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
2023-07-27蚊釨
蚊釨
从水房打水走回1012病房时,暴风雪已经停了,窗外扑进走廊的橘红色阳光,让田诗然一时恍惚,以为走在一片秋收的田野上,高粱穗正泛出耀眼红色,在夕阳辉映中轻轻摇摆。这画面是一个好兆头!她脚步一时有点儿轻快,推开病房门走进去。人高马大的萧晋半躺在病床上的白色被子里,像一艘被白雪覆盖了的搁浅的木船,他脸冲着窗子,正盯着什么看,竟没发觉她走进来。她倒杯开水走过去,将杯子放在他床头柜上凉着,然后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来,他发觉了,没回头,伸出被子里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他接住那团热度,又再次握紧一下,像在固定一个传感器,生怕它不真实,或者须臾消逝。然后,他问:“咋这么久?”她回答说:“我前面有三个人打走了水,电水箱要重新烧开才行,就等了一会儿。怎么,你着急了,要解手吗?”他摇头说:“没有,再说,我自己也能去洗手间的,就是以为,你要丢下我呢。”他脸上是笑意,是让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但她知道,那玩笑中藏着几丝担忧的。她说:“傻样,什么都能想得出!”她用另一只手拍打两下他的手背,那算是一个惩罚。随后她问:“喂,你一直盯着外面,在看什么?”他回道:“雪雀啊!哎,我们都没注意,它们有孩子啦!”于是,她暖暖的视线便随他涌到窗外方向。
窗子上方大部,是逐渐退向东方的鱼鳞似的灰白云层,边缘被西侧的晚霞镶了一道橘红色,有点儿好看;窗子下方,是一个可以俯瞰大半个北疆城的角度,暴风雪后,北疆城银装素裹,沉寂而肃穆,延伸至小城东北方的江滨公路上,少有车辆驶过,只有清雪车在推开积雪,另一辆车随后把盐撒到路上;窗子左侧上方,可见住院大楼的后身,一块逸出的楼角檐下,有一处以泥草垒起的鸟巢。之前总见一对雪雀情侣,在周围追逐翻飞,那雌雀优雅迷人、气质高贵,有点儿小骄傲,雄雀孜孜以求、百般殷勤。尽管时光难熬,但它们还是结出了果实,繁殖出了下一代!此刻,雄雀捕食归来,正站在鸟巢边沿给里面的雏鸟喂食,雌雀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看不清鸟巢内有几只雏鸟,只有成排的大大张开的嫩黄的鸟喙,在急切等待父亲的美味递送……这画面让田诗然不禁轻轻叫起来:“哎呀,我的心要化了!”她说完,却感觉与萧晋紧攥的手掌间有一丝异样,她看一眼,发现萧晋的手微微有些抖动,抬眼去看他的脸,发现他在无声地流泪……田诗然一时慌乱,起身取来毛巾,试探着给他擦拭泪水。萧晋叹口气,手覆在了田诗然额顶头发上缓缓抚摸,说道:“没事,我刚才在想,那只雄雀在追求雌雀那会儿,觉得它那个辛苦劲儿,呵呵,让我回忆起我追求你的那些年,唉,我以为,那只雄雀就是我,不,诗然,你别打断我,你大概又要说我觉得委屈,没有的,压根儿没有的,我只是刚刚觉得,其实,现在的我,怎么能和它比呢?我并不如它,对你,对孩子,我什么都做不了……”田诗然再次用毛巾去帮他擦拭。她一边流泪,一边呢喃着:“求你,别这样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田诗然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其实在心里,她是清楚萧晋的心思的:他和她那些年所经历的岁月,这么多年来她陪伴他一起抗击病痛的心路,还有几天后即将从南方归来的儿子萧田丰……
平静之后,萧晋告诉田诗然,他现在特别想到外面去跑步,哪怕跑一个半马,他都会死而无憾,再有,就是特别想念萧田丰。田诗然说,别着急,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出去跑步,要等你病好了,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后来,在田诗然的劝慰声中,萧晋渐渐入梦了。
萧晋的人生最大梦想,有两个。第一个梦想,始自他的少年时代:长跑。那时,他还住在故乡柞城东郊,西临一百米,过一道榆树林下的壕沟,便是柞城体育场。每到清晨,体育场内那些身穿鲜艳运动服的奔跑、跳跃的身影,勾走了少年萧晋的魂,他觉得那都是一些长了翅膀的人,像生活在神话传说里一样令人神往。也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他悄悄地加入这个神话队伍中来了,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段长跑!萧晋身材属于瘦高,十岁时就已长到接近一米六,体重不到二十六公斤,就有一些大人告诉他这个瘦小孩,像他这种体质,并不适合长跑,应该去做别的运动。倔强的萧晋坚决不相信那些大人的话,他想反驳说,就算你们说的我体质差是对的,那不正应该进行锻炼吗?想增强体质,跑步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难道,仅仅坐在那里下棋,就能增强体质?但是,他怕自己的“理论”站不住脚,就只在心里叫了一遍。即便如此,他没妥协也没放弃,倒是更加投入了。上初中后,他先从四百米开始练起,也就是在体育场跑一圈,两个月后开始加一圈,却感觉特别累了,有那么几天,他以为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他没想到,八百米居然这么难跑。初三整整一年,他几乎忘记了长跑这件事。后来,他考入柞城第一高中,认识了同班女生田诗然。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恬淡温柔、少言寡语的女孩,宛如一部功率強大的充电宝,顿时让他充满了一种向前之力!他不但坚持下来继续跑八百米,并且在全校春季运动会上,报名比赛四百米。他不认为是自己逞能,他主要想检验一下,自己练习跑步以来的成果,另外就是特别想让田诗然注意一下自己。他记得自己那天的状态特别好,从未有过的跃跃欲试之感,既兴奋,又快乐,他觉得这是跑出好成绩的难得状态。一切也正如他所料,比赛开始,他便如离弦之箭,身轻如燕飞奔出去,没过一百米,他就已经跑在最前面了,他心花怒放,喜悦抑制不住地开满脸颊,他的视线不时瞄向自己的班级,寻找田诗然的身影,但颠簸不定的视线,让他没办法锁定那个女孩的位置,他一路搜索,一路狂奔,跑姿特别怪异地冲向终点,距离撞线还差十多米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田诗然的位置,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终点这里,萧晋一阵激动,扬起双臂,既像在庆祝,又像在跟田诗然打招呼,张嘴想喊两句什么,还未喊出声,突然觉得腰腹无力,双腿酸软,脚底下像是没了根,即将撞线的一刹那,他酸软地瘫倒在跑道上。他完成了比赛,也如愿取得了第一名,不过是倒数的。他悻悻然回到班级,这个上午就像在上刑,让他痛苦至极。午间在食堂打饭时,萧晋垂头排在队伍里,谁也不敢看,甚至在想,应该惩罚一下自己免了这顿午饭!但在这时,身后有人说了一句:“萧晋同学,你、你跑得很棒,但是跑道的地面不好,耽误了你!”萧晋回头,正是田诗然。
后来回忆,萧晋觉得,田诗然短短一句话,意义和价值都远远大过一枚金牌。甚至就是他的荣耀时刻。他胜利了,知足了。摔倒那一瞬间更算不得什么,尴尬的一幕已被拨云见日,消散不见了。现在,更没有什么阻碍和困难可以动摇他继续长跑的信念,八百米、一千五百米、三千米、五千米,那个挥汗如雨的夏季,萧晋实现了对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突破,那时,他已经把跑步场地,由体育场转到了校园操场,清晨他早早来到学校,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间断。他隐隐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田诗然的那双美丽眸子一直都在关注他。居然,这不是他的幻觉,因为有一天,借着灿烂的晨曦之光,他在拐过一个弯道时,确实看到了教学楼走廊的窗子后面,田诗然定定地站在那里,向他这里认真看着……后来田诗然告诉他,那是她。她有一个爱好,虽然自己没有丝毫体育天赋,却尤其热爱观看田径比赛和训练,尤其是长跑,那会是她最觉热血奔涌的时刻。这是萧晋做梦都不敢幻想的。他觉得,这恐怕就是天意吧?于是,萧晋暗暗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完成万米比赛,拿到前三名的成绩,或者可以完成一次全马比赛,就向田诗然表白。
可以追到田诗然,当然就是萧晋的第二个人生梦想。它的出现,比关于长跑的梦想要晚。开学第二天午后,高一全年级(四个班)同学在会议室聚会,相识、联谊、展示才艺。在此之前,腼腆的萧晋并没有关注班里的任何女生,他的全部心思都吊在长跑上呢。所以,当田诗然开始朗诵一首诗的时候,萧晋才刚刚知道她居然是自己班里的女生。田诗然穿一条深咖色背带裙,浅米色凉鞋,梳一对弯曲的羊角短辫儿,和几位女生一同挤在一条深紫色的长条桌上,两只小腿和脚轻轻晃动着,像极了码头边上一位闲坐吟诗的民国女子,萧晋发觉自己的视线不想离开她了。田诗然的朗诵并不煽情,声线靠近中音部,但咬字清晰,情感质朴,就如码头边上轻轻流过的一道静水,几乎没什么波澜,却闪烁着一片不易被他人察觉的光亮,直射萧晋的心头……怦然心动的萧晋,只记得她朗诵中的一句:“那个扎着一对羊角辫、坐在树杈上的女孩,光着小脚丫……”他被这句诗中的画面意境击中了。他少年起幻想的未来情人的样子,都仿佛已包含在这诗情画意当中。他想,这不就是我的梦想吗?她像天使一样突然降落在眼前,夫复何求?我要追她!就这么定了!她有点儿小骄傲对吗?那又如何?她是一万米,还是马拉松?我都不畏惧!目标再远,不过一段有限距离,梦想却是无远弗届……
于是,另一个梦想大厦就这样搭建起来了。萧晋并不想知道,爱情的路是不是也像长跑之路那样,简单直接,只要有气力、有恒心,抵达目的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让他暗喜的是,那之后,很快他便引起了田诗然的注意,就像长跑日遇到了好天气和适宜的风,只待他跑起来追起来啦!就如他想好的,升入高二后的秋季运动会,他果然报名参赛了一万米,参赛的一长串队伍从校园跑出去,绕着一段城郊公路跑了一个来回,他终于体验到什么叫“拼死向前”了,但让他感到无比安慰甚至倍感鼓舞和激励的,是在公路两侧排列着数不清的树木,他一边迅跑,一边观察着那些高大蓊郁的树枝,他看见每一处树杈之间,都有一个扎羊角辫穿深咖色背带裙的女孩坐在上面,悠着小腿,含笑冲他吟咏诗歌。在她的朗读声音陪伴下,他拼死向前,冲过终点:第三名!一切就像是最好的安排,他没有办法不联想到诸如“天意不可违”“天助我也”之类的话,因为有了冥冥之中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这次,他丝毫没有腼腆之感,在运动会结束之后,他直接在水房附近找到了田诗然,就像在模仿她朗读诗歌时的口吻和情绪,认认真真说道:“田诗然,我听说你喜欢看长跑比赛,你要是跟我好,我可以天天跑给你看,就像今天这样!”田诗然似乎刚刚洗过手,她一只胳膊揸着,一只胳膊抬起放在额头,不自然地整理着上面的一绺头发,她面朝着橘红色晚霞,似乎通体连接着温暖和热烈,但在这一刻,她两眼却是无限的迷惘,那恬淡的笑意在萧晋看来简直是怪异的。田诗然的话也并没有夕阳那么暖:“你在说什么呀萧晋同学?才跑一万米,就让你胡说八道啦?我只喜欢看田径比赛,又不是为了看你,你怎么了?”
被拒绝。被拒绝。被拒绝……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这连续表白失败的节奏,就像他没有完成长跑的赛程,因而没有比赛成绩一样。但是可怜又倔强的萧晋,尽管内心知道这是一次一次失败,但在他嘴上是从来不会这样认输的,更不会相信这是最后的结果。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表达错误,时机不对,表现还不彻底,等等。他依然只相信一点:只要有气力、有恒心,抵达目的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现实生活却并不支持萧晋的长跑信念。萧晋家兄妹共五人,三男二女,萧晋上有一个姐,下有一个妹、两个弟。他们的父母都在同一家企业——柞城糖厂上班——那是整个柞城最大的一家国企,位于柞城西郊大约十里路稍远位置,有上万名员工,上下班都要坐通勤车,午间也不能回家吃饭。父母每天几乎天未亮时便已起床,母亲做饭——早晨家里人吃的,以及父母要带上的午饭饭盒,父亲整理饲料喂猪——三只成年猪、一窝猪崽——它们的进食量很大,像是逃难来的,抢夺食物时凶神恶煞、嘶吼啃咬的。然后母亲把上学的孩子们要带的物件整理好,父亲预备好猪的中午吃喝,交代萧晋和姐姐别忘记喂食。之后,他们便去站点赶六点钟的通勤车。父母上班后,这个家实际上就是萧晋说了算了,姐姐自幼身体羸弱,肺结核病一直不能痊愈,也不爱多讲话,一切愿意听从大弟的安排。但那时的萧晋,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能为这个家做点儿什么,除了帮助姐姐洗衣服、做饭、喂猪之外,他还是要抽身去体育场或校园,追逐他的长跑之梦,所以在他心里,实际上对姐姐的依赖反而更多。姐姐生得清秀,像一位江南女子,虽然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读完高中,但她读过很多书,懂得许多学校没教的道理,她静默时如悄然秀木,说话时便如风过疏林,是萧晋心里觉得透亮的时刻,仿佛晦暗头顶开了一扇小天窗。姐姐不反对他长跑,但姐姐说要量力而行,不要太在意终点有多远,要感受快乐本身,这一路奔跑是快乐的、有益的就好。既然姐姐这样说,萧晋也就打消了想在每次完成既定长跑目标后,要与她分享心得和成就感的念头,姐姐太安静了,如何能体会他的这种跃动心境和拼死向前的感受呢?但是当萧晋喜欢上田诗然之后,他决定必须把這个女孩说给姐姐听。偏逢此时,姐姐病情突然恶化,一直处于发烧昏迷、不省人事的状态,两个月后,姐姐悄然离世,萧晋一肚子话,只能交给烧成灰烬的腾空的纸钱,还有悲鸣却无字的风声。一夜之间,萧晋觉得人生迷惘了许多,这感觉只会让他更加怀念姐姐,想起便要垂泪。但是他的长跑梦想和追爱之路依然要继续,家里琐事明显多了许多,主要是分了他的心,弟弟妹妹毕竟都小,需要他做的事,琐碎而不可少,这简直让他长跑时都觉得脚腕绑了赘物。这些也还好说,麻烦的是,有一天,父母终于找他,要谈谈他的“梦想”了。“长跑梦”,父母是早知道的,从没表态,最多呵呵笑一下,萧晋也没猜测那其中是否有含义。这次不同了,不知他们从哪个渠道得知了萧晋的“追爱之梦”,此“梦”非同小可, 不能再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了。父亲一般喜欢酒后“畅所欲言”“声情并茂”,母亲辅以“红袖添香”“见缝插针”,配合成一道坚硬的屏障。父亲大大的眼睛布满血丝,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后腮部位一鼓一鼓的,仿佛有许多话还被他堵在那里,并未彻底“畅所欲言”。父亲对萧晋说:“你咋还鼠目寸光地就图眼巴前儿糖渣子这丁点儿甜蜜是咋的,还早上恋啦,赶时髦?是你这样的吗,赶得起的吗?你没这条件和资本,知道不?就咱家啥条件啥档次,你心里没个数吗?对你,都抱以厚望呢,咋说,你现在是老大吧,要做一个样子,后面排一溜妹妹弟弟的,都照你的动作学,咋办?那我和你妈,还活不活?”母亲便说:“就是就是,我们操不起这个心啊,读书要紧读书要紧!”父亲接着说:“道理还用我说吗,我才读几天书,你心里简单一捋,因果就摆在那儿了,考上大学有份好工作,啥姑娘不随便挑?咱这家,就指望你出息呢,我和你妈虽然都还上班,但是你不晓得,现在效益特别不好,能干到哪一天都不准的,如果你再没个出息,将来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和你妈,还有这家,不就塌了吗?”
萧晋做梦也没想到,他喜欢上一个女孩,后面会牵涉这么多问题,并且如此重大。萧晋倔强,但如此大的责任压力他是背负不起的,他想,父亲言过其实了,夸大了后果不堪的那部分,但他没办法反驳或顶撞父亲。但让他屈服,也无可能,他可不是一个轻易在嘴上服软的人,他能做的,只有沉默不语。而在心里,他其实已想好接下来怎么做了。开始读高三,萧晋又一次对田诗然表白。因为拒绝的次数太多,田诗然就像一位成功的“守株待兔”人士一样,不准备多言,略带一丝同情,只等再一次见证这只“兔子”如何“撞死”在自己这棵树上了。让田诗然意外的是,这次,萧晋的“表白”突然有了新意,“兔子”竟然没有直接撞树,它学会了“拐弯”!萧晋的语言组织能力尽管依然不好,但逻辑性似乎比之前准备得更充分,他的话似乎是退了一步,但态度明显是积极的,有了饱满的进取心,就像长跑中的一段蓄力时刻,看上去慢跑了几步,却是为了更有力更稳妥地冲向终点!萧晋说:“田诗然,我仔细考虑过了,为了不影响我们各自的学业和高考,你可以不和我谈恋爱,——不不,我是说,上大学之前,我们不谈,但是,我想说,你要和我确定一下关系!”田诗然歪头看他,一侧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两下,她突然觉得萧晋有趣了。她问:“啥关系?”萧晋笑了,像获得长跑冠军后即将上台领奖时一样,又得意又羞涩,同时又有一点儿自我怀疑。萧晋说:“啥、啥关系,就是,恋爱关系嘛,不谈,但是你答应一下,做我的女朋友,口头应允一下,——但是,我们平时还像同学那样相处,就是这个意思!”田诗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依然感到不解,她问:“这又何必呢?为什么呀?”萧晋的表情简直比之前更浓烈了,他满怀对长跑终点的期待似的说道:“你只要答应能等我就成,我只是想这样,我们、我们可以一起读大学的时候再谈,总之,你只要等我!”
这一次,田诗然没有拒绝,更不会答应,她是有一些恐惧了。她被吓到了。她甚至觉得,萧晋的想法像一个长远的计谋,有些病态、有些可怕。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萧晋跑得起马拉松,我田诗然可不行,会把我折磨死!他是转弯了,但是这个转弯速度过快,接近于疯狂!田诗然其实是用她的不表态表达了抗议。自此之后,田诗然成了一个恐惧兔子会撞死的胆怯农夫,处处躲避萧晋的出现,捕捉到一点儿踪影便迅速跑开,仿佛他会横冲过来。萧晋单独约她说话,她也不再赴约。她要彻底逃出萧晋的视线。她基本成功了,三年里没再给萧晋表白的机会。她总算喘口气,猜想萧晋终于知难而退了。
临近高考一段时间,同学们在一起议论最多的,除了各种压力和惶然,便是每个人的报考去向,像恣意流淌的溪水般喧哗散落。一天晚自习时,忽然停电了,那天田诗然居然忘记带蜡烛,正焦急着,身后一圈光束移向她,萧晋这一刻犹如一根电线杆立在了田诗然课桌旁边,右手臂半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田诗然一时有些慌乱,以为这又会是他表白的一刻:不会吧?班里此刻这么多人!萧晋却是一副镇静的神情,他轻声说了一句:“我正好多带了两根蜡烛。”说着,他弯腰让蜡烛在桌面歪倒,滴下几滴蜡液,之后把蜡烛固定坐在桌子一角,蜡烛底下的蜡液被迅速挤压了出来,几乎要飞溅出去。田诗然身体尽可能地后倾,怔怔地看他做完这一切。田诗然轻轻一句“谢谢了”,话里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萧晋却全无往日表白时的那副莞尔样子,他俯身将双手搭在课桌上,一本正经问道:“你决定了吗,考哪所大学?”田诗然“我”了一声,不安地看一眼周围同学,之后迅速回答了他:“郑州农学院吧,我想浸染更多的中原文化,包括齐鲁豫这一地区!”萧晋点点头,虽然没说话便走开了,但对于获得的答案,显然是满意的。坐着没动的田诗然需要让自己复杂的心情平静一番。萧晋如此简单的话语,她还真得适应一下。
高考发榜:萧晋考入了郑州农学院,而田诗然则考进了黑大会計系。
田诗然确实撒了谎。萧晋问她的那一瞬间,她心底就竖起了一层层遮挡板,也并非冰冷,却坚实稳固。她知道,萧晋是想跟她报考同一所大学,以便延续他的孜孜以求。田诗然不想让那样的“延续”画面在她后面的生活中出现,萧晋的徒劳辛苦和自己的逃避式疲惫,都是她无法接受的。除了撒谎,她没想出更好的办法。她宁愿萧晋因为她的谎言而心生憎恨。
果然,她和萧晋自此失去了联络,她读大一这一年当中,萧晋一直没有出现。平静如水的校园生活,让田诗然感到自由和惬意,她专心于学业,努力上进,想让自己更加出类拔萃。她参加了好几个社团,并报名志愿者活动,她热情、活泼的个性得以尽情发挥,全系准备选举学生会干部时,好几名同学都说要支持推举她做宣传部部长。田诗然报名参选,投票选举结果她排在第三位,貌似稳操胜券可以进学生会了。意外的是,在辅导员那里,她被拦截出局了。竞选失败本身,并不会构成什么强烈打击,田诗然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孩,但是辅导员和一些同学背后的议论,寒风般刮进了她耳朵,让她崩溃了。“她太张扬了,这是我最看她不入眼的地方,好像这个世界没有她做不来的事,她即便什么都能参与,但只能参与而没有组织能力的人,怎么可以做学生会部长?”“样样通样样松!”“没被男生追过吧,这么抢镜头,要做女主招蜂引蝶吗?”“比她出色的人多的是,都被她抢了风头,不给别人机会!人格不行!”当晚,郁闷欲死般的她,一个人来到校园外一条美食街,吃了一顿麻辣火锅,辣得她鼻涕眼泪流了一下巴,还喝掉了六听啤酒。从火锅店走出来,北风正刮得紧,在这孤寂的寒夜街头,晃荡荡的她却突然想起了萧晋。田诗然泪洒不止。她自言自语如念经般唠叨着:“我这么好一女孩,萧晋这么死心塌地追我,为什么班里这些人就是看不见我的优秀呢?为何如此打压我?萧晋,你来呀!你来帮我说说我有多好!让他们都知道!”
萧晋果真来了。不过,已是她读大二这年的冬天了。
萧田丰的五官生得更像母亲田诗然,俊朗中又多了一点儿清秀,个子高高的,戴一副眼镜,短发寸许,眉目深邃,某种稳重的气质似乎超出了他二十四岁的年龄。他没有继承父亲热爱长跑的爱好,唯一让萧晋稍感安慰的是,萧田丰也喜欢围棋。但是让萧晋和田诗然不会想到的是,萧田丰这种静如处子般的气质,居然在他走进医院走廊时,忽然掀起女护士们的一片轻声叽喳和议论,就仿佛一位偶像明星赫然出现。萧田丰倒是安稳平静的,他神情专一地迎向等候在走廊里的田诗然,与她抱在一起。他放下手里推着的旅行箱,以右手指擦拭田诗然的泪水,左手掌抚弄着田诗然的后背,低声说着“没事没事”。他扯住田诗然的手臂,一起向病房走,低头观察着她的神色,问道:“我爸情况怎么样啊?”田诗然不说话,轻轻晃头。萧田丰加快脚步,带着田诗然奔向病房。
萧晋居然已经走下床,就站在病房内门边,扶墙站着,等候着萧田丰进来。萧晋稍稍发抖,虚弱得微喘不止。萧田丰抱住父亲,一直微笑着,慢慢把他连搀带抱地挪回病床,帮他躺好,拉着他的手坐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时才有时间真切地叫了一声:“爸!我回来看您了!”
萧晋目不斜视、一眨不眨端详着儿子的脸,近乎痴贪。萧田丰不解,看看田诗然,回头再看萧晋,故作松弛地笑着。
萧晋也微笑了,轻声言道:“刚才,护士们的叫声我听到了,呵呵。”
田诗然也笑了,环顾一下旁边三个病床上的患者,然后说:“看把他爸高兴的,儿子优秀,他脸上有光呢!”
萧晋点头,感慨道:“儿子,你这一回来,爸的病好了一半啊!”
萧田丰便笑,俩手轻轻搓着父亲的一只手,说道:“那好啊,放心吧,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
田诗然赶紧插话问:“儿子,你还是决定了,不回东北找工作啦?”
萧田丰看一眼萧晋,对田诗然说:“先不聊这些了,稍缓一缓,我要弄点儿热水,病房温度蛮好的,我给我爸擦一下身子吧。”萧田丰一直笑着,声音尽量放大一些。他不想因此话题让气氛骤然凉下来。萧田丰的提议倒是一下让萧晋兴奋了起来。平日除了长跑和下围棋,萧晋最喜爱做的事,便是洗澡、剪头、吃面,他患病之后,萧田丰便不让他再出去做这些了,萧田丰自己现学了理发和擀面条,只要有空,他就帮父亲做,这不仅让萧晋高兴,也让田诗然和萧田丰感到欣慰和温暖。现在,拉上帘子后,当萧田丰用热毛巾为萧晋慢慢擦拭身体的时候,萧晋还像之前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萧田丰的脸,喜悦让他的眉眼都焕发出难得的光彩,竟慢悠悠开起了玩笑:“儿子,他们都说你长得不像我,多可气,都说你像你妈,我怎么不觉得?我不是要比较你们谁长得更好看,我的意思是,这么帅气安静的美男子,怎么说也是集中了我和你妈的优点吧?怎么如此轻易地,就把我的遗传基因给抹杀了呢?田诗然你笑啥,我真的不服气呀!”
萧田丰也随着田诗然一起笑。他说:“爸,你看你,就这点儿事儿,我自己就听你叨咕过好几遍了,咱就算是搞粮食的专家,也总不能一颗粮食一颗粮食地去挑选哪个更像种子吧?有这个必要吗?再说了,干吗非要把我说得一定要像谁不可啊?我就不能是你们二人的精华汇总吗?爸妈,别说我像谁,我是你们二人全部优点的集中体现,好不好?”
在萧晋和田诗然眼里,萧田丰不啻上帝赐给他们的温暖天使。亦可称为暖男。萧田丰的温暖,不仅体现在心思缜密、做事妥帖,总能简单处理细微矛盾,并同时抚慰到父母的内心,并且他总是能以各种肢体语言,传达他对于父母的那份暖意。这让萧晋和田诗然两人都深切感受到了这个儿子的珍贵。但是,关于萧田丰大学毕业后的去向,这一年来让萧晋和田诗然万分焦虑,萧田丰说过不止一次,他毕业要去南方发展,不想回东北,他爱东北故乡,但是南方有更多发展机会,如果未来向好,他要在南方安家,买一栋大房子,把萧晋和田诗然接去南方生活。但是萧晋和田诗然都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东北的,尤其是萧晋,他认为,自己的所有青春和碎梦,都埋葬在了东北,怎么可能抛掉这些?这里是他们的根和本!这一矛盾从出现到现在,三个人其实还未深谈,田诗然一直想谈,但不知为何,她觉得萧晋和萧田丰似乎都在尽力回避谈这些。田诗然想,也许萧田丰觉得场合或时机不对,也许觉得这些无须深谈,一切顺其自然?那萧晋又为何要回避呢?他很娇惯萧田丰,一直强调要让他自然成长,不能拘束他的青春梦想。田诗然觉得,萧晋这一辈子,不管对谁,实在是太软弱了!之前没谈,现在萧晋病成这样,萧田丰不想谈,也是他的一片孝心。她也理解。
萧田丰此番回来,给萧晋擦了澡,捏了脚,按了腿和腰,还去街上买回了理发工具,为萧晋理了发。另外,他带回了一些优质牛奶和鸡蛋,还把三万元钱交给了田诗然,是他在深圳实习期间打工积攒的。萧田丰说,他以后一定会帮到家里更多,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萧晋和田诗然已经非常感动了,这是儿子省吃俭用的血汗钱,还让他怎么样啊?田诗然还未流泪,萧晋在一旁已经擦起了眼泪,一再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蕭田丰衣不解带在医院照顾了萧晋接近一周时间,他让田诗然也休息了两天,之后,几个高中同学约他出去谈志愿者的事,田诗然便又继续留在病房了。这日午间,田诗然去食堂打饭,萧晋忽然尿急,就一个人慢慢走着去了走廊一旁的洗手间。洗手间收拾得很干净,也无更多异味,没有旁人,静悄悄的,萧晋解手完毕,正要缓缓向外走,忽然听见外面洗手池那里两个女孩在说话,口吻神秘,似乎是两个年轻护士。一名护士说:“可不是吗,我也听说了,说他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爸,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亲生的,你说这话能信吗?”另一名护士说:“我是听B超室的小林说的,她父亲就是电大的老师,和姓田的女老师是同事,不由你不信哪,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说他亲生父亲跟她母亲就是一个单位的,姓尹,教政治经济学的老师,一直对那个姓田的女老师呵护备至!”最先说话的护士又说:“女人也是难啊,她老公病那么多年,她一个人的苦可以想见啊,也许谁给了她一点儿温暖,她就没把持住吧?可是,苦了那小帅哥,长得那么完美,却还不知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扑通!萧晋双腿失去知觉,坍陷似的瘫坐在厕所地上,他恐惧般瞪大双眼,不想让别人看见,咬着牙扶墙想要站起身,却完全做不到,双腿仿佛已不属于他,或者不再与他相认,成了别人的支撑,与他无关了。这一瞬间,萧晋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绝望,他哭了!
那个教政治经济学的尹老师,萧晋是认识的。多年前,也就是萧晋和田诗然结婚第二年,萧晋肾病综合征加重,每逢年节,田诗然单位分一些米面粮油之类的福利时,总由一位男教师蹬三轮车送来,不由分说地帮忙扛到六楼上。那便是尹老师。一位脸色白皙的书生,说话语速迟缓,行动稍稍拘谨,但目光温柔,虽然有一些闪烁,却也不让人反感。有时候送完福利品,他会留在家里说几句话。之后,他看到了萧晋的围棋书、围棋盘和棋子,就与萧晋聊起了围棋,之后空闲了,他便来家里与萧晋对弈几盘。偶尔地,也会被萧晋和田诗然留在家里吃饭,他强调不能喝酒,但萧晋记得每次他也没少喝。餐后,他会勤快地帮着收拾碗筷,擦桌洗刷,厨房内外忙活,尽管有时他去厨房帮田诗然的时间有点儿长,萧晋也没多想,也不记得两人之间有什么异样。但是后来,不明缘由地,尹老师不再来家里了。时间有点儿久,萧晋便有意无意问妻子何故,妻子看似也不隐瞒,对萧晋说,是她不让尹老师来的,她说他磨磨叽叽的总找你下棋,又吃又喝的,讨厌死了,再说,你和他下棋,每次都是三五盘棋,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你的腰根本吃不消,太累啊,你不能这么累,你知道吗?田诗然这么心疼他,萧晋还能说什么呢,便没再打听。现在看,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的。另外,萧晋又想到他心爱的儿子萧田丰,像一种鬼魅上身似的,一想到萧田丰那张可爱漂亮的脸庞,与此同时,尹老师的头像就会在一旁出现。让萧晋几乎要疯狂的是,他越仔细要分辨他们,越觉得他们是那么相像,从来没有过的这种判断,不仅是那些五官、肤色、身高,甚至萧田丰的个性与爱好,都格外清晰地沾染了那个尹老师的影子。萧晋隐隐觉得,这个以往模模糊糊的疑问,今天终于产生了一个答案,但也让他潮水般地涌上汹涌的绝望感……
萧晋激烈的反抗,让田诗然茫然失措:他开始绝食,几乎不和田诗然讲话,躲避田诗然与他的一切肢体接触。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不再配合治疗!只是一个午间打饭时间,萧晋整个人就像突然丧失了所有意志,一声不吭地瘫倒在马拉松半路上了。他是被医生护士们从洗手间地上抬回病床上的,他脸上像是疾风刮来一大片阴云,身上一直流汗,看上去虚弱不堪,但是脸颊上的汗水,让田诗然怀疑那更像是泪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田诗然一着急,老病偏头疼又犯了,剧痛让她几乎昏厥,甚至想死。她心里清楚,萧晋的病是禁不起一点儿折腾的,这些年里,他已经三次换肾,都不见好转,现在身体各脏器功能已经不再适合换肾了,只能靠透析维持着,却经常出现并发症,脏器功能衰退,心肺脾都不好,还严重贫血、眩晕,突然血压下降,有好几次透析,血压突然下降,人差一点儿就没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放弃治疗,不跟医院配合,不就等于自杀吗?田诗然一这样想,整个人都要绝望了。不行!非得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就这么放弃!田诗然的头越疼,心里越痛苦,她的倔脾气就越往上顶,越不肯屈服。午后,她竭力让自己微笑着,语调平缓地和萧晋说话,就如同这些年来她一贯要做的那样,一点儿一点儿劝慰,一点一点询问,彻底忘我。以往,萧晋不开心时,她的这些做法总是有效的,但这一次,萧晋却不回應她,就像把自己的感觉和触觉都关闭了一样。直到要去处置室给萧晋做透析了,田诗然也没有获得半点儿答案。她放弃了。况且,劝萧晋去做例行的透析,也让她和护士大费周章,萧晋的拒绝和抗拒简直到了一种疯狂程度,几个医生护士一起帮忙也不行,直到萧晋力竭后,得到田诗然同意,才总算把萧晋放到推车上,送往处置室。田诗然一脸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头发蓬乱,眼里也噙满泪水,却一点儿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用力扯着萧晋的一只手,陪着他往处置室走。可就在处置室医护人员忙前忙后附近无人时,萧晋一下子把田诗然的手捏紧了,但他并无多少气力,所以实际上他是在用指甲抠她的手背,田诗然疼得险些叫出声,她看见萧晋两眼涂满绝望一般的色彩,声音虽然低沉,却明显有些凶狠:“萧田丰的爹,是那个尹老师吧?告诉我!姓田的,你想欺骗我到死不成?……”
那年,田诗然没有进入学生会,她终日闷闷不乐,惰性弥漫,脑子和身体都像严寒中的车轴,懒得转动一下。暴雪飞舞,教室窗外的校园笼罩在一片鹅毛纷飞似的迷乱中,光影惨白,空中仿佛亮着一盏瓦数过低的白炽灯,灰蒙蒙的令人昏昏欲睡。田诗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情绪低落,一声不响地赖在座位上,下课了也不想动一动。还有一节课才到午饭时间,田诗然并无胃口,却突然很想喝酒,她听男生们说过,大雪天大雨天,就点儿小菜,喝点儿小酒,特别麻!是的,田诗然此刻特别想“麻”自己一下。但她并不知道,那种“麻”的感觉是快乐的,还是更加痛苦的。她只想体验。
走廊平台那边传来一阵骚动。脚步声、议论声、嬉笑声,一时如大铁锅内翻炒着什么,令人烦躁,又使人好奇。一名同班女生站在教室门口招呼她:“田诗然,快来看呀,操场上有热闹,太搞了!”田诗然没兴致看热闹,女生却一再招呼她,田诗然无奈走出教室,由女生牵着手来到平台的半截护墙处,挤在人堆里,从三楼位置往下面操场观瞧。从校园操场半空中垂下一道密实的雪幕,雪幕底端的操场空空荡荡,只有积雪铺成的毯子遮盖了跑道和草坪,但是那个“热闹”倒也显而易见:那是一个奋力在大雪中奔跑的身影,那身影在绕着操场跑圈,速度有些快,所以在漫天风雪中稍显滑稽。此时,南北教学楼的每层平台上已聚集许多围观的学生,开始是好奇和议论、嬉笑,后来不知道是谁带头喊叫起来:“加油!大傻子,加油!加油大傻子!”加油声迅速庞大,形成声势,其中夹杂着哄笑声。风雪中,奔跑者的脸完全看不清,只能看见他穿着一件草绿色仿军大衣,戴一顶红色的滑冰帽,鞋子很大,远看特别像一只笨重的花企鹅,或者是马戏团的小丑。看上去,他与别人(或者真是一个大傻子)的奔跑姿态没有什么不同,但田诗然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她一下就发现了这个人姿态的独特之处,那来自他有些梗着的脖子,像许多老牛急眼时一样。她“妈呀”叫了一声,转身慌乱地往楼下飞跑。
站在楼梯出口处,田诗然冲着操场上那个奔跑的身影破音喊道:“萧晋!你个笨牛,你在干吗!”
萧晋来哈尔滨黑大找田诗然,却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他对门卫大爷描述了半天田诗然的一切,门卫大爷除了去摸下巴上一片灰白胡须,只剩下摇头。最后,门卫大爷颇为同情这个沮丧的男生,便说,如果萧晋能征得校方同意,可以通过广播找人。萧晋连忙制止了这份好意。他相信,那会让田诗然尴尬得下不来台的,对他大发雷霆不说,弄不好会彻底与他断交。萧晋说:“大爷,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她。”萧晋说只要能让他在操场跑上几圈,田诗然就会自动出现。门卫大爷一脸茫然看着外面的大雪,瞅瞅萧晋,自语道:“这种接头暗号,俺可头回听说!”
那天午间,田诗然带萧晋在距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小街上吃的火锅。其实,萧晋以如此“滑稽”的方式来找她,让她的内心七上八下,既可笑又可气,同时又不知为何有一种安慰感,就像一个跌落着的物体被什么托住了,没让险情发生。田诗然问,怎么就如此确定她会出现?萧晋此刻自信的表情,让他的滑稽感有增无减,但他说的话还是让田诗然稍稍心动了一下。萧晋说:“因为互相了解,你们整个黑大,不可能有另外两个人比你我之间更了解了!”田诗然的心情好起来,也有了胃口,也不觉得萧晋依然这么追自己有多么讨厌了。但是当她说要喝一点儿酒的时候,萧晋拦阻她,说:“你喝成一朵大红花怎么回校上课?”
田诗然还真的喝多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随萧晋去的休闲宾馆。在宾馆的床上,萧晋吻了她,只是吻了她,后面还要做什么,萧晋似乎没想清楚,他后来说,那也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希望他和她的长跑应该同时撞线,他半路毁掉了她,是违背道德的。田诗然醒酒后,不相信他没做什么,逼他承认,萧晋坚决不认。她恐惧万分,说他至少动了邪念,不然为何带她来这里。他有口难辩。田诗然愤然离开。已是傍晚,萧晋不放心,后面护送她。她发觉了,恐惧般向前跑,他在后面追。她知道跑不过他,只好在街上大喊:“救命!抓流氓!”萧晋不得不离开了。
那之后,田诗然害怕萧晋再来学校找她,操场不管多热闹,她也不再跑出去看了。对于未来毕业分配,她也打好主意:去更遥远的地方,不让他再找到自己。毕业,她和班里的学习委员赵波一起,申请去了遥远的北疆市。但是一到北疆的冬季,她就后悔了,这里实在太寒冷了,超出她的想象。第一年,她几乎天天感冒,两侧太阳穴生疼,耳朵仿佛被刀片割着,险些冻掉,气管儿里似乎装了出痰机,随时都在咳嗽、吐痰,人快疯了。但是这里出奇的宁静和优美的风光又让她感到舒心。她和赵波聊天,说道:“如果不是被逼无奈,真难想象,我怎么会来这么寒冷的地方工作呢?”赵波逼问那“无奈”是什么,她大致讲了一下。赵波却说:“我听得出来,他对你实在太用心了!不过现在好了,你不用再担心了,好好工作就好,他不会找到这个小地方的。”田诗然却安心不下来,问:“要是真来了呢?”赵波说:“那可要感动天地了,这里会变暖的!”赵波是说笑,田诗然心里却有说不清的滋味。
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她在办公室看书,门卫打来电话,说一个男生找她。她从窗户向门卫那边看,一个穿迷彩服大衣的人站在门岗处。她心里一颤,后背却是发凉的感觉,心说:“上帝呀,他追到这儿来啦!他怎么像魔鬼一样,躲也躲不开呢,到哪里他都找得到!”心里便已竖起一道围墙和千万只向外横推着的手臂。她对门卫说:“告诉他,我外出了,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周末午后暴雪,一夜未停。次日清晨,她从学校宿舍楼的四楼望出去,院子里盖着厚厚的雪,树墙、自行车棚和垃圾箱都埋在雪下看不见了。这里地势低洼,厚雪一半来自降落,一半来自风刮。她心有些慌,觉得不太妙。匆忙吃过早饭,背起背包去上班,走出走廊,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单元的铁门了,积雪几乎高过了整个门框的高度。她即便再用力,门也丝毫不动。这是她从没遇到过的情况,她觉得就像电影中的世界末日到了一般,她一着急,眼泪便掉下来。她跑回屋子,给学校打电话请假,说自己出不去房子了。学校接电话的教导主任说,不只是她这里,好多老师都打电话请假呢。学校会尽快组织人力去各家帮助清雪。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来需要清理雪的家数太多了。她心里理解,但仍觉得不开心,闷闷地站在窗前向外看。忽然间,她看见楼下自家单元门外的厚雪中,渐渐出现了一条道路,其他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梦幻一样。她慌乱着跑下楼,心跳有点儿狂乱,不知道在恐惧什么或者在期待着什么。门可以推开了,冷风疾速刮进来,带着一点儿雪尘,她像走进了一座古堡,积雪分开两侧如悬崖耸立般超过了头顶,中间就像一道峡谷似的劈出了一条道路,路面的方砖已经裸露出来,它们熟悉的那种颜色和质地,让她从梦幻顷刻回到了现实地面。窄窄的这条雪道中间,萧晋正蹲在地上喘气,手里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破铁锹。她看见他的脸,有些吃惊,眼泪鼻涕淌了一脸和下巴,浑身雪霜,鞋子裤脚像是肿胀了,又肥又大。迷彩服棉大衣也冻僵了似的,在他看见她起身时,咔吧咔吧像冰裂似的直响。
她怔怔呆立在单元门口,没能做到像那次在大学校园里见到他时那样,威风而激愤地喊叫他的名字,取而代之的,卻是她发不出一句声音的状态,同时已是热泪奔涌。萧晋告诉她,为了追她,他一开始准备从郑州一家粮库调到哈尔滨粮食部门工作,但是后来从一位女同学那里得知田诗然居然去了北疆,他没办法,又从郑州粮库申请调到北疆粮库做粮食专家了。她还能怎样呢?她已经躲到边境来了,还能躲到哪里去呢?再躲,就要躲到江对岸的俄罗斯了。她本已无可逃遁,又在萧晋的诚意和锲而不舍的马拉松精神面前,不能不为之感动,她决定缴械投降。她对萧晋说:“好了好了,我求求你,别再这样了,我承认我输了,我答应你,和你相处,好吧?”
萧晋的嘴巴或许是冻僵了,或许是因为乐不可支,合拢不上了似的,跺脚搓手,说道:“田诗然,你上班来得及吧?呵呵,我是从城西跑着过来的,天还没亮呢,就往这旮旯跑,这家伙把我给冻的!你觉没觉得,咱们柞城的雪天和这北疆城的雪天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人家这里才够得上‘凛冬两字嘛!我这手脚,就快失去知觉了,呵呵!”
萧晋并非抱怨的意思,他只不过有些语无伦次罢了。他的兴奋感即便在这北疆的极寒天地间,也如同燃起了一团火焰,那些寒冷、疲惫、痛感都已不在话下。这种兴奋的感觉,其实在萧晋看来,就是幸福本身。带着这份难得的幸福感,萧晋在北疆城开始了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从他所在的西城粮库到田诗然所在的城东电大,大约十五公里的路途,萧晋每次去见田诗然时,都会沿着城北一条沿江公路迅跑,那并不是一条最近的路,虽然公路平坦笔直,却会绕上一段路途,但萧晋喜欢那种感觉。沿途的江滨风景总能让他激动万分,这座陌生的小城,植被丰茂,雾凇连绵,略带一点儿俄式风格的尖顶建筑倏然隐现,他如同奔驰在一座座童话的王国或古堡,而当这些风景和他心爱的田诗然联系在一起时,他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萧晋确定,经过他的艰辛努力、不懈奔跑,他追到了他想要的爱情!
可是,无法承载他这份苦尽甘来、如获至宝般的爱情的,是他单薄、贫瘠的现实生活。他虽然名为“粮食专家”,却身无分文,参加工作几年所赚工资,他都贴补给了家里,父母1997年下岗后,开始做小生意,像中了魔咒,做什么赔什么,母亲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肾病严重,弟弟妹妹也已长大,需要读大学,家里欠债累计起来,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萧晋竭尽所能,但家里依然入不敷出。另外,单位提供给他的单身宿舍不到九平方米,没有厕所,也没有厨房,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写字桌,外加一个煤气罐,暖气烧得也不好,早晨起来,窗子上和盆子里的水会结一层薄冰。他不敢设想,他和田诗然未来的生活,要在这样一个小小九平方米天地间度过。他不能去想。
毕竟,他还有爱情。他只有爱情。
或许,只有爱情,或者说只能是爱情,才可以超越一切的凡俗障碍,一往无前。当田诗然一旦认可了她和萧晋的情感关系后,一夜之间,她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萧晋每次从城西一路奔跑来学校找她时,提前会打电话到她所在的办公室,告诉她他要来找她,她就坐不住板凳了,她掐算着时间,预估并想象着每一时刻萧晋会跑到哪个路段了,担心他一路会不会遇到什么状况,江滨路车辆那么多,下雪后路面会很滑的,他就知道傻跑,像傻狍子似的不管不顾的。一想到他奋力奔跑的那个样子,田诗然内心总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又有点儿可爱。她早早来到学校大门外路口迎他,保温杯里有满满的热茶,背包里装着他爱吃的茶叶蛋和煮玉米,有时还会给他准备手套、滑冰帽和棉鞋垫。然而每次,看见他远远地从公路那边跑下来,全身仿佛是网络游戏中的那种护体技能,他奔跑在一团缠绕着他的灰白色气体中,气体随风拖曳着,又似奔马的鬃发,虽无剧烈的抖动,也已显出一丝的狂野气概,这让她内心不免也会激荡起来。跑到她身边的萧晋,仿佛被凛冬点燃了,浑身冒着烟一样的热气,整个人大力喘着粗气,像一台沸腾的马达。她把带给他的东西递给他时,他连连摆手,笑着不接。她知道,此刻对他来说,她带的东西都可能是无用的。之后,她爱和他去电影院,一部爱情电影会让之后的夜晚温情脉脉。晚饭两人或者找一家火盆店,兔肉炖酸菜外加猪血肠、拆骨肉,是两人共同的酷爱;或者买一点儿菜回田诗然的宿舍,一起做一顿东北的家常饭菜,猪肉炖粉条、土豆片炒小辣椒、鲇鱼炖茄子,都是萧晋的拿手菜。热烘烘的饭菜,暖洋洋的气氛,慢条斯理的聊天,这是一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最常见的画面,这是相信爱情的人没办法不去向往的。于是春节期间的某一天,是田诗然主动说了出来:“要不,开春后,我们就把家成了吧!”田诗然的语气有点儿轻描淡写,像是临时想到的一个念头,为此,她甚至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轻快地吧唧着嘴,视线故作飘忽地看着萧晋。但萧晋听完她这句话后的反应,却是既严肃又较真。萧晋问:“为什么?”田诗然说:“你追了我这么久,该让你休息一下了。”萧晋说:“我又没说累,我乐在其中。”田诗然搞不懂了:“怎么,你没想娶我?你的乐趣仅仅是追我吗?”萧晋面露难色道:“可是,我的所有财产,只是我这个人!”田诗然却笑了:“萧晋,那你以为呢,我要跟你成家,看上你什么了,不就是你这个人吗?要别的,你有吗?真是的!”
对萧晋这场爱情马拉松来说,他还能奢望比这更完美更符合心愿的终点冲刺吗?他无意在这样的长跑中分出胜负,尽管看上去他已经获胜了。但他其实要的只是:完成!他做到了!田诗然已经主动说要嫁给他,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撞线”吗?他没有房子,但是田诗然有啊,她的电大宿舍虽然不到六十平方米,做一间新房足够了,两人在民政局登记后,田诗然让他把行李搬过来,屋内刷了一遍白石灰,添了几样家什,贴上大红的“囍”字,小吃部摆了不到十桌酒席,电大的同事,加上萧晋粮库的一些领导和同事,坐在一起,热闹了一个上午,他们俩的这个家就算成了!
为什么人们喜欢用“甜如蜜”这样的字眼儿来形容新婚燕尔?萧晋觉得,那一定都是些跟他一样“苦大爱深”的人的感悟!亦如他的马拉松,只有经历过那种千辛万苦、挑战极限过程的人,才能体会到抵达终点完美撞线那一刻的陶醉、喜悦以及成就感,比喝了蜂蜜还要甜!萧晋珍视这份获得,所以就像歇不下来的蜜蜂,每天都想采摘和索要,甚至在白天,田诗然便嗔怪他说“萧晋你是不是疯了”,也并没拒绝。感受萧晋的长驱直入时,田诗然就会想起萧晋长跑后那副马达轰鸣的样子,她会觉得开心,脸上会溢出甜蜜满足的表情,因为她知道,萧晋像跑一场马拉松似的爱着她,也清楚他爱她爱得有多深!
短暂婚假后,两人继续上班。萧晋依然长跑往返,田诗然心疼,要给他买一辆自行车,像运动员骑的那种山地车,许多年轻人骑的,萧晋却不同意。萧晋说,这么多年,他两条腿已经完全进入每日奔跑固定公里数的惯性,现在一旦不继续奔跑了,他的腿会非常疼的。田诗然不懂,只能将信将疑,没办法拗过他。一年后,田诗然渐渐发觉,萧晋每日往返奔跑后,气喘如牛,表情有些狰狞,且干咳不停,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灰暗。田诗然开始焦虑不安、失眠妄想,她怀疑萧晋身体出了问题,知道劝也没用,就不顾他反对,花了一千多元,买回来一辆深咖色山地自行车,一定要萧晋上下班骑着。让田诗然意外的是,萧晋这次没有一味倔强,乖顺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了。可是,又过了一年,萧晋仿佛连骑自行车都无法应付他的上下班了,到家后瘫成一摊泥,虚弱得仿佛须臾便可能消失,浑身都是虚汗,腰甚至也直不起来,并且开始出现高烧不退的状况。一天上午,正在电大上课的田诗然接到粮库的电话:萧晋在单位走廊昏厥过去,身上烫人,让她赶紧过去。田诗然慌作一团,不知所措,总算搭乘电大一台桑塔纳轿车赶到粮庫,之后又把萧晋送到了医院。“肾病综合征”!这一确诊就像一个霹雳,将正在积极准备为这个家孕育一个小孩的田诗然顿时击倒了。从粮库看到昏倒在地的萧晋,一直到护送他奔往医院这一路,田诗然看着萧晋灰色的面颊和紧闭的双眼,恍惚以为萧晋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就这么死了!她觉得,萧晋是长跑累死的!她流着泪水,嘴里禁不住又是埋怨又是悲伤地叨咕着:“萧晋呀萧晋,你这头犟牛啊,你这不是活活把自己给累死了吗!咱有那个能力咱去跑,咱没有那个能力,干吗要死撑着去拼这个命啊!好好的,你干点儿什么不好啊,跑什么马拉松啊,蠢哪!蠢!”
……田诗然蜷缩在处置室外的排椅上,木木地等待萧晋透析完出来。走廊内只有三五个人影晃动,尽头墙壁上方的气窗半开着,外面在落着清雪。田诗然好想躺在椅子上睡一觉,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整个身体酸痛得像患了风湿痛,而且,也从没感到这个冬天居然这般寒冷,她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活在以为适应了气候的北疆,而是被一场大风抛到了西伯利亚。她孤立无援,身陷于冰封死寂的雪野,双脚被深深卡在冰雪中,半步都迈不动。她感到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绝望地想到了死!苦熬这么多年,她以为的唯一存在的萧晋对她的爱,现在似乎也已荡然无存,她拼着命坚持至今的陪伴和照顾,她以为是无价的,但在萧晋眼里,远远比不上他的那份怀疑!他甚至已经不是怀疑,简直就是判定了!这样致命的打击,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但是随即,田诗然便反问起自己:“就这么孬种般死啦?你甘心吗?你和萧晋这么多年的一切,难道就以这耻辱的传闻做结束语吗?难道你连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对你,其实可以无视这个传言,有句话叫‘清者自清,但对于病危的萧晋,对于他多年来对你的追求,是否需要给他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更重要的是,萧田丰怎么办?如果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以后一生,一直要背着一个‘私生子的名号吗?”
田诗然一下子从排椅上直起了身,双眼瞬间仿佛爆出了深蓝色电流。
随即她站起身来,用力拍打了几下腰身,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拍打什么,就像一种下意识,就像——在模仿萧晋每次长跑前的那几下激励。或许,她只是潜意识里想要证明一下,她没有睡着,她也没有死!她要去找萧晋,她必须跟他谈谈,她决定做一件大事:亲子鉴定!
萧晋从处置室被护士推出来,不知是否因为做了透析,仿佛愤怒情绪被驱除殆尽,没再咆哮,只是神态依然有些悲壮,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一天时间里也没搭理田诗然,也依旧拒绝进食。田诗然没有离开床边半步,她想找机会谈她的想法。晚间,病房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睡了,田诗然拉上遮挡的帘子,给萧晋冲了一碗鸡蛋水递过去,萧晋看来也渴极了,居然没有拒绝,咕噜噜把一碗鸡蛋水一口气喝下去。之后,田诗然见他情绪稍稍平稳了,呼吸也顺畅了些,就俯身到床边,悄声说道:“萧晋,你要是困了,就早点儿睡吧,在你睡之前,我想跟你说,我想好了,就让你和小丰做一下亲子鉴定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我没问题!”
萧晋把脸转过来了。他的一双眼珠像被什么东西卡死的车轮,纹丝不动,紧紧盯着田诗然,什么也不说,就仿佛进入某个回忆的凝固画面,或者像他第一次见到田诗然时的那种注视。田诗然泪水挂了一脸。她知道,萧晋没说话,但其实是默认了这个决定。田诗然难过的是,萧晋的那种复杂目光,她有点儿懂,又有些陌生,她感到心酸,又觉得对萧晋有那么多的抱歉,一时五味杂陈,无以言表。她出去把碗洗了,走回来,萧晋竟然已经睡着了。田诗然关掉棚顶的灯,只留一盏离床头稍远些的阅读灯,然后在护理用的小折叠床上躺下来,顿觉腰酸腿疼,头也疼得厉害,却没有一丝丝睡意。她眼巴巴盯着病房上方暗淡了许多的格子状的白色棚顶,她胡乱猜想,那会不会是一张硕大的表格?鉴定完毕的表格?她瞪大眼睛去看,细密的点缀似的灰色斑点并不清晰。她希望,可以在那上面辨认出清晰的字迹,最后那白色的棚顶可以飘落下来,被她抓到手里,然后举给萧晋去看……
那几年,凛冬的北疆风雪频繁。而那也是田诗然人生中遭遇最艰难、最抵达冰点的几年,萧晋的突然病倒如天外飛来的横祸,让田诗然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判断。在那之前,萧晋的身体状况其实是她最放心的,根本没有丝毫担忧。一个跑起马拉松全身如发动机一样沸腾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患上肾病综合征?并且病发时便非常严重,保守治疗已不能保全,需要换肾治疗。但田诗然借遍了亲朋好友的钱,也没办法凑齐肾移植所需的六万元钱,田诗然已经一筹莫展,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她感到了绝望,在单位的工作状态极差,目光呆滞,走路都似乎要散架了。一直在关注她的尹老师伸出了援手,主动要把换肾的钱借给田诗然,他态度真诚、亲切,他的宽容、热情、善意,让田诗然两次拒绝后终于不再忍心回避这份雪中送炭似的暖意,尤其她如何能忍受萧晋那种几乎分分钟就可能因病情恶化而死的危急现实?她接受了尹老师的六万元钱。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时能把这笔钱还上。尹老师劝她没必要想太多,他不着急用钱,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刻,救人要紧。田诗然确实感动了,含泪致谢。尹老师抓起田诗然的手信誓旦旦说:没事的、没事的,我只是想能切实帮到你,如果需要,哪怕我倾其所有!田诗然不爱听他说这样的话,急忙抽开手,阻止他说下去。类似这样的话,尹老师之前说过不止一次两次,田诗然不觉得这是甜蜜的享受,只觉得压力和不适。尤其在现实境况下,她简直认为那是一种冒犯和罪过,让她常常感到自责和羞愧。好在,萧晋第一次换肾,肾源解决得比较顺利,肾移植后,萧晋的反应比较平静,似乎比预想的要好。田诗然黯淡的双眼重新亮起神采,走路也似乎铿锵作响。春季到来的日子,北疆江滨公路两边的树丛绽放新芽,田诗然像一只回归的候鸟,企盼着枝繁叶茂的生命葱茏。尹老师也表达了他因此带来的兴奋,他的表达除了脸上的表情、身体上的姿态,以及语言上的祝福,一天早晨上班时,在教务处走廊上,他对田诗然提出了一个让她没办法回绝的请求。尹老师说:“田老师,看来一切顺利,我想讨你一杯酒喝,不过分吧?”
过分的当然不是尹老师讨酒本身。但时隔多年,田诗然已经不大记得那个春雨潇潇的午间,她具体是在哪家炭烧火盆店请尹老师吃的饭了。那是靠近江岸不远的一条曲里拐弯的火盆街,招牌门匾一家挨着一家,红幌密布,迎风招展,很像一座深藏着某种玄机的迷宫。炭火以及菜盆上面升腾的热气,熏烤着田诗然的脸和全身,让她感到一种焦躁和不安。雅间实际上是东北最常见的一座小土炕,四周用竹帘围起,但并不隔音,外面其他雅间的喧哗声仿佛正值灾难降临一般,由四面空中沸腾涌来。尹老师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字句密度几乎没有缝隙,田诗然第一次发现,这个素日寡言内向的男人语速可以如此之快,情绪表达也是这般声情并茂,只可惜,他的低声细语就像海里的弱小鱼群一样,瞬间就被鲸鱼巨嘴般的噪声吞没了,出于感激或者礼节,田诗然尽可能想认真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句子,但是根本做不到,只有可怜的几个重音字从聒噪的旋涡中突围出来,跌入她的耳鼓。即便如此,田诗然依然敏感地听出来,尹老师在向她表白。尹老师并未饮酒过多,他慢条斯理地喝着一小瓶白酒,仿佛以此作为借口或者用来调整节奏。开始,他希望田诗然也陪他喝一点儿,田诗然没有答应,说是以饮料相陪。但是当田诗然听出尹老师的话题转向暧昧时,她不准他继续说下去,希望能聊点儿别的。尹老师明显不悦,他脸色此刻涨红起来,他争辩说:“诗然,你可以不爱听我说这些,也可以不接受我的话,但是你不能阻止我表达我的心情啊!”田诗然拧动眉毛、提高了声调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走了,好端端一顿感激酒,你却非要弄这些!”尹老师惊讶地看着田诗然,似乎真的担心田诗然会任性地拂袖而去,连忙说道:“不让我说这些也可以,那你就陪我少喝一点儿,否则,用饮料请我喝酒,又不让我说话,你这哪里还有一点儿感谢的诚意啊!”尹老师的话,让田诗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不近情理,但是她坚决不想再听尹老师的“表白”,她宁可选择喝酒。
当尹老师兴高采烈为她斟酒时,田诗然想的是,就拿这点儿酒当幌子吧,无论如何,总要表达一下谢意吧。可是,当田诗然端起酒杯正要开口致谢的一刹那,一只潘多拉盒子随之开启,一个魔鬼从里面跳了出来,恍惚之际,眼前浮现出几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她和萧晋在哈尔滨一条小街吃火锅的情景,心像被钢针猛刺了一下,疼得她手臂似乎都失去了控制,慌慌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帮我!我敬您!”说完,她便闭上眼,把一大盅白酒奋力喝下去了。尹老师默默看着她,没有常见的那种鼓掌或喝彩,而是清晰地带着充沛感情说了一句:“诗然,这两年,你吃了很多苦!”田诗然没说话,泪水已沁入眼眶。尹老师的话不是钢针,而是放大镜,瞬间让这根针变成了刃。田诗然抓起了酒瓶,她开始自己给自己斟酒。
落雨的北疆城,你真是罕见的景致啊。水雾缥缈,江岸迷蒙。霄壤相映,尖楼塔影。建筑淡远,树木隐形。疼痛若有若无,生活云淡风轻。田诗然仿佛置身空中,或者搭载着一只飞行器,无忧无虑般俯瞰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北疆城,简直忘却了这几年来画风骤变的糟心日子。不是她有意忘记,而是真的想不起来那一切。难道是雨水洗刷了她的不堪记忆?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神秘力量,将她高高地抛起,远离了尘嚣?不对,不是抛起,而是沉落,重重地沉落,深深地沉落,是冷湖还是夜海,或者是足可吞没一切的江潮?不,是浴缸!
浴缸里的水虽未凉到刺骨,但田诗然还是被惊吓到半死。她像是突然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摔落到冰冷的海水里,飞翔感瞬间变成了垂死一样的陷落,就像从梦里醒来回到现实。光线暧昧,她看到眼前是尹老师一张关切的脸,表情温柔,手里举着一条粉色毛巾,而她自己,仰卧在浴缸里的身体,不着寸缕……女人的本能让她顿生气力,她扬起手臂,一巴掌抽在姓尹的脸上。她挣扎着从浴缸里爬起身,一手慌乱着扶墙,一手徒劳遮挡着下面,四下寻找她的衣物,却没有找到,却听见一旁的洗衣机轰隆隆火车似的响着。姓尹的这时已经跪倒在浴缸边的地上,他只穿一条短裤,男人的身体从未有过这般丑陋不堪,他躲避着田诗然疯狂的目光,垂头说道:“诗然,你喝得很猛,走不了路,我搀扶你来的我家,你摔倒好几次在雨水坑里,衣服全脏了,身上也全是脏泥,所以,我帮你洗了衣服,还有身体,你别怪我,我没想怎么样,只是,你真的太美了,我是要忍住的……你知道,我心里挂念你好多年了,就为你,我至今未娶……”
田诗然大叫起来:“闭嘴!你他妈的别磨叽了!我要衣服,我要回去!”
冒雨回家。田詩然觉得这是自己最狼狈的一天,仿佛生活彻底洗劫了她,她将失去萧晋,萧晋也将失去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知天高地厚,都是因为萧晋不自量力,怨不得别人!她愤怒而倔强地走在雨里,从洗衣机里扯出来的衣裤本就是湿的,那就干脆湿一个彻底吧!她一点儿也不想避雨,去火盆店的时候,她记得自己带着雨伞的,现在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无颜去店里寻找,就让雨水猛烈冲刷一下自己吧,那比浴缸里的水干净太多了!本来她想把那个姓尹的丢进记忆的垃圾堆,再也不要想起他,但是她心里又特别不甘心,她不能确定那个姓尹的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没有,而仅仅是脱光了她的衣服。她没办法确定,姓尹的到底在为她清洗什么。她的身体深处的确有一种异样感,但这异样,更多像是来自心里的某种别扭和缺失。她涌起一阵无限的羞愤,这是抓不着摸不到的一种羞愤,是巨大的被戏弄和被羞辱!也许在姓尹的这种男人看来,这一切毫不荒谬,他借一笔钱给她,帮她度过这么大的一场危机,她不能敷衍地回报,他做的,就是他最想要的。这是规则!多么顺理成章般的卑鄙规则啊!她感觉泪水倾泻而下,汇合了雨水,在她脸上泛滥了……
一个月后,姓尹的从北疆电大调去外省工作了。但与电大许多老师都有联系,常常口出狂言,性情不稳,就像受了什么刺激。而那六万元钱,田诗然三年后还清。
萧田丰风尘仆仆急匆匆返回医院父亲病房。时值午时,田诗然正站在病房门口走廊上,像在等候萧田丰归来,又似默默沉浸在心事重重之中,嘴唇干裂,眼圈发黑。她抬头看见了萧田丰,脸上的神色在萧田丰看来有些特别,甚至是异样。萧田丰拉住她的手急忙问道:“妈,我爸,他没事吧?”田诗然嘴里说着“没事没事”,手却扯住萧田丰的衣袖,不让他往病房里走。她目光迟疑,神色紧张,欲言又止,惶然无措。萧田丰顿时感到不安,心底产生了将有事情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不好预感。但是田诗然开口说话,倒是先压低声音安抚着他:“儿子,你别担心、别担心,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没事的没事的,就是啊,这几天,医院里有一些风言风语,儿子你听我说,你别着急,这些风言风语啊被你爸听到了,他现在这种状况,经不起风吹草动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儿子,你一定要相信妈,我们就好好配合一下,帮你们爷俩做一个抽血化验!”田诗然说完就忍不住哭了,慢慢抱住了儿子。她将头埋在儿子肩膀处,深深喘息着,这番话仿佛耗费了她好大气力。萧田丰显然还没有完全听懂田诗然话里的意思,他疑惑着重复了一句:“抽血化验?”
抽血化验。DNA亲子鉴定。但是,该如何开口跟儿子提这件事呢?这难题像山一样压着田诗然,昨天一夜不眠。做鉴定是为了不伤害萧晋,但她又如何忍心伤害儿子呢?对阳光积极的萧田丰来说,这个消息难道不是晴空霹雳吗?田诗然照顾萧晋吃过早饭,自己米水未进,就连忙去找医生说这件事。她努力睁大着双眼,口吻像一名战士发布战场宣言似的对医生说:“我和我丈夫萧晋,经过充分商量决定,做一次DNA亲子鉴定,以求得所有人的安宁,维护我们全家人的人格尊严,但是在做鉴定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对我儿子萧田丰暂时隐瞒真实情况,毕竟他那么年轻,心地那么纯净,让他突然面对这样一种状况,我担心他没办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也没办法预料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就只告诉他做一次抽血化验,为了方便以后给萧晋输血做准备,可以吗?”
医生否决了田诗然的请求。这是一位装束一丝不苟的年轻医生,下巴处半圈漂亮的小胡子,说话声音低沉,堂音很重,仿佛自带放大器。他说:“对不起田女士,这当然不行!我们理解您的顾虑,但是如果我们在您儿子身上抽血,就必须告知他实情,隐瞒和欺骗都是违反行规的,负有法律责任的。再说了,做亲子鉴定,当事人、家属、医生,各方都需要签字的,没有隐瞒这一说。”年轻医生把一张表格递给田诗然,她看到表格下方的确预留着清晰的几处签字位置。田诗然焦虑难过,一时不知进退。医生慢条斯理地宽解她:“您大可不必忧虑,刚才一进来,您说的那番话,我听出来,对这件事的态度和观点都是很开明很豁达的,您和您先生的观点一致,您的儿子又是一个开朗阳光的孩子。我给您的建议是,可以在跟您儿子说这件事时,在保证不隐瞒不欺骗的前提下,换一换角度和节奏!”
萧田丰低头看着伏在他肩膀上哭泣的田诗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妈,您别哭,当心身体,您不能有闪失。妈,您不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想告诉您,我支持您和我爸在这件事上的任何决定!那是你们的共同生活和经历,如何做,我都尊重!”
田诗然知道,她已无须再做解释,萧田丰已经懂得“抽血化验”后面包含的意思了。
护士把表格带到病房来。萧田丰、田诗然、萧晋先后签字。一切都在无声当中进行,看上去也平静正常,看似未显波澜。但是田诗然留意到,不知有意无意,萧晋签字时,身体和脸都背对着她和萧田丰,只能看见他握笔的手,而那支笔在表格上方的空中悬停了一会儿,迟疑着不肯落下,不知道是那一刻萧晋走神儿了,还是他的手臂指挥不动那支轻飘飘的笔了。签字完毕,萧晋把脸和身体转到窗子方向,田诗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田诗然隐隐觉着不安,又只能极力掩饰,不让儿子觉察到异样。护士把备份的一份签字表交给田诗然后,田诗然开始打听萧田丰几天来去做志愿者的事,她心疼地看着萧田丰黑色运动服上脏兮兮的泥点子和水渍,催他换下来稍后去水房给他洗。萧田丰说不急,他自己可以去洗,就开始讲起去北疆城外乡镇做志愿者的事,他去的是一些育智学校和敬老院,前一段都遭了雪灾,生存条件很艰苦,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挑战,他和十几名家乡志愿者往返奔波在这些地方,帮助重建和修缮遭灾的房屋和院落,以及协助恢复基本的生活和学习。一周多时间下来,大家都累坏了,但所有人都收获到一种欣慰和满足,此行不虚。田诗然连连夸赞儿子能干,有爱心。萧田丰说:“对不起,本来,我是要回来帮您照顾爸的,没想到因为这场大雪,让我们的志愿者团队临时有了这个动议,让您受累了!”田诗然摆手说:“大爱无疆,孩子,你没做错!”
两名小护士推着手推车又返回到病房。她们将要给萧晋和萧田丰采血。当护士们顺利地采集完萧田丰的血样,接下来要给萧晋采血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萧晋拒绝采血!对于做亲子鉴定,他突然反悔了!
田诗然最先看到了萧晋水洗一样泪流满面的脸,她心里暗叫一声:“坏了!”当萧晋挥手大叫着不准护士们靠近他时,急忙奔过去的田诗然试图阻止他手臂的挥动,同时安抚着他的情绪,一再说:“你怎么了,安静些,不是说好的吗?大家都签了字的!”萧晋激烈地抗拒着,像疯了一样,田诗然阻挡的动作越大,萧晋反抗的幅度也越大,甚至哭得更加厉害。当田诗然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动时,萧晋伸出腿,用脚拼命地踹向田诗然,口中哭喊着:“田诗然!你这个蛇蝎女人,你想害我,千刀万剐的你就来吧,休想这样害我,不仁不义不真!你休想!亲子鉴定,我不做!我命令你,把签字表要回来,作废!作废!”萧晋的脚没有踹到田诗然,而是踹到萧田丰腰上,却是绵软无力的。萧晋一愣,随即叫着萧田丰:“儿子,你妈欺负我,快点儿帮我,帮我!她要害我,想毁掉我这辈子的一切!不能让她得逞!”田詩然哭起来,萧田丰也一脸泪水,却搞不清萧晋为何要这样说。两个小护士面面相觑,用征询的目光不安地看着田诗然。泪水奔涌着的田诗然用力点头,示意俩护士继续采血。但是高度敏感中的萧晋突然回身抱住了田诗然的胳膊,圆睁双眼,表情恐怖地对田诗然说道:“田诗然,你要采血,我一定死给你看,我发誓,说到做到!”田诗然哭着说:“萧晋,我知道你的病痛苦,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折磨我们娘俩吧?亲子鉴定的事,不是你提出来的吗?怎么成了我害你啦!萧晋,就算你病得厉害,也不能出尔反尔噎人吧?”
年轻医生闻声走进病房来。他先让护士停止采血,返回医务室去。然后他把田诗然叫到一旁,用治愈般的眼光看着依然在抽泣的田诗然说道:“您先生的情绪很不稳定,不能强来,我建议先放一放吧,您也稳定一下,别情绪化去激他,毕竟,我们现在的重中之重是他的病,而不是抽血化验,不能主次颠倒,适当的时候再跟他聊聊吧,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后面如果可以再采集样本,也未必一定采集血样,样本也包括指甲、血痕、口腔拭子、毛发,甚至牙刷、烟蒂、口香糖,都可以的,好吗?”
整整一下午,直至晚饭前后,萧晋始终不敢直视田诗然和萧田丰的眼睛,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在竭力逃避某种随时降临的处罚。但实际上,田诗然并没有什么动作,她只是觉得疲惫,身体酸痛,情绪灰暗,默默坐在一边歇息着,由萧田丰照顾着萧晋。但是晚饭时,萧晋完全没有食欲,勉强喝的一点儿粥也觉得恶心,吐了出来。田诗然看着心疼,开始后悔白天时自己的情绪化。她帮着萧田丰给萧晋收拾、擦拭,暗自垂泪,她觉得能和萧晋在一起的时光不会太久了,为什么还要吵呢?在他还能表达态度的时候,一切就顺着他好了!夜晚渐深,萧田丰今晚要留下来照顾萧晋,他让田诗然回家去休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田诗然没同意,她说有事要和萧晋谈,让萧田丰走。萧田丰争不过田诗然,只好说在医院门口找一家小旅店凑合一宿,有什么事就近,几分钟就能过来,否则实在不放心。
送走儿子萧田丰后,田诗然默默站在窗前,张望着江滨公路上的车流和灯火,一个人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她简单收拾一下病床周边,拉上遮挡帘,坐到床头边来。萧晋似乎在睡觉,近些日子,他好像特别嗜睡,并且身体时常发生轻微的抽搐,呼吸也不顺畅,医生和护士都说,这都是肾衰竭的表现。田诗然坐在床边,胳膊扶着床的护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睡眠中的萧晋,因为轻微的水肿,萧晋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消瘦,但是脸色灰暗,神色淡漠,倒是倔强的鼻子依旧保持着挺拔不屈的姿态。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田诗然想起许多当年他追求她时,干的那些傻事儿,还有他迎风迅跑的样子,内心涌上一股五味杂陈的滋味,眼泪又没忍住,扑扑簌簌地落下来。现在,她特别想对萧晋说“对不起”,给他道个歉,发誓再也不会惹他生气了!她抬起手臂擦拭一下眼泪,手臂放回护栏时,萧晋正在此刻醒了,一睁眼,便看到了田诗然的手臂,他抬起手把它握在了手里。他低声呻吟了一声,随后叫着田诗然的名字:“对不起!”他扭动着面颊,似乎要撕碎他之前淡漠的五官,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他说:“是我糊涂啊,我是浑蛋啊!我决定做亲子鉴定那天晚上就后悔了,越想越不对劲儿,我是疯了吗?鬼迷心窍啊,偏信那些传言,简直太浑蛋了!你一定要原谅我!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再不,你就当是做了个噩梦,当我放了一个屁!”田诗然认真看着萧晋的眼睛,问道:“你想通了?你确定?”萧晋竭力摇晃着田诗然的手臂,眼泪突然汹涌了,悲伤懊悔之外,又增添了孩子般的委屈,一边抽泣一边说道:“田诗然啊,我的全部青春时光,不就是一场追求你的马拉松吗?就为了这场追逐,我押上了我的全部赌注,不是我生性好赌,而是我眼光独到,选择坚定,绝不回头!这一生,最长的一个赛程,对,最长的,不管我付出多少心力和体力,我从没怀疑过最后的结果,也从不怀疑你最后会属于我!这是我的全部信心,也是唯一不可以失败的奔跑!是我一生的信仰!你懂吗?懂吗?”田诗然无声地落泪,用力点头,表示她已经懂了。她另一只手从床头柜上拿起毛巾给萧晋擦拭泪水,心里疼得不行。萧晋停下来,似乎在努力控制情绪,有一丝羞愧神色,他不想让田诗然一直给他擦眼泪。之后他说:“一开始,我那么执意地要做亲子鉴定,感觉这件事,就像打天上飞来一记闷棍,咔嚓一下砸在我脑门子上了,我根本站不住!亲子鉴定,就好像可以找到一面墙,让我扶一下,但是后来,我不想扶墙站着了,你知道一段完整的长跑途中,最忌讳的是什么吗?舞弊!对,扶墙站立,就是对自己的舞弊,它会否定我所有的奔跑和追逐,否定我自己的人生,对了,说到底,我就是不想否定自己这所有的努力和坚持,不想否定我的眼光,不想否定我的挚爱!所以,我选择相信,你,你我的儿子,还有我自己!田诗然,我有点儿累,不说了,最后我想告诉你,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陪伴,我无以回报,来世,我继续追你!”萧晋的声音很轻,缓慢、匀速,像在表述一段酝酿了许久的心语,终于表达完,他看上去有点欣慰,嘴角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萧晋确实累了。他仰面躺着,微微喘息,眼睛闭着,仿佛睡着了。但他握着田诗然的手在慢慢摩挲着,感受着她的存在和热度,说明他还醒着。田诗然擦干自己的泪水,热了一杯牛奶,用汤勺一点儿一点儿喂萧晋喝了。之后,萧晋居然平稳下来,很快安静睡着了。田诗然在护理折叠床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盯着黑暗中躺在遮挡帘内的萧晋,突然意识到,今晚本来有许多话想跟他谈的,却不料,所有的话似乎都被萧晋抢着说了。对向来不善言辞的萧晋来说,这有点儿不同寻常。他的那些话,既让田诗然感动和安慰,同时又倍感心酸和不安!她知道萧晋来日不多,他已经换过三次肾,病理上已不允许再换,但保守治疗只是一种理论上的维持,现在肾衰竭异常明显,其他器官衰竭也在发生。年轻医生已经嘱咐过她准备萧晋的后事。而她,就像萧晋自己说的,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陪伴他,这最后岁月,这最后奔跑,不能让他孤独前行,她要并行在他身边。如果未来时日,萧晋还能感受到幸福的话,她的陪伴必不可少!这些,田诗然都很清楚,也准备好鞠躬尽瘁。但隐隐地,田诗然总感觉有一块重重的东西压在她和萧晋心头,会让她和萧晋心神不宁、心有不甘,以后无论是奔跑还是陪伴,它都如坠在腰间的一枚沉重石块,拖拽他们的奔跑,损耗他们的身心。萧晋会视而不见吗?她会容忍这种羁绊的摧残吗?田诗然耿耿难眠。
一周后,萧晋病情恶化,生命垂危。肾衰竭引起的其他脏器的并发症衰竭强悍发生,看上去,萧晋真的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了。在循环系统、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出现一系列异常波动和发作后,萧晋进入弥留之际。萧晋的妹妹、弟弟都从外地赶来了,他们的父母早已过世。田诗然两眼布满血丝,却似乎已经没有眼泪还能流下来。她的冷静和坚强,就像一个人的灵魂已经游走,只剩下残存的意志在指挥她无力的身体,配合医生护士抢救萧晋。最后时刻正在临近,此时,田诗然跑去医务室找到了年轻医生。
此时此刻,田诗然恳求医生再次为萧晋采集样本,做亲子鉴定。
当护士们从萧晋渐渐僵硬的身体上采集了头发和指甲后,田诗然瘫软着坐到了地上,看着萧晋肃穆的脸,反复呢喃着:“萧晋,对不起,对不起……”在田诗然对面,病房玻璃窗外,一对雪雀并排站在窗台上,向里面频频张望,细微的咝咝叫声传进病房内,之后,两只雪雀似乎急躁起来,开始用它们的喙敲击玻璃,砰砰砰响起来,那节奏,会令人想起迅跑时的加油鼓声,却把田诗然的心敲得又痛又碎……
七天后,在北疆城东郊一处墓地,公共区烧纸处是一片青灰色的古堡建筑,也许那象征着天国吧?萧田丰把一摞摞纸送进燃烧炉内点燃,借着火焰,他和田诗然给去往天国的萧晋鞠躬行礼。之后,田诗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那是萧晋与萧田丰的DNA鉴定,那份表格萧田丰看过的: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大于0.9999。但他不知道母亲会把它带到墓地来。田诗然从萧田丰手里要过来打火机,单独把那张表格点燃了,拿在手里晃了晃,嘴里说道:“萧晋,你别着急,我把它给你送过去,很快就到,很快!”然后,她把这团小小的火束送进了火炉。起风了,火炉顶端烟囱的烟火冒得剧烈,之后,那团小火束从烟囱处飘飞而出,在空中飞跑起来,它翻转飞动,像一只翅膀扇动的火鸟,去追逐风的去向。田诗然觉得,那张表格去追趕长跑的萧晋去了。是的,一定要让萧晋看到这张表格,那燃烧的火束,是她作为妻子给丈夫的一个必要交代,也是她作为女人给自己的一个证明,同时,也是一份温暖……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