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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起三落的苏东坡为何“不恨”

2023-07-28周忠强

博览群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黄州东坡苏东坡

周忠强

林语堂先生在其名著《苏东坡传》中说:“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欢他。”因了解而喜欢,因喜欢而更愿意了解,可以说道出了“苏迷”们的共同心声。

苏东坡一生经历坎坷,在政治上三起三落,晚年甚至被贬荒岛,却能写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样乐观洒脱的诗句,在他看来,贬谪流放的生活仿佛是去度假游玩一般。东坡在海南三年,不管物质条件如何艰苦,他都能苦中作乐,不改其度,尽情享受时光,努力发掘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与美好。这种直面人生的勇气,这份超然自得的气度,成为后来人们难以企及却又念念不忘的精神坐标,成为一代代读者努力寻觅的诗与远方。

其实从一开始,苏东坡对自己命运的坎坷与无奈,就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他认为自己是摩羯座,属于天生的命途多舛。他曾说道:

退之诗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乃知退之摩羯为身宫,而仆乃以摩羯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东坡志林·命分》)

“我生之辰,月宿直斗”出自韩愈《三星行》,韩愈说自己出生的时候月亮进入了斗宿的范围,属于摩羯座,苏东坡说自己也是摩羯座,所以他们一生命运相同,毁誉交加。东坡并不是说说了事,他对此深信不疑,在日记中他也提道:“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相似,吾命在斗间而身宫在焉。”在苏东坡看来,既然是命中注定,那就顺其自然好了,何须太在乎什么人生得失呢。

苏东坡本来的性格是刚直外露的,经过“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他进行了彻骨的反思:“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答李端叔书》)他写信告诉自己的学生秦观:“但得罪以来,不复作文字,自持颇严。若复一作,则决坏藩墙,今后仍复衮衮多言矣。”(《答秦太虚书》)在黄州的几年,他逐渐学会了与自己和解,不再执着于成为一往无前的理想主义者,或一个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者。东坡反省自己,接受现实,浴火重生,从而书写出精彩的人生华章。

到黄州后,由于没有收入,又无事可做,为了解决一家人的生计问题,苏东坡就申请去废弃的营地垦田数十亩以播种,希望增加收入,补贴家用。这块营地遍布瓦砾荆棘,开垦起来并不容易,苏东坡和家人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整治完成。面对这块挥洒了汗水的土地,苏东坡为它取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名字——东坡,希望能够在此安静生活,少被尘嚣干扰。从此他自号“东坡”,这也反映出他对这块洒满自己汗水的土地的珍视。伴随着其本人的天下才名,“东坡”也从一个不起眼的斜坡地,变成了历史上最为响亮的文人别号。

与之前相比,黄州的东坡无疑是艰苦的、孤独的,但他却能随遇而安,悠游卒岁。他多次表达了对“东坡”这块清净之地的喜爱: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东坡》)

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

雨中的东坡,月下的东坡,新晴的东坡,躬耕的东坡,无不诗意盎然,清新可人。

远离宦海,远离是非,苏东坡在享受这种安闲自在的同时,也写出了三篇他最精的作品——一词二赋。一词指《念奴娇·赤壁怀古》,二赋即《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黄州几年,苏东坡实现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就像他对朋友说的:“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答李端叔书》)儒家的独善其身,道家的虚静无为,佛家的缘起性空,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起来,这个“今我”或者“新我”,是蝉蜕浊秽般的空明,凤凰涅槃后的觉醒,达到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赋》)的自由境界。

在政治环境好转之后,面对新旧两党的弊政,苏东坡坚持原则,尽力匡正,不改其为民请命的书生本色,就连侍妾朝云,都说他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宰相司马光秉政,准备尽废王安石新法,东坡从百姓利益出发,认为大可不必这样极端。有一次在政事堂里,他与司马光就免役法的存废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司马光大怒,脸色都变了。东坡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说:“您当年做谏官,与宰相韩魏公(韩琦)争论朝政得失,当时魏公很不高兴,您仍然奋不顾身地说下去,如今也请允许我来争一争吧。”司马光苦笑起来,不再和东坡争辩。众所周知,虽然苏东坡和王安石、司马光政治立场不同,但政坛的纷争,不曾影响他们的私交。作为当时最为优秀的士大夫代表,他们不仅没有私人恩怨,反而是文学与思想上的知己。

苏东坡生性诙谐,是个极其风趣的人。他有一次对弟弟苏辙说:“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丐。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人不是好人。”这是何等诚善的初心啊!他可以和农人畅谈,在市井喝酒,但最开心的还是和知己进行思想上的交流。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苏东坡是一位标准的“呵呵”达人。他和好朋友通信时很喜欢用“呵呵”,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他给陈季常写信:“一枕无碍睡,辄亦得之耳。公无多奈我何,呵呵。”(《与陈季常》)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呵呵”中,是他诙谐而达观的心态。他还调侃表哥文同:

近屡于相识处见与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专令此人去请,幸毋久秘。不尔,不惟到处乱画,题云“与可笔”,亦当执所惠绝句过状,索二百五十疋也。呵呵。

(《与文与可》)

这是东坡任徐州太守时写给表兄的信,文同长东坡19岁,是“湖州竹派”代表人物。在表哥面前,東坡就像个无赖少年,他“威胁”说,如果不给我画墨竹,我就到处乱画,落款为文同,败坏你的画名。这又是何等亲近、随和,富于人情味!文同一直视东坡为知己,他曾在《墨竹图》上题跋云:

素所嗜好,都自撤去,惟画竹、吟诗,有子骏、子瞻为真赏,故断之迟迟。

“子骏”是两人共同的好友鲜于侁,“子瞻”是苏东坡的表字,虽然晚年文同的身体状况很差,可他还是坚持为东坡等人画竹作诗。

即便生活中充满了困苦、坎坷,苏东坡也能以其独特的幽默感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以自嘲来化苦痛于无形。在海南,病中的东坡自嘲“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纵笔三首·其一》),酒后酡颜,自嘲竟是“朱颜”!晚年重返北方,他自嘲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黄州、惠州、儋州本是他被流放的三个地方,是他人生的三段低谷,可东坡居然说成是自己“平生功业”所在。或许在他看来,苦难就是一笔财富,它可以让人看到富贵显达时观察不到的风景,就如他所说,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这些大自然的馈赠,并不是有钱人所能独占的。

当然,也有幽默和自嘲无法排遣的地方,那就喝酒吧。东坡曾说过,每天喝上几回、饮上几杯,顿时感到苍天降给人间的一切苦痛都可以解除。吉林博物馆藏东坡所书《中山松醪赋》:“曾日饮之几何,觉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罢儿童之抑搔。”“使夫嵇、阮之伦,与八仙之群豪。……追东坡而不可及,归哺歠其醨糟。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就连嵇康、阮籍和唐代的“饮中八仙”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表示东坡先生确实是海量。可是实际上,东坡酒量很小,一喝就醉,与痛饮狂歌、借酒消愁比起来,或许他更喜欢那种飘然微醺、文思纷纭的状态吧。

喝酒之外,东坡可能是中国最著名的美食家,甚至是最出名的厨师。除了大家都熟悉的东坡羹、东坡肉,他还发现发明了很多美食。在爱好美食这一点上,他从不否认: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初到黄州》)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

(《浣溪沙·咏橘》)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食荔枝二首·其二》)

他也会给好友推荐食谱,介绍烹调心得:我家拙厨膳,彘肉芼芜菁。送与江南客,烧煮配香粳。

(《送笋芍药与公择二首·其一》)

虽然一贬再贬,生活条件越发艰苦,他却能乐天知命,泰然自若,尽情享受生活。即便到了海南,东坡也能发现生蚝之美:

海蛮献蚝,剖之,得数长,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如有也。

在众多海鲜中,苏轼最喜欢生蚝,并自创了新吃法。他幽默地嘱咐儿子苏过,对这种从未有过的美味应该秘而不宣:

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食蚝》)

在享受美食美酒的同时,东坡还不忘自嘲一把,其《老饕赋》云:“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他自嘲为“老饕”,从此之后,“老饕”就成为追求饮食而又不失其雅的文士的代称。

苏洵是个大收藏家,收藏了很多珍稀字画,他的藏品里甚至包括唐代吴道子、贯休等人的画作。苏东坡说过,他们家的藏品规模,可以和京城里的名公巨卿相提并论。在苏洵的影响下,苏东坡从小痴迷书画,而家藏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其书画品位。苏东坡曾经满怀深情地回忆:“先君与吾笃好书画,每有所获,真以为乐。”(《杂记·子由幼达》)

在书法创作方面,苏东坡开风气之先,是推动宋代“尚意”书风形成的关键人物。“尚意”追求创作心态的自由,注重作者本身的情感表达。在绘画方面,苏东坡喜作枯木竹石,深受表哥文同影响,也是“湖州竹派”代表画家。东坡本人的书画创作,成为他宣泄情感、表达自我的重要方式,比如他书法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寒食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件书法名帖,是东坡撰文并书写,作于他被贬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抒发了特殊境遇下的人生之叹,是彼时彼地东坡心灵世界的真实呈现。《寒食帖》在书法史上影响很大,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

苏洵去世后,苏东坡把父亲的藏品捐献给了寺院,除了祈求功德之外,他以父亲的名义捐给寺院,也是保证艺术珍品能够长久流传的方法,远比传给后世子孙稳妥得多。苏东坡有这样的举动毫不奇怪,他在《宝绘堂记》中就曾说过:

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

“烟云过眼”正可以看作他对待稀世珍宝的真实心态,这是一种无私的大爱,而不是个人占有的狭隘。正所谓:人生如寄,转瞬即逝,世间万物,无非烟云。

苏东坡“守其初心,始终不变”(《杭州召还乞郡状》),政治上的生不逢时,反而成就了他在文化方面无法企及的高度。苏东坡的思想与品格,既有对古圣先贤传统的继承,又有对传统的超越与开拓。所以,林语堂先生称他是“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余光中先生赞美他是“最亲切的诗人”。苏东坡敢于担当,为民请命,潇洒超逸,乐观宽和,热爱生活,從容不迫,他曾在一首小词《定风波》中表露心志: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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