面放上过滤网,将已经晃出厚厚泡沫的混合液体从摇酒壶中倒至杯中,等一切完成后,又小心地用镊子夹了三粒咖啡豆放在泡沫表面。泡沫看起来细腻而厚重,居然能托住咖啡豆的重量。Helen用食指和中指压住高脚杯底,缓缓推向骆识,头又轻轻一侧,示意酒已经做好。
“浓缩马天尼。”Helen说。
“所以这是意式浓缩和马天尼酒的混合?”骆识问。
Helen没有回答,头再次轻轻一侧。骆识意识到Helen这个姿势代表的不是某个固定的回答,而是一种推进剧情的范式。他点点头,端起高脚杯一饮而尽。酒辛辣而苦涩,但并没有超出骆识的预期,意式浓缩的厚重感减轻了酒液的冲击力,仔细品味起来,这种矛盾而强烈的味道居然还挺吸引他。
“这味道好别致。像是咖啡和酒在杯里发动了一场内战,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被我一举吞并了。”骆识说完又顺着食道抚摸了一下胸口,“结果到了肠胃里还在开战。”
“这比喻真别致。”
“这个比喻是不是有些太用力了?”
“所以,你是作家?”Helen以问作答。
“勉强算是吧,写写专栏。”
“写小说吗?”
“现在还没有。是科普类的专栏,和石材相关。你喜欢看小说?”
“嗯。”
“那我日后写了小说,就送你一本。”说出这句话,骆识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写专栏都已经费尽心思,更何况小说——骆识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劲,从看到Helen的第一刻起,他就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
“成交。这杯我请客,作为你以后送我书的回礼。”Helen再次将头轻轻一侧,一丝疏离的媚态从她的发梢流淌下来。
五
第二天中午,当骆识出现在周六的夜色咖啡店时,着实让海默惊讶了一番。
“好久不见啊。这大周末的,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海默问。
“一言难尽,总之出于某种原因,我想写小说了,但你知道的,还没有一点思绪,所以想到你这来喝杯手冲。你的咖啡对写稿有奇效。”骆识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不会周末不营业吧?”
“平常也不营业,你该来还不是要来?”海默说完并没有马上去做手冲,而是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仔细端详起骆识来。
骆识被盯得不自在:“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
“嗯。”
“嗯什么?”
“就是你脸上真的有花。你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不是笑得跟花一样。什么情况?”海默倒也不完全是戏谑。平时的骆识,带着一种不深但绝不容易被忽视的犹豫,尤其是写稿的时候,总是愁眉不展,仿佛思念着亲人的孩子望着空空的车站却等不到归客,又或者喜阴植物被端到阳台不得不熬过一整个晴天。而今天,骆识对写作表现出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形成了浓浓的氛围感,让身边的人无法忽略。
骆识没有提起关于Helen的只言片语,他想了想,找了一个既能满足提问者的好奇心,又不至于暴露太多细节的回答:“我遇见一个颇有魅力的女孩,而那女孩喜欢读小说。我头脑一发热,就答应以后要送她一本我写的小说,而她居然答应了,还请我喝了杯酒。所以,我下决心当一个真正的作家了。”
看着表情认真又满脸春光的骆识,海默不再追问。他走到操作台一边开始磨咖啡豆,一边看着骆识兴致勃勃地坐到老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桌子上的餐具、蜡烛摆件,座位旁的窗帘、挂画,似乎都跟着骆识的情绪跳动起来。
海默未曾想到,这种依经验不可能持久的状态,将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骆识的常态;正如同骆识自己也未曾想到,在见过Helen之后,自己的生活便在一夜之间驶上了另一条轨道。
他首先意识到自己社交的贫瘠,于是开始主动和研究所的同事交往,以收集足够的素材。时不时,他甚至会在工作日的中午放弃去夜色咖啡馆和海默聊天或写作,转而和同事结伴加入到江边跑道的散步队伍当中。骆识发现,其实同事们对午间传递秘密这件事本身,比被传递的那些所谓秘密兴致还浓,因为那些所谓的秘密早已人尽皆知,聊几次就开始重复,但哪怕是谈论一点情节都没有更新的陈年旧事,大家也都默契地履行着约定俗成的义务。说的人放低声音,听的人则表现出好奇,并视情况表示出不同的附加情绪。传递秘密仿佛是一种仪式,共同参与仪式的人会结成圈子,这些疏密有别的圈子以及在圈子内流传的过时资讯,能够给参与人带来自我认可和安全感。社会的一个个细胞由此变得巩固。
作为新进的年轻人,骆识不需要提供太多秘密或资讯,同事对于他没有过高的要求,却乐于在他面前扮演老江湖的角色。没过多久,骆识就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聆听者。他认真记下每个同事的性格、外貌、习惯、举止,然后分门别类,仔细锁到脑海中的储物柜里,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一取出,如同取下一个个标签,粘贴到故事中的人物身上。他发现这些标签的兼容度很高,一个虚构人物完全可以同时有着小李的急性子、老王的口头禅、刘总的素食主义……甚至同事們之前有意无意间散播的关于他的流言,也成为小说里人物相互攻讦的桥段。他是一个石匠,而研究所则成了采石场,为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原材料。
骆识的改变得到了同事们的积极回应。“年轻人嘛,总会长大。”有一次,老黄在跟同事聊天时,对骆识这么评价。
“不过,他经常去旧湾干什么呢?”同事问。
“他说喜欢那里的一家咖啡馆,上瘾了。谁知道呢?之前听说旧湾有一家小吃店,会在汤粉里放大麻,顾客们吃几次便戒不掉了。说不定那家咖啡馆也一样,在咖啡里加点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要说我,市场局,公安局什么的,早就该查查了,外地人啊,就爱靠这些东西赚钱。不体面!”老黄摆摆手。
“不体面!”同事深有感触,点头附和。
虽然这个年轻人时常去旧湾的行径依旧印证着“外地人不体面”的“常识”,同事们也依然热衷于交流这些闲话,但大家对骆识的猜忌明显少了。骆识当然不介意这些,但这种改变不是坏事,他需要更轻松的氛围写小说。
而下班后,骆识确立起了新的传统:步行去夜色酒吧坐坐。去酒吧当然是为了看Helen,但他并不想表现的太过积极熟络。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觉自己涉世未深,现在的自己怕是无法吸引到Helen这种社会经验丰富的女性。他选择步行,也是想延长自己在旧湾行经的时间。他会刻意选择绕远路,从而见识一下旧湾入夜后的烟火人间,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阅历,他也不想放弃。他的心似乎已经牢牢被那个女调酒师锁住,不顾一切想尽快成熟和自信起来。
频繁地穿梭在傍晚及黑夜时分的旧湾,的确让骆识对这个在本地人眼中被视为毒蛇猛兽的地方多了一丝了解——或许用惺惺相惜更为恰当。其实旧湾没有那么恐怖,这里只是更包容,不会对任何一个前来的居民设立门槛,因而在体面的人看来显得鱼龙混杂。这种倾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强烈,于是旧湾里追求体面的人们逐渐外迁、旧湾外追求自由的人逐渐进入,渐渐便造就了文化层面的割裂。因为不设门槛,这里的生活成本很低,房租尤其便宜,自然吸引了大批来这座城市打拼而又身无长物的外地人。
骆识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上这里。一个边缘人士隐藏在一群边缘人士中间,如同一条肮脏的街道穿插在混乱的城区、一个衰败的城中村淹没在庞大的贫民窟、一座废弃的城市融化在荒凉的国土,激不起一丝丝浪花,也不会引发多余的关注。大家对这些人、这些地段的存在一边熟视无睹一边又嗤之以鼻。外宾来访时,导游会避开这些给城市抹黑的地方,仿佛它们并不存在;而当父母教育孩子时,大人们又经常拿出来当做反面教材或是危险源。久而久之,这地方便愈加成了都市传说。
骆识曾在一个傍晚,故意绕道远行时经过一个旧湾的居民区,楼栋密集,交通不便,设施陈旧,但扎扎实实为众多住户提供着有限的生存空间。这些住户白天分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从事的大多都是本地人不愿意做的工作,直到夜里才能返回旧湾,在有限的几个小时里打发着属于自己的生命。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工作,社交,以及梦想,只是这一切都滋生在旧湾的夜色,外人无法看清,也从未打算一睹究竟。
骆识穿梭于旧湾,路线有无数条,终点只有一个:夜色酒吧。绝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吧台,点一杯鸡尾酒,看着Helen娴熟地调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酒,神态带着一如既往的漠然。骆识喜欢喝浓缩马天尼,想喝的时候会直接点这一款;其他的时候,则会放手让Helen推荐。Helen的话不多,介绍了酒的名字,往往便不再言语。但有一天,她突然主动和骆识攀谈起来。
“知道么,其实老板提过你。”Helen看着骆识面前的浓缩马天尼,突然说。
骆识无比惊讶:“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最近交到一个朋友,是咖啡馆来的常客。喜欢坐在那里写东西。”Helen指了指窗边的座位,“这里的白天几乎没有客人,你第一次跟我说你中午来喝过咖啡,我就知道是你了。”
駱识哑然失笑:“还说我什么了?”
“酒的故事。可有兴趣听?”Helen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骆识面前空空的酒杯。
“当然,如果你愿意讲。”
“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的伦敦,一个女模特在一个夜晚走入一间酒吧,对调酒师说,她要一杯既能灌醉她,又能唤醒她的鸡尾酒,于是调酒师就专门为这个女模特创造了这杯浓缩马天尼。之后这个女模特再也没有出现过,调酒师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个女模特的名字,只是将这款酒和这个故事留了下来。”Helen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微微侧了头,仿佛在自言自语,“酒吧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几乎每一款酒背后都有故事,真假难辨。比如爱尔兰咖啡,传说就是一位都柏林的酒保为了一位空姐调制的秘密饮品。我记得还有作家拿这段故事写过小说——你可曾看过?”
骆识摇摇头。
“其实写得一般,你是作家,更不一定看得上眼。不过故事总能让酒更美好是不是?哪怕是这么没头没尾的故事,没有姓名,没有情节,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邂逅,就让浓缩马天尼变得不一样。调酒师有没有爱上女模特?之后有没有偷偷找过她?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留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杯酒的确因此变得更神秘了,你说是不是?”
“Helen。”骆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我一定会尽快把小说写出来,之后送给你。”
“那你要快点。也许哪天我就离开这里了。”Helen看着骆识,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看不出是伤感还是温暖的光,仿佛夏夜的风,带了夏天的温热和夜间的清冷。
六
写小说和写科普文章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科普文章围绕目的而展开,知识点一旦确定,框架就大致成型,不需要作者太多自由发挥,也不允许作者有太多遐想空间。但小说不一样。终点、路径、方法,全部由作者自己决定,人物性格、情节展开、背景烘托都要符合逻辑,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作者要对自己的表达有足够的信心,才能回应“为什么用这种方式而非其他方式写”的疑问。
骆识花了两个月才写出了第一篇小说。因为不知道该往哪里投稿,于是带着求教的心,将小说发给长期合作的那个石材杂志编辑,一是看看质量如何,二是提些建议。没想到,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一瞬间达成了默契——杂志当时恰好新开辟了故事栏目,编辑正愁不认识小说作者,骆识的作品发得正是时候。编辑阅毕,觉得颇为有趣,请骆识当他的小说专栏作家,条件是要保证每个月交一篇5000字的小说。
每个月需要交5000字,这对于骆识来说并不算轻松,但他还是答应了。他想成为一名小说家,除了内心的压力,他也希望有一个编辑时不时向他催稿。他不是灵感丰富的创作者,也知道自己天赋平平,每打磨一个故事都需要实实在在的时间投入,恰如将定量的岩石打磨成石材一样。于是,一边喝海默做的手冲咖啡一边写作,成了那些日子骆识的常态。
他尝试过在家、在公园、在图书馆写作,甚至他还去过其他咖啡馆,试过很多款不同咖啡师用不同烘焙度的水洗耶加雪菲做的手冲咖啡,但这些对他的写作都没有裨益。他不得不承认,海默的咖啡的确有着真实的魔力,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提高文字的产出。这种现象他无法解释,曾有一个夜晚,他躺在住处的单人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墙上滴答作响的挂钟,花了一整宿思考这个问题,但未能得到答案。最终,他坦然接受了这个馈赠,并将其定义为缘分。世界上有些人白发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这原本不需要也不可能追寻到精确的解释,或许他和海默之间,和海默做的咖啡之间,有一种脱离于物理定律的缘分存在,正是这种缘分让他得以用一个普通人的才华支撑起杂志的小说专栏,而免于筋疲力尽。
有一天,骆识把这个想法说给海默听,海默没有针对这件事进行讨论,突然转移了话题。
“那个女孩,你喜欢她么?”海默问。
骆识想了很久,久到海默几乎认为骆识是在用沉默的方式婉拒了这个问题。等到海默快要放弃等待时,骆识突然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地质工程专业吗?”
“因为喜欢摆弄石头?”海默猜测。小男孩们总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小嗜好,喜欢枪炮,喜欢标本,喜欢怪异的符号,海默小时候就常常对着地图发呆,地图上的每一条边界线,都曾划过他在脑海中凭空构建的虚拟国度。如果有机会能学习一门勘界之类的专业,他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报到,这种隐私的念头甚至比他当缉毒警察的念头还要固执。相对而言,对石头的爱好甚至有些普通,而且也很合理。
“其实我小时候喜欢的是水墨山水。尤其是吴镇的画,什么《洞庭渔隐图》啦,《中山图》啦,《渔父图》啦,诸如此类。懂画的人,都说吴镇笔墨沉郁、气格古朴,那些我欣赏不来。我喜欢的是他笔下的岩石。纹理细密,张弛有度,有时边缘模糊,有时棱角分明。他笔下不见嶙峋的怪石,山势也不会格外陡峭,让我有种在平凡中触摸到伟大的感觉。后来看的画多了些,黄公望、倪瓒的画也是极好的,但我还是独独喜欢吴镇。这种喜爱不容易解释,可能是因为童年的记忆在某种程序上为审美定了规矩,不允许长大后的自己背叛童年喜欢的人,也可能是吴镇这个名字过于平凡,而我从小就对平凡而隐藏着力量的人和事物着迷。黄公望也罢,倪瓒也罢,还有赵孟頫、高克恭,这些名字都太典雅,让人看了在景仰的同时滋生出很强的距离感。我喜欢大众的名字,也喜欢那些隐藏在传世佳作里那些平凡的石头。就因为这个,最后选了地质工程。你觉得奇怪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的专业都是父母挑的,而父母自己也是瞎挑的。”海默想到了自己的读书时光,深有感触。小时候见的世面太小,能找到选择某个专业的理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算是很有主见了。
“的确。当然很快知道,地质工程和我心中的水墨山水、吴镇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我也不以为意。说到底,我对那些只是单纯的喜欢,但缺乏钻研的欲望,而且我自知缺乏天赋才能,理工科对我来说是更稳妥的选择。”骆识说完,似乎用停顿的方式对这一段历程做了肯定,接下来就是转折,“这样的专业,当然很难找到同好之人。而我对山水画的了解,也还远远达不到和艺术专业的爱好者聊天的程度,于是这种不足道的兴趣就一直沉淀在心里。我的性格本就喜静,不是不想交朋友,而是不会。有时遇到很感兴趣的人,无论男女,都要艰难地寻找话题,一旦沉默就陷入尴尬。最后干脆放弃了,怀揣着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和周边保持着稳定的疏离感。大学那种地方,你知道的,不混圈子最多失去一些评奖评优的机会,但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大家都在成长期,目光朝前,不会留意身边一个内向的同学。找工作时我自知缺乏路径,考了公务员,最后阴差阳错进了石材研究所,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差,大抵跟我的能力相当。”
“你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内向。”海默一边回应,一边回到操作台磨起咖啡豆,准备做一杯手冲咖啡。
“你可能不相信,你是我工作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在你面前我觉得无拘无束,所以你感觉不到。在那个女孩面前也是。当然第一次看到她,我还是紧张了好一会儿,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骆识想到自己最近的改变,又做了补充,“当然,我最近变化很大。我开始主动和同事交往,做了一些努力,倒不是为了融入同事的圈子,我融入不了的,也不想融入。但我开始心平气和地跟同事们聊着一个正常小职员会聊的话题了。开车压线吃了罚单,单位不远处开了一家新奶茶店,哪个部门主管爆出了丑闻,如此种种。之前我对这些琐事避之犹恐不及,但现在我甚至可以和同事走一中午听这些事,扮演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改变的确很大。”
“认识那个女孩后,我决定当一个小说家,而小说需要以这些琐事为肌理,就如同构成吴镇山水画里的那些平凡的石头。其实那些石头放在生活中也是平淡无奇的,但没有它们,笔尖的神韵便无入注入。我之前离生活太远了,我需要去接触它们,无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没有这些细节,我的小说将苍白如纸。”
骆识吐露心声的同时,手冲咖啡已经完成萃取,尽数汇集在分享壶中。海默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骆识倒了一杯递过去。骆识接过,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在这个过程中,我对生活表现出了热情。跟父母打电话时,他们也为我的改变表示欣慰。但我知道,这种热情是从写小说的欲望中分割出来的,而后者又是从对那个女孩的兴趣中分割出来的。所以,现在回到你问我的那个问题。”骆识终于将话题切回到起点,“我喜欢她么?我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疏离感,仿佛这个世界与她无关,她也不对世界抱有任何兴趣,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世界交互——她的工作需要她每天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而她却游刃有余。也许我喜欢的是她,也许我喜欢的是她所成为的那种、我想成为而未能成为的人。那个女孩看似平凡的生命中有种奇妙的力量。仿佛吴镇山水画里的石头一样,令人着迷。”
海默以缓慢的速度喝着咖啡,不知是在品味咖啡,还是在品味骆识的故事。无论对爱情在现实的结局抱有什么样的态度,精神层面的爱情总是令人愉悦。
“你觉不觉得,生命的所有偶然都存在一种同质性?”骆识突然问。
“同质性?”
“对。我为什么会来到旧湾?为什么会走进这家咖啡馆?为什么会爱慕这样一个女孩?因为我们都和这个社会保持了足够的距离。我们不是社会主流人群,也从未打算融入。旧湾避开了这座城市,甚至连地铁都绕道而行。而我们避开了某种社会规则,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你的纹身蓄谋已久,我的纹身则是一时兴起,看上去只是各自生命中的一段偶然,但背后都是这种距离感。这就是我所说的,偶然的同质性。”
“好有哲理的样子。骆识,你越来越像个作家了。”海默表达完赞叹,又问道,“虽然不太能理解,但你刚刚这段话让我想到了一部比我们年纪都要大的老电影,叫《卡萨布兰卡》。看过吗?”
“嗯?”
“里面有一句臺词:‘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吧,她却走进了我这一间。’是不是和你说的‘同质化’,有点像?”
骆识脑海中浮现起Helen调酒时干练而淡漠的倩影,眼里闪出光芒:“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吧,我却走进了她那一间。”
“怎么,你喜欢的女孩开了一家酒吧?还是我的同行?”海默略感惊讶。以他对骆识的了解,这个年轻人的交际圈里不大可能出现酒吧老板。但谁知道呢?自己不也和骆识成了朋友么?
“这个……”骆识有些紧张,不过马上舒了口气,“也不可能老是對你保密嘛。我喜欢的女孩,就是你晚上开的那家酒吧的调酒师,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说她叫Helen。”
“Helen?”海默听到这个名字,惊讶地差点将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知道你会惊讶。那天本来想找你的,谁知道你晚上居然当了甩手掌柜。结果就遇到了她。一直没告诉你,也是不想让这两个世界相撞——不过,她应该也没跟你提到过我吧?一个时不时来吧台喝酒又完全不懂酒的无聊顾客,显然也没什么好提的。”
“嗯。她不太爱说话。每次聊天,都是我说,她听。”海默的话听起来像是安慰。
骆识没有再答话。时间静静流逝,窗外夕阳西下。他在海默交班前离开了夜色咖啡馆——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亲身经历咖啡馆变身为酒吧的过程。对于他来说,这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世界,他不想打破两者之间的边界。
七
大多数人的内心虽然对命运总另有打算,但身体一旦适应了某种节奏,便不容易改弦易辙。对于骆识来说,之后几年的生活呈现出一种极其稳定的状态。工作不徐不疾地开展着,研究所陆续来了新人,他去旧湾的习惯在同事间被众多新的八卦吞没,成为不值一提的资讯。生活稳扎稳打地循环着,和海默的交往在继续,与Helen的亲密度也在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提升到了可以称之为友情的程度。最大的进展出现在小说:终于有一天,一位知名作家加入了骆识的读者群,并主动在文学圈为骆识宣传。不久,一个擅长营销的出版公司和骆识取得了联系,将他最受关注的小说与其他新锐作家的作品汇集成一本小说集。小说集以骆识的那篇作为书名:《相忘之地》。
拿到样书时刚好是周末。骆识便带了两本,兴致勃勃地去找海默。他从住处出发,骑着自己的公路自行车从另一侧进入旧湾,在几个街区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这些陈旧的居民楼、饭店、酒吧等一众建筑,多年来已经为骆识所熟悉,此时已经微妙地勾织出弱于故乡但强于异乡的亲近感。良久,当这一段路程长到足够视为一种准备仪式的时候,他调头驶向夜色咖啡馆,将车停靠在门前,随后大步踏入店内。
“海默,从今天起,我能称得上是名正言顺的作家了。”骆识进店时,海默和往常一样在摆弄那些咖啡器具。骆识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相忘之地》,略带庄重地双手递向海默,“送你的,有写给你的寄语。”
海默双手接过。封面由大片的黑色构成,右上方是书名,用一种类似于秦篆但又有些怪诞的字体印着“相忘之地”四个字竖排繁体汉字,再边缘是“骆识著”三个正楷小字;左下角有一幅虚构的地图,地图由银灰色的细线勾勒,用了烫金工艺,虽然正面看有些模糊,但换一个角度便若隐若现地反射着光。海默翻开书,骆识的寄语出现在扉页上:“谢谢你的咖啡。——骆识”
“恭喜你。”海默笑得很灿烂。
“没点别的要说?”骆识问。
“我之前也不认识作家,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请你喝杯咖啡吧。”海默一边说着一边转向去拿咖啡豆,“很开心?”
“当然,像梦一样。对了,今天我想一直待到酒吧开门,送给Helen我的书。”
海默按住磨豆机的手指松了一下,但旋即又按了上去,骆识没有注意到他这次短暂的停顿。等咖啡豆完全磨好,海默问:“打算借这个机会表白?”
“不,没有那个意思。”骆识摆摆手,“如果不是出于对她的仰慕,这本小说我不会动笔,更无法完成。但这是两码事。她请我喝了一杯酒说等着我的小说,而我也终于出了小说送给她,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已经够了。不过,我真的想请她喝杯咖啡,就在我平时写作的那个座位。”
海默没有看骆识,他正在小心地萃取着咖啡,手法稳健而缓慢。细细的水流浸入咖啡粉,如同时光归于已逝的流年。咖啡做好后,他并非和往常一样一人一半,而是将分享壶里的所有咖啡都递给了骆识,骆识和往常一样接过。
海默意味深长地看着骆识,良久终于开了口:“骆识,你还记得你说过,我的咖啡有种魔力吗?”
“记得啊,你的表情怎么这么严肃,你不会真要告诉我,这杯咖啡真的有什么魔力吧。”骆识毫不在意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你每次喝我的萃取,是不是都感觉时间变慢了?”海默继续问。
“那是一种比喻,应该说是喝了你的咖啡灵感变得异常丰富,所以好像时间变慢了。”骆识不知道海默想表达什么。
海默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闹钟,是那种老式的打铃金属闹钟,表盘正上方有两个铃铛,中间有一个金属小锤,到定好的时间,小锤会迅速左右敲击发出响亮的声音。这种闹钟的指针走的时会发出响亮的滴答声,如今大多被静音闹钟所取代。
“骆识,你看看你的手表,现在几点了?”
骆识低头伸了伸手腕,故意把秒也读出来:“15点16分25秒。”
“你仔细听我手里的钟走10秒,再看看你的手表几点了。”
骆识被海默的严肃神情搞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开始数秒针的轨迹。1秒、2秒、3秒……在数到第10秒时,骆识低头望向手腕上的表,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15点16分30秒?只过了5秒?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变什么魔术吗?”
“不是魔术,魔术是假的,而这是真正的魔力。我在手冲咖啡里加入时间萃取液,你喝了之后,可能已经度过了10分钟、半个小时甚至1个小时,但在其他人的生命线上,只度过了5分钟。其实你的写作速度并没有加快,是咖啡稀释了你生命的密度,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写作。”
骆识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能力再造时间,其实这些时间,是从别人身上萃取而来的。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做手冲咖啡时跟你说的原理吗?水经过咖啡粉就会带走咖啡粉里的可溶解物。其实人也是一样,我在夜间开酒吧,以一种特别的酒为溶液,带走了喝酒的人身上可被溶解的时间。这些时间如同水蒸气一般凝聚在吧台上方的收集板上,积水成渊,汇入我藏在酒架后面的容器里,成为时间萃取液。给你做手冲时,我将这些时间萃取液混合在水中,这些时间就顺着你的口腔、肠胃,溶入到了你的生命里。”
骆识依然被震撼得一言不发。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谋财害命,对吗?事实并非如此,我只萃取那些希望借酒渡过漫漫长夜的买醉之人。他们的生活充满苦痛,过得快一些,反而是一种解脱。而我的酒吧之所以生意兴隆,和这种酒不无关系。熟客们都说,喝了我的酒,长夜会变得更短,明天会来得更快,痛苦因此被稀释。我的酒,是夜色中的一颗明星,免去了很多人的痛苦。他们管我的的酒,叫忘忧水。”
骆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海默的话远远超出了他的认识范围,他像一个离家已久的游子看到故人时那样,不敢问得太细但又无法不问些什么,于是随便提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做这些?”
“我有一个妹妹,她从小就得了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治不好。所以从小我就想着,研制一种药,让妹妹能活得更久一些。我们的家乡,毒品盛行,我虽然在那条道上混,但也认识几个制药的行家,学了很久。之后来到这座城市开咖啡馆和酒吧,一直在尝试这种药,花了很多年终于意识到,时间在本质上是一场零和博弈,你要增加一个人的时间,势必要缩减另一个的时间。了解到这一点,制法便水到渠成。药炼成之后,我开始萃取顾客的时间,一开始怕露馅儿,萃取得很慢,花了很久才攒够一小杯时间萃取液。先是自己试,效果不错,于是便大胆地萃取起来。结果,当我把这些时间萃取液给妹妹时,却被她果断地拒绝了。我跟她保证,我只萃取厌弃时间者的时间、转移厌倦生命者的生命,但妹妹说,不愿用别人的生命并非唯一的原因。她只是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不希望忤逆命运,强行延长时间。如果哪一天她死了,那便死吧——你不知道,类似的险情已经出现过好几次,每次她发病时,我都觉得要失去她。我依然为她萃取着时间,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心转意,但她始终没有。我想,我大约是很快就会失去她了吧。”海默的语速愈加缓慢,说到“失去她了吧”时,两行泪水悄然从眼眶中流下。
“你妹妹是……”骆识问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他不敢去猜,他要听海默亲口说出来。
“海伦。就是你说的那个,Helen。”海默回答,“海伦是她真名。”
当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斜斜刺入夜色咖啡馆的大门时,几位酒店的服务员来到了店里。海默问了领班几句业务上的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又交代了一句“今天不清场”便走开了。服务员们开始互有分工,各自忙碌:打开酒架、转换吧台、变换店招、搭建舞台、调度灯光……很快,夜色咖啡馆就完成了向夜色酒吧的变身。
“Helen今天不来吗?”骆识问那个领班。
“她比我们晚一点到。”领班看了看表,“您不妨一边坐一边等?”
骆识于是坐在惯常坐着的那个座位,手里摩挲着自己的小说集,耐心地等着Helen出现。一个小时之后,也许更久一些,等到Helen从店外款款走来时,窗外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Helen走到吧台,一眼便看到了骆识,眼中微微地透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她冲骆识招了招手:“今天怎么这么早?”
骆识站起身向Helen 走去。他努力地压制住了与海默对话后产生的情绪波动,晃了晃手里的书:“还记得之前我答应过你要送你一本我的小说吗?今天我的书出版了,特意给你送来。”
Helen的眼里泛出一抹微光。她接过那本《相忘之地》,认真地翻开扉页,上面写着两行寄语。
“夜色中所有的星光都为你闪烁。”Helen轻轻念了出来。
“你也不用读出声音啊。”骆识脸有些红。
“我喜欢这句寄语。那么,作家骆识先生,想喝点什么呢?”Helen的语气依然平淡,但两人相识已久,骆识能感受Helen淡淡的愉悦。
“Helen。”
“嗯?”
“我知道海默是你哥哥了。”
Helen沒有回话。
“他跟我说了关于时间萃取液的故事。那是真的吗?”
Helen没有直接回答。她将头轻轻一侧,问了一句过去重复了几百次的台词:“想喝点什么?”
“浓缩马天尼。”骆识同样点了一杯他喝过上百次的鸡尾酒。
吧台前的Helen开始摇酒。洋酒、糖浆和冰块再次在摇酒壶里碰撞出不规则的韵律,似乎在为下一幕的开场做着预演。当Helen将做好的浓缩马天尼推向骆识时,她终于开了口:“我生下来就有心脏病,父母在时带我去看过很多家医院,医生都说无药可治。哥哥不甘心,他说他有朝一日一定能研制出一种药治好我的病。他对我百般呵护,这种呵护最终成了他的心病。有一阵子他入了魔,念叨着自己研制出了什么时间萃取液,说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萃取别人的时间,用来延长我的生命。我这个傻哥哥啊。”
“但海默给我看了一个闹钟……”
“一个闹钟而已。”
“所以他跟我说的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
Helen没有回答。她用指甲叩了叩骆识面前的酒杯,后者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音:“还记得浓缩马天尼那个故事里的女模特吗?”
“记得。”
“你说,那个女模特,真的存在吗?”Helen问。
骆识没有回答,也最终没有约Helen喝咖啡。他想起两人相识的那一天,Helen在讲完故事后说的一句话:“也许哪一天,我就离开这里了。”深夜时分,在酒吧气氛最热烈的时刻,骆识径自离开。走出店门前他抬了抬头,仿佛看到了舞池里人们上方氤氲缥缈的蒸汽。他知道,如果夜色无限延展,这些蒸汽将汇聚成海,淹没所有时间。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