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全集》为何有六封书信前后重复
2023-07-28萧跃华
萧跃华
友人赠送《耕堂读书记》《耕堂读书记续编》(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版)时扉页题跋:“孫犁的散文百读不厌。跃华同志惠存。”并叮嘱:“不要小看这两本小书!”我珍若拱璧,迫不及待打开,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涌上心头。孙犁的文字简洁隽永、凝重耐读。我放下其他事情,三天拜读完毕。然后买来《书衣文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9月版)、《芸斋琐谈》(新华出版社2015年12月版)、《中国文化传统是宽容的》(中华书局2017年7月版)集中补课充电,重点文章反复读,重点段落抄下来,后悔天命之年才走近孙犁。
读书的欲望和其他欲望一样,总是逐步升级,得陇望蜀的。我想全面了解孙犁,请回修订版《孙犁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8月版)。那段时间,我排除内外干扰,家里读,办公室读,坐地铁读,开会也读。读完一卷,用毛笔写下二三百字的读书笔记,不到两个月就翻到第11卷的最后一页,整理打印读书摘要11.6万多字,分门别类出若干写作题目,每篇标出材料出于什么地方,“全集编校质量商榷”便是其中之一。
书信占全集篇幅的十之一二,它较之小说、散文更能传达人的真实感情,更能表现人的本来面目。我从这些书信中,读出了孙犁对人生、对文学、对社风、对民风的关注和思考,同时发现至少有六封书信前后重复。
第一封:第8卷第212至213页《致韩映山》,与同卷第450至451页《致韩映山》内容、段落、落款时间一模一样。信中说读韩映山写的《修书》:
我觉得写得很好,有些真实感。写这种文章,最怕添油加醋,也怕只讲道理。主要应写被记的人的言与行。而且最好是多记些无关重要的小事,从中表现出他的为人做事的个性来。例如你记的,我要为你修书的一段就很好,很有风趣。
短短百字揭示为文之道,每读一遍如嚼橄榄。
第二封:第11卷第182页《致韩映山》,与同卷第198页《致韩映山》内容、段落一模一样。落款时间不同,前一封“十一月二十日晚(一九七三年)”,另行附“保真问你好”。后一封“十一月二十日晚(一九七八年)。”保真即张保真,北大才女,孙犁夫人病逝后,战友魏巍介绍的对象。两人1971年10月结婚,1976年6月离婚。后一落款时间“(一九七八)”错误无疑。
第三封:第11卷第186页《致韩映山》,与同卷第189页《致韩映山》内容、段落基本相同。最后一段:
保定的熟人,你见到时,请代我问候。那年我没有去保定,有些同志为我找房,如周淼同志,我一直记着,感谢着。
前一封删去“如周淼同志”和“我一直记着”后的逗号。落款时间不同,前一封“二月十六日(一九七六年)”,后一封“二月十六日(一九七七年)”,另行附“克明好一些了”。克明即李克明,《铁木前传》初版责任编辑。
第四封:第11卷第193页《致韩映山》,与同卷第207页《致韩映山》内容、段落基本相同。最后一行,前一封“祝春节好!”四字顶格;后一封空两格“祝”字单列,然后另行顶格“春节好!”落款时间不同,前一封“二月七日(一九七八年)”,后一封“二月七日(一九八○年)”,不知孰是孰非?
第五封:第11卷第210页《致韩映山》,比同卷第222页《致韩映山》多出第二自然段:
我不记得对鲍昌说过那样的话,我怎么能说那么绝对的话呢?我听了都感到沉重,更何况你?传话不可信,又是一例。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其他内容、段落相同。结尾,前一封“祝学安”,后一封“祝好!”落款时间不同,前一封“十月十七日(一九八○年)”,后一封“十月十七日(一九八三年)”。我揣摩删去段落可能出自孙犁手笔,韩映山出版《孙犁书札:致韩映山》又恢复全貌了。
第六封:第11卷第284至286页《致阎纲》,与第5卷第130至132页《信稿(二)》内容、段落一模一样。落款时间稍有变通,前一封“九月七日下午三时(一九七八年)”,后一封“一九七八年九月七日下午三时”。这是孙犁书信中少见的长篇,15个自然段,谈自己学生时代读书,谈古今中外文学评论。孙犁论及中国古典文论:
我以为唐宋以前的较好,《诗经》的序和《文选》的序,都是阐明文章大义,而唐宋以后的文论,则日趋于支离。成本的书,自以《文心雕龙》为最好,它全面地深刻地说明了文章的构成和规律,作家的气质和特点。这是一部哲学性的文艺理论,除非和尚的长年潜修,是不能写出来的。《诗品》和陆机的《文斌》,也很好。
他尤其推崇的柳宗元没有涉及。这篇不可多得的孙犁文论,值得从事文字工作的人认真品味。
标点符号是书面语言的组成部分,用来表示停顿、语气以及词语的性质和作用。该打逗号的打句号,该打问号的打逗号,或无故出现空格,就像音乐演奏会突然冒出刺耳的杂音。全集中的“杂音”现象还不同程度地存在。
第2卷《夷坚志》:
书之遇。亦如人之遇。书在我室,适我无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时之遇也。(P383)
第一个句号似有问题,第三个句号也可商榷。孙犁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书衣文录”循古例没有标点,点校准确与否,检验编者学识水平。同样内容,《书衣文录全编》(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版)就点校比较妥当:“书之遇亦如人之遇。书在我室,适我无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时之遇也。”(P146)当然,“书之遇”后加逗号也不为错。
第8卷《谈自裁》:“呜呼!自叶赛宁的诗:‘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出,人以为自杀名句。”(P326)“出”字用得比较唐突,我在下面画横线,反复琢磨才明白其中意思。《芸斋琐谈》也收入这篇文章,他们如此标点:“呜呼!自叶赛宁的诗‘死是容易的,活下去是艰难的’出,人以为自杀名句。”(P196)删掉冒号、句号,文意一目了然。
第9卷《初唐四杰》:
《滕王阁序》中对仗的句子那么多,为什么又只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联,那么脍炙人口?還不是因为作家触景生情,冲口而出,既尽描绘之能事,又流畅自然,通俗易懂所至?骆宾王的名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所以能那么动人,千古传诵,也是因为出于自然,得其本质。(P173)
王勃“一联”应打引号。“名句”后冒号和“所以”前逗号如不去掉,“何托”后宜加问号或感叹号。
第2卷《关于“冀中一日”写作运动》:
在选稿时,未能完全由有写作修养、文学修养的同志负责,以致常有遗珠之憾,在修改稿件时,未能全部保留原作淳朴本色,如第三辑即有润色之弊。(P451)
“遗珠之憾”后逗号可否改分号或句号?
第3卷《文艺学习·第二章》:“寂静的夜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微微的风,一阵阵地从窗口里灌到屋里去。珍珍未曾睡着,只是瞪着眼回想过去的事 ”(P139)“事”后缺句号。
第11卷《致韩映山》:“寄赠的书和信收到了,等我看过后,再把意见告你 □□ 。”(P194)“你”后多出两格。
第11卷《致李屏锦、康迈千》,书信开头“屏锦□□迈千同志”(P314),“屏锦”后空格似应打顿号,与标题一致。
第6卷《〈幸存的信件〉序》:
淮舟写给我的信,在一九?六六年以前,我就全部退还给他保存了。并不是我预见到要有什么大的灾难,是我当时感到:我身体很坏,恐怕活不长久了。(P78)
“一九”后多出半格。
第6卷《高跷能手》:
李槐有病,夜里总是翻身?、坐起,哼咳叹气,我劳动一天,疲劳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头到里面,顶着墙睡去。(P202)
“翻身”后多出半格。
第11卷《致王林》:
然《风云初记》二集,则在坎坷进行中,一因情绪已不集中,文章有勉强的痕迹;二因报社内部对于这一长篇连载,也时有观感的?意见,所以我时写时辍,有不再在报上发表的意思。(P73)
“观感的”后多出半格。
第10卷《谈“就地停战”》,第444页下数第4行连标点23字,其上行连标点29字,其下行连标点27字,字距密度不一。
孙犁《谈校对工作》说:“凡是认真读书的人,有事业心的出版家,有责任心的编辑人员,都重视校对工作。”(第5卷P278)如果没有认真的校对,“好文章也会变为不好的文章,使人读起来别扭,甚至难以卒读。”全集尚有“别扭”之处。
第二卷《农村速写·后记》:
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来也曾出现在我写的小说(其实严格讲来,也只是较长的速写),但内容并不重复。是因为我常常想念这些人和这些地方,后来编给它们一个故事,又成一篇作品,当然还是粗略的作品。(P229)
如果用“它们”泛指“这些地方”则可,泛指“这些人”似有问题,可否用“他们”统起“地名和人名”?
第5卷《某村旧事》:
我住在村北头姓郑的一家三合房大宅院里,这原是一家地主,房东是干部,不在家,房东太太也出去看望她的女儿了。陪我作伴的,是他家一个老用人。(P42)
“用人”与“佣人”并存,原则上都可以。上海辞书出版社《现代汉语大词典》从规范化出发取“佣人”。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有“佣”(读第一声)词条:①雇用:雇~、~工。②仆人:女~。“用人”词条:仆人:女~。二者可参酌。
第5卷《三国志·关羽传》:
历史强调真实,但很难真实。几十年之间的历史,便常常出现矛盾,众说绘纭,更何况几百年前,几千年之前?历史但存其大要,存其大体而已。(P304)
多么精辟的论述,可惜“众说纷纭”错成“众说绘纭”了。
第10卷《连队通讯写作课本》,落款“(载《抗敌三日刊》1941年2月至3月)。”(P334)“3月”当为“4月”,不知孙犁记忆有误?抑或其他原因。课本分《用什么话写呢?》《材料问题》《怎样表现》《政治性·新闻性·故事性》《叙事性和抒情性》五课,每课安排二至四个讨论题,刊发时间分别为2月24日、3月20日、3月24日、4月3日、4月7日。之前,孙犁写了《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之后又写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是晋察冀通讯社通讯指导科的好编辑。
第11卷《致王林》:
回来以后,对外封锁消息数日,盖因修改《铁木全传》颇为紧张。此稿行前从报社领导要回(他们没看),拟在路上修改,但除在杭州灵隐寺因雨校改半天,没得动手,回来以后,突击五日,初稿完成,已交亢之同志审阅。(P78)
《铁木前传》错成《铁木全传》,或是拼音打字法选择之误。这封信透露一个信息,这篇划时代的中篇小说没有引起天津日报社领导(不知是谁)重视。孙犁修改后先投《新港》,被鲍昌、张学新退稿;改投《人民文学》,秦兆阳、康濯认为是好作品。“亢之”即王亢之,时任天津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天津日报社首任社长。
第2卷《书衣文录》,第431至433页之《词科掌录》《近思录》《明清藏书家尺牍》《群芳清玩》《金陵琐事》,编者明知“以上三则,不合时间体例”,还“附抄存之”,不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版本编排得体;第九卷《书衣文录——附摭遗》,第228至239页两组共收入24则,按时间顺序编排,但开头六则《郁离子评注》《胡适红楼梦研究论述全编》《古今伪书考补正》《智囊全集》《遵生八笺》《史记》时间忽前忽后,有些凌乱;第九卷《芸斋短简》,第516至第608页按时间顺序编排,但第589页《致王兆新》、第590页《致赵日升》、第592页《致康濯》、第593页《致魏巍》《致邓基平》插队加塞,打乱了原本整齐的队形。这些小疵,认真点是可避免的。
如果《孙犁全集》再版,建议打破修订版简单将孙犁晚年十部小开本合成五卷的做法,分小说、散文、书信、书衣文录等类别,按写作时间顺序重新编排,适当简注。如此,散布各卷的诸如致贾平凹、铁凝、段华等人书信集中一卷,逐封编号而下,阅读效果无疑会更好一些。其他内容亦然。
(作者系北京日报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