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曹雪芹诗意的背后
2023-07-28孙大海
孙大海
曹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但我们迄今对其生平信息的了解并不充分。现在基本可以推定曹雪芹为曹寅的孙辈,而曹雪芹之父究竟是曹寅生子曹顒,嗣子曹頫,抑或另有其人,则未有定论。曹雪芹的生卒年问题,也争议甚久,当下较具影响力说法的主要有两种:一为1715至1763,一為1724至1764。20世纪中后期以来,围绕曹雪芹的故居、画像、书箱等“文物”,以及《废艺斋集稿》《种芹人曹霑画册》等“遗著”,亦有辩真证伪的大量讨论。
曹雪芹的早期人生,离不开曹家秦淮繁华的家世。曹寅是曹家为宦最显赫者,他青年时代即入宫为康熙銮仪卫,后历任苏州织造与江宁织造。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由曹寅家接驾。曹寅于1712年病逝,此后江宁织造之位分别由曹顒、曹頫接任。至1728年,曹頫因经济亏空、骚扰驿站、转移家产诸罪遭到革职,曹家亦被抄没,由南京迁至北京。
上文提及曹雪芹生年的两种主流说法,都将曹雪芹的出生置于曹寅去世至曹家被抄之间。而主1715年者认为,在曹家被抄前,曹雪芹还能有13年左右的繁华岁月,这是他后来创作《红楼梦》的现实基础;主1724年者,则或论证曹家后来有一段“中兴”岁月,或认为曹雪芹的贵族体验,乃从亲友处间接获得。我们探寻曹雪芹早期人生的诗意内涵时,更应注重其对过去的感受,而不必执着于其生年的具体年份。
曹雪芹回忆过去时,总带有一种旧梦之感。《红楼梦》第一回即写“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红楼梦》的书名,除直接呼应小说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外,还从更深层面上有“总其全部之名”(甲戌本凡例语)的意义,这与作者整体的“梦幻”感受相通。
友人敦诚在写给曹雪芹的诗中,也出现过“旧梦”一词。如其《寄怀曹雪芹》有“扬州旧梦久已觉”句,应指曹家在江南的富贵生活早已结束;其《赠曹雪芹》有“废馆颓楼梦旧家”句,亦写出了曹家南京老宅之盛衰对比,以及曹雪芹的心灵萦念。敦敏《赠曹雪芹》中也有“秦淮残梦忆繁华”的诗句,这里的“梦忆”,也与“梦旧”意思相近。
《红楼梦》其实正是一部带有“梦旧家”意味的小说。脂砚斋等早期评点者即常点出曹雪芹大家后裔的身份,及其所了解的“旧事”。如第十四回庚辰本回末批语称:“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第二十二回庚辰本夹批称贾母上房家宴酒席“是家宴,非东阁盛设也。非世代公子再想不及此”。第二十八回庚辰本眉批称:“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其中所谓“大家后裔”“世代公子”和豪门家宴,足证《红楼梦》的“梦旧家”意味。
更进一步来看,“忆旧”本身也构成了曹雪芹“梦旧家”的一部分。《红楼梦》写元妃省亲之前,先由赵嬷嬷、王熙凤等人追忆了甄家、贾家、王家接驾的盛况,此即脂批所云:“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现实中曹家的四次接驾,皆发生在曹雪芹出生以前。小说中的追忆,实际上源自曹雪芹的家族记忆。
《红楼梦》中还写了一些旧人与旧物。如第十八回叙及荣府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带领管理12个女孩子演习女戏,特提这些贾府旧人“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第三十五回做莲叶羹的段落,又写到印面的银模子,王熙凤介绍说:“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这些隐隐象征贾府盛时的旧人、旧物,恰可与曹雪芹幼年的感知视角相对应。
其实,无论1715年后,还是1724年后,曹家家世与盛时皆已不可同日而语。曹雪芹的童年,一定听家人说过很多旧事、旧人、旧物,这使他在以家族为荣的同时,也对家族的过去,有了丰富的联想。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曾提道:
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就是诗人和作家。
或许可以认为,曹雪芹关于“旧家”的印象,从小便构成了其对生活“诗意”理解的一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家族败落的命运不可避免,个人无才碌碌的愧悔心理亦逐渐强烈,但那一份对旧家的精神留恋,始终是曹雪芹心中的诗意底色,它又与曹雪芹后来的人生体验融汇成梦幻之感,终于凝结成“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曹家迁至北京后,先在蒜市口十七间半的旧宅生活。此后曹雪芹于右翼宗学任职,结识了敦诚、敦敏兄弟。曹雪芹晚年移居西山,在幼子夭亡后不久离世。这是学界目前大体公认的曹雪芹进京后的生活轨迹。至于其中一些具体的时间、细节,则仍难有确论。但幸运的是,在与曹雪芹友人相关的诗文笔记中,保留了不少关于曹雪芹的信息,这些文献能基本勾勒出成年曹雪芹的面貌与性情。
裕瑞《枣窗闲笔》记载曹雪芹称:
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
裕瑞出生之时,曹雪芹早已去世,其所谓“前辈姻戚”,学界多认为是与曹雪芹有交集的明琳、明义等人。
曹雪芹是一个善谈吐的趣人,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己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一诗亦可印证。此诗不仅记载了曹雪芹的高谈阔论,还写出了其好酒之性。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亦云:“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敦诚的《佩刀质酒歌》题记还记下了一段曹雪芹饮酒的趣事: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其中“雪芹酒渴如狂”,生动地刻画出了曹雪芹好酒的性情。
友人写曹雪芹饮酒,又常重注表现曹雪芹的纵情豪兴与抑塞不平。如敦诚《佩刀质酒歌》称:“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敦敏《题芹圃画石》称:“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心中块垒时。”曹雪芹字“梦阮”,敦诚、敦敏也常将曹雪芹比作竹林七贤中好酒任气的阮籍,如敦诚称“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赠曹芹圃》),敦敏称“新仇旧恨知多少,都付毷醄白眼斜”(《赠芹圃》)。很显然,曹雪芹满腹的“抑塞”“块垒”甚至“新仇旧恨”,才使得他像阮籍那般地借酒使气、借酒浇愁。
裕瑞的《枣窗闲笔》还记曹雪芹“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这同样表现出了曹雪芹身上的魏晋名士气。《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史湘云一面吃鹿肉,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正与此相仿佛。张宜泉《伤芹溪居士》题记也称曹雪芹“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曹雪芹不仅以书易酒,也曾卖画换酒,敦敏《赠曹雪芹》即云其“卖画钱来付酒家”。
曹雪芹以书画易酒,可见其风雅放达,也折射出其生活处境的潦倒。敦诚《赠曹芹圃》便称其“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此虽不似脂批所云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那般落魄,但对一个贵族后裔而言,已十分辛酸。在这样的境况下,敦敏《寄怀曹雪芹(霑)》一诗曾勉其安于贫困:“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张宜泉《题芹溪居士》则写出其淡然:“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
由上可见,曹雪芹性豪嗜饮,有诗兴,有诗情,亦不乏人生起落、心中坎壈,敦诚即赞其“诗追李昌谷”(《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即检案头〈闻笛集〉为题,是集乃余追念故人,录辑其遗笔而作也》),“直追昌谷破樊篱”(《寄怀曹雪芹》)。但可惜今天能够看到的雪芹遗诗,仅有敦诚《四松堂集·鹪鹩庵笔麈》所载之“白傅诗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一句。此句亦颇合李贺的“诗鬼”气质,而欲更充分地探求曹雪芹的诗才与诗意,则需借助《红楼梦》中的诗笔了。
中国古典小说具有文备众体的特点,它对诗词韵文亦有着极大的包容性。《红楼梦》中的诗歌,有形式化的回前、回中、回末诗,有功能性的谶诗谜语,亦有书中人物之作,较为全面地反映了曹雪芹的诗歌创作才能。《红楼梦》是一部未增删定稿的小说,其中诗歌亦不免缺失,第七十五回脂批即云:“缺中秋诗,俟雪芹。”这样的证据,也使很多质疑曹雪芹《红楼梦》著作权的研究者,并不否认曹雪芹对书中诗歌的所有权。
曹雪芹在第一回借石头记之语介绍自己的小说时称:“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但此与洪秋蕃在第五十四回所批评的“因笔下撰有几首情诗,欲藉小说表而出之”的世俗小说颇为不同,《红楼梦》中的诗歌都是比较恰当地为情节、人物服务的。
曹雪芹很注重诗歌创作的故事情境。如元妃省亲时,诸人所作应制诗即与后文诗社作品大为不同。曹雪芹也注意根据人物的性情、特点、命运,按头制帽。如同为咏海棠,史湘云“也宜墙角也宜盆”之随性,便与薛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之持重区分明显。在香菱学诗的段落里,曹雪芹还能模仿出诗歌初学者不同阶段的作品,其借黛玉之口所言学诗门径,亦可谓深谙作诗之道。对于不同体式的诗歌,曹雪芹也能写出其各自特点。如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曹雪芹即充分表现了其拟代性质;又如芦雪庵的联句诗,考验的是捷才与险韵,曹雪芹便极尽铺陈之能事。野鹤《读红楼札记》曾批评芦雪庵联句称:“后半太嫌杂乱,毫无精采。”又称:“且黛玉联句中既有‘斜风仍故故’,又有‘无风仍脉脉’,断无此复叠之法。雪芹于此似欠检点。”其实,这种后半的不精彩,与用语的欠检点,恰恰与联句的形式匹配,即后程难免灵感渐尽,诗思枯滞,捷才亦不觉自我重复。曹雪芹并不追求诗作的完美,而是反映了一种作联句诗的生活真实。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真实”而忽视曹雪芹的讲究之处。此回联句,王熙凤起首的“一夜北风紧”,便是借俗人之口说出的天然好句,为后文留出许多地步。
相比于人物诗作,小说里的一些细节描写,或许更能反映曹雪芹对生活中诗意的发现与提炼。《红楼梦》的评点者常会注意到,小说中的某处细节与前人诗作取意十分相似。如第二十五回写黛玉“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甲戌本脂批即联想到“闲倚绣房吹柳絮”与“笋根稚子无人见”的诗句。第二十七回写黛玉对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王伯沆又想到陆游《闲中书事》中“惜花萎去常遮日,待燕归来始下帘”的诗句。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一段,王伯沆还引了王次回的《问答词阿姚》其九:“多谢云英一碗浆,玉纤长沁瀹茶香。劳卿更为先尝看,暗度樱桃味与郎。”我们很难认定曹雪芹是有意将前人诗句融进小说,这里更像是一种诗意的偶合。曹雪芹以诗人的敏锐体察着生活,当他把捕捉到的灵感放进小说的时候,那文字自然就是带有诗意的。《红楼梦》的诗性美其实常常体现在此类描写中,而这也恰恰是《红楼梦》很难模仿的地方。
曹雪芹的诗意,亦与《红楼梦》中流露的雅趣相通。如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诗着魔,书中写李纨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此处“以画醒诗”之趣想,即引得评点家纷纷称道,如姚燮誉其“吐属风雅”,王伯沆亦赞为“隽语”。另有晶三芦月草舍居士《红楼梦偶说》评王熙凤称:
其承李纨嘱,议罚宝玉扫地,扫地焚香乃诗人逸致。其承贾母意,戏为刘老老戴花,花插满头,亦诗人韵事。
扫地插花,确是俗不伤雅,妙趣天成,这样的描写,与曹雪芹本身的诗人气质密不可分。此亦与前文《枣窗闲笔》所载曹雪芹之奇谈娓娓、触境生春相合。我们很难想象一个纯粹的寒士会有此般雅趣逸韵,曹雪芹诗意的背后,何尝不是一个贵族世家的雍容底蕴呢?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