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偶然的“偶然性哲学研究”
2023-07-28林美茂
林美茂
耿子洁博士的论著《九鬼周造偶然性哲学研究:以〈“粹”的结构〉与〈时间论〉为路径》一书出版,我为她的学术勇气与学术精神点赞。因为要对九鬼周造的哲学展开研究,既要有一定的西方近现代哲学的知识基础,同时对日本文化之审美意识、时间意识等也要有一定的理解与把握,更何况“日本哲学”在我国学界的研究属于不被重视的领域。为此,她的选择与挑战,显然是基于求知的渴望与对于该问题的共鸣性律动而产生的热爱所致。
自从教育部把“东方哲学”从大学教育的学科分类中取消之后,国内的大学中关于“东方哲学”的专业方向则消失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东方哲学研究室”,成为国内目前仅存的学术阵地。当学科分类中没有了“东方哲学”,印度哲学、阿拉伯哲学等还可以在佛教或伊斯兰教研究领域继续存在,而本来归属于“东方哲学”研究领域的“日本哲学”,由于完全以西方的“哲学”为范式,并且是诞生于近代、融入东方元素的关于“哲学”的崭新内容,虽然可以归入“外国哲学”研究领域,却因其学术内容、所处地域的特殊性,在以“欧美哲学”等同于“外国哲学”的学界一般认知中,却找不到其被“外国哲学”研究者关注的生存空间,从而使我国数十年来关于“日本哲学”的研究成果黯然寥落,偶尔出现的论著或论文,多数也仅属于留日学者或国内个别学者的学术兴趣或个人学术追求的产物。
显然,在国内从事“日本哲学”的研究,需要拥有一种纯然的学术精神与一定的学术勇气。仅从这个意义而言,耿子洁该论著的出版,其所研究的九鬼周造的哲学,对于推动国内学界该领域的研究发展具有其重要的学术意义。另外,从国内关于九鬼周造的哲学研究极其匮乏情况来看,该论著的出版则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关于九鬼周造,他的哲学与其人生的经历有很大关系。九鬼周造出生于近代日本贵族家庭,母亲曾是京都祇园的艺伎,父亲是日本驻美特命公使,在母亲怀着他的时候,父亲委托朋友冈仓天心照料妻子从美国返回日本分娩。在乘船归国旅途中二人产生感情,为后来的九鬼父母离异埋下了伏笔。因此,九鬼幼年时父母基本处于分居状态,冈仓天心经常出入他与母亲生活的家中,替代了自己父亲的角色,使他对于父亲存在的认同产生错位,这种错位的父爱本身就包含了“偶然性”因素。母亲的艺伎身份,为他思考日本人的男女情感审美拥有了观察与审视的独特生命经验。为此,可以说人生的遭遇对于九鬼而言,不仅仅只是停留在遭遇的层面,他把自己的人生遭遇上升为哲学思考,并使其概念化、纯粹化、普遍化。
作为近代日本的代表性哲学家之一,九鬼周造虽然英年早逝,但具有与西田几多郎、田边元等著名哲学家齐名的学术成就。一般认为,他的哲学多少受到了西田几多郎之“无”的哲学思考的影响,但他进一步把这种“无”作为“偶然性”问题的哲学重新审视与把握,从而呈现出一种融摄东西方思想之独特的探索。由于他回避了当时日本流行的辩证法思考,坚守着以形式逻辑为基础之法国式的明晰性思辨,从而在“京都学派”哲学中拥有独特的地位。他曾留学欧洲多年,直接师承于当时欧洲最重要的哲学家柏克森、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虽然接受了西方现代哲学与方法论,但其思考基础则是自身特殊的人生遭遇,正是融入了日本文化的独特性元素与对于个人生命经验的形而上把握,构建出属于自己的偶然性哲学。无论是关于实存论,还是时间论,由于其拥有独特的东方性、个人性的思想元素,使其哲学在世界现代哲学中独放异彩,成为备受欧美现当代学者关注与研究的日本哲学家之一。
然而,对于九鬼哲学的研究,迄今为止国内正式出版的论著似乎仅有徐金凤的《九鬼周造的哲学思想研究:以自他关系为主线》一部,此论著也仅仅是她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进一步修改、充实、完善之后而形成的著作。即使关于九鬼哲学的研究论文也寥若晨星,正式刊发的论文全部加起来也仅有十多篇,这也说明国内学界关于该研究还相当有限。这一方面由于在上述学科分类中取消了“东方哲学”,从而使“日本哲学”找不到领域可以安顿的原因之外,更为重要的是九鬼周造哲学深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特别是解释学方法论的影响,在“日本哲学”中属于比较难啃的“哲学”之一,即使是日本学者对此展开研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耿子洁以其强烈的学术好奇心与对于哲学之发自灵魂的热爱,迎难而上,孜孜以求数载终于摘得此部学术硕果,我们则不得不为之求知精神深深感佩。
在九鬼周造的诸多著作中最受关注,也是被研究最多的是《“粹”的结构》与《偶然性问题》,前者隐含了对于西方近代盛行的恋爱、结婚观的批判性追求,以存在论的解释学方法,分析江户日本审美意识之一“粹”的问题,并将其放在男女关系中进行哲学阐释,以此向西方世界阐明与展现区别于西方的日本文化中独特的男女关系的审美情境,企图把其作为男女关系的原理,在现代社会中赋予其崭新的,关于恋爱、结婚的哲学审美意义。特别是他通过“媚态”“骨气”“死心”之自己与他者,主要是男女关系的三个契机,分析了在日本人之男女关系的审美意识中关于“粹”的审美结构与发展过程。当然,这种关于男女关系审美的形而上分析与阐发,其母亲的曾经艺伎身份以及与冈仓天心之间恋爱经历是潜在的,也应该是触发其最初思索的对象。
首先女性在“媚态”中拒绝了“一元性”之自他关系的融合,而寻求确立自他“二元性”的存在。然而,要让这种“二元性”的紧张关系获得持续的可能性,即九鬼所说的“自己对自己设定异性,以便让自己与异性间构成的可能关系所采取的二元性态度”之“媚态”得以确立,坚守某种“骨气”或“自尊心”的作用不可或缺。九鬼周造对此分析说:“它(骨气)企图替媚态的二元可能性提供深一层的紧张和持久力,让可能性自始至终都能够维持其可能性。”可是恋爱的根本则具有追求“一元”融合的倾向而非“二元”并立自存,在這里“一元”的必然性与“二元”的可能性之间显然会产生美感的矛盾,在这种矛盾冲突的过程中,最终必须走向“死心”也即“达观”,从而实现与自己以及自他关系的和解,也可以说通过对于“命运”之强求的豁达性和解,抵达对于“自由”的皈依。根据日本学者田中久文的理解,在这里蕴含着九鬼周造对于迷失了自我“同一性”的个体,怀抱着“无”的同时,究竟应该如何创造与他者之间确立开放性关系的哲学探索。而对于这些问题,耿子洁在论著中进行了具体的分析与引证,明确指出:
因为“粹”的结构内涵的三个要素之成立必须是以二元性为前提的,“死心”即是对于世事无常的释然、洒脱与豁达,是指超脱了“恋的必然性”诉求与“粹的可能性”审美两者相背离导致的人间情爱幻灭的痛苦与执着。因此,“媚态与死心的结合,意味着被命运强求下对自由的皈依,以及其可能性的设定也被其必然性所界定,即来自否定的肯定”。这里“命运的强求”指的是人生爱恋追求与他者合一的现实必然性,而被强求皈依的自由,是因为只有维持动态可能的二元性才能保持“媚态”这种“粹”的美感与娇艳,面对这种“恋的必然”与“粹的美感”之矛盾的无奈宿命,只有以“死心”的豁达超脱“命运”皈依于个体的自由。
这样的哲学性分析与阐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九鬼的母亲与冈仓天心之间的恋爱纠葛以至最终精神失常的悲剧性演变过程。其母亲正是无法克服与天心之间的“二元性”与“一元性”的矛盾,终究无法抵达个体在情感上的豁达与自由。而九鬼自身则在哲学探索中达到了这种境界。他在青年读大学时期憎恨过天心,认为天心是导致其母亲悲剧命运的罪魁祸首。但随着自己思想认识的提高,逐渐与天心之间的情感走向和解,甚至在其随笔中说道:“现在的我对于冈仓先生有的只是尊敬。”(《回忆冈仓觉三》)
关于后者之“偶然性的问题”,正如该论著中所指出,这“一直是九鬼周造最为关心的根本问题”。一般认为,这个问题是九鬼周造对于西方近代哲学把近代自我、自然法则、神之三大支柱作为“同一性”之“必然性”的本质展开批判时所产生的思想。其实,九鬼周造的个人遭遇,即作为艺伎的母亲与贵族家庭出生的父亲走到一起,母亲与作为父亲朋友的冈仓天心的不伦恋爱,同时拥有生父与现实中养父般存在的母亲情人之父爱错位的九鬼生存与情感经验等,都是一种人的生命世界的“偶然性”问题。当然,一般对于九鬼哲学的研究,这些问题并没有被导入其“偶然性哲学”的分析之中,仅仅停留在对于哲学本身以及与西方实存哲学的关系阐述上。比如,对于九鬼的“偶然性哲学”,田中久文认为那是九鬼周造为了探究深度包含着偶然性之必然性究竟是什么而“向神、道德法则、自我那样既存的‘同一性’世界抛出了一个接一个的疑问符”。所以,他提出了以一者与他者不被统合之分裂的“二元性”为本质的“偶然性”存在,并以此作为上述“同一性”崩溃之后崭新的、解构近代的原理而构建的“偶然性”哲学。而另一名日本学者岭秀树则指出:“九鬼的偶然性思想拥有补充海德格尔实存思想的意蕴”,“九鬼周造在偶然性意蕴的分析中所展开的实存理解,使海德格尔哲学中潜在性地蕴含着却没有被充分显在化的思想重新得以(充分的)显在化,其意味着对海德格尔的实存论性分析的补充,是使其血肉化的思想。”九鬼周造留学德国期间,海德格尔曾经做过他的家庭教师,他对于海德格尔哲学应该比许多学者都更了解。那么,他进一步补充、发展海德格尔的实存思想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需要注意的是九鬼周造并非绝对否定“必然性”存在,他的偶然性哲学,是其在探索、寻求更高“同一性”的过程中而提出了“偶然性”问题。为此,小滨善信的指涉值得我们关注。他说:
九鬼哲学就是偶然性的哲学。因此,如巴门尼德所代表的爱利亚学派的存在论和柏拉图主义的理型论以及斯宾若莎的神论、世界论等这些必然性和同一性的哲学在九鬼哲学中所具有的积极意义很容易被忽视。
由此可见,对于九鬼周造哲学的研究,“偶然性的问题”是核心问题。也因此,耿子洁的该论著则以“九鬼周造偶然性哲学研究”作为主题,虽然研究路径限定在《“粹”的结构》与《时间论》之上,但这些问题也都是放在“偶然性”的视域中展开分析与阐述。她认为:“《‘粹’的结构》的方法论变迁,可以作为‘偶然性问题’之方法论加以研究。”而在全书的四章中,其中三章的篇目都与“偶然性的问题”相关,即使“第四章”的时间论问题以及作为“附录”的两篇论说,也同样关涉到“偶然性问题”,并没有离开“偶然性”这个概念。论著在分析《“粹”的结构》与“偶然性问题”关联中指出:
《“粹”的结构》之“媚态”“死心”所牵涉的“可能性”“必然性”模态,与“作为可能性的相关者的偶然性”与“作为必然性的否定者的偶然性”这两种偶然性在逻辑领域的规定性具有内在联系。
这是因为“‘媚态—骨气—死心’都是以二元关系为前提的意识现象,偶然性问题的根本意义即针对作为一者的必然性来规定他者,因为必然性在本质而言就是一者的同一性,偶然性却是一者与他者而二元邂逅。”正是这种认识,论著中把《“粹”的结构》作为具有“前偶然性哲学”性质的九鬼哲学文献,把其放在“偶然性哲学”中进行关联性分析与探究。
除了上述关于“粹”的审美结构的哲学分析与“偶然性的问题”逻辑论证之外,“时间论”也是九鬼周造哲学中极为重要,并具有其独特性的哲学思想。之所以具有其独特性,是因为它区别于柏克森以“过去时间”与海德格尔以“未来时间”为中心的欧洲传统两大时间视角的哲学思考,在哲学中论证了富有东方性时间思维特质之“永远现在”与“永恒轮回”的时间观。换一个视角也可以说,这种時间观是九鬼周造基于对柏克森与海德格尔时间观的批判与超越的追求,是他在受到西方古代末期奥古斯丁以来对于“现在”时间的重视以及尼采之永恒轮回学说启发的同时,结合日本文化传统中把线性时间的“现在化”倾向,与东方农耕民族对于季节变化的敏感而产生的循环时间意识等,在哲学上通过“偶然性”逻辑的运用而构建出“永远现在”与“永恒轮回”的时间论。论著中把这种时间论问题也作为九鬼周造之“偶然性哲学”的组成部分进行关联性研究,因为著者认识到“九鬼周造的时间论以‘现在’为核心,也是因为偶然性作为根源性的、最初的原始事实,其对应的模态范畴是现实性。由于现实性意味着时间上的现在,偶然性的时间也就是以‘如今’为图式的现在”。关于这个问题的分析与论述,可以说是该论著最值得关注的亮点。著者在论著中分析指出:
九鬼周造继承了日本的文化历史传统,由偶然性问题的模态性体系追问到哲学层面的“现在”时间场域,作为刹那生灭之原本时间性的“瞬间”,水平方向、垂直方向绽出而成为“时机”,以现象学的时间与形而上学的时间不同方向的自我脱离,实现对于作为日常生活层面的“当下”的超越与融摄。
论著中像这样的分析与指涉颇多,在此不一一列举,而这些阐发都甚具形而上思辨性与层次丰富的说服力。对于九鬼周造的哲学研究,能有如此深入的把握,能够把各种复杂的概念、命题,在“偶然性的问题”中得到系统而圆融的关联性分析与阐发,足见著者的哲学功力与为之所付出的呕心沥血的努力。不得不说,这是源于著者旺盛的好奇心,由于其对于形而上学意蕴浓厚之“哲学”的痴迷与强烈求知的渴望使然。那么,她选择九鬼周造的“偶然性哲学”作为其数年如一日的探索与研究对象,这已并非偶然的兴趣所致,这里潜藏着某种知性相遇的必然。而九鬼周造哲学与“偶然性”问题的思索相遇,从而构建出“偶然性哲学”,似乎也并非一种“偶然性”使然,离开了他的人生遭遇,也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偶然性哲学”的根源。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