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河湾
2023-07-27巫宏振
巫宏振
1
前几年,河湾镇还有很多粉墙黛瓦的房屋,一间挨着一间,狭窄的巷子只能通过一条狗,阳光钻进那些巷子里,都被挤压变形了。墙壁上刷着一个特大而且醒目的“拆”字。兵头一手搔着乱蓬蓬的脑袋,一手伸进细腰里又抓又挠,好像被跳蚤咬着了浑身瘙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两瓣干皱的薄嘴唇上下翕动,念着墙上的字。
兵头刚念完那个字,后脑勺就挨了一团碎泥块。兵头的脑壳硬过泥块,嘣一响把泥块反弹出去,落地之后破碎开来。“兵头,你还会识字呢?”一个粗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兵头摸着后脑勺往后看,眼睛眯成一道疼痛的缝隙。偷袭兵头的人叫司令,穿一件条纹圆领衬衫,圆领裂开一道口子,像张饥饿的嘴巴,左手还抓着一块等待发射的泥块,他有一双锐利的鹰眼,仿佛到了晚上能发射出幽光。尾随司令的还有团长,团长左手提着裤头,右手插着裤兜,满脸黑色污垢,像爬过烟囱滚过砖窑一样邋遢。河湾镇三个吊儿郎当,一块儿玩到大的少年——司令、团长、兵头。他们平日里爱玩些枪战游戏,爱看抗战电影。他们仨中,司令年纪最大,独断专横,做事果断,颇有少年大将的性格。团长永远是追随司令的忠实队友,他服从司令,唯命是从,司令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司令就呵斥团长:“别像跟屁虫一样。”团长狡黠地笑了笑,转过头来指着兵头的额头呵斥道:“说你呢,死兵头,别像跟屁虫那样跟着我们。”兵头沉默寡言,无言以对,他想象自己就是兵,遵守一个做兵的精神。自从他们有了“司令”“团长”“兵头”这样的外号,习惯之后,大家都不去唤彼此的真名了。
司令手里的泥块一会儿抛上一会儿落下,他走到兵头面前,说:“日头落山就去粮所摆场,你去不去?”摆场的意思就是打群架。兵头站着还没吭声,好像魂魄刚被敲出来,还没有回到脑袋里。团长探出脑袋朝兵头嚷道:“你去还是不去?”司令反手一巴掌扇到团长的左脸上,斥道:“我在问他呢。”团长捂着热辣辣的脸退缩回去,不敢再吱声了。兵头挠着后脑勺,蓬乱的头发打着结,头皮屑在日光下泛着雪光。
兵头咽着口水说:“去就去,谁说我不去的。”他把肚子往前一拱,挺直腰板,那个模样活像一只高傲打鸣的公鸡,补充道,“这次说好了,谁再临阵脱逃,谁就是黄珊珊家的狗。”
司令嘿嘿一笑,往脚下啐了口唾沫说:“哼,还算你有种。”
司令一回头飞身跳上断墙,等到站稳了,他把手往腰间一掏,抽出一把用木头削成的手枪,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司令的父亲是个木匠,他爷爷以前也是木匠,他从爷爷那里学了一点儿手艺就端出来臭显摆,看那粗糙的木手枪就知道他是个半桶水。司令用木手枪对准兵头,象征性地扣动扳机,嘴里发出“嘣嘣嘣”的开枪声。
“开战啦,开战啦!”司令嚷道。
兵头接收到这一指令,马上双手抱紧着肚子,扭摆着身体,仿佛身中枪弹一样晃了几下,倒在地上抽搐起来,蹬了蹬腿,最后假装断气身亡。这就是他们常玩的枪战游戏。司令总是做老大,因为枪战游戏的规则就是他制定的。团长做老二,服从游戏。兵头垫底。兵头总是挨打的那个。团长指着佯装倒地的兵头哈哈大笑,那两颗长得像八字形的门牙羞羞地露出来。一转眼的工夫,司令就纵身一跃跳到了另一堵断墙上。团长也跟着翻上墙。兵头还躺在地面上,仿佛死尸一般。这时候,司令忽然停下来,高高地站立着,手搭凉棚眺望着街道的一头。
烈日骄阳之下,地面像被天火烤着,扭扭曲曲的热浪从上面翻腾起来。这时候从热浪里走出两个影子,一个身形娇小,娇小之下还有个更娇小的。两个娇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像要被太阳蒸发掉似的。司令从断墙上掰下一小块墙皮打向躺地的兵头,说:“别装死了,你看看谁来了?”兵头抬起脑袋,揉揉眼睛,看到黄珊珊牵着她家的老黄狗走了过来。黄珊珊是黄天祥的孙女,黄天祥是河湾镇的名医,大家都叫他黄医师。以前黄医师救过兵头的小命。那次兵头被一条发疯的眼镜蛇追着咬,咬伤了小腿肚。司令和团长把他抬到黄医师的门诊部。黄医师开刀剜掉他的一块肉,救了他。
兵头搔了搔小腿肚上那个结了疤的坑,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打了几个冷战。他站起身,说:“黄珊珊,日头落山我们要去摆场,你去不去?”
“谁招惹你们了?”黄珊珊说。她把手上啃掉半截的黄瓜扔给老黄狗。
“紫荆镇那个鬼四。他家丢了两只老母鸡,硬说是我们偷去炖了。”兵头愤愤地说。
司令和团长从断墙上跳下来。团长没站稳,脚刚落地就打了个趔趄,结果一头往地面栽了个狗抢屎。司令瞅了团长一眼:“瞧你个熊样。”他走到黄珊珊面前说:“黄珊珊,你要是我们镇的人就跟着来,怕死的话就躲远点儿。不过,把你家老黄狗借我,咬死他们一个是一个。”
黃珊珊抱着老黄狗,说:“谁都不借。”
司令嘿嘿地笑了两下,眼神往下瞄,与老黄狗的眼珠对视着。老黄狗不啃黄瓜了,闭着嘴哼唧了两声,怵怵地往后退两步。司令似乎看出了老黄狗的胆怯,轻蔑地一笑,说:“你这个狗娘养的,也没有那个狗胆啊。”他失望地摆手说,“算了吧,我们几个也够了。团长,把你哥也叫来。”团长立在墙边抠指甲上的泥,有些为难地说:“不行啊,我哥要复习高考。”司令扭过半张脸看着他说:“去年不是考了吗?”团长摇摇头:“没考上。”司令嘀咕道:“跟你一样没用。”
去年,团长的哥哥去市里高考,向司令伸手借了五十块零用钱。司令的钱,有的是偷家里的,有的是偷废铁卖来的。但凡有人跟他伸手借钱,他都借,但要还利息。团长的哥哥不敢跟父母要钱,怕被骂,于是向司令借了五十块,考完试就跑去网吧打游戏了。
司令说:“团长,你哥也该还我钱了吧。这样吧,你回去告诉他,他要是跟我们一块儿去摆场,那些钱就不用还了。”
团长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用衣袖在鼻尖唰地一抹,咧开有些惊讶的嘴,提着裤头转身就往家走,走出十几米就小跑着去了,生怕司令反悔。司令把木手枪插进腰间,拍了拍,已经稳稳妥妥,遥望一眼蹿进热浪滚滚中的团长。
团长已经蒸发掉了,看不见影子,接着司令也钻进热浪中。
2
兵头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父母还没有回家,他们挑上箩筐,骑着电动三轮车到市区贩卖蔬菜了,走前给他留了一碗白粥和一碟萝卜干放在灶台上。兵头推门走进厨房,看到一只黑猫唰地从灶台上跳下来夺门逃窜。那是团长家的黑猫,一只瘌痢猫,以前它长得很可爱,一身黑毛油光水滑,走起正路来扭着小细腿,像只猫中女王,但后来被司令用火烧了它那身漂亮的黑毛,就变得很讨厌了。它到处钻炉子扒灶台。那碗白粥被黑猫偷吃掉了一大口,萝卜干也撒在灶台上。兵头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端起碗,就着剩下的萝卜干,呼啦呼啦两大口就舔个精光。他去揭开锅盖,锅里没有吃的,只有一摊泛着油光的浑水。他又想起了什么,走出厨房去到院子的角落里,从一堆砖头下取出一个黑色胶袋,翻开胶袋取出一本连环画。这本连环画没有封面,没有书目,里面画的都是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的人物,旁边配有几行旁白。他父母不允许他看这类书,担心他从中学坏,抢着要烧掉。兵头就用黑色胶袋裹着书压在砖头下,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就取出来看。
他靠着石榴树看着看着便睡着了。醒来后,他觉得脖颈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咬他,伸手一摸,摸下一根皱巴巴的萝卜干,还摸出一掌心金光闪闪的蚂蚁。蚂蚁冲他张牙舞爪,想要吃掉他似的。他慌忙地跳起来抖抖身,满脖子的蚂蚁就像金黄的沙子坠落下来。他愤愤地用脚乱踩,脱下裤头撒了一泡金黄的尿。蚁群就像遭遇了洪水,溃不成军,四处逃窜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声沙哑的狗吠。他听出来是黄珊珊家的老黄狗。
兵头打开家门,看到黄珊珊蹲着给老黄狗抓跳蚤。他说:“黄珊珊,你在我家门口干吗?”
黄珊珊抬起头来说:“我跟你一块儿去粮所啊。”
兵头疑惑地看着黄珊珊:“你不是不敢去吗?”
黄珊珊站起来,搓了搓手说:“我可以躲在旁边偷看啊。”
即将坠落的太阳就像那条老黄狗昏黄而苍茫的眼珠,辽阔而深远。阳光斜斜地从遥远的山崖里飞射过来,它们跳跃着,欢快着,像地面上洒了一泡老黄狗的焦黄的尿液,打在上面泛起了粼粼波光。兵头、黄珊珊和老黄狗,三个被斜阳拉得冗长的影子投射在街面上,别致地好看。
那是个废弃的粮食储存所,处于河湾镇和紫荆镇的交界线上。以前这里是河湾镇最富足最盈满的地方,现在成了最荒凉最破败的地方,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残垣断壁,房梁瓦片稀稀落落隐没在蓬勃生长的杂草中。然而,这块地并没有被人遗忘,年初的时候,城里来了一支扶贫队伍,他们四处走访、察看,然后就在这些破墙壁上用红漆刷上“拆”字。兵头听父母说起过那些人,他还听說,他们打算用大锤子抡碎这些破屋旧墙,重新盖新房子,还要在粮所的广场上建个喷泉。兵头一听有喷泉就兴奋,他以前跟父亲去过城里一次,见过一次会发光发亮,还有音乐的喷泉,这份记忆在脑海里是那么珍贵。
此时,司令、团长和团长的哥哥就站在那个广场上。紫荆镇来了五个人,领头的就是鬼四。鬼四曾是司令的同班同学,在学校里两人单挑干过不少架,因为性格顽劣,屡教不改,学校老师拿他们没办法,暂且赶回家让家长好好教导。再后来,司令和鬼四先后辍学,各自划地称王,形成了两足对立。除了鬼四还有点儿战斗的精神,胳膊和大腿都粗壮如柱之外,其他四个瘦削的伙伴就显得弱不禁风了,立在后面像被太阳晒蔫的四条竹竿,风一吹估计能吹倒两个。司令的嘴里叼着牙签,右手摸着腰间的木手枪,左手叉着腰,歪着脑袋窃窃地笑。团长微微仰起头,不知道在望什么,但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对面的五个人。团长的哥哥双手自然下垂,背稍微有点儿驼,听说是经常熬夜复习造成的,看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呆样,就知道是一个弱书生,站着的时候都像是在打瞌睡。
两边阵势都站稳了。
鬼四往前站出来说:“干不干?是不是承认偷鸡贼了?”
司令的脸骤然一绷,吐掉牙签,牙签和唾沫粘在一块儿飞射出来,落在砖块上。他也踏出两步说:“你狗嘴里满是屎,别废话,干就干,谁输了谁就是偷鸡贼。”
鬼四不甘示弱,撸起衣袖搭起架势也说:“谁输了谁就是偷鸡贼!”
兵头与黄珊珊还躲在一块断墙后面静观其变,想着等到恰当时机再现身不迟。可是司令的那句话就像一道指令,混着魔法的音符似的,每个字音都那么清晰响亮,准确无误地冲进老黄狗的耳朵里。老黄狗曾经受过专业的训练,后来因为年迈退休了,可是一旦接收到某些刺激的信息也能重新唤起它凶残的本性。它擤了擤鼻子,喷出两条混浊的鼻涕,躁动起来,露出两排暗黄而尖利的狗牙,使出劲儿从断墙上一跃而起,跳到了众人面前。
司令立马往鬼四身上扑过去。两人顷刻间扭打在一块儿。团长、团长的哥哥和老黄狗都一拥而上。兵头是最后才跳出来的,他从墙背后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混打成了一团。落日从他们的额头、脸蛋、胳膊和拳头上把余晖一丝丝地抽走,抽走的还有鼻血的腥味、鼻血的颜色。腥味随风而散,鲜红的鼻血变得暗红,暗红再变成紫黑,最后谁都认不出是谁的血了,谁都看不清谁的额头、脸蛋、胳膊和拳头了。天上地下,银灰与铜黄色交织成形,如一张巨大的薄膜罩在粮所上空。
这时候,有个人握着手电筒站在粮所门口,大喊一句:“谁在打架?”
那个声音尖脆响亮,像把铁锤敲在金钟上。兵头认得那个声音,是苏队长的。苏队长摇着手电筒的光亮照射过来,往四周扫一扫,却不见人影了。
他们呼哧带喘,连蹦带跳,一眨眼的工夫便都逃散了,逃得比老鼠还快,躲得比光还迅速——被抓到打群架是要受到派出所的处罚的。
兵头跑到桥头时才想起来落下了黄珊珊,他转身摸着黑原路返回。他不担忧黄珊珊迷路。黄珊珊比谁都熟悉周围的道路,她经常牵着老黄狗在这里溜达散步。兵头担忧的是黄珊珊被鬼四那帮浑小子绑了去,受了侮辱与欺凌。她是无辜的,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闪失,哪怕掉根头发,黄医师定会剥了他的皮。兵头想到这里,浑身打起哆嗦,走到刚才躲避的那堵墙边。黄珊珊没在那里,她也不可能还蹲在原地等他。他闻到了一股弥久不散的狗骚味。他抬起脑袋,鼻孔朝上,一路循着空气流动的方向,像狗鼻子一样捕捉着飘散在空气中细微的味道。一丝丝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他吸溜着鼻子,仿佛真能分辨出黄珊珊的体味和老黄狗的臊味似的。可有时候那两种气味又是混搭在一块儿从门口飘过来的。兵头连打了两个喷嚏。
兵头焦急了,孤零零地站在粮所入口东张西望,不知所措,一边挠着头,一边瞪大眼睛钻到黑暗中。但周遭昏黑一片,望也望不清,五米开外难见人影。月光弱得还不如瞎狗的目光,萤火虫的光芒都亮过月光的。他转身往回走。他想,说不定黄珊珊已经溜回家吃饭去了。他刚转回身,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老黄狗的苍茫叫唤。老黄狗从老远就闻到了兵头身上飘散出来的一身臊气——它在跳出断墙下去战斗的那一刻就往兵头的解放鞋上“滋”了一道信号尿。兵头近前一看,果然是黄珊珊和老黄狗。
兵头松了一口气,说:“黄珊珊,总算找到你了。”
黄珊珊牵着狗继续走:“找我干吗,我去找狗了。”
兵头跟在她后面:“担心你被鬼四掳过去啊!”
黄珊珊拉住狗,人和狗都立住,两个脑袋抬起来看着兵头。兵头高出黄珊珊一个脑袋。三张脸相互对视。黄珊珊倔强地说:“我才不怕鬼四。”
3
星河终于在夜空中强势地拉开阵势,浩浩荡荡各站一边,银闪闪的繁星像一串串雪亮的挂坠珠儿悬在锅底上,把白昼里吸取的日光都盈溢出来,漏下人间。这时候的人间最是清幽,最是银白。兵头挨着院子的石榴树,两眼眺望着天,手里抓着一根热过的玉米棒。他啃一口玉米棒,就望一眼无垠的夜空,水盈盈的眼珠发光发亮,仿佛要跳出来。他抓着树干爬到枝节处,伸着脑袋往大湾河岸眺望。
河岸上种植着大片的玉米,那是苏队长家承包种的。苏队长是以前公社时期的队长——现在不叫公社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尊称他苏队长。他家的玉米比谁家的都长得势头好,秆子也粗。金黄娇嫩的苞米在深夜里大胆地裸露着,窸窸窣窣地吮吸着甘醇的晚露,汲取着晶莹的月光,饱满硕大的籽粒泛着淡淡的光芒。恰到时节,金光吸引了一群萤火虫在玉米地里飞飞绕绕,流连忘返。这时候的大湾河右岸上空就像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衣,格外美观。
门吱扭一声开了。兵头的父母挑着箩筐走进来,三轮车则停在门口的车棚下。兵头抓着石榴树的枝干跳落到院子里,跑过去看母亲的箩筐。箩筐很大,足以将他装进去。母亲的箩筐里什么都没有。他又跑过去看父亲的箩筐,希望能从箩筐里看到零食,最好是一包爆炒米花。可他寻了几回,两个人的箩筐里什么都没有,两手摸下去尽是残存余温的细碎的泥土。
正当兵头有些大失所望时,后脑勺又挨了手指骨的一敲,梆一声脆响。他一回头,看到父亲那张凶狠的大脸。父亲的手指骨很硬,像个榔头。父亲质问道:“听说你们又去打架了?”兵头摸着后脑勺怔住了,僵硬着,不敢出声。父亲的木担子还抓在手中,立在他的眼前就像一根惩戒恶人的法器。父亲很严肃,可能因为过于严肃,所以他的脸色有点儿吓人。
兵头的母亲把一块猪腿肉吊在厨房的挂钩上,她朝院子嚷道:“兵头你进来烧水。”兵头一转身便躲进了厨房。父亲还在嘀咕着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听见了,一把柴火往炉子里塞,塞得盈盈满满,塞得差点儿把火苗掐灭。兵头坐着发呆,眼睛盯着炉膛,盯着细火逐渐变大,火光逐渐明亮,直到火苗往炉口溢出来,到最后扑哧响亮蹿着出来。火光辣着他的脸了,他往后挪了一步凳子,用手上的木柴挑着金黄的火苗。很快地,木柴也着火了。
到了后半夜,星河收将起来了,东边的云翳就像沾了老黄狗的尿液,也逐渐浸得淡黄淡黄,直到散逸的一股尿臊味把太阳从深坳里呛出来,跳到了山巅上。兵头在葡萄棚下的藤床里睡了整晚。酷热的天在喷火,屋里就像一个蒸笼,他经常睡到夜半就浑身汗涔涔地醒来。他从电影里学会了结藤床,在林子里砍回来一捆捆的树藤堆在门口,虽然那藤床编得马马虎虎,露出一个个的大洞小洞,但也结实,足够承受他的重量。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他父母已經离开家了,院子里的箩筐担子都不见了,车也开走了。他走进厨房吃了粥和萝卜丝炒肉片。那只黑猫又蹲在灶台下想偷吃了,它睁着两个黑眼珠子看着他,扒了两爪灶墙,又伸着额头在灶墙上蹭了两下。兵头飞脚一踢,吓得黑猫跳上灶台,他踢了个空,黑猫一跃而起跳窗出去了。
司令和团长正趴在他家厨房的窗后,也被黑猫吓得跳开了两步远。
司令的左脸有瘀青,他冲着窗户喊:“兵头,出笼啦,出笼啦。”
团长的额头留有抓痕,他也朝着窗户嚷:“兵头,出笼啦,出笼啦。”
大湾河面晶莹透亮,波光闪烁,仿佛夜空的繁星坠落到了河床里,成千上万发光发亮的球珠儿吐出光芒,把河里的鱼虾蚌蟹都诱惑上来。鱼虾们成群结队,兴奋地跃出水面,那股蹦跳的劲儿持续不断,像在耍着杂技,搅着欢腾。司令、团长和兵头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那些水底的傻愣儿自投罗网。三人立在河中像三根木桩,盯着水面。有一只灰绿色的蜻蜓落在兵头的肩膀上停歇。兵头没有留意到那只蜻蜓,他看着欢快跳跃的鱼虾心里就激动,似乎等不及了,举着网兜往鱼虾的头顶就罩了下去。网兜一碰水面立马跳起一层层银光的水浪。兵头使劲一摁,把网兜往更深的水底压去,手把一转,来回转了两圈,然后顺势抬起,破水而出,自始至终一气呵成。但看网兜里已经擒住了十几条鱼虾,它们惊慌地蹦蹦跳跳,插翅难逃了。
兵头朝司令和团长咧嘴笑着,举起网兜向他俩展示收获的战果。
这时候司令勃然大怒,指着兵头破口大骂:“死兵头,你脑子被鱼咬坏了还是被虾踢傻了?你把我的鱼都吓跑了。”兵头委屈地挠着脑袋,噘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团长也斜睨着眼看兵头,再看着滴水没沾的网兜。此时那些躲过一劫的鱼虾都跑得精光,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三个人像木鱼似的傻站了半个上午,最后就捞着这十几条零星的鱼虾,最大条的不过手掌那么宽,最小的像根小指。司令把手里的网兜扔回岸上,余怒未消地踢踏着河水走上来,团长也失望地跟着上了河岸。兵头并不生气,他接受司令与团长的批评,因为他知道,在电影里或者枪战游戏里,他是他俩最忠诚的队友。
兵头把网兜里的鱼虾装在一个有水的塑料袋里,提着袋子跟着司令和团长的屁股后面小跑着追上去。三人先后在田埂上走着,脚下有一条涓涓细流的水沟,汩汩水声宛如一首田园乐曲。司令走在前头,伴着乐曲迎着吹来的风奓开了双手,摆出飞机翱翔的姿势。排后的团长就应和上,嘴里发出“嗡嗡嗡”的飞机引擎声。兵头什么都没做,他小心翼翼地提着塑料袋,袋里的鱼虾仍是不安分地跳跃着、冲撞着,想要逃跑。收获到的这十几条鱼虾就是他们的午餐了,果腹是不够的,权当打打牙祭了。
晌午的风吹着枯黄与墨青相间的玉米秆儿,一排排地齐头并进,波浪似的滚涌而来。兵头挨着秆儿走,每一层波浪都打在他那乱蓬蓬的脑瓜上。他感到浑身清爽,就像跳进河里洗了个澡。他以前经常在河里洗澡,但是自从有人淹死在河里之后,兵头就再也不敢下河洗澡了。他的母亲吓唬过他,说那是水鬼把人拉下去的。司令和团长都不相信他母亲的话。司令指着兵头的额头说:“兵头你妈在放屁,她知道什么水鬼,只有我司令才知晓水里有没有鬼,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兵头点点头,撸起袖子把晶莹倒挂的鼻涕一把甩到墙皮上。
玉米的醇香扑进兵头的鼻孔,扑进鼻孔的还有秆子下面撒的猪粪和鸡粪的呛味。盈满满、嫩黄黄的籽粒从壳里暴露出来,一排排、层层叠叠地袒露着,像是女人的肚皮,一粒比一粒光滑透亮,一个肚皮比一个肚皮嫩滑,在日光之下不显羞涩。他没有想过这么多小肚皮叠在一起是什么场景,但眼前摇曳的娇嫩的黄色却是一番美不胜收的景象,不仅乍现出丝丝缕缕的光芒,而且那些光芒似乎触手可及。兵头立住了,凑过一张脸去,脸挨着玉米棒,仿佛挨着许多嫩黄的小肚皮,滑溜溜的感觉,就像往身上抹了皂角汁,渗入他的皮肤。
“兵头,你发什么呆,想要饿死你家爸爸吗?”司令嚷道。
“兵头,你发什么呆,想要饿死你家爷爷吗?”团长也嚷道。
司令反手一巴掌扇到团长的脑门儿上,喝道:“你这个孙子!”
三人走進了一棵大松树的阴影下,树下有一座坟。兵头记得这是苏队长家的坟,坟里埋着苏队长的父亲。他父亲生前也是河湾镇的人物,也做过公社队长,后来苏队长接过父亲的棒子,子承父业。看着这坟,有好久没整理了,长满了猪笼草,坟头后面有一个小土墩,土墩后面有几个荒废的菜园子。司令刨干净一块空地,用木棍搭起两个支架。团长爬到后面的菜园子拾柴火去了。兵头握着小刀削着竹扦,把十几条鱼虾分开穿起来,摆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兵头掰着手指计算着,七条鱼,十只虾,怎么算都平均不了三份。团长抱着干柴回来的时候还挖了五个地瓜。司令看着哈哈地笑了:“加餐,加餐。兵头,别数手指了,赶紧拿地瓜去洗干净,我都快饿晕了。”
五个地瓜都是野生的,长得特粗壮,像是吃杂粮长大的男人一样结实。兵头蹲在水沟旁盯着地瓜入了神。这时候,玉米地里出现一个人影,兵头一抬头就看到了鬼四。鬼四鬼鬼祟祟地躲在玉米地里,不知要做什么。兵头看着鬼四的时候,鬼四也注视着他。等兵头站起来,鬼四倏地一闪躲进玉米地里不见了。兵头抱起地瓜转身跑回松树下。
“我看到鬼四了。”兵头指着沙沙作响的玉米地。
“还有谁?”司令问道,他踮着脚往地里张望。
“就他一个。”兵头说。
玉米秆子在风的吹拂下一浪翻卷着一浪,人走进去很快就会被淹没掉了。
兵头把抱着的地瓜插上一根根竹扦,分成三份放在石块上。团长点燃松针,叠上竹叶再加上干柴,那堆干柴很快就燃烧成了一堆篝火。这顿野餐仅仅是一次小而美好的享受。以前他们组队的时候,就立有规矩,司令是头领,所以分量最大,五只虾、四条鱼、两个地瓜;其次是团长,三只虾、两条鱼、两个地瓜;最小份的是兵头,两只虾、一条鱼、一个地瓜。司令打着饱嗝,摸着肚皮说:“兵头,别说我欺负你,你不用吃那么多,吃那么一点儿也能把你撑大。”兵头不吭声,左手捏着那只没有吃完的虾,坐在坟头上,两脚摊开,目光遥望着亮如纸片的河面。司令削了根竹子做牙签,叼在嘴里,然后躺在地上,眯着眼,想睡个午觉。
细碎的阳光穿过松针,漏在司令的脑门儿上,像凿穿出来的时间之洞。司令是个留守儿童,他父母亲远在北京,十年前就北漂了,多年来杳无音信,一个电话也没有。父母北漂时,司令才六岁,他跟着爷爷奶奶一块儿生活。司令是野性子,爷爷奶奶管不住他,就任由他到处游荡,惹是生非。家里人也懒得管他了。后来,他爷爷劝他去苏队长那里帮忙,说苏队长经常要散工,招来替自家干活儿,有工钱还管饭。于是,司令跟过苏队长一段日子,修过村头的水泥路,挖过村尾的厕所,盖过砖房,拉过电线,打过水井,但水井还没挖出水他就中途逃跑了,气得苏队长破口大骂。
“是鬼四,我看到鬼四了!”团长跳起来望着玉米地喊道。
司令也醒了。兵头站到坟头上伸长细脖颈张望。司令走前两步,看到鬼四立在田埂的那一端。鬼四身上披着塑料薄膜,头戴焦黄的草帽,目光灼灼,朝他们望过来。鬼四没有玉米秆儿长得高,风一吹,前排的玉米秆儿就会把他的身影淹没。等到司令走下田埂时,鬼四已经不见人影了。司令回到松树下,来回踱着步,忽然叉着腰说:“鬼四那孙子在跟我们玩捉迷藏。我一把火烧了这些玉米秆,看我怎么把他烧成灰,烧成鬼。”
篝火已经被兵头撒了一泡尿给浇灭了。司令回头看时,那堆篝火正冒着一缕缕的紫烟。
4
三人吹着口哨往街道的方向走。逶迤曲折的田间小路穿梭在玉米地里。走着走着,司令索性把衣服脱掉,露出他那铜黄色的身体,他举起衣服在头顶上挥舞着,然后缠在额头上,来回缠了两圈,在后脑勺系个结,就像电影里小兵张嘎的模样。腰间的木手枪威武地亮出来。司令一脚一个正步,昂首挺胸,但那样子像只滑稽的唐老鸭。团长追随着司令,二话不说脱掉短袖衫,挂在一根插在玉米地的小竹竿上,他高高地举着竹竿,让短袖衫在半空中像面旗帜一样随风飘扬。团长摇着竹竿,回头冲兵头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前进的队伍。兵头还在吃着地瓜,地瓜烤得半生不熟,他又不舍得扔掉,但也难咽下肚子里,他不想脱衣服,害怕玉米地里的蛇虫鼠蚁跳上来咬他。他上次被眼镜蛇追着咬,就因为他脱了衣服,挥着衣服惹恼了它,才遭了罪。兵头回想起眼镜蛇的那张大毒嘴、那两颗钢钉似的尖牙,还有追过来的那种发疯的凶狠样,就毛骨悚然了,立马扔掉手上的地瓜赶紧追上前去。
他们刚爬上桥头就望见了黄医师和黄珊珊。黄医师踩着一辆大号的永久牌自行车从桥上迎风而来,后座上坐着黄珊珊。黄珊珊的手里抓着一根细绳子,绳子末端系着一只黄色的气球。司令又起了鬼念头,一手夺过团长的竹竿,挥舞起来,他想要拦截黄医师。黄医师远远地摁响铃铛。自行车的铃铛声就像炸开的子弹一样铿锵响亮,震得兵头连忙捂着耳朵。黄医师的车速没有减下来,似乎要冲破司令的拦截,而且大声嚷道:“滚开滚开,撞死你们这些打摆子鬼。”司令被吓退了,快速闪到路边。自行车冲下来的时候,扬起了地面上的尘埃。车轮碾过,飞沙走石。等到尘埃都飘散之后,黄医师和黄珊珊的影子已经走远,但车轮压过一块砖头时,整辆车一颠簸,黄珊珊手中的气球便挣脱了,徐徐地往天上飘去。此时,自行车已经消失在了热浪里。
兵头盯着飘上飘下的气球,也跟着司令和团长往前走去。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只气球上。气球落在前面一座破庙的顶上,像被什么钩住了。那座庙以前香火不断,鱼肉不断,但在“文革”期间遭到破坏,庙顶被掀掉一大块,西边的一堵墙被轰出一个大窟窿,猪啊牛啊狗啊能自由进出。供奉在庙里的神像早就被抬到大湾河沉底了。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庙没被重新修葺,现在则成了苏队长家放置农具与木柴的地方。
兵头又看到了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拆”字,他若有所思,想要念出来,但只是嚅动了一下嘴唇,并没有读出声,生怕又被司令与团长取笑。他知道这个字是那些从城里来的扶贫人员刷上去的。他每天都留意着那些人都在干什么。他看到苏队长也混在他们的队伍里,而且这个“拆”字就是苏队长拎着红漆的桶,看着别人写上去的。
团长从庙里找来一把木梯子,搁在庙门前,他抬起头掂量了一下高度,一只脚刚踩在梯子上就缩回来。司令跨坐在庙前的小石狮上,说:“兵头,你上去。我和团长在下面接应你。”兵头吐掉嘴里的草根,走过去。团长挪步到了一旁。兵头模仿了团长刚才掂量庙门高度的样子,扭过脸看着他。团长哼唧一声骂道:“真!”兵头提了提垂下去的裤头,把衣服掖进裤头里系稳,两手抓住梯子的两杆开始往上爬。兵头是他们仨中最擅长爬树的,他的手臂比普通人的长,普通人是脚长手短,他是脚短手长,能摸到膝盖,攀在枝干上就像一只通臂猿猴。以前他们钻到山林里偷枇杷偷柚子,兵头总是爬到最高的,有时候能从这条枝干跳到那条枝干,双手抓得稳稳当当,倒挂的姿势也很得意、霸道,这个绝技在他们当中混得了诨号“小飞猴”,但后来这个诨号被叫腻了,就被“兵头”取代了,一直到现在没有变过,由此,兵头的绝技也就折损了几分。
“兵头,你真是厉害,什么都能爬,要是给你一双翅膀,我看你就能上天了。”司令手搭凉棚看着兵头说。
“兵头,给你一根棍子,把钩住气球的绳子打下来。”团长在下面给兵头举着细棍子说。
“把绳子打掉,气球就飞走了,蠢猪。”司令说道,“兵头,别怕,爬过去拿,组织相信你能行的。”
兵头小心翼翼地在庙顶上爬着,爬行的姿势像条蠕动的毛毛虫。因为遭遇破坏,年久失修,庙顶的瓦片都不结实了,稍微大点儿力气就能掀掉几片瓦。他屏住呼吸,爬得很缓慢,似乎从没有过的恐惧忽然袭上心头。他最后爬到了最高点,站上最高点的位置能一眼望全整片玉米地,以及看到大湾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兵头忍不住地往远处眺望。热风吹拂,玉米秆儿沙沙地响成一片,像万人欢呼、排山倒海的气势从这一头压到那一头,再从那一头扑打到大湾河面上。河水迅速地把那气势吞没掉,再归于平静。收获玉米的时节已经到来,苏队长提前贴出了招散工的公告。兵头也想混进队伍中去凑凑热闹。前两年,这块地种什么都是歉收的,第一年种了蔬菜,却遭了水灾,全部葬身鱼腹;第二年种了油菜花,没遭水灾,遭了大面积的烂根。这一年,看这些玉米的势头,苏队长很有信心,他扇着草帽说:“只要没有什么虫灾水灾,今年定能大丰收,眼红死你们。”
兵头的手指钩到了气球的绳子。他把绳子捏在两指之间,能感到气球往上拉的力量,像是被太阳往上吸似的,想要挣脱他的手。他把绳子缠在手腕上,系个结。这时候,兵头朝下面的司令和团长挥了挥手,好像在说:我拿到了。
“兵头,你快下来。”团长催促道。
“兵头,你把绳子绑在瓦片上抛下来。”司令吩咐道。
兵头没有吭声,好像没有听到下面的指令似的。他不挥手了,把手往下放,气球的力量就往上拉,把手再往上抬,气球就跟着上升了。他觉得有趣,于是把手移动到左边,下面的司令和团长就往左边走两步,他的手移动到右边,司令和团长就往右边走两步。兵头想到了拿肉包子戏耍老黄狗的情景,心里偷偷乐着。这时候,兵头的手停在眼前正中央,司令和团长也直直地立住了。他第一次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视司令和团长,挥手示意的时候仿佛拥有了某种权力和力量,能控制他们的行动。他怀恋这种力量,感受到了居高临下的凛凛威风。兵头想,怪不得司令总在团长和他面前颐指气使,原来也是因为恋着这种力量。兵头的眼睛注视着黄色的气球,手臂又在上下摆动起来,像机械的手臂,笔直匀速,然后眼神也随之上下移动。他看着司令与团长的呆样就咧嘴笑了,两瓣嘴唇也快被太阳蒸干水分似的,出现了一层层的皱皮,但他的目光是那么怅然与飘忽,布满混浊的阴翳,眨一眨眼仿佛能打出闪电来。
“兵头,你是不是吓傻了不敢下来?”团长哈哈大笑了。
“兵头,你赶紧下来,把我的气球拿下来!”司令却怒了。
5
气球炸裂成十几块碎片纷纷飘落到司令和团长的脚下。
煎油饼似的太阳仿佛也在热锅子里煮到炸碎,坠落到河湾远处,刺啦一声冒出滚滚烟雾。烟雾弥散着河岸,笼罩着玉米地和庙宇的穹顶。天一下子阴凉下来,月光也照出圆鼓鼓的形状。兵头还坐在庙顶上,眼皮一会儿耷拉下来,一会儿又支撑上去。整个人像被太阳蒸蔫了,皱巴巴、软绵绵地埋在两只耸起来的膝盖之间。司令和团长走进庙里,在那个干涸的天池底下生起一堆火。搁在庙门前的木梯子已被司令取走,拆成木柴扔到天池的火堆里,他是絕不想让兵头再活生生地下来了。
夜幕降临,团长从谁家的地里偷来了两个西瓜。砸开瓜时,有一个还没有成熟,瓜瓤还是寡白寡白的,籽粒嫩得嵌在瓤里,几乎看不出来。司令往瓜里啐了一口唾沫,把这个不成熟的西瓜捧出来,砸向庙顶,砸向兵头。西瓜砸到庙顶上又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摔地上成了一摊瓜泥。
司令看着兵头说:“看你能熬到几时,除非你长翅膀飞下来,不然就别想下地了。”
兵头伏在膝盖上,无动于衷。
另一个西瓜熟透了,瓜瓤又红又沙,砸开溅出来的汁水都散出一股清甜的气味。“真是汲取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好瓜。”司令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瓜,一边夸奖道。
“兵头,饿了吧?下来吃瓜。”团长举着一块红瓤的瓜对兵头说道。
兵头往下面瞄,肚子早就打起了响鼓,咕咚咕咚地在耳畔边响起。他的目光坠落到红瓜瓤上,瓜瓤在他眼前发着绯红的光,像一块烤熟的炸猪腿,被团长高高地捧在手里给他奉上。他伸手想去抓它,却抓着一个饿晕的虚影,一抓便散了。屁股一挪动,几块瓦片就哗啦啦地滑落下来,冲着团长劈头盖脸砸去。团长惊慌地闪掉瓦片,气冲冲地骂道:“兵头,你要谋杀老子啊!”
兵头咽下唾液说:“我不下去,下去我就上不来了。”
司令一边嚼着瓜瓤一边说:“别替他担心,兵头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哪会饿。”
团长端着瓜愤愤地坐回去,吧唧一下把瓜摔到地上:“喂狗也不给你留了。”
兵头蹲在庙顶上,眼睛一直遥望着浩渺的天际,从银白到浅墨再到深黑。他也想知道为何留恋这个高高的庙顶,或许站在这个高度能俯视司令和团长吧。他想要威风一次。这是他以前做不到的事。过去都是司令指挥团长,团长再指挥兵头,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规则,不能擅自更改。兵头谁也指挥不了,他想要指挥玉米秆子下纳凉的眼镜蛇,改变游戏规则,最终遭了一毒口。现在他终于可以站在庙顶指挥他俩一回了。
他有些熬不住困倦了,脸搭在手背上。天居然降下了晚露,露水丝丝凉凉地沾在他余热未消的脸颊上,立马就化成流淌的水珠,一滴滴地淌进他的嘴里。兵头吧嗒着嘴巴,像在啃着瓜瓤,尝出了露水的甜味。他侧了一下脑袋,脸朝上,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地张合着、吞咽着,想要吃掉那降露水的天似的。他遥望着远处,但看那墨黑的穹顶之下,瀑布般泻下来的月光倾注到了玉米地里。他缓慢地翕动眼皮,仿佛看到金黄金黄的玉米棒跟他一样张大口吞食着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直到把干瘪的肚皮吃得如同鼓胀的气球。鼓囊囊的肚皮都是光滑娇嫩,惹人喜爱的,动起来上下摇摆,挤一挤就能流出浓稠飘香的汁液。他想要舔着那淌进嘴巴里的汁液,张大口接住,他甚至还要跳起来欢快地舞蹈,敞开双手,奓煞开双脚跑啊跳啊,扑通一声扑倒在玉米地里,翻滚再翻滚,乐此不疲,惊飞着一群玩耍的萤火虫,萤光闪闪,满天飞旋……
这时候,老黄狗的一声仰天咆哮灌进兵头的耳蜗,咕隆隆地打着旋儿又弹出来。黄珊珊也跑过来了。他听到了黄珊珊的呼声。黄珊珊在下面嘶声地喊道:“兵头,你赶紧下来。”
兵头揉揉眼睛,一股呛人的浓烟立马往他的眉头蹿上来。
庙里燃起了火,他脚下成了一片火海。
司令和团长都不见人影了。
火苗呼哧呼哧地往上蹿,随时都能将他烧成烤猪。火光照亮了庙前的空地。空地上有十来个人提着水桶,一桶一桶往火堆里泼水。兵头伸着脑袋往慌乱的人群里瞄。他看到了苏队长,看到了他的父亲母亲。父亲光着膀子,汗如雨下,母亲浑身湿透了,像从河里冒出来的。他家的三轮车停在路边,四个箩筐叠在一起。黄珊珊蹲在老黄狗的身边哇哇大哭,老黄狗伸出舌头舔着黄珊珊脸上的泪水。兵头听得最清晰的其实是黄珊珊的哭声,是黄珊珊的哭声在提醒他不下来就会被烧成灰。但此时他已经无处可逃,往哪儿跳都可能葬身火海。
黄珊珊又朝庙顶大声喊:“兵头,你不下来会被烧死的。”
兵头犹豫了一会儿,抬高腿僵在半空,像在丈量跳的高度和想着该往哪儿跳似的。事实上,他不是要跳,而是在活络一下久蹲造成麻痹的腿。这时候,兵头朝着下面忙乱的人挥起手来,这一次挥手没让人看明白他想干什么。大家也都没有工夫停下来。兵头也没有停下来,他移着脚步,踮起脚走在庙顶上,像只走钢丝的猴子。走着走着,他索性模仿起猴样,扭下腰挠着脸,龇牙咧嘴,看着鼻涕眼泪滚滚而下的黄珊珊……
有人在下面指着上面说:兵头那个傻子在耍杂技啊!
有人摇摇头叹口气说:兵头这个傻子肯定会被烧成烤猪!
……
火熄灭了。
火不是用水浇灭的。
火是自生自灭的。
兵头的两只小腿肚受了轻微的烧伤,其他地方都完整无损。
三天之后,兵头站在已经烧成废墟的庙前遇到了司令和团长。
司令追问兵头:“那天你是怎么下来的,大火是怎么浇灭的?”兵头回过头看着坍塌的庙,再看着司令说:“忘记了。”他吸溜了两下鼻子,撸起裤管让司令和团长看他的小腿肚,烧伤的痕迹皱巴巴的,像刮掉鳞片的鱼肚皮。
司令叫兵头把裤管拉下去,看着恶心,他挨近兵头,拍着兵头的肩膀说:“知道那把火是谁放的吗?告诉你,是鬼四。”这时候,团长想插话,却被司令瞪了一眼。司令继续编着故事:“鬼四看到我和团长出去田里偷瓜了,就从西墙那个大狗洞里钻进来把庙里的干柴都点燃了。我们抱着瓜走回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失去控制了,往死里蹿着。”司令停了会儿,观察了一眼兵头,兵头毫无反应。司令接着说:“我不能见死不救,但又不能喊救命,一喊救命,人来了看到我和团长抱着瓜,不就等于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傻瓜才会这么做,你说是不是啊兵头?”兵头愣愣地点头,他没有怀疑过司令,按照游戏规则,他只有听从司令。
司令又拍了拍兵头的肩膀说:“于是我就告诉了黄珊珊,让黄珊珊叫人来救你,不是兄弟们不能救你。”
兵头看看团长,团长不看他,转移视线,没说其他話了。
火是鬼四放的,庙是鬼四烧的——这话很快就被团长编成故事传播出去了。
那天中午,太阳像在喷火。司令和团长靠在墙角下滚龙须。那几撮龙须是团长从玉米棒里撕下来的缨丝。团长还撕了几张他哥哥的作业纸,裁成十多张小方块,都用来滚龙须。司令卷了一根拇指一样粗的须烟递给兵头:“补偿你的,有口福了。”兵头伸手接住须烟,闻了闻,然后露出笑脸。团长给司令点着烟,看着他吞吐了几口,再给自己点上。兵头看到团长满脸的烟雾缭绕,也伸过须烟给他点。团长把火吹灭,给兵头丢来火柴盒,冷冷地说:“自己动手。”
“可恶的鬼四。”司令忽然说道,“兵头,鬼四差点儿烧死你,要不要找他报仇?”
兵头摸了摸小腿肚的伤痕,“嗯”了一声,一股烟立马蹿进他的鼻孔,呛得他连连咳嗽。
“瞧你那猴样,不会还学人抽烟。”团长得意地笑道。
“可怜的兵头。”司令也笑道,“不要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司令把烟头摁灭在墙壁上,往墙外探头探脑。火辣的太阳,寂静的晌午,街上连狗的影子都不见有。司令纵身一跳就出去了。团长弹飞了还冒烟的烟头,接着也跳了出去,然后两人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6
后来,兵头的父母去找了苏队长,他父亲对苏队长说:“等兵头的脚伤痊愈后,让他跟着散工们去玉米地里抓蝗虫。小小年纪不能整天无所事事,跟着别人学坏,学习方面已经掉队了,不能劳动方面也掉队。”他父亲抓着苏队长的手说:“苏队长,让他跟着你锻炼锻炼,不用算散工的钱,管顿饱饭就便宜那个不肖子了。”苏队长没说话,他走到兵头面前,斜下眼打量他一会儿,伸手捏了两下兵头的肩膀,说:“后天来找我。”
不知道是哪一天,一群蝗虫从天而降。它们哪儿都不去,只蹦到苏队长家的玉米地里来捣乱,胡搅蛮缠。苏队长急忙召集一批散工,结网兜,编网袋,集结下到玉米地里。他抓着扩音器在街道上高声喊:“无论你有工作还是没工作,无论你是大人还是小鬼,想挣钱的都可以来,不想挣的就回你老婆窝子里打滚儿去。我老苏从来是英雄不问出处,能抓虫的就是老英雄、大英雄、小英雄。”这时候苏队长指着田埂上的兵头说,“就连兵头都出来挣钱娶老婆了,你们那些东游西荡啃老族的打摆子鬼不感到害臊吗?”
兵头坐在田埂上啃着指甲,斜眼看着苏队长。苏队长抓着扩音器喊话的样子就像一朵长在牛粪里的喇叭花,吧啦吧啦响。
“蝗虫一天比一天多,也不知道哪个地方逃难过来的,农药都毒不死。”苏队长站在桥头上嘟嘟哝哝道,然后指着兵头大声喊,“兵头,你的网兜呢?被蝗虫吃了还是被你啃了?”
兵头把斜睨过去的目光挪开了,弯下腰从水沟里把网兜捞上来。
苏队长又冲他喊话:“别在我这里耍心眼儿,我看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兵头肚子里钻着什么怪虫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爸妈把你免费交给我,我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样吧——”他从桥头上下来,跳到田埂上,站到兵头的身旁,指着地里那个举着网兜、腰间挂着网袋的年轻人喊道,“秀才,你过来。”那个叫秀才的年轻人就是团长的哥哥,他去年高考落榜了,今年夏天也落榜了,但还想明年卷土重来。大家见了他都称呼“秀才”。秀才听了满肚子酸楚。苏队长对秀才的父母说,秀才也不是学习的料,不如跟他一块儿干活儿,出来挣点儿钱补贴家用也好,娶个老婆,把脑袋用对地方,而不是用在学习和打架上面去。
苏队长一手抓着兵头的肩膀把他提起来,就像拎起一只阉割过的呆鸡,说:“秀才,兵头就跟你一组。好好合作,好好抓虫,干得好加工钱,我也不再计较你们打群架的事,就当将功补过,要是干不好,让那些蝗虫吃了一棒玉米,我就扒了你们的皮。知道了吗?”
秀才低头驼背,那个姿势就像一个稻草人,呆呆的样子,应道:“知道了。”
兵头抓着网兜杆子立在旁边,侧着脸看着有点儿窝囊的秀才,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网袋。网袋里装着四五只蝗虫,最大只的有拇指那么大,趴在网格线上嘴里吐着烟草色的汁液,最小只跟牙签差不多,探出脑袋在磨牙。苏队长伸过手来拧住兵头的耳朵,往上一提,说:“你呢?”兵头疼得把脑袋也往上提,踮起脚,叫苦道:“知道了知道了。”
吩咐完之后,苏队长就坐到桥头那块奠基石碑上抽旱烟了,他吐烟拱起的嘴很像一张驴嘴,一圈圈的浓烟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秀才斜睨着兵头,说:“别再连累我!我还得复习考大学呢。”
兵头揉着那只被拧得通红的耳朵,拿起田埂上的网袋挂到腰上,看着秀才转身走进地里。他说:“团长呢?”
秀才头也不回,拨开玉米秆走进去,愤愤地说:“死了。”
经过两天的观察,这仅仅是小小的蝗灾,蝗虫飞来一拨又飞走一拨,把这里当作了中转站。但为了确保不会酿成巨大的蝗灾,苏队长又招来了一批散工。已是八月末尾,临近大面积收获玉米的时节,这个节骨眼儿要是遇到严重的蝗灾,苏队长肯定彻底破产。为了加快速度,尽早驱赶蝗虫,消灭蝗虫,苏队长把抓蝗队伍分成三拨,早中晚各一拨。傻瓜都知道,晚上那一拨基本没事可做,就是出到地里敲敲铜锣,吓唬吓唬那些蝗虫,让它们惊慌而逃,到别处去作乱。
苏队长又把秀才和兵头叫过来,说:“你俩得提着猪肉来感谢我,白天就不用你们抓了,改为晚上出来敲锣,便宜死你们了。秀才,把团长叫来,是他拉你入伙干群架的,就你来辛苦挣钱攒学费,他倒是在家提前养老咯。”苏队长又伸手拧了拧兵头的脸,说,“会敲锣吗?”兵头乜着眼,说:“狗才不会敲锣呢。”苏队长哈哈地笑了,说:“那就让秀才好好教教你。”
天刚黑下来,团长就提着一面锣抓着一把手电筒来找兵头。兵头从石榴树上跳下来,走出院子。团长一看到兵头,立马把铜锣塞到他手上,说:“兵头,这事就交给你了。”兵头提着铜锣,接了棒槌,看着锣面在灯下打出雪亮的光,感觉有些激动,咧嘴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爱干这个。”团长说道。兵头往团长身后看,没见着其他人,拉回了目光说:“秀才呢?”团长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也死了。”
7
司令正坐在桥头上等团长和兵头。他卷了一根龙须,刚把它点燃就看到他俩朝他走来,他猛吸一口烟,吸得劲头过大,把纸片给吸燃了,嘴边立马蹿起一团火。他把燃着的烟弹飞出去,在银灰色的夜空中划出一道发光的弧线,掉到了下面的水沟里。
司令从桥头上走下来,一手夺了兵头的铜锣,说:“这个我擅长。”
三人走上田埂。司令说他白天看到了鬼四,鬼四也混在散工队里。司令又说他没去抓蝗虫并不代表没在观察蝗虫,他一直在周围观察,于是就观察到了鬼四。他说鬼四戴着一顶圆边草帽,用一块黑布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小眼睛,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了。司令又说,他太了解鬼四了,放个屁都能闻得出是鬼四的,更何况鬼四天生有一双斗鸡眼呢。
司令转过身来拍着兵头的肩膀说:“你报仇的机会来了。”兵头愣着没吭声。
团长应和道:“我也看到了鬼四。鬼四是个机警狡猾的人,别看他白天很认真地抓虫,那都是障眼法,脑子里钻着那些报复的鬼念头,不得不防。”
团长安慰兵头说:“别被鬼四吓着了,我跟司令罩着你呢。”
司令提着铜锣,转了两下棒槌,使劲往锣面上一敲,再一敲,第三敲。连续震耳欲聋的三敲,声波滚滚四射,玉米地里立马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骚乱声。尖锐的锣声也撞到了残垣断壁上,打着旋儿扑回来的时候,又在玉米地里造成了第二波的震慑。兵头和团长都捂着耳朵,跟在司令身后,像是跟着一位深夜打更人,走在田埂上。
蝗虫最惧怕锣声的惊扰,锣声一响,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玉米秆子间蹦蹦跳跳起来,扑棱棱地往上飞腾。扇翅的声音立马在耳畔萦绕起来。实际上藏在田间的蝗虫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兵头和团长都没有防备,遭到了蝗虫的攻击,被打个措手不及。头顶上,闷热的空气让人眩晕,到处瞎撞的蝗虫闹腾腾的。兵头举着两只手臂夹着脸颊和脑袋,生怕被蝗虫撕咬,他时不时挥动双手拂打爬在衣服上的蝗虫,一手扫下去,立马听到啪嗒啪嗒蝗虫掉在地上的声音。有的蝗虫死死地咬着他的衣服,怎么甩都甩不掉。发疯的蝗虫什么都咬,跟眼镜蛇一样,疯癫起来令人胆寒。团长左手抓着手电筒往前照射着,右手放到脑袋上挥舞着,一边抓着一边扇着,但是飞撞过来的蝗虫怎么扇都扇不完。这时候,兵头听到团长发出一声凄惨的喊叫。团长上蹿下跳,伸手进去裤裆里掏着什么。有一只蝗虫钻到他的裤裆,团长在裤裆里左右搜了几回才把那只偷袭的毛贼抓在手中。“什么玩意儿!”团长大骂一句,然后使劲一捏,溅出一团汁液洒在地上。兵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团长把蝗虫的尸体往兵头的身上砸了过来。
混战的情景出现得太过突然,谁都没有料到。兵头和团长有些招架不住了。那些蝗虫像是都疯掉了,一撮撮地往他俩蹦过来,像密集的雨点一样落到他们身上。司令在前面敲着锣,倒是丝毫无损,不仅没有受到攻击,而且蝗虫都不敢靠近他的身。
这时候,团长和兵头抱头鼠窜趴在玉米秆的下面,躲避着蝗虫的疯狂袭击,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团长在惊慌失措之中把手电筒甩进了水沟里。手电筒光没有熄灭,在水沟里照射出了一条光道,把水底照耀得宛如水晶宫。那些蝗虫见到光便都猛扑上去,瞬间把整条水沟都占满,把手电筒光都遮掩住了。水沟即刻黑下来。团长看到那些蝗虫拼命地扑到沟里,立刻撒腿就跑。兵头也跟着跑了。
锣声持续地敲响。很快地,这一批蝗虫被驱赶得所剩无几,它们群起飞走时,就像一团乌云从玉米地上一掠而过,震得秆子哗啦啦地响,但很快就消失踪影,剩下的残余部队不会再造成威胁了,等到了早晨,散工们会来收拾这一晚的残局。
第二天早晨,水沟里浸满了蝗虫的尸体,铁锈色的和墨绿色的都混杂在一起,堆得像个小土丘,有的还在蹬着腿,扇着双翼,但已经无法再飞起来。蝗虫的尸体把水沟闸口都堵塞了,整条水沟被染成了烟草色。苏队长站在桥头上开始大骂:“集体自杀就到大湾河上去,跳到河里才壮观,偏偏选个小阴沟,死得真窝囊!你们几个赶紧把塞住的水沟通了,通完了还得继续把剩下的敌人都剿灭了,一个都不能留了,留一个就是纵虎归山。”苏队长的那种语气,那种训话的架势,就像回到了公社时期。他往水沟里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满沟的蝗虫感到一阵反胃:“真恶心。”
早晨的工作开始了。散工们举着网兜挂着网袋走进玉米地里开始新一轮的清理工作。到了中午,苏队长吩咐几个年轻人去他家大院搬来三个大的空油桶,放置在田埂的三个角落上,再从附近的人家屋里讨了些干柴,又到河湾上割了些湿叶子,塞在油桶里面。这时候,苏队长看到司令、团长和兵头从路头走过来,他把嘴里叼着的烟蒂往脚下一插,抬起解放鞋尖蹍灭,指着骂道:“三个小浑蛋,把庙都给烧了,庙里的东西都是我家的,白白给我添了麻烦。”苏队长走到烧得只剩骨架的庙门口停住脚步,老远就冲着他们三人指手画脚,示意他们过去。司令停住了,没有理睬蘇队长,一跃而起跳到断墙上坐着,甩着双腿,瞅都不瞅他一眼。苏队长曾经痛骂过司令。那一次是这样的,司令把团长家的两头年壮的母猪赶到玉米地里,把刚刚冒出地面的玉米秧子糟蹋了。苏队长气冲冲赶到地里,看到两头大母猪像推土机似的拱出了两条又深又长的大坑。有人向他举报说是司令把团长家的猪赶下去的。苏队长气急败坏,找到司令家来,拧着司令的胳膊,骂道:“看你做的好事,把好好的苗子都被猪给拱了!”
团长和兵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违抗了命令,跟着司令跳到了断墙上。他们组成团队时就有言在先,无论遇到什么事、什么人,他们仨都要站在一起,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兵头从来没有违背过,而司令有时候不按常理出牌,团长则跟随司令照做,这让兵头感觉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轮清理完毕,两个年轻的男散工把坏掉的玉米棒装在两个箩筐里抬到苏队长跟前。满满的两大箩筐的玉米棒被咬得面目全非,汁液横流。苏队长看着两大箩筐,脸都耷拉下来了。他拿起一棒还滴着嫩黄的汁液的苞米,端详着,被咬烂的籽粒还残留着蝗虫的唾液,而且能看到一排排褐色的虫卵。他再把玉米棒高高地举起,对准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像是在对着天发起诅咒一样。
这时候,玉米地里传来了一个惊慌的声音:“蝗虫又来啦!”
一团铁锈色的云团从天而降。那是新一批的蝗虫飞了过来。散工们立马慌乱起来,纷纷抓起网兜,朝天空上胡乱地挥舞、拍打。苏队长冲着他们三个喊道:“兵头,赶紧去点油桶。”
一会儿之后,辛辣浓烈的烟雾迅速地在玉米地上空弥漫开来。兵头站在油桶旁边,手里抓着一根冒烟的湿柴,举到头顶画着烟圈圈。酷热的天空一下子就被烟雾笼罩了。团长取来铜锣,脑袋上套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躲在桥头上叮叮当当地猛敲。苏队长嚷道:“躲这么远有什么用,快到田里去。”团长没下地里,他被吓得东躲西藏。苏队长爬上桥头一把揪住团长的衣领,往田埂上一抛。团长像只蛤蟆似的趴在了地上,手里的铜锣和棒槌都掉到了水沟里。
玉米地上空已经阴影浮动了。蝗虫的主群还没有落地,在低空盘旋,或许是因为辛辣浓烈的烟雾让它们无法落脚做窝。这时候,有的蝗虫纷纷坠落到地面上,落地的蝗虫都是被烟雾熏下来的,它们跳着蹦着挣扎着。散工们上下兼顾,手脚并用,脚下拼命地踩,手上狠狠地摇。
奋战了大概一个小时,蝗虫的主群被成功击退了。那些已经落到玉米地里的,死的死,伤的伤,还能飞起来的也都纷纷腾空飞走了。
第二轮清理出来,啃掉的多半是顶部的青叶,下面的叶子已经枯黄,它们懒得下嘴了。散工们汇报上来说,一条玉米棒都没有损失。主要是蝗虫主群没有落地,都是那些饿疯的一小喽啰下来捣鬼。这次他们成功击退了敌人,苏队长一屁股坐在田头上,扫下额头上的一把汗,长舒了一口气,嘟囔道:“他妈的。”
下午和晚上的安排照旧。苏队长把兵头唤到跟前来,说道:“兵头,你去院里把三个油桶盖取过来盖上去,防止风吹火溅,飞到玉米叶片上,就玩火自焚了。”兵头领了命令,刚转身要走,苏队长又把他唤住了,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小狗蛋的,院子里的吊篮上有炒爆米花,你只能抓一把,不能全吞咯。”兵头惊喜地笑了起来,提起裤头跳到路上,站着回望了司令与团长一眼,就一扭一跑地去了。
太阳一落山,散工们都收工回家。兵头拖着三个油桶盖哐当哐当地走来,走两步停两步,拖得累了就坐在油桶盖上,把一袋炒爆米花取出来,抓上一小撮往嘴里送。兵头人小嘴巴却很大,把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就像偷吃的田鼠。司令和团长趴在桥头等着兵头回来。等到兵头把油桶盖拖到他们眼前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一袋炒爆米花吃得精光。苏队长是最后一个离开地里的,他看到兵头扔到路边的那条袋子就明白了,瞅着他说:“一粒都不给老子留啊?”苏队长说着往他停放摩托车的墙边走去,他跨上车,吹起悠长的口哨一溜烟离开了。
锣声悠悠荡荡地响过三次之后,半个夜晚都归于寂靜了。玉米地里窸窸窣窣的动静也不是蝗虫的,而是玉米秆子在吸溜吸溜地汲取着月光,长高长大。但到后半夜天忽然吹起了风,玉米地里又欢腾成了一片喧嚣的海洋。司令、团长和兵头都躺在大松树下呼呼大睡,把那闹腾的世界都抛到天上去了。团长背靠着松树,歪斜着脑袋,霸道地叉开两腿。司令的头枕在团长的大腿上当作枕头,四肢笔直,脸朝上嘴里打着呼噜。兵头则趴在坟堆上,气息均匀,淌着口水,濡湿了半边衣领浑然不觉。一只鹧鸪从玉米地里飞到松树上,咕咕咕地对着树下的三个人叫唤几声,都没人醒来,只得到了兵头梦中屁响的回应。鹧鸪蹦跳了两下,展开丰满的翅翼,翘着扇形尾巴,一坨黑白银亮的粪便就落到了兵头的左脸上,然后扑棱一声往后面的菜园子飞过去了。兵头被鹧鸪的粪便热醒,他一手抹在粪便上,伸到鼻尖闻了闻,立马跑到水沟里冲洗脸和手。
8
晚风在哗沙沙地响,吹着玉米秆子在吱扭打架。这晚的风吹得古怪,好似有风眼在地头中央狂刮。那个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咬断秆子发出来的,但是蝗虫大部分被驱逐了,不可能再返回来捣乱,然而那啪嗒啪嗒的响动确凿地从地里传来。兵头站在田埂上张望,想要迈进田里瞅瞅,却被一股劲风吹打在田边的玉米秆子上,秆子顺势抽打在他的脑门儿上。兵头摸着脑门觉得生疼,一步步逼得往后退,最后又退回松树下了,他躺回司令和团长的身边,把头枕在团长的另一条大腿上,再次呼呼大睡起来。
等到日光辣疼了他们的眼帘,三人才揉着眼睛醒来。团长的两条腿被压得麻痹了,他使劲掐了两下,完全没了知觉。司令的左手还抓着那面铜锣的麻绳,棒槌却不知被甩到了哪里。兵头坐在石块上用手搓着脸,脸上没了鸟粪,他拉起衣领看了一眼,衣领浸着他的唾液,一夜过后就变硬了。硬的衣领散发出淡淡的粪便味。这时候,苏队长从老远的田头就骂声不迭:“你们这几个给老子滚出来。兵头、团长,最好都死了,没死就让老子抽死你们两个孙子。”苏队长的大嗓门儿吵到了在田里干活儿的散工们。他们都停下手上的活儿,朝树下张望。苏队长手里抓着两根玉米秆子大步流星地往松树下奔来,他把玉米秆子狠狠地摔在兵头的脚下,喝道:“给老子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兵头回头瞅了瞅司令和团长。司令把铜锣放到地上,扭过头去不说话,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团长吓得还愣在原地,还在掐着麻痹的腿。兵头回过头来乜斜了一眼苏队长,就弯下腰去捡起一根玉米秆子。秆子下端的截面很光滑,看得出来是被人用镰刀砍断的。截面上透着丝丝凉气,渗着滴滴汁液。玉米棒上的籽粒也都变色了,长出一个个斑点,而且还有大面积萎蔫干瘪的痕迹。
苏队长一手揪住兵头坚硬的衣领就往玉米地里拖进去。兵头甩着双手,但是反抗的力量丝毫没有作用。苏队长的手臂像一把大铁钳死死地把他铐牢,一直往田中腹地拖进去。兵头伸直双脚,蹬着地面,堆得脚下的泥土隆起两条路沟。带锯齿的叶片割破了兵头的脸颊。兵头闭着眼,扭着脑袋,但此时整个人似乎都被苏队长拎起来脱离了地面,等到被摔倒在地面上时,他看得惊呆了。玉米地的中央出现了一个空旷的大圆形,玉米秆子都倒了下来,横七竖八的不成排也不成行,凌乱不堪。玉米棒都被捣烂了,扔到另一边,看模样比蝗虫啃出来的还要令人愤怒。兵头浑身打着哆嗦,不敢吱出半个声音。
苏队长一巴掌扇到兵头的脖颈上,怒喝道:“看清楚了是蝗虫咬的还是哪个狗日的砍的?”没等兵头回答,苏队长继续追问,“是虫咬的还是刀砍的?”散工们也都不吭声,围在旁边看热闹。苏队长绕着兵头转了两圈,嘴里嘟嘟哝哝骂着。兵头委屈地垂着头,盯着屁股下面的玉米秆子和玉米棒。忽然,他想起了昨晚的那股怪风,是那股怪风出了问题?兵头扫了一眼周围,然后才把目光抬起来,看着苏队长,说:“是怪风刮的。”苏队长探着脑袋,挨近兵头,厉声道:“你说谁干的?”兵头咽下一口唾液,怵怵地说:“怪风。”
整个上午,兵头都在清理被“怪风”席卷出来的残局。他把一捆捆的秆子抱到路边,放到一辆牛车上,把烂掉的玉米棒装在箩筐里。在日头的暴晒下,五六个箩筐里的玉米棒散发出一种腐烂的异味。苏队长指着那些烂玉米、蔫秆子说,谁想要就带回家,喂猪喂鸡随便,不要的就挑到鱼塘里喂鱼,挑不动的就倒入河里。苏队长停了一会儿,抓起扩音器补充道:“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绝对是我老苏的敌人,千万别让我抓住!”苏队长喊完之后扔掉扩音器,驾着他的摩托车扬起一阵尘埃愤愤而去。
司令和团长也都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散工们收获颇丰,他们把残留的蝗虫基本捕抓殆尽,生还的都逃不过天罗地网,死去的都被掀起的一抔土埋掉。沉甸甸的网袋,蝗虫插翅难逃,它们挤着压着,吐着烟草色的汁液。有的散工把蝗虫带回家喂鸡喂鸭,那绝对是一顿营养大餐。有的散工则把蝗虫倒进大油桶里把它们活活烧死。烧出来的烟都是青紫青紫的,混着焦味弥漫到地里和河湾上,久久不散。
兵头带着一脸的刮痕和满身的泥土回到家,已经疲惫不堪了。从他加入抓蝗队伍之后,他的伙食其实由苏队长解决,但是兵头一次都没有去他家大院里吃过一顿饭。有人在背后说,兵头肯定是被上次那场大火烧傻了,不吃白不吃。他不说话,踢踢踏踏地走回自家院子,推开门,走到井边,蹲在那个装满水的大铝盆旁边。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满脸污垢,伤痕累累。兵头朝着水中倒影吐了吐舌头,自娱自乐起来,然后一手转着铁轱辘从水井里提上一桶井水。他解下衣裳,脱掉裤子,一丝不挂地立在井边,弯下腰去把水桶举到头顶,定住了几秒,双眼遥望了一眼湛蓝的天,天喷火似的热,然后才劈头盖脸地把水灌溉下来。一身污浊立马从脚跟流到沟里。井水清凉甘甜。他伸着舌头接上几口从头发上淌下来的一串串水珠,吧嗒吧嗒地舔着。淌过水的身体,上下都在打着日光,闪闪地发光发亮,就像从河床里跳上来的一只虾。
兵头浑身赤裸地躺在石榴树下睡了个午觉。睡到半晌,两只麻雀翻墙进来跳到枝丫上啁啁地鸣叫。他被吵醒了。散乱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被反弹开来,裆下的小鸡子歪头斜脑,被晒得没了精神,像是怕麻雀叼去似的缩了起来。他抓起一根竹竿往枝丫上的麻雀乱捅,麻雀惊慌地翻墙出去了,他把竹竿也一块儿扔出墙外。这时候,外面的司令和团长来唤他了。兵头穿好衣服出去开门。司令的手里牵着黄珊珊家的老黄狗。
兵头说:“老黄狗怎么在你手里?”
司令说:“我向黄珊珊借的。晚上带出去巡逻,一双狗眼比你们两个人的四只瞎眼还管用。”
团长垂着两手站出来说:“兵头,那些是鬼四干的,早上我们看到他了。鬼鬼祟祟躲在菜园子里。我们追过去时他就不见了。鬼四在报复我们。”
司令咳了一声,扯了一下狗绳。老黄狗哼唧了一声,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司令摸着老黄狗的头,说:“今晚就带你去咬死那个讨厌的鬼四。”
司令和团长都认定晚上鬼四还会出现,这是他们从电影里面学到的理儿。他俩認可电影里的某一些理论,决定今晚做好准备,做好埋伏,定能擒住鬼四。兵头无话可说,因为司令和团长都认可的理儿,做出的决策,他也会跟着认可。
傍晚的天空出现了火烧云,红彤彤的一片霞光洒到了大湾河上,洒到了玉米地上,像是把玉米秆子都点燃了似的,绯红绯红地泛着光。散工们陆续离开玉米地走回家。现在人员逐渐少了。苏队长在下午返回来的时候正式宣布:“蝗灾已经过去,我们取得了胜利。”他又补充道,“为了防止蝗虫突然反扑,防御工作照旧。”不知谁又把那三个大油桶点燃过,里面还冒着缕缕紫烟。兵头想要找到油桶盖罩住,但是盖子都不见了。团长说:“八成是鬼四偷去废品站卖了。”司令牵着老黄狗走上桥头,扶着栏杆微微仰着脑袋,眺望着大湾河。老黄狗蹲在一旁,睁着一双苍茫的狗眼,目光掠过河面。河湾上同样飘荡着如火如血的云彩,投射出金黄的光芒。光芒大片大片地泼到水面上,紫烟缭绕,映出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光圈。在那个水天相接、暮霭灿烂的景色中,司令的目光却是那么缥缈、迷惘、意味深长。
9
这晚的月光盈盈如水,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碎裂开来。司令牵着老黄狗坐在松树下,一手卷着龙须,一手搭在狗背上。团长没了手电筒,蹲在田埂上竖起耳朵细细地倾听,他的耳朵能一耸一耸地抖动,控制不住的,听说是跟秀才打架时,耳根处挨了一记重拳,落下的病根。兵头爬到松树顶头,像只猫头鹰似的巡视着玉米地。
玉米秆子飒飒生长的声音细微迅捷,那些被人砍掉的结头在夜里长出新枝。嫩绿的新枝溢出一种特殊的清香,先是引来了两只萤火虫,萤火虫停在结头处闪着萤光,不到半刻钟,周围的萤火虫纷纷聚拢过来,落在每根砍断的结头上,贪婪地吮吸着秆子里的清甜汁水。兵头的目光也落在那些发光的萤火虫周围。这时候,他的目光留意到了一个黑影。看起来那黑影像只优雅的刺猬,动作缓慢地往前钻,身体触碰到玉米秆子,萤火虫纷纷飞走。萤光照到了那个黑影,那是个有头有脚还有手的东西,手里握着一把发出冷光的利器。兵头揉揉眼睛,再细细地看,那个冷光是萤光打在利器面上反射出来的,那是一把雪白锋利的砍刀,寒光瑟瑟。兵头忽然打个哆嗦,手脚轻快地从松树上爬下来。他的目光与司令的目光在昏暗中交织在一起,心有灵犀,都能领会。兵头踮着脚走下田埂,与团长交头接耳细语一番。两人便悄悄地钻进玉米地。司令则牵着老黄狗爬到后面的菜园子里,从后路包抄。
兵头的脚踏进玉米地里,萦绕在秆子间的月光就被踩碎掉了。月光飘动起来,混在闪动的萤火虫中间,于是细碎的光芒便开始围在他和团长的身边起起浮浮。头发上、衣服上、手背上和鞋子上都有无数的光碎儿在欢乐地跳动。兵头小心翼翼地拨开玉米秆子,往前探着脑袋,用灵敏的鼻子探寻着鬼四身上的气味。鬼四身上有一种糅杂着烂鱼烂虾的腥臭味,抖出来大概有二两的重量,飘起来吸附在空气里,撞进兵头的鼻孔里……老黄狗的鼻尖也吸溜了一声,随即发出一个响鼻。司令立马一手捂住它的狗嘴。老黄狗安静了,朝他眨着自信的眼珠。眼珠里有闪烁不定的光,那些光跟萤光是一样的。司令对狗嘀咕道:“看准喽。”老黄狗点点头继续往前钻。萤火虫跟着聚拢过来了,飞在前面就像一只只引路的灯笼,照出一条闪烁的道路……兵头和团长也跟着引路的萤火虫。团长嘟哝地说着什么,一只萤火虫停在他的肩膀上,他厌恶地把它扇走。兵头大气儿不敢喘上一口,细溜溜的气息一半顺着鼻孔出来,一半逼回肺里再从耳洞冒出来,竟然在耳旁生出了一股清凉……那种怪风又吹来了,跟前个晚上一样,吹得玉米秆子吱扭吱扭地响。怪风从东往西吹,玉米秆子一层层一浪浪地翻向大湾河。兵头和团长恰是逆风而行,为他们前进的道路增添了麻烦。摇摆的玉米秆子不停地往两人的背上与脑袋上磕打。走了不到五十米,额头就被磕得阵阵疼痛。萤火虫也经不起风吹,都被怪风冲散,卷来卷去,上下翻腾。天上地下,星星点点地亮着,宛如宇宙中的星河……老黄狗发亮的眼珠也像拔掉开关的灯泡,光也散掉了,暗淡了,它眨巴着眼瞅着司令,自信的光消失了,两个眼珠黑乎乎的像洞穴一样空洞无力。司令扇了老黄狗一巴掌说:“真没用!”老黄狗委屈地吧唧吧唧着,后撤了两步,两滴热泪掉到司令的手背上,它垂下头擤了擤鼻子。司令想安慰一下它,忽然老黄狗的两个耳朵往前一探,僵硬起来。司令凑近老黄狗的耳边嘀咕着什么。它的狗头一抬,鼻子一抽,四脚一蹬,挣脱司令的手,往密集的秆子间猛钻进去……兵头听到三种特别的声响随风传来——鬼四的慌乱的脚步声、司令的呼溜声,还有老黄狗的嗷嗷声。兵头其实还听到了第四种声音,那就是玉米秆子飒飒生长的声音,从大湾河岸到脚跟下,都在如斯响起。那四种声音在玉米地里跑着、跳着、追赶着、交织着,好像田间奏起了一首气势恢宏的交响曲。忽然,鬼四的声音消失了,气味也闻不到了,就像人和气味突然被月光吸收掉了。司令和老黄狗的声音还在田间持续产生骚动。兵头和团长就循着司令的方向走去。一会儿之后,兵头又闻到司令和老黄狗的气味都不动了。司令和老黄狗的气味是从玉米地的西北方向飘来的,恰好顺着风向,气味流动得很快。兵头朝身后的团长指了指西北方向,示意他加快前进的脚步。团长用手摁着额头,眯着惊慌的眼睛,眼角上方被叶片割开了一道口子,热血从指缝间流淌下来,他踟蹰着,心慌着,然后朝兵头摇摇头。最后团长退走了。兵头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他不想打退堂鼓,因为他还能闻到司令和老黄狗细微的气味。他努力往前钻,不到一会儿就钻到了玉米地中央那个被砍出来的空地上。兵头走在空地上徘徊,眺望着深邃的夜空,觉得天上地下都有一个尚未解开的谜。夜空太迷人了,满天的吊坠珠儿发着光芒。怪风愈来愈猛了,周围的声浪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兵头再次钻进玉米地里……
夜幕冥冥,流萤纷飞,宛如飘浮着的星星,又像闪烁的火星碎末,一会儿悬在空中闪耀,一会儿又像地面上探路的灯笼。叶片上、苞米上和秆子上都是它们的影子,一闪一闪地打着寒光。谁说那是萤光呢?不是人间的萤光,而是天上坠落的火星。火星碎末落下来了,落到地面上闪烁出亮光,声音也伴随而来,噼啪着扶摇而上。兵头在地里钻着跑着。秆子的枯叶像一把把锋利的镰刀,割烂了他的衣裳,割破了他的皮肉。他被隆起来的小土墩绊倒,掩面摔得满嘴是泥。他一脚崩飞了小土墩,却崩出一窝凶狠的大黑蚁,它们一团一团地撞到他的脚上,有带翅膀的,有张牙舞爪的,拼命地往他的裤管里钻,往脖颈上咬。那些藏在地下的田鼠也发疯了,呼哧呼哧地从他的脚跟下呼溜过去。兵头吓得连蹦带跳,虚汗直流。就在这当儿,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火星碎末腾空飞起,宛如稠密的雨滴,在风中飘荡,在夜空狂舞……
兵头乍眼一看,离他不远的地方燃起了烈火,玉米秆子在烈火中燃烧,喷出一道道火龙,喷得老高老高了。他踮起脚张望,看到烈火背后站着司令和老黄狗。司令举着火把站在大油桶旁边,火光之下,他整个人都被热浪包裹了,形象变得扭扭曲曲。老黄狗的眼珠也在打着火光。很显然,司令想要用火烧死鬼四,把鬼四烧成灰烬。枯黄的玉米叶子燃起来快得惊人,加上天不停地吹着怪风,而且是顺势的怪风,这为烈火助长了不可估量的势头。兵头掉头就跑,想要原路返回,但是路已经被遮蔽了,他不得不考虑重新劈开一条逃生的道路来。他的脖颈和双手还在流着鲜血。鲜血吸收了火的热量,还没有滴到地上便化成气体散掉了。他闻到那个烤散掉的血的气味,有点儿像蝗虫被烧焦时的一股煳味。
玉米地里上上下下已经被火光照亮。兵头往田埂一侧劈开了一条路,但开路的不仅仅是他,还蹿出了那条咬过他的眼镜蛇。那条眼镜蛇的左眼是瞎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它的左眼珠儿凸出来,吊在鼻孔旁边,仿佛风一吹能敲动,啷啷当当打着鼓似的。眼镜蛇昂起头,吐着芯子,与他夺路逃窜。它有多大?不好估量,看不到它的尾巴伸到哪里,似乎无限长。如果它只有手拇指那么大,那么他就会徒手直接把它捏死,当作绑带用来捆住他的松松垮垮的裤头。但看眼前危急的形势,不是估计眼镜蛇的长短,不是寻找复仇的时刻,而他看到它吐出来的芯子也在发出亮光,如同头顶上飘浮的火星碎末,忽闪忽闪的像是两条跳动岔开的闪电,直接往他的腿上劈过来……
与其说他逃离烈火,不如说是逃离眼镜蛇,它的咝咝声与烈火的呼哧声一样令人惊悚可怖。兵头尝过它的毒牙,那滋味可不好受,浮肿的腿硬得像根敲锣的棒槌。黄医师用刀剜掉一块肉都毫无知觉。兵头逃窜的情绪立马被点燃。他如同一道荒野上的侧影,在黑暗与光明相互交映的大地上阔步奔跑起来。他的身边不断聚拢着火星碎末,身后不断喷来夺命的火苗。火苗喷得很高很猛,那真是与眼镜蛇的芯子一样恐怖,与它的毒汁一样厉害。他的眼前朦胧不知尽头,身后火光如昼。他的衣裳被带锯的枯片分解了,他的血液就要流尽了。他越跑越感到乏力,速度越快,脑袋晕得越快,随后他奔跑的速度慢慢地减下来,逃出去的时间就越长了。接着,他的手脚出现了发麻的感觉,很快遍及全身。那些飘散在冥冥夜幕下的火星碎末也忽而散尽了。但在茫茫黑夜之中,有人看到兵头那飞奔的身影,如同一匹燃烧的烈马,在河湾之上拖出了一道绚丽耀眼的火光……
10
收获玉米的时节过去了。
苏队长在收获的季节里颗粒无收。
秋雨来了一场又去了一场,一直到十二月的第一场冻雨降下来也没有将玉米地里的灰烬冲散掉。寒风一吹,灰烬就满地打着旋儿,但始终都没有飘离玉米地。那场大火之后,苏队长离开了河湾镇,消失了几个月,等他返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样,胡子修理得很干净——以前都是刮得很潦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皮鞋在太阳底下还打出了光晕。苏队长一口否认关于火烧玉米地之后极度悲伤的任何说法,现在他看起来精神抖擞,不像是破产的狼狈样。有人问起他那几个月究竟去了哪里,苏队长往遥远的地方一指,说道:“到外面的世界找致富的方法去了。”
鬼四跟他父母亲搬到市区去了,听说一家人在农贸市场做起了贩鱼的生意。关于那场大火,鬼四一口咬定,与他无关。
河湾镇即将变新模样了。苏队长这次从市区带回来了五六个人,据说他们都是有钱人、大老板。他们是跟随扶贫队伍,在村里察看、规划,出钱出力,协助帮扶的。那个烧成废墟的庙宇被鏟平了,那些写着“拆”字的废屋也被砸掉了。不久之后,庙宇之上就盖起了一座单层楼房,设立了河湾镇的第一个综合服务点。他们还规划着明年在这里统一盖新房子,家家都喝上纯净水。
苏队长找到兵头的父亲说:“别贩菜了,信得过我老苏,你就跟着我干大事,带着老乡们修路盖房建厂,一起脱贫致富。”
兵头的父亲犹豫不决,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拼命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兵头提着一块腊肉从巷子里出来,刚好撞见苏队长和父亲。苏队长摸了摸兵头的脑袋说:“傻侄子,哪儿来这么一大块的腊肉?”
兵头左手拎着腊肉,右手的虎口掐在右膝盖上,脚尖触地,一摇一晃地往家走,没有理睬谁。兵头瘸了。兵头是在满天萤光的那天晚上烧瘸的,他走路的姿势歪头斜脑,肩膀左高右低,右脚膝盖骨鼓突出来,弯成了畸形。苏队长看看兵头的父亲,再看看兵头离去的背影,他掏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道又粗又长的烟柱,感叹道:“可怜的兵头啊!”
他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红高粱》。那块腊肉是母亲特意吩咐兵头去团长家剁的。团长的父母开了一间肉铺,鲜肉、腊肉都有。每天放学之后团长就守在肉铺里,哪儿都不能去了。那场大火之后,司令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跟着一位老乡去北京找他的父母,临走前把心爱的木手枪送给了团长,他说:“传给你。”团长有些迟疑,因为他从来没有摸过司令的心爱之物,而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这是可以继承的。团长双手接过木手枪,把它插在腰间。当兵头提着腊肉走出猪肉铺时,团长随后追了上来,他说:“兵头,这把枪我是用不上的,现在我把它传给你。”兵头没吭声,接过木手枪塞进口袋里就走了。兵头转身要走,被团长叫住了,说道:“兵头,还有件事想要告诉你,其实那晚,是司令点火烧的庙,他把责任都推给了鬼四。希望你原谅司令吧。”兵头也没吭声,默默地走了,他没有往家里走,而是绕到桥头那边。他站在桥头上,手里抓着光滑的木手枪,凝神眺望了一会儿。临走前,兵头把木手枪埋在那块奠基石碑下面,然后往石碑上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
兵头从门缝里往客厅瞄,炭炉里的木炭烧得橙黄橙黄,就像塞进了一个酷夏的日头。母亲看着电视打起了瞌睡,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了地上。兵头把腊肉吊在墙壁的铁钩上,转身走到石榴树下。他的藤床还在,上面垫着一张草席,草席下面垫满了稻草秆子。他踩着木墩坐上藤床,从衣袋里掏出一本连环画,躺下去翻阅着。
看到半晌,兵头听到了老黄狗悠长的吠叫,他抬起头往墙外瞄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他踩着藤床,手扶着石榴树的枝杈,望向桥头。黄珊珊牵着老黄狗往桥上走着。他看到黄珊珊站在桥头上面对着大湾河张望了很久。中午时分,大湾河上冒着水汽,泛着粼粼波光。他忽然想起了八月的那个傍晚,回忆着司令在那个位置上眺望大湾河的情景。兵头又躺回藤床上了,合上连环画,塞进衣袋里。他父母还是不允许他看这类书,他藏起来偷偷看。他挪了挪姿势侧向里边,把羽绒外套盖在身上,不到一会儿,他就安静下来了,进入了梦乡。他梦到了大湾河,梦到了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风一吹,玉米秆子像海浪一样翻腾着。玉米秆子又在燃烧了,再次在烈火中化成灰烬。灰烬弥漫着整个大湾河右岸。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