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哪里可以见到白鹭
2023-07-27李傻傻
李傻傻
真实情况是,林海在交班路上遇到了骗他钱的女人,于是摇落车窗,搭她一程,并留下电话,约好明天和她重游旧地,做个了结。
三年前,林海买了这辆小车,跑滴滴,和老李拼着开。他白班,老李夜班。本来他想开夜班,晚上不堵车,单价高,挣得多。可后来,某一次经过广州大桥时,他扭头看到一群白鹭从江心岛飞过,便决定还是选白班。比起赚钱,显然看鸟更重要、更有趣、更惬意。如果是夜班,那就没办法看白鹭了。
刚开始和老李配合得很顺利,后来逐渐有了矛盾。矛盾的起因,是林海总把车开去海心沙,等待白鹭出巢觅食,于是便不能准确控制时间,无法在四点半之前回到鱼珠村的交班地点。
“准时!准时!跟你说多少回了?”老李扔掉烟屁股,脱下T恤,换成衬衫,烟雾喷出的距离代表他脾气的火暴程度,“都是嘴巴抹石灰——白说!你他妈又跑去看你的白鹭了?”
“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林海甩给老李一包红双喜,“要是我说我碰到何小露了,你相信吗?”
“又是这女人,这次她又给你开了什么价?”老李肺部深处的烟雾也吐尽了,便打开了那包新烟。
“这次换我给她开了个价。”
“什么意思?”
“她明天要去十三行市场进货,我要了一千块,陪她跑一天。”
“你他妈还是亏四万九千块。”
“老子明天一定把钱要回来。”
“扯卵谈!我看你是小偷进了图书馆。”
“什么意思?”
“一伸手就是输。”
“要是要不回钱,老子再也不去看白鹭了。”
“你打得赢她吗?”老李发动汽车,将最后一口烟喷出窗外,“你他妈要是再进一次医院,别给我打电话。”
十三行批发市场自然在十三行街区。清朝时,十三行一口通商,银钱满堆,现在还有些残垣断壁的大宅,躲在高楼背后,有些是清末世界首富的院落。当年,林海初识何小露不久,时不时被她拉到这里,以逛街的名义,挑选过季的服装。有时去红遍天市场,有时去新中国大厦。衣服堆积如山,新得耀眼,一百块五六件,甚至十几件。走在路上要很小心,要注意脚下,别被密密麻麻载满货的小推车轧到。也要注意头顶,以免撞到急匆匆扛着货物的男人女人。
当年林海跟着何小露,见过许多扛着货物的男人。现在他自己是那个扛着两大包服装的男人,身边跟着何小露,手里一把折扇。一千块是车费,本不包含扛包的费用,但不知怎么的,何小露心安理得地拉上了林海,林海也自然而然地扛起了包。从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何小露挤进无数批发档口,将两个硕大的空编织袋,塞成不规则的圆柱形。挤出人群,挤出一身汗,来到停车场,何小露更猛烈地摇动折扇:“老子真的不想来广州了,蒸桑拿也沒这么热。”
她还是那样火辣,不是指肉体,而是指声音,她说话的重庆腔调和语速。按她的意思,林海适合成都女孩,不适合她。成都女孩和重庆女孩的区别,一个是麻,一个是辣。麻是清凉的,舌头上有一阵风,吹在耳朵里。辣是猛烈的,舌头上有一阵火,烧在五脏六腑。
林海和她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一段共同的记忆,和一句传染自她的口头禅:“老子。”
“你怎么开滴滴了?”何小露打开了后备厢。
“我顺便开一开。”将两个大编织袋塞进车里,林海撒了个谎。
“开滴滴是不是挺赚钱的?广州的士起步价都十二块了,那时候才多少。”
“你说哪时候?”
“你带我去找白鹭那时候。”何小露坐到副驾驶上,撕开湿纸巾擦了擦汗,“后来你找到白鹭了吗?”
“七块吧。”
“我怎么记得是五块?”
“五块是摩托车。”说起摩托车,林海便想起那个被欺骗的夜晚,以及此后数十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晚上。
“后来你还跑摩托车吗?”
“你觉得那种情况下,我还敢吗?”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何小露递给林海一瓶冰水,“老子陪你睡了那么久,五万块多吗?”
“不是五万块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一万个五块。”
很长一段时间,林海的收入和花费,以五块为单位计算,因为摩托车的收费是五块。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奥运会刚开完,亚运会还没开,广州的路还很烂,林海还在跑摩托车。从二○○四年,跑到二○○八年。其实,二○○七年就不能跑了,广州全面禁摩,但要是足够眼疾手快,郊区地铁站口还能偷跑几趟。跑一天,能赚四个五块,基本不会饿死。赚十个五块,便斩份烧鹅,一半直接吃冷的,一半还可以加点辣椒爆炒。四年整,林海一共存下八九万块,他原本准备存满十万就回老家盖个房子,但那晚之后,伴随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他的梦想灰飞烟灭。
“老子对不起你,好了吧。那时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骗你是鬼。”
“今天见了我,你怎么不跑。”
“我跑什么啊,你还能把我吃了。”快到酒店了,何小露看了一眼林海,“一会儿你在门口等我,还是跟我上去?”
“下午去哪里?”
“去动物园。”何小露拉开车门,衣角被安全带卡扣夹住了。
“去那儿干什么?”林海弄了一阵,才将衣角拉出来。
“去看白老虎、白天鹅、白牦牛,说不定还有白鹭?”
一切都是因白鹭而起的。这是何小露对林海说过的话。林海和何小露那时说过很多话,比他这辈子和别人说过的都多,比他见过的白鹭的羽毛还要多、还要密、还要暖和。但他最记得何小露的一句话是:“你知道农夫和猎人的区别吗?”是的,她说的是农夫,而不是农民。
“农夫才会和白鹭聊天,而猎人会把白鹭杀了,或者捉起来,换钱。”何小露那时说。
“白鹭挺好的,”林海反驳她,“白鹭还救过我。”
那时,林海刚刚给她讲完十八岁那年的故事。
十八岁,林海结束了不怎么愉快的高中生涯,在衡阳撒了一泡尿,随后被整个村庄的人团团围住,直到那只白鹭从稻田飞出来。
那年,去往广州的大巴车开了十几个小时,数十人实在忍不住,便要求司机靠边停车,下去方便。有人在稻田边解决,有人找到村民的厕所,而林海只能坚持到某栋土砖房的墙边了。尿液决堤,冲刷着砖墙。先是一只鹅张开双翅冲过来,接着响起狗吠。
很难说村民是因为狗叫而来,还是因为他们对金钱的气味有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林海被几个人围住不让走,稻田边方便的人也被围住了。最后,整个村庄的人将整车的人团团围住。
稻田正在抽穗,距离收割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村民认为,收割一群过路的农民,比收割稻田更为快捷。他们七嘴八舌地表示,尿液不洁,破坏庄稼,破坏风水,破坏了整条龙谷的运气。衡阳人的名声在那段时间并不太好,他们似乎也不太在意名声。在那个人人被命运折磨的时代,在乎名声是可耻的。据说,再早几年,路过衡阳的绿皮火车,停站时最好不要开窗,否则便要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手,抢走包,抢走耳环项链,或者任何看上去值钱的东西。
人群争吵着,推搡着,没人愿意出钱,也没人愿意认输。“不赔钱,别想走。”村民的坚持很简单、很强硬,也很有信心。“敲诈勒索,还有没有王法。”乘客们的坚持很脆弱,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乘客们坐上这台大巴车,是为了去广州寻钱,不是为了在路上撒钱的。
后来,有孩子被吓得大哭起来。某位健壮而黑的衡阳村民,见动嘴无用,便开始动手,抢夺一个妇女花花绿绿的背包。背带断了,包滚进了路边的稻田,衣物和几个煮鸡蛋散落在马路上。一只白鹭从稻田里飞出来。它应该是躲在稻田里,像一个孩子躲在草丛里逃避妈妈的追打。它短促的“呱”地一声叫,又有两三只飞起。
稻田正在抽穗,距离收割还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正是泥鳅和禾花鲤肥美的季节。正是白鹭捕食的季节。林海想起家乡的那群白鹭,想起他曾和白鹭之间的对话。他跨步走上前去。
老家的房子在一面斜坡上,屋前有溪,屋侧不远处,有三棵古树,叫不出名字的树,人们只叫它们古树。每到春夏之交,树上白鹭便开始筑巢。树下便开始覆盖厚厚的一层白粪。离得远远的,就听到密集的鸟鸣,比树叶更为密集。再近一点儿,会闻到一阵微弱的腥味,不知是来自鸟粪还是鸟本身。朝树上扔一颗石头,或者大喊一声,鸟群“呱呱呱呱”地惊飞,一团弥漫的白云,迅即跳出树冠,越过溪流和稻田,去到河对岸的山林里。从林海会爬行的时候开始,便有白鹭踱步到屋前的空地,和他玩耍。带着微微的腥味,发出很轻很轻的“呱呱”的叫声。声音很低,像水滴在山洞里,带着颤动和回响。到夜里,三棵古树上的成千上万只白鹭寂静无声,但总进入林海梦里,扑腾,飞舞,鸣叫。
小学三年级时,林海将一只从树枝上掉落的幼鸟,送回巢里。看到他在高梯子上爬着,网鱼归来的爷爷以为他在掏鸟蛋,呼喊他下来。在爷爷惊异的眼神里,一只白鹭跟着他飞到屋前,他“呱呱”两声,白鹭又飞回树枝。爷爷问他,你会鸟叫?又问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在此之前,林海以为和白鹭对话,人人都会,他不明白爷爷什么意思,和白鹭对话还要学吗?只有令人头疼的数学才需要学。因此他回答爷爷,他没学过。爷爷让他再演了一遍。他叫了一大群过来。爷爷说,你叫这么多干什么?林海说,我叫它们来吃鱼。爷爷说,你千万莫跟别人说你会鸟叫。林海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接着说,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神经病这个词,林海听得懂,并且印象很深,因为常有一个人拿着算盘,来来回回在村口晃荡,村里人说,那人当年考了好几年大学,好不容易考上了,却被人顶替了名额,就成了神经病。
在衡阳的稻田边,林海喊来了一大群白鹭。遮天蔽日地飞来。这惊异的景象吓坏了众人,一位年長脸圆的妇人,喊着老天爷显灵了,你们干坏事会遭报应的。那时人们已经不在乎好名声,但还害怕遭报应。村民迅速散去,乘客们怀着惧怕的眼神看着林海,一路没有说一句话。如果一定要说一句话,他们应该会说,这是个神经病。
林海以为何小露去动物园是为了看看到底有没有白鹭。二○○八年那个秋天,他骑着摩托车,载着何小露,在广州城区转悠了一整天,终究没有找到白鹭。当时,何小露便提议去长隆动物园看看。但门票两百多元,两人都没舍得出这个钱。
很快,林海知道自己想错了。何小露再次从酒店出来时,戴着褐色的太阳镜,手里牵着一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上了车,男孩问:“动物园真的有白老虎吗?”
本想着在这只有两个人的车里说的那些话,现在都不方便了。只能聊些和小朋友相关的话题,几岁了,几年级了,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连小孩也觉得无聊,嚼着口香糖,吹着泡泡,一直问还要多久才能看白老虎。
长隆野生动物园还是没有白鹭,但真的有白老虎、白天鹅和白牦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孩在前面跑着,拉着何小露的手跑,像是一条小狗,不知疲倦。何小露换了身黄白相间的裙子,被风吹起,露出脚踝和小腿。“不要跑这么快!”她叫着说。
如果不发生那件事,也许这个男孩就是自己的儿子,林海这么想着,看着何小露的高跟鞋出神。
男孩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白老虎。不仅如此,一头乳虎正被几个孩子抱着,提供拍照服务。一次五十块。男孩伸手去摸,何小露喊道:“你别摸它。”
“我想给它吃泡泡糖。”男孩又伸出手去。
“你再动手动脚,信不信老子打你。”何小露假装扬起手掌。手指上有红色和深绿色相间的指甲油。
如愿和白老虎合影之后,男孩跑得不那么快了,何小露也便走得慢了一些。有时她停下来,让林海帮忙拍照。摆的姿势还是以前那些,让林海以为她是特意摆出来的。当经过白牦牛的围栏,男孩说了一句话,让林海意识到,何小露现在是别人的女人,别人的老婆,别人孩子的妈妈。
也许是因为从青藏高原掉进了广州的大太阳里,牦牛身上的毛发都脱光了,只有腹部垂下几缕长长的白毛。
男孩用手指着牦牛,说:“妈妈,这头牛的发型,是不是跟爸爸一样,叫地中海?”
“别瞎说。”何小露几乎笑了出来,“这头牛是背上秃了,不能叫地中海,应该叫喜马拉雅。”
男孩问:“为什么?”
何小露说:“因为喜马拉雅山上也是光秃秃的,也是白的。”
说到喜马拉雅,林海便想起了青藏高原。准确地说,他想起了那首叫《青藏高原》的歌。他无数次尝试过,都唱不上去,但何小露能唱。
刚来到广州时,林海投奔到老乡的住处。一间房子,放着三张双层床,中间剩余的空地,摆着一米见方的餐桌。等所有老乡都冲凉完毕,将饭桌折叠,便可以铺上凉席,睡下林海了。等待其他人冲凉的时间里,林海喜欢去巷子外河边的凉亭坐着。夜里一切是黑的,黑色的河水,黑色的榕树,声音也是黑色的。在黑夜里,有人的胆子会变小,害怕出现什么妖怪,有人则会变得胆大起来,认为反正没人看到。于是林海便唱起歌来。河水黏稠地流动,被污染的河水艰难地奔向前去,发出拖沓的响声。歌声钻不进水里,而是像打水漂一样弹向远处。中学时的歌不外乎那几首,唱得最多的,是俄罗斯的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当时全校流行的《爱如潮水》。就是在那时,他尝试唱《青藏高原》。
他的歌声应该飘到了某个窗户里做手串和项链的何小露耳朵边,后来他们便认识了。这么一说,似乎两人的相识过程很浪漫,但这其实经过了当事人多重粉饰。事实上,从林海唱歌,到两人认识,中间还有许多情节,涉及垃圾、扰民、愤怒、诅咒等关键词。总之,不知道为什么,二○○八年深秋,两人莫名其妙地认识了,并唱起了歌。神奇的是,她竟然叫小露,何小露,林海一厢情愿地将这个名字解释为河里的小白鹭。神奇的是,她竟然能唱《青藏高原》的最高音,从“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直到“那就是青藏高原”。
看着何小露追着孩子脚步的背影和小腿,林海又拍了一张照片。此时来到了猴子的区域。一只猴子追逐着另一只猴子,随后两只猴子叠在了一起。林海想起,自己还从未和何小露试过从背后行事。老乡的房间很小,住了七个人,每张床顶挂一个小风扇,还是很闷热,门一般不关,以便晚风穿堂而过,这样的环境,自然不方便带女人夜宿。两人约会,总是在何小露的房间。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你甚至能听到隔壁的鼾声。
周围有许多大呼小叫的情侣,有更多裸露的大腿和小腿,但林海认为,何小露的腿才是专为自己而生的,细长,笔直,结实,使你怀疑如果她紧跑几步,就能飞起来。
男孩被猴子逗得高声叫喊,林海想让他消失,想和何小露说一会儿悄悄话。但男孩高声叫道:“妈妈,看那只猴子,戴了个帽子!”
“它们叫博士猴。”林海说。他念着旁边的解说牌,德氏长尾猴,又名白臀长尾猴,头顶一撮黑色毛发,像戴着一顶黑色“博士帽”,下巴上长有一撮白毛,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所以也被人亲切地称为“博士猴”。还有许多其他品种的猴子,成群地坐在树枝上,或者互相梳理毛发,捉着虱子。男孩的目光被完全吸引,哇哇大叫。而林海只想着一个问题,如何才能让男孩安静地待着。
“真不明白,小孩子怎么都这么喜欢动物。”何小露摘下太阳镜,理了理头发又戴上,“把老子给累死了。”
“这才逛了一半不到。”林海还在想着,如何才能让男孩安静地待着。
“那得逛到几点了,我们九点的飞机。”
这时已经四点了。一想到三个小时后他们就要出发去机场,如果不抓住机会,可能此生不能再相见,林海心一横,想着一定要单独和她说出该说的话。“你还想看白鹭吗?”他说。
“广州哪里可以见到白鹭?”何小露说,“我还真想看看,你是怎么和白鹭说话的。我一直以为你在骗我。”
“我不会为了骗你,把自己腿给摔断。”
白鷺就停在海心沙的江心岛上,广州塔的对面。什么时候来的,没人知道,但肯定在二○○八年之后。也许是因为珠江水从黑灰色变成了淡黄色,有了鱼虾。也许是因为海心沙的树木长得足够高,有了藏身之处。一般在午后四点左右成群出巢。此时阳光变得温和,鱼虾游翔至浅水区。它们追逐,飞舞,鸣叫,和林海小时候的梦里一样。
“一会儿我让鸟来陪你玩。”林海逗这男孩,“你会学鸟叫吗?”
“咕咕咕。”男孩说他学的是鸽子叫。
“林叔叔会和鸟说话,你信不信?”何小露说。
“真的吗?”男孩睁大无辜的眼睛。
“真的,我每天都和鸟一起说话。”林海加快了车速,想着尽量在五点前到达。等到太阳落山,白鹭就归巢了。
“你平时不开车干什么呢?”何小露问了一个让林海不好回答的问题。
在平时,林海觉得开滴滴是份不错的工作,跟农民一样时间自由,挣得也不少,够一家老少吃喝,孩子上学,还偶尔能打个牙祭。但在见到何小露那一刻,这份工作变成了他失败的标志。“还是做二房东。”他几乎是随口说出了谎言,跟车变道时打方向盘一样自然。
“老子就说这个生意不错。”何小露掏出镜子,掏出口红,补了补妆,“包了几栋楼了?”
十年前,某一个凉亭里的夜晚,不知名的虫在榕树里叫,水面跳出小鱼。何小露说,她上班的那个做外贸首饰的小作坊,租了一层楼做厂房和仓库。林海说,外贸我做不来。何小露说,不是让你做外贸,是让你做包租公,很简单的。
她说,每个月来收租的那个人,穿着人字拖,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开始她以为这人是房东,后来混熟了,才知道他是二房东,他把房东的六层楼都租了下来,再分租出去。这个村里,他一共租了三栋楼,每个月能赚一两万。前几天,不知怎么的,他说要转让一栋,押二付一,抹去零头一共五万,一个月赚四五千没问题。
“你不存了八九万吗?”何小露当时说,“跑摩托车风吹日晒,一个月也就赚两千多,为什么不躺在床上数钱呢?”
“这钱我想拿回家盖房子。”林海从没想过其他的赚钱方法。到广州的第三天,老乡带他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上路练习了一个星期,他便开始了自己的非法营运生涯。
“老子佩服你,你不想着钱生钱,放在银行里能干什么?你是不是还想用这个钱回家娶老婆,是不是还想靠跑摩托车养老?”白鹭真的是一点儿也不给林海面子,但这些话有如广州秋天夹着凉风的暴雨,让他清醒了许多。如果要用来娶老婆,那么就应该娶何小露。如果娶何小露,那就不能靠跑摩托车。
此时,他再次想起那句农夫和猎人的区别。农夫只会守着农田,而猎人会抢夺、猎杀,用老天赐予的东西,换别人辛苦耕作的粮食。
“你要学会赚钱。”何小露说,“没用的技能,哪怕是特异功能,也没什么卵用,甚至还会耽误你赚钱,过日子。你去找工作,跟经理说,我会和白鹭对话,经理会觉得你是神经病。用重庆话来说,就好比‘割卵子敬神,两头不讨好,鸡儿没得了,神也得罪了。”
“那只是我的爱好。”这样没用的技能,林海还有许多。比如在深夜摘取挂着露水的蒲公英,捣碎了,捣成糊糊,可以治疗烫伤,不会留下疤痕。林海本以为,这些技能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能让何小露笑一笑。或许是开心的笑,也或许是嘲讽的笑。
“这样吧,找一天,我跟你去看白鹭,你跟我去把那栋楼盘下来。”说完,何小露便起身要离开。好像她来凉亭,只是为了谈这栋楼的事情。
回房要经过一间宽大的旧屋,也没有关门,一个女孩坐在一台电视机旁,一边做作业,一边看电视。房间堆满了纸箱子。何小露说,你知道吗,女孩的父亲透析去了,女孩的妈妈跑了。你要是没钱,以后遇到个病啊灾啊的,就会让家人过这样的生活。说到这里,何小露几乎哽咽,林海很想搂住她肩膀。
林海只是随便叫了几声,便有白鹭朝这边飞来。那些架着长枪大炮拍鸟的中年男人,投过来惊异的目光。他们没有用那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林海,而是呼叫着,你还能再叫来一些吗?
“你可以摸摸它的头。”他鼓励男孩,“一会儿我让更多白鹭来和你玩。”
往常的傍晚,林海不会随便打扰这群白色的鳥,只是远远地看着它们,仿佛回到老家的古树下,在漫长的白天,看天上的云流动。没有家人,没有小孩,没有油烟和吵闹。游人如织,都不在他的眼里。今天,他要像衡阳稻田边那次一样,叫来尽量多的白鸟。
白鹭将男孩围绕,林海又让白鹭引领他去到更靠近河边的草地。这样,男孩就远离了。
“原来是真的。”何小露望着男孩所在的方向,“要是给你拍成视频,应该能火起来。”
“没什么用。”林海笑着说。
“加个微信吧。”
“要加吗?”
“你把照片微信发给我呀。”何小露从包里翻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捞起最底层的手机。这个动作很郑重,因为那手机还挂着另一串亮晶晶的东西。她还是喜欢这些闪亮的玩意儿,也许和她曾在那家做首饰的外贸工厂上班有关。那时候,她就总是掏出一把水钻,或者几串手链,让林海送给身边有需要的人。
林海认真地扫码,备注着名字,“小白鹭”。那时候的昵称。阳光下手机屏幕不够亮,扫了几次才成功。林海想着,发完照片该聊点儿什么。什么时间段聊天合适,不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风险。他将给她发每天拍的照片,跟她说跑车遇到的人和事,挑那些好玩儿的,以便让她在重庆哈哈大笑。随后,时不时提起那段共同的记忆,一些挥之不去的细节,借此加深两人的关系。而据这个简短的下午所透露的信息,那个“地中海”男人想必已经引不起她多大的兴趣。平淡,麻木,厌烦,跟所有被时间消磨的激情一样。就当是重新谈一次恋爱。要注意的是,不要像那时候一样,想念她却不说想她,而说要不要一起去找白鹭,喜欢她却不说喜欢她,而说今天跑车时我一直想你。
傍晚的阳光带给人温暖的快乐,有时会碰到身边女人的手臂,是冰凉的,是凉爽的快乐。这种快乐,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两个人坐在凉亭里,一边担心明天,一边却又遥想未来。
加了微信,林海就放下了手机,想说点儿什么,但不知该从何说起。还是何小露先开了口,说:“你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了吗?”
“四岁了。”
“那该上幼儿园中班了,挺好的。”
林海不知道这句“挺好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这个词代表何小露还在关心他,关心他的生活。他希望将来两人在微信里可以聊聊孩子,但更可以聊聊孩子以外的事。如果可以,他将给她发白鹭的视频,让她帮忙发到什么视频网站上去,按她的说法,“也许会火”。那样,他和她便有了日常生活之外的联系,甚至建立起比感情更为牢固的金钱关系。
“你和你老公怎么样?”林海认为,此时问出这句话,不算太冒昧。
“不怎么样,哈哈哈。”何小露莫名其妙地笑了。她的回答在林海的意料之内。
“今晚必须走吗?”他更进了一步。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一起吃个晚饭。”
何小露诧异地看了林海一眼,随后又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说一句话。林海以为这是默许他的进一步行动,将手搂上她的肩膀。何小露打下他的手,屁股往远挪了一点儿。在这一瞬间,林海僵住了身体。
“别老想着过去。”何小露站起了身,“下次来再吃吧,明天小孩还要上课。”
男孩走得更远了。何小露四处张望,大声喊着男孩的名字。林海带她去找那群白鹭。起身时,他的右腿感到疼痛。走了一天的路,断过的右腿理应疼痛。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载着何小露,从寻找白鹭的失败之旅归来,一个男孩骑自行车从斜刺里冲出,随后摩托车被撞进路边的水沟。林海是在站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站不起来了。他对躺在身边的何小露说,我的腿好像断了。何小露说,你还能走路吗?我们快迟到了。
于是那天,何小露拿着五万块,去交给那个转让房子的二房东,再也没有出现。而林海躺在医院,听着这个消息,被老乡老李骂了个半死。
五点半了,老李打电话过来,说你是不是死在路上了。林海说,我送他们去机场。老李说,钱要回来了吗?林海说,好了好了,先不说了。
拖着两大包服装,托运完毕,林海将何小露送到了安检口。他问何小露下次什么时候来。何小露说,看这批服装什么时候卖完吧。随后她挥挥手,进入那个方形的安检门。那扇门后,她将飞走,跟白鹭一样回到更北方。还好,排队的人比较多,林海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她的背影,随后微信发给了她。
又拐进停车场,一张张挑着这一天的照片,发过去。没有收到回复。林海有这个耐心,正如他有耐心等待一个迟到的乘客。总算发完了,他心满意足,舔了舔嘴唇,打开何小露的朋友圈。他认为,她的朋友圈一定丰富多彩,有她美好的日常,她美丽的自拍照,像是又跑完一天车后,大排档的老板娘端上来的一大桌丰盛而新鲜的菜,冒着奖励的热气。他看到了花花绿绿的一片,往下滑,有许多美人。毫无例外,都是服装广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他接下来和何小露的关系,一个客户。他笑了笑,翻着那些美不胜收的图片,并在其中几张大胸内衣模特照上额外停留了更久时间。
大约半个小时后,何小露的微信回过来了。点开,是五万块的转账信息。还有一句话:其实,我的真名叫白蓓,不好意思,骗了你这么多年。飞机起飞了,不说了。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