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妇
2023-07-27杨天天
杨天天
一
今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雨滴又急又快地砸下来,落到玻璃窗上,数十条透明的横波纹渐次排开,蚯蚓一样缓慢爬行着。公交车里潮湿又闷热,张开然坐在空旷的后排,车窗开着,雨水不断被风送进来。手心有些出汗,腋下和后颈也蒸腾出一股热气,脸却始终冰凉。夏天的雨水带着特有的泥土味,水分子在空气中化成一团团雾,把城市的一切都笼罩在里面。张开然双眼涣散地盯着窗外,路人们的脸在雾气下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各种颜色的雨衣,骑在电瓶车上从公交车旁穿梭而过。
依旧是51路,从小区东门口出发,一路上经过濠西书院、盆景园、钟楼广场……最后到学校正门口。十六站,五十分钟,几乎每周一次,这条路她走了快四年。一切都烂熟于心——沿途的路牌和建筑、喜欢戴大黑框墨镜跟着收音机大声唱歌的司机,还有那个几乎每次都会遇见,脚边放着大茶缸,喜欢和其他乘客攀谈的老头……这辆公交车就像这座城市的缩影,连乏味之处都如此相似,没有任何惊喜可言,张开然常常感到自己困于其中,每個站点都是一个循环。
今天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车内一片死寂,除了报站广播机械地响起,就只有汽车开门关门的声音,人们拎着滴水的伞面无表情地上车、下车,蓝紫色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灰黑色的脸和背景融为一体,像在集体出演小型鬼魅默剧。张开然突然感到胸口很闷,身体里有一股力量,随时就要冲出来,冲破车窗。她把头透出窗外,像狗一样张大嘴用力呼吸,雨水微咸,继而发苦,人却清爽了许多。公交车在幸福家园站停了下来,张开然闭上了嘴巴,缩回脑袋,余光却瞟到了在街上行走的那把伞。
那是一把朱红色的伞,伞骨很大,足够两个成年人躲在下面。伞面上印着“中国工商银行”六个大字,其中几个字因为长期磨损已经有些看不清了。伞下面的女人酷似母亲,就连她身上穿着的看不清具体图案的碎花连衣裙,也神似前年母亲生日张开然买给她的那条。
张开然直起身子,重新将脑袋探出去,试图拨开雨水冲刷造成的那团迷雾看得更清楚些。最后一个乘客下了车,“呼哧”一声,车门缓缓关闭。她挪了挪屁股,站起来又重新坐下。那团红色越来越远,慢慢消失在视线之中。伞下还有一个矮胖的陌生男人,穿着一件卡其色夹克衫、黑色的西装裤。他的右手紧紧握住伞柄,左手有些费力地搂着旁边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女人的肩膀,走得缓慢且小心。
报站的声音重新响起,她机械式地站了起来,步伐迟缓地跟着人群一起下车。人群到了站台又各自散开,只剩下张开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分,距离母亲下班还有二十分钟,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母亲现在在哪儿。又或者干脆步行到对面,坐上相反的51路,去看看母亲到底在不在医院。明明有很多种选择,莫名的困惑和恐惧却把她留在了原地。电子屏幕显示距离下一辆51路还有十站,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屏幕上那辆白色的卡通公交动画一格一格缓慢地向前移动,从濠西书院到盆景园,再到钟楼广场……一个又一个新的循环。
雨停了,太阳斜斜地照在地面上,水分子在柏油马路上蒸发着,发出类似煤块的味道。张开然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又一辆51路驶了进来,她招手跳上了车。熟悉的风景再一次映入眼帘,雨水把周围的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又变得透明。她试图想起刚才那个女人,伞底下那张半明半暗交织的脸,以及公交车开过去那一刹那脸上的表情。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刚才那场大雨把一切都冲刷掉了。
坐公交车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在一路的颠簸中尽情地发呆。张开然每次坐上公交车,想得最多的就是过去,五十几分钟的车程,足够供她将并不漫长的过去回顾一遍。《辞海》里说,“记忆”是人脑对经验过的事物的识记、保持、再现或再认。对张开然而言,每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都有一两样特殊的事物作为代表,清晰又具体,点到线再到面,记忆一层层在脑海里被铺开。较为久远的要数那卷《狮子王》的录影带,那时候她才刚上小学,父亲是乡下信用社的一名普通员工,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信用社楼上狭小的员工宿舍,张开然一遍又一遍地在卧室那台老旧的褐色电视机上看那卷录影带。母亲穿着碎花长裙在厨房客厅忙进忙出,时不时地大声警告她坐得离电视机远点儿。
再近一点儿是从前父亲最爱捧在手里的搪瓷杯,杯子上印着“存款超亿元留念”七个漆红色的大字。在每一个父亲得意或是失意的日子里,各种颜色的酒被装进这个容器,然后被他一点儿一点儿饮尽。张开然三年级的时候,父亲通过层层选拔被调到了县里的银行,这件事在那一年的重大程度远远超过了她拿到人生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不像那些可以安心等着接父母班的幸运儿,对父亲来说,除了对季节变化的敏锐度和一年四季都新鲜的瓜果蔬菜,他的农民父母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接替或者继承的东西。好在父亲足够聪明也足够刻苦(这一点从他当初以最好的成绩考进信用社就能看出),现在他又在一场看起来毫无胜算的博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张开然那时还不明白父亲的胜利有多艰难,但她已经从父母终日挂在眉梢的喜悦和反复讲述中明白这一切的来之不易。
那段时间父亲几乎每一顿饭都要端起这个搪瓷杯,边喝边对着张开然发表一番演讲:“爸爸这次能够通过选拔可真不容易啊。十个里面就要一个,还有两个大学生呢。爸爸一个中专生,能够竞争得过他们,真是不容易啊。”他每发出一句感叹,就要用杯盖碰两下早已露出一圈银灰色铁皮的杯沿,让它磕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付出才会有收获。你一定要以你爸爸为榜样!”每次父亲说完,母亲都会一边往杯子里添上新酒,一边适时地总结。话是对张开然说的,她却总是笑着看向父亲。那时候母亲看父亲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英雄。
距离下车还有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回忆起那把伞。时间倒回六年前,那把伞作为办理银行业务的赠品,第一次出现在张开然面前的日子。那时候正值暑假,父亲把张开然接到了通城,开车带着母亲和她把城里大大小小的楼盘全都转了个遍。夏天很热,他们不断地从冷气开得像冰窖一样的售楼处回到蒸笼一样的车里,张开然在冷热交替中头脑昏昏沉沉。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拉上她全程参与这件事,从看房到交订金,甚至连去银行办理住房贷款,他也坚持要求全家人一起出动。不过她依然记得那天,银行的工作人员一边笑眯眯地把那把伞递给他们,一边夸奖着面前这个等腰三角形一般对称和谐的三口之家。
二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两天后回家赴宴,她又在阳台上看见了那把伞,大片的朱红色撑开,骨节分明地立在那里。她摸了摸伞面,已经完全晒干了,干燥的磨砂触感,没有一丝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她把伞收拢,轻轻抖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将伞面理顺,直到确保雨伞的每一个折叠都恰到好处地镶嵌进了两个褶皱之间,才把它收进了柜子深处。
母亲依旧穿着她那条碎花连衣裙坐在一群妯娌婶婶中间,和她们一起埋怨着潮湿的天气,聊着不在场亲戚们的八卦。宴会大厅里水晶吊灯明黄的光打在母亲的脸上,张开然发现母亲今天化了个淡妆,脸上的斑点和皱纹都被恰到好处地遮掩掉了,发尾不知道什么时候烫成了一缕缕小卷,柔顺地垂在肩膀上。在枫叶红唇膏和灯光的映衬下,她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身上散发出一种陌生又奇异的美。一种不安和痛苦在张开然的胸口弥漫,她专注地看着母亲,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种陌生感并不是第一次出現。父亲还在信用社工作那会儿,母亲在乡里的卫生所上班,每天忙得走路都带风。那时张开然也有过发觉母亲其实很美的时刻。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几乎所有小孩都会问的问题——“我是从哪儿来的?”
当时母亲正忙着把一根细针插进一个瘦老头的血管。老头枯树一般盘根错节的手上盖着一层层松软的皮,她拉紧其中一块,双眼专注地盯着那根极细的针头,头也不抬地回答说:“当然是卖米船上抱来的。”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包括那个瘦老头。他盯着张开然,露出一口被劣质烟和年岁毁掉的烂牙,笑着吐出四个字。
“小江北人。”
母亲也笑了,下一秒她的脸孔又板了下来。她拼命拍了拍老头瘦骨嶙峋的左手臂,不耐烦地嚷道:“都说了叫你不要乱动,不要乱动。这下好了,又要重扎了。坐好!这次千万别动啊。”
张开然听完偷偷在后山哭了一下午。她知道母亲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像有些家长,会说一些“在梦里神仙抱来的、树上结果子长出来的、捏泥人捏出来的……”带有童话色彩的、虚假的谎言。
卖米的船是真实存在的。
那时经常会有从江的另一头驶过来的水泥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对卖米的夫妻,还有一堆衣衫破烂、又黑又瘦的小孩。岸南边的人把他们统一称作“江北人”。船在村头的河岸停靠后,那群小孩一个接一个从船上冒出来,在河岸上追逐打闹,站成一排伸出同样黑瘦、满是污垢的手掌向岸边看热闹的人群讨要糖果。他们实在太多了,多到连他们的母亲有时都要认不全他们了,多到几乎要把拿来卖的、赖以生存的大米都用来喂他们了。所以每次靠岸后,总有一两个贪玩的小孩被落在岸上,船继续晃晃悠悠地开着,他们被自己面目模糊的新父亲半拖半抱地拽着,一边从嘴里发出一连串岸边人听不懂的“江北话”,一边注视着船离水面越来越远,直到完全从记忆里消失。
原来自己也曾经是那群邋遢的小孩中的一个。原来自己就像那个瘦老头说的那样,是一个“小江北人”。从那天起,张开然的脑海里多了一对想象中的父母,从一艘艘卖米船上演化而来,面庞黢黑,终日懒洋洋地在甲板上坐着发呆的父母。
尽管那时张开然才七岁,但是她已经拥有了超出大人理解范围的复杂情感。这种情感涵盖了羞耻和自卑,还有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的失落。她加倍努力地练习普通话,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江北话”就会不自觉地从她的嘴边流淌出来。与此同时,她像一只目光警惕的小兽一样观察着母亲——母亲白而胖,她却黑而瘦小;母亲泼辣且能干,一张嘴又利又快,她却懦弱胆小,从不敢主动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连被低年级的小妹妹抢了滑梯都不敢抗争;母亲是那么美丽,穿好看的裙子和大衣,笑的时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而她的头发剪得又短又平,一年四季都是一副假小子的打扮……母亲就像她的反面,映衬着她的丑陋和愚笨,她仰视着她,也惧怕着她。
这种折磨人的情感一直到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奶奶无意间和她说起母亲生她时的艰难才消失。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骗她。或许是母亲忙于将一根又一根针精准地扎进病人的血管,无暇去理会她,所以才信口胡诌了一个谎言,又或许母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还在看《狮子王》的女儿解释什么叫受精和生育,尽管她自己就是一个护士。
现在她看着母亲,这种情感又一次占据了她。母亲依然白胖漂亮,除了眼角的细纹和星星点点褐色的斑,和从前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岁月甚至将她浸润得更加从容美丽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开然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胆小又自卑,可她还是不敢面对母亲,她觉得自己在母亲面前依旧渺小、不堪一击。即使这次犯错的仍然不是自己。
三
张开然穿着棉布睡裙坐在马桶上,浴室很黑,空气在周围凝固,她甚至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十分钟前,她光着脚走进父母的卧室,拿走了母亲床头柜上的手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念头已经折磨她很久了。就像自己小时候母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撬开她的抽屉,偷走她的日记本那样。答案全都藏在了这里,思想、欲望、背叛和秘密……
母亲和她选择这么做,真的是因为想了解彼此吗?又或者其实她们只是无法忍受那种不安,才迫切地想要窥探对方的隐私。就像普赛克渴望看到丘比特的真容那样,爱与猜忌,其实是同生的。
想到这里,张开然按下了锁屏键,一道强光打在脸上,年轻的母亲穿着一件米白色连衣裙,搂着小小的张开然在屏幕上笑靥如花。打开微信,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点开排在她的和父亲下面的第三个对话框,那个她早就在心里默念几百遍的微信昵称映入眼帘。她条件反射般地迅速闭上眼睛,几下深呼吸后,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睁开。谢天谢地,没有什么露骨的话语,只是普通的家常,多半是母亲在说——女儿在学校里拿了个什么奖;给老公新买的衬衫大了不好退;今天碰到了个难缠的病人家属;晚饭做了什么菜……对方会适时做出回应,言语很有分寸,连偶尔的邀约——“我今天来接你下班,不知是否方便”“我们晚上一起吃饭吧,就吃上次你说想去的那家东北菜,如何?”——都是小心翼翼的,带着商量客套的语气。
最近一次聊天是在昨天晚上九点多,母亲拍了她做的满满一盘“狮子头”发给对方。
没有人吃,因为做咸了。她在照片下面解释。对方回了一句:“色泽诱人,拌饭吃一定很好吃的。”并且附上三个大拇指。
母亲为什么不删除聊天记录呢?哪怕是老友寒暄,每天十几条的问候也足以叫人起疑。张开然想起了大一和学长正在热恋时每天你来我往的几百条短信,大多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可睡前总要掏出手机细细回味。尽管手机无数次显示内存不够,她宁可想尽办法删掉一些旧照片和不常用的APP,也要保留那些积攒下来的无数条没有营养的恋爱对话。
当时自己到底是在用什么心情去保存这些短信的呢?她早已经记不清了。她从小就靠事物来留住回忆,或许是想依靠短信来留住那段美好的又不会有结果的感情。可是母亲想留住什么呢?张开然想不出答案。背后传来阵阵冷意,凉风透过浴室的小窗户吹进来。她缓慢地站起来,揉了揉僵硬的小腿,扭头抽水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一只铁灰色的虫子,迅速敏捷地顺着墙根爬进洗衣机底。她趴在冰冷的瓷砖上,打开手电想看个究竟,可是除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外什么都没有。
夜很深了,被窝早已冷了,张开然却毫无睡意。她呆坐在床头,将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一切反反复复地仔细回味——他们在雨中共撑一把伞,亲密地挨在一起;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话家常,倾诉彼此工作上的烦恼;他们经常夸奖对方做的菜,亦或者是新种的多肉植物……他们认识有多久了?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呢?母亲是不是为了他才开始化妆的呢?想到最后张开然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头脑一下开始发晕,浮现出了母亲的和那个矮胖的男人赤裸着纠缠在一起的场景。
顿时胃里一阵恶心,她使劲甩了甩头,想把这个诡异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从她在公交车上看见那个酷似母亲的身影和那个男人的时候,她的意识深处就一直在问自己,母亲是不是出轨了?然后自然而然地,母亲是不是和这个男人发生了关系?
她明白自己必須搞清楚这一切,尽管她害怕得要命。她知道这个家庭不会因此完蛋,它稳固得就像一座古城墙,外界的风雨根本无法撼动它。她害怕的是藏在母亲身体里的隐秘欲望,那是一种比陌生感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她从来都没法想象母亲和父亲肉体纠缠在一起的样子,更不用说母亲和这个矮胖的男人。
四
一个礼拜后,趁着父亲去上海出差,张开然约了母亲一起吃饭。选的是母亲最爱的那家日式料理,她订了个小包间,甚至还叫了一壶清酒。总该要和母亲谈一谈的,她想。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误会也好,难言之隐也好,又或者有什么惊天秘密也好,没有什么心结是母女之间解不开的。大不了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也比现在整日惴惴不安要好。
开场白她早就想好了,芥末章鱼上桌的时候,她给母亲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了酒,然后问母亲最近过得好吗?
母亲夹了一小块肉,就着酒一起进了肚。她看了张开然一眼,纳闷女儿为什么问她这么抽象又奇怪的问题。“有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嘛,就那样呗。”她回答,“倒是你爸最近老是喝得醉醺醺回家,早些年喝得胃糜烂的教训我看他早就忘了。回头等他回来,你可得好好说说他。不行,他今天开完会还有个酒局,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少喝点儿。”她不放心地补充,将手机递给张开然。
“哎呀,他这会儿肯定还没散会呢。再说了,你怎么不自己给他打呢?”张开然有点儿不情愿。
“这么多年我嘴都快说破了,他哪次肯听?”母亲说,“还是女儿的话管用。”
张开然只好接过手机,电话那头的嘀嘀声响了好久,留下一长串忙音。
“这会儿准是已经喝开了。”母亲有些不高兴,一边吃生鱼片一边絮叨起和父亲的矛盾。源头大多是父亲,依旧是老三样——喝酒、抽烟、脾气臭,最近又多了死不认账。
“你爸这个倔脾气,我真的是受够了。明明是他做错事情,偏偏死不认账,搞得承认错误就跟要他命一样。就说今天早上吧,我送他去火车站,明明在仁港路就该拐弯了,他偏偏要我直走,绕了一大圈路,差点儿没赶上高铁。他还嘴硬,一个劲儿说是我自己没看指示牌,你说气不气人?”母亲讲得起劲,菜也顾不上吃了,酱油渍沾在嘴角,像一颗黑色的痣。
“妈,你是不是特讨厌我爸啊?”张开然突然问道。
“当然啦。他难道还不够讨厌?”母亲笑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讨厌到不想和他一块儿过了。”
“那倒不至于。你爸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人是好人。”
“这和他是不是好人没关系。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他?我是说,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而是选择了别人,会不会更开心一点儿?”张开然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看向张开然,像在看一个怪物:“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夫妻之间埋怨对方两句不是很正常?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啊?东西坏了不想着修,就想换个新的。”
“可是……”张开然想开口,话到嘴边哽住了。喉咙口像卡了根鱼刺,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要命。
“也是,你们小年轻,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就连结婚这种人生大事也这样。嘴巴里喊着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自由来自由去的,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哪像我们那时候啊,结婚都要父母、长辈,还有哥哥姐姐层层把关的。”母亲自顾自地侃侃而谈, “然然,你可不能学他们啊。你是个女孩子,一不小心就要吃亏的。找对象一定要牢记四个字——门当户对!”
话题又被扯远了。母亲就是有这个本事,无论聊到什么,绕来绕去,都能绕到她想表达的中心思想上。
“还早呢,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别提结婚了。”
“早什么啊。等你毕业了找了工作,下一步不就是成家了?女人的好时光能有几年啊?现在条件好的男孩子多抢手啊,你稍不留神,就只能挑别人挑剩下的了。你看我当年,就是家里管得太严,到头来挑来挑去,只能挑到你爸。两个农村里出来的,家里什么忙都帮不上,要比别人多奋斗好多年。”
“你刚刚还说爸爸好呢,是父母、长辈,还有哥哥姐姐层层把关,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张开然反驳道。
“没说他不好啊。那他穷归穷,我们不也拼搏出来了吗,虽然辛苦了点儿。人这一辈子,哪可能事事完美,总要有遗憾的。”
张开然给母亲的杯子斟满酒:“妈,你说的遗憾,具体的指什么啊?”
母亲想了一会儿,喝了一大口酒:“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我有时候自己一个人胡乱想想,假使这些年我不跟着你爸一路跑,从乡下到县里,再到这儿,我是不是也能安安心心进修,当个好护士呢?
“然然,你记不记得叶青阿姨,妈妈以前在卫生所的同事,她半年前被调到我们医院门诊部当护士长了。上个月,她感冒了在门诊挂水,我去看她。当时病人多,值班护士忙不过来,她让我顺手帮忙给她扎个针。我握着针管手抖了半天,愣是没能扎进去。年轻时拼命学的那点知识技术,算是全荒废了。”
张开然没有说话,母亲说的事她已经知道了,在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微信对话里。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和他们说,即使今天讲出来,也是因为几杯酒下了肚和自己适时地问起。
她给母亲夹了一块烤鳗鱼,眼神真挚地看着她:“妈,其实如果你过得不开心,或者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和我说的。发微信也好,像我们今天这样,单独出来吃饭也好。”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笑了:“我能有什么烦心事啊?现在的生活比起从前要好太多了。我和你爸爸辛苦打拼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正是享受的时候,怎么会过得不开心呢?”酒劲渐渐上来,她的脸颊有些泛红,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水汽,闪烁着朦胧的光。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要说有什么让我烦心的,那就只剩下你的事了。等到你毕了业,在这儿找个稳定的工作,再谈个本地的男朋友,然后我们两家人一起出力,给你们买个房子,让你们小两口儿安定下来,我和你爸爸就彻底放心了。”母亲想了想,又补充道,“然然,你知道的,我和爸爸从来不过分要求你什么的。女孩子家家嘛,日子过得安稳平顺比什么都重要。”
类似的话张开然已经听过无数遍了,她从小就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稳定来得更重要。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就像在大海上的一场不间断的航行,你的船越是牢固,你就越能够抵抗各种风浪,安全平稳地前行。你的家庭环境、工作、婚姻,还有你一路上各种各样的选择,到最后都会变成那艘船。可是到最后,那艘船到底要驶向哪里,从来都没有人告诉她。
张开然慢慢被钉死在那艘船上,她没做什么反抗,尽管偶尔会觉得厌烦,但是每次生出一股逃离这里的冲动时,总会被随之而来的一种巨大的倦怠感击垮。她的人生就像她每周都会坐上的公交车,路线早就被设定好了,只要一站一站地往前开就行,偶尔遇到修路绕道,不到一个月又会重新回到正轨。张开然想不到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不像其他同龄的小孩,看了几部纪录片就嚷嚷着要出去看看世界。地球是圆的,转了一圈总要回到原点,不如就在原点待着。
张开然小学时从自然科学课本里学到,并不是所有的蜘蛛都织网——蜘蛛分为游猎型蜘蛛和定居型蜘蛛,只有定居型蜘蛛才结网,结网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生存。从游猎型蜘蛛到定居型蜘蛛,父母整整花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他们一步步迎风而上,不停歇地工作,和周围其他的昆虫结成同盟。从找到落脚点开始,再到引出许多长度相当的长丝,最后终于把它们锻造成一张可供栖息的大网。
张开然一直都坚信这张网密不透风,牢牢地将他们一家包裹着,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叫他们安心的地方了。直到在公交车上看到那把伞,她才隐隐预感到有根线已经被扯断了。线与线紧紧缠绕在一起,盘根错节,一根牵连着一根,一根断了,紧接着就是下一根,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头顶还有刚刚母亲的抚摸留下的余温,她拼命吸了吸鼻子,然后说道:“妈,你没必要对我撒谎,我已经二十三了,马上就要毕业工作了。我不是小孩了,有些事我能承担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理解你的。”
母亲沉默了半晌,然后双手搓了搓脸颊,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她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们然然长大了,懂事了。马上工作了就能养活妈妈了。”
张开然刚想开口再说点儿什么,就听见母亲说:“然然,你这周六学校没事的话,陪妈妈去趟医院吧。”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我和妇科的李阿姨约了这周六去取环,她特意叮嘱我,说别看不是什么大手术,但是搞不好要大伤元气的,还是要有个人陪着比较放心。我想着这种事能找谁呢,只能找自己女儿了。”
“什么环?”张开然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还能是什么环。节育环啊。”
“你什么时候上的环?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张开然有些意外。
“生完你之后没多久就上了。不上哪行啊?难不成真像那群卖米船上的江北人那样,生一窝啊?”母亲开着玩笑,语气却淡淡的,被酒气熏亮的双眼此刻却黯淡了下来。
五
去医院那天又下起了雨,张开然在门口超市买了一把新伞。依旧是51路,坐二十分钟到人民医院。她在服务台找到了母亲,然后陪着她一起先去做检查。
虽然从小到大来过很多次医院,但这是张开然第一次来妇科门诊。她跟着母亲七绕八绕地找到李医生的办公室,一路上看见了很多女人,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年老的,她们大多扎着乱乱的低马尾,穿着宽松的运动裤,瘫坐在长椅上刷手机,黄而浮肿的脸上满是疲惫。
潮湿的阴雨天气,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李阿姨一边熟练地准备着工具,一边和母亲聊天。
“女儿都这么大啦。上大学了吧?”
“今年大四了,馬上都要毕业了。”
“毕业了是读研还是找工作啊?”
“嗐,不读了。女孩子家家,还是早点儿出来工作好。”
“也是。现在社会竞争可激烈了,早工作早定心。”
“是啊。等她工作了,再找个好对象,我和她爸也就放心了。”
“你女儿这么优秀,不用发愁找不到好对象的。”
“哪能啊,她性格内向,遇到喜欢的也不知道主动争取。老李,你要是认识什么优秀的小伙子,可别忘了给我女儿介绍啊。对了,最好是本地的。”
“一定,一定。”
……
张开然隔着一层帘子坐在外面,听着她们谈论自己发着呆。她只在初中生物课本上见过节育环,那一章讲生殖和发育,生物老师含混地将大部分内容一概而过,书上的图片倒是清晰地印在了脑子里。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在父母房里发现过避孕套,她理所应当地推测很早之前他们就没有性生活。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她从来没有在父母身上看到男女之间浓烈的爱,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互相依靠和扶持。
父亲调到县城后不久,母亲便辞掉了乡卫生院的工作,在他们出租屋附近的诊所上班。县城不像乡里,那些养得白胖精明的城里老人也不信奉乡下老人那条“身上使不上力的时候,挂个葡萄糖就精神了”的准则。除了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来挂水打针,或者跌倒破皮的小孩来上药,母亲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好在母亲健谈,那张嘴一如既往地快而利,很快就和小区里同样清闲的女人们打成了一片。女人们送完孩子、做完家务,总爱拿着二两毛线来诊所串门。没有病人的时候,母亲就和她们一起坐在大厅里,边织毛衣边聊天,日子就这样惬意又坦然地过着。
五年后,张开然升初三,父亲突然宣布自己要辞掉在银行的工作,接受朋友的邀请,担任通城市新开的期货公司的总经理。母亲虽然讶异,但也没有反对。她看向父亲的目光依旧是那种看英雄的目光,缓慢的、期盼的、含蓄的,不显山不露水,眼睛里一点点汇聚起一片光。
父亲去通城的第一年,在通城租了间小公寓,为了拉客户一个礼拜有半数是喝醉着回家的。晚上喝多了想不起回家的路,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躺就是半宿,醒来发现手上脸上都是蚊子咬的包,白衬衫上一大片红酒渍,像胸口被人插了一刀,玫红色四散开来,身上满是酒香酿了一夜的酸臭。
周末他把衬衫带回家洗,把这当趣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听完没有笑,她把自己和那件脏衬衣关在浴室里,肥皂泡挤满了一脸盆。一个小时后母亲才从浴室走出来,告诉张开然她决定去通城照顾父亲,陪读的任务暂时转交给奶奶。
“你爸一个人在那儿怎么行呢?他身体又不好,刚到一个陌生地方压力又大,正是需要我的时候。然然,你要体谅妈妈,妈妈得把好这个家啊。”母亲用了“把”这样一个动词,好像这个家是一辆自行车,她必须牢牢地抓稳把手,才不至于让它偏离方向。
母亲窝在那个小公寓洗衣做饭半年之后,父亲找关系把她安排进了人民医院。这次她连给人量体温都免去了,被安排在服务台,每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先挂号再交钱”,或者“小儿科左拐上二楼,胸外科直走坐电梯上九楼……”但她依旧很满足,回老家逢人就说自己进了市人民医院。
“难进得很呢。要不是我家张涛托关系找人,我哪儿来这样的机会啊。”她嘴皮上下翻动,轻轻松松就给自己老公揽下了大功一件。村里的妇女媳妇惊叹着张主任好大的本领,连市里数一数二的大医院都能把自己的老婆弄进去。
“我们以后上市里看病就不愁找不到人了。找刘医生就行了。”她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叫母亲刘护士,而是尊称她“刘医生”,语气里尽是亲昵讨好。刘医生手臂交叉,懒懒地站在那里,嘴上应着那是自然的,自豪的神色怎么都掩不住。
这么多年过去,张开然早就明白,这就是父母之间的相处模式。他们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永远都像配合默契的战友,前进后退都在一起。他们从来都不对对方说爱,爱这个字对他们来说太轻了,不足以帮助他们抵抗这么多年生活中的风风雨雨。
也许是那个陌生的男人出现,才让张开然突然意识到,脱掉战衣,原来母亲也是一个女人,她需要一个女人需要的很多东西,世俗的一切她都躲不开。那天在饭桌上,她之所以没有勇气再去质问母亲,或许是因为害怕。那个母亲之外的女人,她始终没有勇气和她见面。
帘子那头突然安静了下来,张开然听到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她透过帘子牵住母亲的右手,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了过来。
“有点儿疼吧?只能稍微忍耐一下了。超声波明明显示就在这儿的,怎么找不到呢。”李阿姨叹了一口气,手上的针头又往里搅了搅。
“没事儿,还行,能忍受。”母亲答道,却是虚弱的语气。
“找到了。哎呀,都有些粘连了,你再忍忍啊,我稍微使点儿力把它钩出来。”
母亲哎哟一声,握着张开然的手突然用了几分力。紧接着便是清脆的一声响,金属落在了不锈钢托盘上。她透过帘子的缝隙看了一眼,和生物课本上的图片一样,是个圆环,像个大号的铜戒指,只是眼前这个沾染了一些血迹。
“我早就和你说过,一停经就该取出来了,你非不听,这下可多受罪了吧。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个月不要坐浴,也不能同房啊。”李医生一边帮母亲做最后的消毒一边嘱咐道。
“知道啦。这不是忙嘛,一忙就拖到现在了。”母亲在张开然的搀扶下起身,她试图弯腰整理裤子,但是疼痛让她失去了行动的力气。
“我来吧。”张开然蹲下来帮母亲把裤子穿好,又帮她把松开的鞋带重新系紧。
“还是生女儿好啊。多贴心啊。”李阿姨在一旁感叹道。
母亲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从门诊离开的时候,张开然突然意识到母亲已经绝经很久了。这也难怪,她从来不会留意母亲什么时候来月经。更何况那些传说中的更年期的种种症状似乎都没有在母亲身上出现。或许这有一部分要归功于那个矮胖的男人。她想起了母亲手机上那些嘘寒问暖的微信,随即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六
到家后,张开然拿出冰箱里的冻雞汤,放在炉子上加热。躺在床上休息的母亲不放心,时不时地爬起来嘱咐她看好火,记得过会儿加水,不要把汤烧干了,再切点儿姜片放进去……张开然虽然不耐烦,但还是乖乖照做。
鸡汤煮好,她盛了一碗端到床头。母亲满是笑意地接过,嘴里不住地夸奖女儿能干。喝了一口后,她皱了皱眉问道:“你在里头放葱了?”
“对啊。关火后,我切了两根放进去,这样喝起来更香。”
“一整锅你都放了?”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张开然有些疑惑地问道。
“哎呀,我忘记和你说了。你爸不爱喝有葱味的汤。你也是,这么大人了,连这都不记得。”
“我记这干吗?再说了,现在是你喝又不是我爸喝,放葱有什么关系。”张开然有些不服气。
“我一个人哪里喝得了这么多,你爸晚上回来肯定也要喝的呀。这个鸡是奶奶自己养大的老母鸡,熬的汤很鲜很养胃的。算了,我先多喝掉点儿,等晚上加了水重新煮吧。”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汤勺碰撞瓷碗的声音。
房间里很热,母亲的额角时不时渗出汗珠,但是她依然用空调被把自己的下半身裹得紧紧的,像出生的婴儿一样躺在茧形的巢里,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子宫深处的疼痛。她的面色不像上午在医院时那般惨白了,也许是没有化妆的缘故,苍白褪去,原先面孔上蜡黄的底色浮了出来,显得整个人依旧很憔悴。几道皱纹沿着太阳穴蔓延开来,浮肿的眼皮边缘积着星星点点黏腻的眼屎,过去那个陌生又美丽的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平凡的妇人。张开然面对着她,不再觉得自己渺小和不堪一击,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心来。卧室很安静,只有风吹进飘窗,花盆里的洋桔梗发出的沙沙声。墙上的钟慢慢地走着,嘀嗒、嘀嗒,时针每跨过一格,花便多枯萎一分。
她忽然想起来她有好久都没有看到母亲用过去那种神情注视着父亲了。那些他们一厢情愿认为的安稳的、幸福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不单单正在吞噬着她,也几乎要把母亲吞噬掉了。
拜伦说,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以前张开然对此不以为然,现在她一点儿一点儿明白了。看到母亲的节育环落到托盘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在饭桌上老生常谈的关于父母的赫赫战功,其实全都是围绕着父亲的。他像这个家的太阳,母亲这颗小行星年复一年地围着他旋转,从来都不曾拥有过自己的方向。过去那些日子,她一步一步追随着父亲的日子,对未来的热切期盼和憧憬让她活在了如同烟花绽放般绚烂的梦境里。可是年岁一天天增长,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了,父亲带着这个家在这里扎下了根,他不再需要母亲为他牺牲,也不再像一个守护神一样开疆拓土,创造一个又一个新的奇迹。梦到该醒的时候了,烟花绚烂过后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刺鼻的硫黄味。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慌乱,她想留住这一切,留住张开然。她就像一团失去了燃料的火焰,就要燃烧殆尽了。
那些聊天记录为母亲锻造了一个新的梦,梦的主题是什么,就连母亲自己也不知道。是爱也好,是被需要也好,只要能让她倚靠着再次酣然入睡就行,毕竟她已经习惯了在梦里生活。
她久久地注视着母亲,鼻头有些发酸。母亲慢条斯理地喝完了碗里的汤,黄色的汤汁留在了嘴角,她歪着头靠在枕头上休息,半晌,想起了什么似的指挥张开然:“你赶紧把锅里的葱挑出来,加点儿水再煮煮。对了,再多切点生姜放进去,去去味儿。”她张着嘴巴说话,眼睛却依旧闭着,懒得再花力气睁开。
张开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每次母亲喊她起床,她都要赖在床上装睡,有时候明明感觉到母亲的呼吸就在耳边了,她也会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坚决不睁开。每每这时候母亲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被子掀开:“别给我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我数到三,你给我把眼睛睁开。不然我就喊你爸来打你了啊。”这招对张开然屡试不爽。
現在她看着同样闭起了双眼的母亲,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把她叫醒的欲望,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法,只觉得胸口憋闷,肺部的空气正在一点点被抽走,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笨拙地张开嘴,像溺水的人重新浮出水面一般大声呼救。
“你光记着我爸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记着他胃不好不能多喝酒。他呢?他知道你爱吃什么吗?他有没有关心过你?有没有夸奖过你做的菜?有没有问过你最近是不是不来月经了?有没有问过你想在哪里工作?想在哪里定居?想当个护士还是想一辈子在服务台给人指路?这些他问过你吗?他不问,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永远都在迁就他?
“还有我,你们问过我吗?你们有问过我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吗?你明明被框死在这里不开心,为什么还一定要我也留在这里?过和你一样的人生?”
过去几个月憋闷在心里的委屈和怒气就在这一刻爆发,张开然一口气吼完,感觉到空气又重新在肺部流通。周遭重新恢复安静,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倒映在窗玻璃上,接着是轰隆一声,一个闷雷打了下来。云层和云层相撞,雨落了下来。
七
六月底的时候,张开然从学校回家,带回了一箱行李和蓝皮封面的毕业证书。坐上51路公交车的时候,她想或许是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她把沿途的风景又细细看了一遍,每过一个站就在心里默默道别一次。
今天母亲轮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打扫卫生。下了好一阵子的雨,今天难得放晴,母亲刚把家里的床单被褥拆洗晾晒好,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擦拭家里有些发暗的家具。
上次的事她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其实张开然在心里后悔过,不应该不由分说就抛出一连串让母亲难堪的问题。不仅难堪,甚至还有些残忍。她慢慢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父母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在这里上学、工作、定居、养育后代,再让下一代在这里上学……循环往复的这一切,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总有退路可走,她缺少的仅仅是勇气而已。可是母亲没有。
她知道有些事迟早要发生,在幸福家园站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个接着一个的量变最终会引起质变,张开然甚至有些感激母亲,她在无形之中给了她同过去的一切告别,重新开始人生的勇气,尽管是以这样一种让她难以启齿的方式。
张开然坐在沙发上看着母亲忙前忙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妈,我下个礼拜要去上海了。我给一家新媒体公司投了简历,他们通知我下周去面试。”
母亲正蹲着身子专心擦着电视柜,听到张开然的话只是愣了一下,接着继续手边的活儿。母女俩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张开然突然开口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我是卖米的船上抱来的呢?”
母亲茫然地看了一眼张开然:“有这回事吗?我都忘了。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呢。”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因为这个事伤心难过了好久。有一阵子每次看到有船经过,我都会躲在隐蔽的地方盯着看,生怕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要来接我回船上,那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母亲笑了:“你这孩子也太逗了。谁不和自己孩子开这个玩笑啊,偏偏就你当真了。你怎么这么傻呀。”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甚至还有些许快乐,仿佛是被女儿久违的孩子气般的话语给逗乐了。
张开然无言以对,低下头盯着客厅的一角。刚刚花盆被挪开的地方,几只黑色的虫子正绕着花盆留下的圆形印迹打着转,仿佛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她下意识大叫:“妈,你快来看啊,是虫子!它们长了好多脚,还是一节一节的,好恶心啊!”
母亲拿着一只拖鞋赶过来,蹲下身子细细研究了一番:“别大惊小怪的。鼠妇而已,你小时候没见过啊?奶奶家地里多的是。”
“什么东西啊,听都没听说过。”
“西瓜虫你总知道吧。鼠妇是它们的学名。”
“哦,你说西瓜虫我就知道了。”张开然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天在卫生间迷迷糊糊看见的虫子,“但是它们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里呢?”
“西瓜虫害怕阳光,只习惯生活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估计是最近一直在下雨,我们家又住在一楼,受潮比较严重,才吸引它们进来的。”
张开然想去工具间找扫帚和簸箕,却被母亲拦住了。母亲找来一个塑料瓶和镊子,然后用镊子顶端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虫子,趁虫子缩成了一团黑色的球,埋头防御的工夫,快速将这只小球夹起,扔进了瓶子里。等将剩下的一网打尽后,她将瓶盖拧紧,用细针在瓶身戳了一个很小的洞。
做完这一切,她向张开然解释道:“你三姨最近嚷嚷着牙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我听说这虫子对缓解蛀牙引起的疼痛很有用,回头把它送到楼下中药房烘干,磨成粉给她送过去试试。”
西瓜蟲待在宽敞的瓶子里,感觉到威胁消失后又开始重新舒展身体活动。没过多久,一道光顺着落地窗打进来,斜斜地穿过透明的塑料瓶。突如其来的亮光让这些小小的虫子惊慌失措,它们在阳光下四处逃窜,顺着瓶身一圈一圈的纹路漫无目的地快速爬行,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阴凉的地方来避难。
张开然呆呆地看着它们,突然问母亲:“你刚刚说,它们又叫什么妇来着?”
“鼠妇。老鼠的鼠,妇女的妇。”母亲嘴里吐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然后顺手将电视柜上的抹布盖了上去,深色的抹布将塑料瓶和外界的阳光紧密地隔绝开来,它们被守护在阴影之中。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