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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仅是一只鸟

2023-07-27欧阳德彬

广州文艺 2023年7期
关键词:杨丽鹦鹉

欧阳德彬

1. 海鹦鹉

杨丽惊奇地发现,自从新婚丈夫林枫十二月中旬去了海边的红树林观鸟,他开始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连自己的生日也没过。问其缘由,他说看到了海鹦鹉,从头顶掠过,衔着一排细长的小鱼。杨丽也去过红树林,看到过白鹭、海鸥、野鸭子和反嘴鹬,哪有什么海鹦鹉。

林枫的生日在圣诞节,之前每年都庆祝。生日会上,两人就着“幸福西饼”小型蛋糕上的一根象征性的紅蜡烛,唱响《祝你生日快乐》歌。林枫还会发表一番激情洋溢的演说,什么自己出生于北方一个村庄,村干部登记出生时随便填写敷衍了事,导致身份证号上的错误生日伴随终生。根据母亲的记忆,林枫的生日是农历11月24日。林枫读大一的时候循着英语电子词典上的万年历倒查,查出那天正好是圣诞节。从那时候开始,他便决定在圣诞节过生日。即便在抵制洋节如火如荼的年月,他也在圣诞节那天大过生日,似乎那天比过年还重要。生日临近,他总会从花卉市场买一大盆广府年橘当圣诞树。年橘缀满黄灯笼般的果实,可以充当彩灯。杨丽看到这样不伦不类的圣诞树,笑他这是时髦思想与小农意识的奇妙结合。

可是,今年的圣诞节非比寻常。林枫不仅没有购买圣诞树,连生日蛋糕也没买,压根儿没过生日。圣诞节像是一年当中的任何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度过了。

杨丽和林枫都是影迷,将卧室改造成了电影院。床头对面的墙上拉了一方120寸灰玻纤幕布,靠墙桌上摆着一台激光投影仪。当那台巨大的长方体投影仪搬进来的时候,杨丽抱怨太占空间,使得过道更加狭窄,甚至要侧身出入,得知价格的时候更是抱怨连天,连呼日子没法过了。当林枫操作遥控器,打开投影仪,试播一部电影的时候,杨丽才噤了声。从那天起,睡前靠着床头板观看一部电影,成了他们必做的功课。电影选择成了问题,但很快就解决了,他们达成一致协议,每个星期,一三五七林枫选择电影,二四六杨丽选择电影——林枫课堂教学涉及电影,便多了一次选择电影的机会。

最近轮到林枫选择电影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选电影,选的是1987年版的《聊斋》电视剧。其实也算是电影,毕竟每一集都是独立的故事。他播放的第一个便是《聊斋》中的《阿鹦》,讲的是一只家养鹦鹉变成美女与书生结婚的故事。观看的时候,杨丽猛然想起林枫前几天说过的话,说是自己观鸟时看到了海鹦鹉,莫非也是遇见了阿鹦?这时候,杨丽便往林枫怀里拱了拱,带着撒娇的口气询问,对了,那天去红树林观鸟,跟哪位红颜知己一起去的呀?

“自己啊,你知道的,我喜欢独来独往,像一只游隼。”

“看鸟时有艳遇?”

“确实有。遇见一位老头,三脚架上支撑一个索尼相机观鸟,相机目镜炮筒一样大。人称鸟叔。他看我拿着手机拍鸟,便借我用他的大家伙遥望远方的海鸟。”

“鸟叔有个漂亮的女儿,然后介绍给你?”

“什么跟什么呀,鸟叔介绍了几种鸟中美女给我认识。长着上翘的长嘴的反嘴鹬,剪刀嘴在滩涂上划拉线条,左一下右一下,可谓鸟中书法家。最绝的还是海鹦鹉,嘴里衔着一排十来条细长的小鱼,鱼头鱼尾交替排列,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S城海湾有海鹦鹉。”

“怎么没有?海鹦鹉时常悲鸣,羽毛上沾着水雾。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

杨丽留了一个心眼儿,趁着林枫出门拿快递,跑到卧室里书架隔出来的袖珍书房调查蛛丝马迹。林枫的案头散乱地放着几本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荷马的《奥德赛》、奥杜邦的《鸟类彩绘》……翻开仿皮面康纳尔笔记本,上面是一些读书札记,从大学时代就熟悉的林枫的连体笔迹。

吉本斯:“白天鹅,终生不曾发出声音;当死亡来临,它沉默的歌喉才解除封印。”

华兹华斯:“当我躺在草地上,听到鸟儿不安分的呼喊。”

雪莱:“向你致敬,快乐的精灵,似乎不是一只鸟。”

杨丽早上起床后站在梳妆台前涂抹护肤品。这时候,她听到卧室另一头的林枫在喊她。她转过身,没有停下手上的拍打动作。她总是把护肤品轻轻地拍在脸上,而非涂抹在脸上,生怕搓坏了肌肤。林枫依然侧躺在床上,咕哝着,说是梦见了一只猫头鹰。

“前两天说海鹦鹉,今天又梦见猫头鹰,怎么都是这些事?”杨丽温和地抱怨。

“我小时候住在村子外的果园里,确实捡到过一只猫头鹰。死的猫头鹰。”林枫这会儿已经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板上。

“死鸟有什么看头?”杨丽说。

“那只猫头鹰大睁着眼睛。一双玛瑙琥珀般的眼睛,深不可测,似乎还有光。所以我不相信它死了,拿回去用树枝和废弃的渔网罩住。到河边草丛里捉了一些蚂蚱丢进去。一星期过去了,猫头鹰也没活过来。眼睛也干枯皱缩了。我只好把它埋在一棵苹果树下。”林枫说。

杨丽没有答话,猜不出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养鸟。”林枫忽然说。

“养鸟?等我们住上有前庭后院的海滨大房再说吧。”杨丽说。

“就养一只。”林枫跟杨丽商量,带着恳求的口吻。

“你是不是想要孩子才养鸟?你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来说孩子都读初中了。”杨丽话锋一转。

“不是,我来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仅仅为了传宗接代。”

“那今晚我们去逛荷兰花卉小镇。”杨丽说。她曾经多次要求林枫陪她出去逛街。荷兰花卉小镇并不远,出了小区门口,沿着月亮湾大道人行道,走路一刻钟就到。

荷兰花卉小镇并非小镇,更非远在荷兰,只是一个花鸟市场的时髦名字。一走进大门,满目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名穿着白格蓝校服的小男孩提着一顶简易铁丝鸟笼,笼内两只叽叽喳喳的虎皮鹦鹉。

“小朋友,鹦鹉哪里买的?”林枫凑上去问。

“最后头的那家宠物店买的。”小男孩用刚才伸进笼子逗鹦鹉的那根手指朝向前方说道。

“多少钱?”林枫问。

这时候,小男孩仰着脸望着旁边戴鸭舌帽的男人。

“八十块钱一对,赠送鸟笼。”那位父亲模样的男人回答。

主路尽头是一家大型宠物店,不仅有鸟,还有笼子里的猫和狗,兼营宠物粮。林枫和杨丽在挂满鸟笼的店里穿梭,看着站在栖棍上的鹦鹉,有顶着凤冠的玄凤鹦鹉、小巧可爱的虎皮鹦鹉、憨头憨脑的牡丹鹦鹉。

“三种鹦鹉,真想各来一对,嘿嘿。”林枫两只手相互摩挲着说。

“仅限一只。”杨丽正色道。

“啊,一只!连个伴都没有,多孤单啊。起码一对!一对玄凤!”林枫说。

一问价格才知道,玄凤比虎皮贵得多。

“算了。网上买吧。我刚才查了,网购便宜一多半,还包邮。”林枫说。

“网购?养宠物也要看眼缘的,我刚才看到一只玄凤很漂亮,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我看。谁知道网店寄来的是不是好鸟!”杨丽说。

“网购便宜啊。随机发货,更是偶然与缘分嘛!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我中意的鸟笼。”林枫说。

“哼!连老婆都养不好还要养鸟!健身房会员卡现在还没给我办。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想练瑜伽。小区旁边的阳光健身房恰好有瑜伽团体课。”杨丽假装生气。

“好了好了,给你办卡,让我养鸟。”林枫说。

一对玄凤还在路上的时候,林枫就组装好了鸟笼。达洋牌的方形鹦鹉笼,两面侧透玻璃,雅致精美。笼内安装了鸟窝和云梯,笼外的拓展口装上了松木孵化箱和洗澡盒。

那天是星期六,楊丽换上体操裤,背上卷成筒的瑜伽垫,经过客厅时看到林枫蹲在地上捣鼓鸟笼,便打趣道:“哎哟喂,我们还在蜗居,鸟却住上豪宅了。”

“你快去健身吧。我还差一个撞针式鸟水壶没买。鸟儿也要喝水呀。”林枫头也不抬地说。

“哼!对鸟比对你儿子还好。”杨丽说。

“我哪有儿子?这么多年白干了。”林枫抬头望了门边的杨丽一眼。

“等住上大房子再说。”杨丽笑笑,关上了防盗门。

刚接到电话,林枫便急匆匆跑去驿站取快递。

“一般的快递不打电话通知,只发送取件码。可你这个快递会叫。”驿站小哥笑嘻嘻地说。

一个带出气孔的长方体小纸箱,拿在手里,轻飘飘的,里面不时传来口哨声。

回到家,找到美工刀拆封,才看到一只灰色公玄凤和一只珍珠花母玄凤挤在用纱布裹住的简易运输笼里,想必遭受了三四天的颠簸。发出口哨声的正是那只公玄凤。

林枫割破纱布,拆开笼门,一把抓起公玄凤。公玄凤受了惊吓,一边在他手里挣扎一边用钩喙咬着他食指上的皮肉,直到被放进笼子里。确实咬得有点儿疼,但林枫不能松手,一松手,带翅膀的小东西就飞啦。

林枫看看食指,多了一个红点,没有出血,吹了吹,搓了搓,继续转移母玄凤。

按照事先约定,林枫只能将鸟笼放在书房飘窗上。所谓书房,不过是用一排书架将卧室一分为二。主卧倒是卫生间与阳台都有,就是狭窄了些,他们必须像隔壁城市的港人那样对空间精打细算。

杨丽说了,新时代男女平等,凭什么你独占书房,女人也要读书呀。于是,一道布帘,将书房一分为二。帘子两侧都靠墙摆着一张竹制书桌。当林枫问起,既然男女平等,为什么衣柜里全是你的衣服,我的衣服只能挂在床边架子上的时候,杨丽说,男女平等,但是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平等。

到了傍晚,杨丽一回来,就循声跑到书房观看鹦鹉,围着笼子给鹦鹉拍照。

“这只公的,一来就知道钻进草窝里,智商很高,就叫心机boy吧。那只花的,就叫花姐。”杨丽一来就给两只玄凤命了名。她虽然一直反对养鸟,但在可爱的小生灵面前,还是难掩喜爱。

第二天上午,杨丽和林枫各自靠着书桌看书。

忽然,杨丽发飙了:“鹦鹉一直叫,把我注意力打断了。再次专注起来,很是消耗精力啊。”

“前几天楼上叮叮当当搞装修,不照样看书呀!”林枫说。

“可是,鸟叫影响到我了。不许你放在这里了。”

“那放在衣柜那边?”

“更不行,那边有梳妆台。鸟粪飞到脸上,痒。”

“卫生间?”

“那也不行。每次洗澡都有两只鸟盯着,羞。”

“那只有阳台了。”

“阳台那么小,我还得撑晒被子的架子。只能放在阳台的角落。”

“好吧。不过最近要降温,恐怕鸟儿会冷。”

“我不管。谁让你养鸟。”

林枫把鸟笼转移到阳台的一角,在鸟窝里铺了些网购的刨花,找了一件旧棉衣,包裹在鸟笼上。

第二天下午,林枫外出时收到杨丽的信息:心机boy死了,赶紧回来收拾鸟尸和鸟屎。让你养鸟,哼!

林枫有些奇怪,早晨出门时心机boy还稳稳地站在栖棍上,怎么忽然死了呢,该不是原本就有病吧。

好在店家同意买家出邮费随机补发一只公玄凤,花色随机。

过了三天,果然收到一只黄化玄凤,是个秃子,露着肉色的头皮。询问店家,店家答十凤九秃。

杨丽在阳台观察了一会儿说:“补发的,还能是什么好鸟。”

“哈哈,又丑又蠢,长得像一只鸡。刚爬到栖木上就扑通一声摔了下来。跟你一个德行。”杨丽对林枫说。

“以后它就叫秃鸡。”杨丽接着说,顺便又命了名。

过了几天,玄凤花姐也死了,秃子倒是现在还活着,只是天天叫个不停。林枫问过鸟叔,鸟叔断言玄凤是冻死的,让他立刻购买取暖灯。鸟叔说,别看它们有羽毛,却很怕冷。

杨丽就鹦鹉的事情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是秃鸡的女朋友冻死了,秃鸡天天哀鸣。

林枫无意中看到杨丽朋友圈里她爸爸阿永的留言:没房没车还养鸟?

2. 鸟 语

杨丽练完瑜伽回来,发现林枫不在书房,换上家居服的时候,听见阳台上有人说话。她蹑手蹑脚,隔着通往阳台的玻璃滑动门倾听。林枫说一句,秃鸡叫一声,一人一鸟,一问一答,说了什么,含混不清。这时候,她忽然感觉到玻璃那边的丈夫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看得见,却摸不着,也听不到。

杨丽推开玻璃门,站到林枫身后,笑问他在跟那只鹦鹉聊些什么。

“它说想要一位珍珠花羽毛的女朋友。”

“天哪,就这丑陋的秃子,还要挑女朋友。”杨丽说。

“丑男爱靓妹,靓妹爱丑男。它不仅要女朋友,还要几个同伴。”林枫说。

“我不管,只要不放进室内。对了,阳台也只能占据一角,不能占用我晒被子的空间。”杨丽说。

接下来的两三天,林枫午饭后都到菜鸟驿站去,取回来的全是跟鸟有关的东西,什么鸟类取暖灯、松木繁殖箱、针式鸟水壶、鸟用垫料、阳台鸟帐篷。除此之外,还取回来一只珍珠花母玄凤、六只叽叽喳喳的虎皮鹦鹉、八只牡丹鹦鹉。虎头虎脑的牡丹鹦鹉模样憨厚性情凶猛,经常张开巨喙啃咬其他鹦鹉,而且直奔要害,一只白色虎皮鹦鹉就被咬瘸了一条腿,在栖棍上只能金鸡独立,小身子颤巍巍地哀鸣。林枫不得不再买一只鸟笼,把牡丹鹦鹉放在一笼,性情相对温驯的玄凤和虎皮一笼。

不仅养鸟,而且一下子两大笼,这就是林枫对岳父指责的回答。

“今年还去我家过年吗?”杨丽问。

“不去了。我得在家喂鸟。”林枫答。

“好好陪你的鸟。那我过了元宵节再回来。”杨丽说。

“行。”林枫答。

杨丽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便用胳膊环住林枫的脖子撒娇:“你这么轻易就把老婆放走了?半个多月的别离?”

“那你大年初一就回来。每次去你老家,我都不开心,浑身不自在,还不如不去。年货我提前订好,直接寄过去。”林枫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枫迷迷糊糊觉得身旁的杨丽变成了一只羽毛雪白的大鸟。大鸟张开羽翼,将他拥入怀中,贴近胸前柔软的绒羽,巨大的外翅渐渐合拢,温暖得有些窒息。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却动弹不得,紧接着又听到一阵凄厉的鸟鸣。他恢复了意识,原来自己的头顶靠在了枕头下缘,下巴几乎抵到了锁骨,压迫了气管。他赶紧把头往枕头上挪了挪,呼吸才顺畅起来。杨丽已经起床,在卫生间里洗漱,阳台上传来鹦鹉们的吵闹。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大鸟。”杨丽一走出卫生间,林枫便说。

“很好呀。说明我是天使。”杨丽笑嘻嘻地说。

“天使个鸟。翅膀勒住我的脖子,差点儿把我憋死。”

“大概是睡前我开暖被机烘过被窝的缘故。我昨晚倒是睡得很香。”杨丽说。

趁着杨丽去健身房练瑜伽,林枫打开了她遗落在书桌上的手机。恋爱以来,他们随时可以打开彼此的手机,有着相同的锁屏密码。

原来,自从林枫养起了鹦鹉,杨丽就开始向阿永汇报林枫的“病症”。

“枫哥买了一对玄凤鹦鹉。”

“没房没车还养鸟?”

“今天又买了几只,阳台上有十六只鹦鹉了。”

“简直疯了,这日子怎么过?”

“凑合着过呗。”

“唉,不懂得省吃俭用怎么买房买车。”

“他报名了驾照考试也不去练车,最近过期了,白白浪费了学费。他还说以后綠色出行,坐地铁和公交,遇到紧急情况就打车。生活在S城,根本没必要买车。”

“真是个书呆子。”

“今天起床说我昨晚变成了鸟。”

“读书读坏了脑子,就像厂房设备电压过高,保险丝熔断了。”阿永说。

“那咋办?我最近也觉得他不正常了。”

“得带他看心理医生。不过不要明说,要委婉地商量。”

林枫把杨丽的手机放到原处,便到阳台上喂鸟。

杨丽从健身房回来,换下那身黑色紧身衣的时候,果然对林枫试探性地提起要带他看医生的事,说什么听说小区不远处的医院引进了一名心理学博士。

“我也读过一些心理学啊。”林枫说。

“那你还是跟我回家过年吧。就当出门散散心。”杨丽说。

“我脱不开身,我要喂鸟。”林枫回答。

“你不是给鸟买了大号自动喂食器和喂水器吗?”

“喂水器里的水要三天一换。你回去吧。”

“还是一起回去吧。”

“好吧。但我只待两三天。年三十回去,初三回来。”

“好吧。养鸟比过年探亲还重要吗?”

林枫觉得,当晚的情爱十分古怪。杨丽似乎不再是谈了多年恋爱的亲密女友,而是变成了一个逢场作戏的陌生女人,准确地说,应该是另一个男人的代言人,前来讨价还价,甚至不爱他了。客观地说,她是一个优秀的女人,有着南方姑娘的小鸟依人,上身娇小柔弱,大腿丰满结实。她正是林枫这些年经历过的最好的女人,好到足以让他钻进婚姻的鸟笼。

欢爱之后,林枫没有像平时那样环抱着她的后背,把脸埋进她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秀发里入睡,而是转过了身子,朝向床边的一排书架。书架后,便是巧妙地隔出来的袖珍书房。

年三十那天,当杨丽爸妈已经驱车抵达小区地下车库的时候,林枫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去G城过年了。

“吃了午饭再走吧。我订个饭店。”

“还没到饭点啊。”杨丽回复。

“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玩密室逃脱吗?不妨全家人一起玩。”林枫问。

“反正接上你就走。别说密室逃脱,我爸妈已经几十年没踏进过电影院了。”杨丽回复。

林枫猜想他们是嫌S城消费高。记得上次他们开车来,在小区地下车库停了一个多小时车,花了二十块钱,阿永抱怨了好几遍,甚至建议他们搬到G城发展,说是G城有现成的住房,消费也低。

停好车,林枫把他们迎上来,在公用客厅泡了茶。房间被书架和杂物填满了,没地方待客。另外,林枫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房间,哪怕是亲戚好友。其实,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乎那是一间密室,独自在其中玩着密室逃脱的游戏,不过不是在同一空间钻来钻去,而是逃进另一个世界。于是,林枫把他们引到公用客厅,让他们先坐在沙发上。

就在林枫回房间取茶壶的时候,阿永跟了进来,四处打量着,这令林枫芒刺在背。

过了一会儿,阿永的目光停留在书桌上,上面摆着一尊铜制雅典娜女神雕像,还有一台日本丽声牌的实木座钟。他的目光上移,书架最上一层,立着一个日本手办,那是一个半米高的穿着黑丝袜的卡通美少女。后来,阿永盯着书桌拓展架上的那对惠威音箱看了许久,问林枫,你弄这么大的音箱做什么?

“看书之余听歌,也听英语。”林枫漫不经心地回答。

“得几千块吧?家用没必要买这样的。”阿永说。

“音质不一样,HiFi级别的。出来喝茶吧。”林枫边向房门口走边喊,他心中嘀咕着阿永肯定觉得自己玩物丧志,有闲钱应该存起来买房才对。

不过阿永并没有及时撤离,目光又落到了激光投影仪上。

“这么大的设备,这么小的房间!”阿永叹息。

“看电影也是一种学习啊。出来喝茶吧!”林枫催促。

这时候,阿永才来到客厅。

林枫用一次性纸杯倒上茶,四人没头没尾地聊着天。阿永自然又谈起存钱买房,可是林枫压根儿没有这方面的打算,甚至多年没有结婚的打算,说了一些现在应该把收入投资在学习上之类的废话搪塞过去。

“聚个餐再走吧。”林枫转移话题。

“年三十饭店不开吧。”阿永说。

“周边营业的饭店一大把,顺德佬、江南厨子、全聚德烤鸭S城分店……这里可是S城啊。”林枫自豪地说,好像自己就是城市主人翁。

“不了,我们出发吧。记得把你房间的电源都关上。”阿永说。

离开之前,杨丽爸妈专门到阳台上的鸟笼前驻足。岳母阿莲在找角度给鹦鹉拍照,阿永在一旁静静地观看,分不清是在看妻子,还是在看鸟。

“抓两只鸟带回去养?”站在阳台入口处的林枫问。

也许因为这一问突如其来,阿永身子一震,愣了一下,连忙摆摆手,说不养,自己工作太忙。

这时候,阿莲说:“如果鸟太多,养不过来,也可以抓几只回去。”

现在轮到林枫愣住了,阿莲心直口快,答复超出了他的预想。其实,那十几只鸟早就养熟了,哪里舍得送人。如果他们真要养鸟,他就买新鸟送给他们。

开车两小时到了G城,恰好午后一点钟。阿永找了一家尚在营业的兰州拉面,一人点了一碗,几十块钱就解决了全家午饭,果然是勤俭持家居家好男人啊。

饭后阿永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去了他的工作室,大概是为了向女婿演示勤俭持家之道。

那是在城中村租来的门面房,拉着一道宽大的卷帘门。

阿永蹲下身来,开了卷帘门的锁,推上去,林枫也跟着他钻了进去。

满墙壁的螺丝刀、扳手、锤子之类的工具,可谓琳琅满目。靠墙摆着几台油乎乎的制衣机器。

“来,帮我抬一下。”阿永说。

阿永和林枫各自抓住大麻袋的一端,把它码到另外的麻袋上。

“什么东西,这么沉。”林枫问。

“件。”阿永答。

其實不用问他也知道,里面装着衣服半成品。附近聚集着不少制衣作坊。林枫只是找点儿话题,避免沉默的尴尬。

“你的工作室跟我的书房差不多大呀。”林枫没话找话。

“怎么可能。我这儿大得很,有100多平方米。你那书架隔间顶多7平方米。过来这边看。”阿永说。

林枫跟着他进去一扇门,原来里面别有洞天,还有几个房间,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看来,平时工人们就在这里干活儿与吃饭。

“听歌吗?”阿永说着,摆弄着一个黑乎乎的三合板箱子。

“你自己做的音箱?”

“是啊。喇叭是从我结婚时的老音箱上卸下来的,二手市场花了十块钱买了个功放板,装到三合板盒子里钉起来。30年前的音箱用料足哦,喇叭的磁铁就足足有五斤重。”说着,阿永打开了音箱开关,摆弄着手机,选了一首粤语歌,音箱便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声音很大、很吵。

“音质还不错啊!啊,高科技啊,还可以用手机点歌。”林枫赞叹。

“是啊,用蓝牙连接的,很简单的,功放接口上插个蓝牙接收器就行了。”

“有技术就是好呀。”林枫口头夸赞,心里抱怨音质糟糕。

“我只会一些基本的实用技术,高端的就不行了。比如,弟弟的机械键盘坏了,电路板上的线路太小太精密,我就焊不上了。”

下班之后,阿永就从单位开车去他的工作室。那些机器,在他上班的时候,已经开始运作了。他下班后赶来并不只是为了监督工人们干活儿,或作为一名技术指导。他本身就是其中的一名工人,工作室里有一个他的专属机位。他坐在那儿,跟工人们一起干活儿,手指同样灵活,手掌一样粗糙。

3. 候 鸟

在杨丽家过年的两天多,阿永买菜、做饭、洗衣、浇花……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阿莲则坐在客厅红木沙发上的按摩垫上看手机,要么就与杨丽聊天,偶尔也去帮厨。那个按摩垫,是林枫带来的新年礼物。

除夕夜,阿永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肴,有汤圆没饺子,完全是广式风味。可惜杨丽的弟弟没有一起吃饭,他养成了通宵打游戏,白天睡觉的习惯。林枫晚上就跟他一个房间,常常大半夜被敲击键盘点弄鼠标的噼啪声吵醒。他向杨丽提出睡在她闺房里,被拒绝,理由是欠她一场体面的婚礼。

电视开了,不是春晚,而是珠江台,一群人嘻嘻哈哈拜大年。林枫不懂白话,便低头看手机。

林枫玩了一会儿手机,眼睛干涩起来,索性关机,一阵气势汹涌的无聊感扑面而来。每次来杨丽家,他总觉得十分无聊,一时又想不清楚其中原因。那栋三室两厅的老宅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即便掏出背包里的书也看不下去。

“记得晚上给我留门。”林枫悄悄对杨丽说。

“想得美。”杨丽答。

“那我明天就回S城。以后不来你家过年了。”

“随便你。”

相对来说,林枫在杨丽家最喜欢的去处便是门外的天台了,虽然也难以排解无聊。天台靠墙的位置,种着几株簕杜鹃,有些年月了,顺着墙壁攀缘了很高。还有一棵发财树,种在一个裂了缝被铁丝箍住的瓦缸里,一看就是阿永的杰作。

年初二,林枫便想着返回隔壁的S城。在杨丽家里,除了吃就是睡,实在无聊。在饭桌上,阿永抱怨说孩子不学习,天哪,这样的环境,能学什么习。那种氛围算不上压抑,却沉闷得很。阿永觉得跟光线有关系,他说白天客厅还要开灯,人容易昏昏欲睡。他跟林枫说,年后准备装修一下,把天台上的那几株簕杜鹃砍掉,只留树墩,并把铁皮棚子换成透明玻璃的,这样屋里就亮堂起来了。林枫只是敷衍了一句,觉得并不会有什么根本的改善。他思来想去,觉得根本原因是家里缺少一间可供人躲在里面不被打扰的舒适的书房。没有书房,一座房子便没有灵魂。

晚上的时候,阿永做了很多菜,摆满了客厅里的圆桌。他早茶之后就去了菜市场,开始张罗丰盛的晚饭。在林枫眼里,他们的假期颓废至极。一家人睡到十点多,然后开车去酒店喝早茶。早茶可不仅仅喝茶,还有满桌的糕点,当然少不了薄皮虾饺、水晶餐包、豆豉排骨、香蒸鸡脚等广府美食。物美价廉的早茶之后,除了两位忙里忙外的长辈,其他人只好坐在客厅看电视。

“一个连书房都没有的地方。我一天也无法忍受。”林枫对身旁的杨丽说。他受不了房间里的那种压抑,便提出和她一起出门逛花市。两个街区之外便有一个大型花市,摆着大大小小的盆栽年橘和蝴蝶兰。年初二的下午,很多装饰花草特价处理。

逛了一会儿,林枫挑了一盆花朵繁盛的蝴蝶兰,抱在怀里,双手托着船形花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旧书摊。林枫把蝴蝶兰放在摊边,开始扫视地上的书目,惊喜地发现了一本绝版的老书。摊主老花镜后的小眼睛发觉了林枫对这本书的喜爱,便提出两百元的底价,少了不行。还是杨丽机灵,开始了花式砍价。

“你不是已经有了一本吗,影印版的。”杨丽对林枫说。

林枫本想说打算再读一遍已经绝版的正版书,发现杨丽在朝自己眨眼睛,心领神会地改了口:“哦,是呀!影印版才二十元。内容一模一样。反正看过了,不看也罢。”

摊主一瞧这情形,便也改了口,一百五十元,不能再低了。

晚饭后,林枫不想加入客厅观看珠江台的队伍,一些人操着白话嘻嘻哈哈,自己也听不懂,便钻进卧室预订明天回S城的高铁票。林枫跟小舅子一个房间。那个青春期男孩正戴着大耳机跟伙伴们联网打游戏,打到兴头上便大呼小叫。这个房间只和客厅隔着一道木板门,客厅里的说话声清晰地传来。

“这盆蝴蝶兰顶多八十块。你们竟然花了一百二。多花了一半的钱。”阿永说道。

“枫哥说这盆花开得更美。这本书花了一百五十元,比那盆花还贵呢。”杨丽说。

“什么?这本破书?一百五十元!”阿永说。

大概这个时候,阿永觉得十分有必要找女婿郑重其事地谈一谈了,便敲开了门,喊林枫到客厅聊天。

“早就说好了假期允许我打游戏,说话要算数。”戴耳机的男孩以为父亲前来制止他打游戏,便抛出这么一句,眼睛紧盯着屏幕上的人物,手指也没离开炫光的键盘。

“我听丽丽说这本书花了一百五十元。”阿永粗短厚实的手掌轻拍在玻璃茶几的那本书上。

“是啊,物有所值。”林枫笑了笑。

“现在废纸在G城的收购价不到八毛钱一斤。这本小书顶多三两重。一百五十元能买几百本了。”阿永说。

“能买几百本垃圾书!”林枫说。

“好了好了,喜欢看就买喽。”阿莲在一旁打圆场。

“好吧!我们工厂里干活儿的人理解不了你们。”阿永说完,把书递给林枫,自己接着嗑瓜子看电视。

一起在客厅或者饭桌上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用白话交谈,故意说给林枫听时才用普通话。林枫觉得这是文化隔离,便与杨丽说英文,故意使用复杂的单词,这样别说岳父母,就连功课不怎么样的小舅子也听不懂了。

“在自己家,用不著用鸟语吧?”阿莲笑问。

“当然有必要,我们这一代从小被教育要时刻不忘学习,寒假正好练练鸟语。”林枫答,随后退了家族群。

“你退了群?显得没有礼貌。”杨丽说。

“因为我在那个群里是个十足的外人,毫无存在的必要。你也知道,你的亲戚们每天在群里用语音交谈,每天发一些饭菜的照片,跟我毫无关系。当然,你爸爸从农村到G城定居,无疑是兄弟姐妹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也只有在这个群里,他才有存在感。而我,碰巧娶了他的女儿。”林枫说。

“你这样说话很不礼貌。”杨丽说。

“但我说的是实话。”林枫说。

林枫接过书,回房间带上随身小包,说是出门走走便离开了。

起初他想找家咖啡馆看书,就像他在S城经常做的那样。可是周边店铺都打烊了,这里又是G城的偏僻地带,远不能跟他寄居的S城中心区相比。忽然,他惊喜地发现一家宾馆的霓虹招牌还亮着,便走到柜台,掏出身份证,要求一间客房。他甚至冒出连夜赶回S城的念头,那里有他租来的书房,有一群可爱的鹦鹉朋友,那里才是他的家。S城犹如一片原始森林,枝头栖息着各种候鸟,各自唱歌,各自欢乐,谁也不干涉谁。

到了十点多钟,杨丽问他怎么还没回来。

他回复了宾馆房号,让她过来。

“不过去。我要睡在自己闺房里。”

“过来呀!就像我们大学时经常外出开房那样。”

无论林枫怎么说,杨丽就是不来,似乎一回到父母身边整个人都变了,变成了乖乖女。

林枫不再自讨无趣,打开手机,将原定初三下午回S城的高铁改成早上。

“回来吃早饭啦!”林枫收到杨丽的信息。

“我在家门口的星巴克喝咖啡呢。”

“你回S城都不喊我?”杨丽的信息后面加着一个发怒的表情。

“昨晚喊你了。你不来。”

“我打算过了元宵节才回去的。”杨丽说。

“随便你。在家好好陪你爸妈吧。”林枫回复。

“我爸让我叮嘱你,如今我们结婚了,要做买房的规划。首付他们也会支持一部分。”杨丽说。

到了午后,林枫便把阳台上的鸟笼搬到了室内,伴着十六只鹦鹉的鸣叫看了会儿书。到了晚上,鹦鹉都安静下来,有的趴在草窝里,有的站在栖棍上,听到响动,才睁眼看下,觉察到没有危险,便很快重新闭上眼。

林枫自己待在“鸟窝”,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自在,可是这种欢快注定不长久,刚刚过去两天,他就开始想念杨丽了,尤其是环视“鸟窝”的时候。衣柜里整整齐齐的衣服,梳妆台上错落有致的瓶子,冰箱门上的磁性卡通动物,这些都是杨丽平日里对家庭的投入,出于女人的天性,想要一方独属于他们的小窝。恰恰是这样的小窝,给林枫这个都市流浪汉以家的温馨。

可是,每次搬家,她都得重新收拾。林枫突然体会到收拾房间所要耗费的巨大的时间与精力。而女人要求一套房子,一个不必搬来搬去的家,实在谈不上过分。他知道有一种被称为鸟中建筑师的黑额织巢鸟,雄鸟筑造精美的圆顶巢穴赢得雌鸟的芳心,有时候要筑造二十多个巢穴供伊挑选。

林枫结婚前的最后一次搬家,是在去年秋天。每次搬家,都会像鸟儿一样,换掉一身羽毛。

4. 鸟 窝

楼栋口的两扇玻璃门全打开了,宛如一张巨型昆虫的大嘴。一刻钟前,林枫给物业管理处打了电话,说要搬家,让他们派人过来打开另一扇门。平时,只有刷卡才能半开一扇门,侧身出入,据说是为了安全与防盗。这会儿,他坐在小区游乐场的长椅上,盯着那张大嘴,等待着什么。游乐场上曾有许多孩童玩滑梯,骑上一只墨绿色的塑料恐龙。他常倚靠着二楼阳台上的铁栏杆,静悄悄地望着玩耍的“小天使”,听着嬉闹声,作为读书之余的休息。现在,这里的塑料滑梯空空荡荡,突然變得过于寂静。恐龙把头埋进散尾葵丛,粗短的尾巴朝外,似乎不愿面对小伙伴们的缺席。刚刚立秋,一楼商铺的阳光幼儿园就莫名其妙地关门了,平时成群的鸟儿也飞走了。

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年环卫工站在游乐场边缘,双手拄着一只底部带爪子的棍子,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啊,吴叔你好呀。”林枫朝环卫工打招呼。

老吴认识他,就在昨天,他把一桶未拆封的花生油和两袋密封在真空袋里的东北米提给了正在垃圾桶旁捡饮料瓶的老吴。他愉快地对环卫工说自己要搬家了,这些东西送给你了。他搞不明白当初为什么网购了这些东西,因为他根本不做饭。

老吴先是一愣,然后开心地笑了,说了声谢谢,说是去年春节加班的时候,物业给他发了一小箱方便面,远远没这值钱。为了表明这是赠送不是施舍,他故意岔开话题,称赞老吴手里的棍子是个宝贝,不用弯腰就可以把东西抓起来。

“天下又要大变样了。”吴叔继续说,似乎试图用自己的见识解释幼儿园关门的原因。

“我今天搬家,已经约了车。”他显然不想跟老吴谈论什么天下大事。

“哦,我也搭把手。”老吴友善地说。

“谢谢,不用麻烦了。东西不多。搬家公司负责搬运。这不,车来了。”他指着朝这边开来的面包车说。

“俺大老远开车过来帮您搬家。本来不打算接这一单,但想到还有三个孩子要养。”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粗壮的汉子从驾驶室下来,一见到他就说。

“东西不多。”他说,顺手把从小区小卖部提前买好的矿泉水递给他一瓶。

那汉子拧开瓶盖,随手丢在红砖人行道上,仰着脖子喝起来,只见粗大的喉结上下蹿动,如同一只想要逃出来的旱地蟾蜍,几口便把一瓶水喝光了,随手又是一扔。

“真他娘的热。对了,你最好去买点运动饮料,干活儿有劲儿。”汉子说。他那黄色的喷涂着“专业搬家”四个字的汗衫湿答答地贴在后背上。

“这天气,什么都不干,在路边站站就是一身汗。”他边捡起汉子扔掉的矿泉水瓶和瓶盖边说,把空瓶递给老吴。老吴接过瓶子,又去垃圾桶里寻宝了。

“您这是高档小区。”汉子从车厢里拖出一辆平板车,仰望了一会儿大理石质地的门楣说。

“跟我没关系。我才搬进来四个月,刚收拾好,房东就把房卖了,只能再搬家。”他说。

“违反租房合同,这得赔偿吧。”汉子说。

“没有赔偿,能退回押金就不错了。如果是租客提前退租,就要扣掉押金了。业主可不按合同来。不仅如此,还三天两头让地产公司来看房估价,骚扰得住不安生。”他说。

“真他娘的黑。那至少也得赔个搬家费啊。我听说国外可不这样,出租后房东本人都没权利进门。有人闯入,突突了也不犯法。”汉子打抱不平地说,两只大拳头拇指朝前叠在一起,做了个“突突”开冲锋枪的左右扫射动作。

“一毛钱也不赔,并且只给了一天搬家时间,不然不与物业沟通,让开放行条。”

“他娘的。看来,你住的高档小区跟俺住的城中村一个屌样!哈哈哈!”汉子开心地笑着,大概觉得眼前这人比自己优越不到哪儿去,用他的话说,就是他娘的一个屌样。

“就这么多东西。我把要拿走的东西都打包放在客厅了,房间里的统统不要了。您先搬,我去小卖部买运动饮料去。”他说着,走下楼去。

“好得很!”汉子喊道。

阳光棕榈小区很大,据说住着三千多户居民,基本上是一个大学校园的面积,他刚搬进来的时候,打开手机地图导航好不容易才找到出租房所在的那栋楼。他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顺便再观赏一下小区的风景,棕榈树高大挺拔,给人一种身在海南岛的感觉,鸡蛋花树已过了花期,只剩下枝干和绿叶,凤尾竹上沾着雨后的水珠,轻轻摆动……当初搬来,就是因为他喜欢这些苍翠的绿植,还有无数的鸟儿在枝头歌唱。可是他女朋友杨丽不喜欢,说等他租到更好的地方再来。她在S城最偏远的一个行政区上班,平时住在单位安排的宿舍里。他眼前又浮现出她的笑影。最近两三个月,每逢周末,他就坐两个半小时的大巴去她那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汉子已经把几纸箱书搬到了面包车上,正倚在车子的一侧抽烟。

“小卖部只有这一种运动饮料。”说着,他把一瓶橙色的瓶装健力宝递给汉子。

“好得很!”汉子接过饮料,拧掉盖子丢在地上,仰头喝了个精光。喝完之后,没有要走的意思。

“兄弟,你确定其他东西都不要了?要不,咱们再上楼检查一下,或许还有重要东西忘拿了。”汉子问。

“好啊。”他答,便随汉子返回房间。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练家子。这对哑铃也不要了?”汉子双手各握一个哑铃做了个飞鸟动作。

“不要了。”

“好,这对宝贝归我了。”汉子说。

“行。”

“说实话,这里阳台真大。这大型遮阳伞不错。”汉子手搭凉棚,仰望着遮阳伞。

“这伞是我网购的,刚用了一个月。铝合金伞骨,很结实,注水基座,很稳固。”他说。

“也不要了?”汉子问。

“不要了。”

“来,搭把手,帮我把伞收起来。我住的地方没阳台,但有天台。我打算把它安到天台上,有空搞搞露天烧烤。”汉子说。

“豪宅啊,还有天台。”他赞叹道。

“豪宅个屌!城中村握手楼的最高一层,屋顶上的天台。”

“那也不错呀。”他说。

汉子熟练地收拢了遮阳伞,几乎没用他帮忙,然后,熟练地把塑料基座里的水倒掉。

“嘿,你的生活真小资。盆栽照料得相当不错。”汉子腋下夹着遮阳伞,粗短的手指抚弄着阳台竹质花架上的绿叶,顺手把几片枯叶摘了,就像他家的一样。

“这几个盆栽不错,尤其是这盆发财树,光这龙纹花盆就花了一百多块呢。”他说。

“那我连同花架一起拿走了,放在我家天台上。”汉子说。

“随便。都送給你了。”

“好得很。兄弟实在人。”

“棉被、枕头也不要了?”汉子走进卧室问道。

“不要了。”他答。

“那你以后咋睡觉?”汉子问。

“不活了。”汉子总是问来问去,惹得他有些厌烦了,便没好气地回答。

“兄弟,不要这样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有老婆孩子要养,信用卡欠了十几万,银行催款的律师函都来了,我依然觉得还是活着好。”

他注视着墙上的一个塑料挂钩,没有回答,似乎在回忆上面挂过什么。

“在咱们这个年纪,欠债很正常,关键不能丧失生活的信心。我以前经常喝酒,出不了车。现在,我不喝酒了,天天接单,饭也顾不上吃,经过十年八年的努力,或许能还上债。”汉子说。

“兄弟,你确定搬的只是一个人的行李?”汉子斜着两只鼓凸的眼睛,伸着胳膊指向挂在床尾墙上的衣服问道。

“这明显是女人的裙子。那这次搬家得按家庭套餐收费了,个人实惠套餐可不成。”汉子嘟嘟囔囔地说。

他没有回答,兀自盯着墙上的伴娘裙。那是一件乳白色的裙子,袖口和下摆都有网纱状的流苏,跟杨丽很相配。她穿上它的时候,宛如仙女,甚至会抢了新娘的风头。他正想象着她怎样在婚礼现场吸引在场男士的目光时,忽然一愣,意识到她已经三个月没来他这里了。

三个月前的一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袭白衣迎面扑来,吓得顿时睡意全无。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才辨识出那是她参加闺密婚礼时穿的伴娘裙,就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他记起来了。那天晚上,她将伴娘裙用衣架撑好,挂在床头正对面的墙上,边挂边说,就是要提醒你,早点儿娶我。她近年做了多次别人的伴娘。她的大学舍友、闺密、女同学、女同事……每次做伴娘回来,她总是拉着他观看手机相册里婚礼现场的照片。新娘脖颈上挂着一整串黄澄澄的家伙,似乎要把新嫁娘的粉颈坠弯。但新娘的柔颈挺得笔直,似乎沉甸甸的黄金不过是金色羽毛。

昨晚,她回来,又让他看婚礼照片。他的目光总是在那张金灿灿的照片上定格片刻,迅速移开。

“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得按我老家的风俗,给你的脖子上挂串大蒜。”

“不要,不要。我要一场盛大的广式婚礼。这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

“乡村婚礼多好,省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结婚一辈子只有一次,一定要隆重,要浪漫。”她紧抿小嘴,态度坚决。

“这些形式的东西要让位给生活啊,毕竟我们手头并不宽裕。”

“那从现在开始攒钱。”

“要不,旅行结婚也成。现在不流行旅行结婚吗?我一位同学就是这样。”他寻找着妥协方案。

“出国旅行要,盛大婚礼也必不可少。”她说。

“说实话,伴娘比新娘还美。”

“赞美我也免不了盛大婚礼。”她并不买账。

这时候,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准是她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你在干吗?过来一下。”他喊道。

“来啦。”她轻快地跑来。

“靠近一点儿。让我抱抱。”

“昨晚不是刚抱了,抱得肋骨都痛了呢。”

“今天刚刚开始。”

他的胳膊环绕着她的肩头,脸对脸问道:“你想吓死人吗?伴娘裙挂在对面墙上。”

“这样你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好提醒你早点娶我。”她嗲声嗲气地说。她撒娇的时候嘴唇微微上卷,嘴角印出一对梨涡,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她今天心情不错,早把昨晚的不快忘记了。不过,过了片刻,她愉悦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阴云。

“你又是九点多才起床,那么懒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挣够婚礼的钱啊。”

“我一直打算早起的。闹钟都买了五个,设定在早晨六点。可是我要么听不到闹钟,要么睁不开眼。”

“那是你动力不够强劲。你得给自己设定明确的生活目标。”

“哦!”

“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结婚。”

“你也帮帮我。比如说,你起床后干脆把被窝掀了,或者用鞭子抽。这样或许可以奏效。”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我可不想因为喊你起床破坏了一天的好心情。”

“怎么会呢?喊我起床我又不会跟你吵架。”

“喊了半天没起来,我自己心情就不好了。”

他爬起来,洗漱完毕,一刻钟后,已经走在去肯德基的路上。他习惯了起床来杯咖啡。

等他喝了一杯咖啡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行李离开了。靠近门口的书架上贴着一张便笺纸,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再也不到你这里来了,你想我的时候,就来单位宿舍找我吧。另外,这个小区绿植太多,到处都潮乎乎的,阴森森的。”他手里提着为她打包的早餐,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落在一个谋杀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个女人梦里更好些吗?

“喂,兄弟,你在梦游吗?你在手机上把单人实惠套餐改成家庭套餐,一百多块钱的差价呢。”汉子喊道。

“这裙子我自己拿着。改套餐门儿都没有。”他把伴娘裙从衣架上摘下来,轻轻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只剩下空衣架的孩子气的卡通兔子挂钩。

汉子不仅没有懊恼,反而谦卑起来,挠着后脑勺上的头皮轻声问道:“兄弟,我看你许多东西都不要了。要不,已经搬到车上的那几箱书也别要了。我有俩孩子,我老婆响应国家号召准备生第三胎,已经怀孕了。你把书也送我得了。孩子们以后或许用得着。”

“对呀!”他打了个激灵,心想这样的好主意自己怎么没想到呢,本打算把书寄存在大学同学那里。在那套被隔成五个房间,客厅比卫生间还小的房子里,同学皱着眉头说可以先放在客厅,等他找到地方再搬走。

“好嘞!这样就不用改成家庭套餐了。”汉子兴奋地说。

“不对呀!是我搬家,搬的却都是你的东西。你这是搬家还是打家劫舍啊?”他问道。

“当然是搬家。你要知道,现在国家实行垃圾分类,请专业人士上门处理垃圾还要收费呢!更何况我帮你处理了整整一车,清理了你的烦恼。”

他丢掉了几乎所有的身外之物,只剩下胳膊上的伴娘裙,坐上了汉子的车,准备离开这个仅住了四个月的小区。他坐在副驾驶位置,透过车窗望见吴叔正拄着那根底部带爪子的棍子,目送自己离去。

“我也辛苦了几小时了,除了车费,再给点儿搬运费呗。”汉子边扭动方向盘边说。

“我送你的那些东西也值不少钱。”他冷冷地说。

“嘿嘿,是这样,但都是你不要的东西嘛。”

在小区出口,他把放行条交给了岗亭里的保安。

“说实话,你这样的人不适合住在这鸟地方。”他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汉子说。

“那我適合住哪儿?”他问。

“鸟窝里。”汉子笑嘻嘻地说。

“有道理。”他笑了一下,阔步向前走去。他感觉浑身轻松,那种舍弃了所有身外之物的自由和舒畅。

5. 鸟 人

“喂,你刚才做梦了吗?”林枫耳边响起杨丽娇柔的声音。

“做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如实相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侧身紧紧抱着她光洁的肩膀,肢体接触的部位满是滑腻腻的热汗。她身材娇小,肩膀很窄,他修长结实的手臂可以把她环抱起来。他进一步想到,就在午饭后,她说回她宿舍睡个午觉吧。他说自己起床晚,没有午睡的习惯。她莞尔一笑,说他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他微笑着点点头,顺手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她的肩膀轻轻地碰触一下他的手臂。

“做了什么梦?”她追问道。

“梦见开学了。我夹着棉被提着水桶去学校报到,结果没找到宿舍,裹着棉被露宿街头。还好有你在身边,我提着暖瓶,在一棵树下给你洗澡。树枝上挂着你的那件伴娘裙,在风中飘着,就像一对鸟儿的白色翅膀……”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竭力回忆着梦境。

“在树下洗澡,岂不是要羞死?我也做梦啦!”她欢快地说。

“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我们搬到了海边的大房子里,我们都有独立的书房,我还有梳妆室,只是保姆不太专业,不知道地毯和浴巾要分开清洗。我正教育保姆呢,忽然醒了。”

“哦。”他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

那天是周六,早晨的时候,她在微信里对他说,自己感觉很累,头疼肚子痛,全身没力气。那时候,他刚搬完家,当晚找了家城中村的小旅馆过夜,抱着他唯一的家当——她的那件伴娘裙。他便立刻叫了一辆网约车,心急火燎地直奔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址。正常情况下,从南山到望鹏,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可是那天下了一阵急雨,市区拥堵,用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了她的宿舍。那是一套三位姑娘合住的公寓。她拥有一个带浴室的主卧,其他两位女同事分别住两个次卧。

他站在门口的时候,给她发了信息,让她开门。

门开了,她叮嘱他换上拖鞋。

他边换拖鞋边瞟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病态,便心领神会地微笑了一下,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我们下楼吃午饭吧。我请你吃大餐。”他说。

“嗯。那也得换上拖鞋,到房间换上干净的短袖。我给你买的,已经洗好晾干了。”他换上散发着清新和芬芳的新衣,返回客厅,重新穿上运动鞋,便牵起她的手朝开元大厦美食街走去。

“对了,这次你搬到哪里去了?”她问。

“搬到你这里来了呀!”他微笑着盯着她。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从来都是住一夜就走。”她习惯性地努起小嘴。

“住一夜就走?哈哈,说得我跟游击队似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你骗人!”

“这次真没骗你。我没有租新的房子,来投奔你了。”他一改嬉皮笑脸,忽然庄重地说道。

“你的东西呢?”她皱着眉头问。

“都送给搬家师傅了。”他说。

“你的衣服呢?”她问。

“扔到小区衣物回收箱里了。我知道,你会给我买新的啊。你总说我自己买的衣服都是灰扑扑的,像个刚进城的小乞丐。”他眨眨眼,调皮地说。

“书呢?你以前搬家总是先搬书的。”

“也送给搬家师傅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唯一的家当就是你的伴娘裙了。”他仰起头,皱皱眉。

“你还有我。”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按住他的手背说。他感觉一只大蚂蚱跳到了手背上,本能地浑身一颤,想抽回手,但低头看到那只娇小柔滑的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饭的时候,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发现她比他还警觉地第一个望向手机上的陌生号码,似乎在提防什么。

“喂,哪位?”为了打消她的顾虑,他故意开了外放声音。

“兄弟,是我啊,昨天给你搬家的师傅。最近看新闻了吗?地铁被淹的时候,一个打工妹把所有的钱转给了她的朋友。我看你也不像有朋友的人,你要是真的不想活了,干脆把钱转给我。几十块也行,我不嫌少。每年清明节我给你烧纸……”汉子嘟嘟囔囔。

“你这个鸟人!老子比任何时候都热爱生活!”一向轻声细语的他忽然野兽一般吼叫着,随即挂断了电话。

当晚,他享受了一场酣畅的睡眠,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女神给他的眼睑降下无梦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看到一袭白衣迎面扑来,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才辨识出是那件伴娘裙,她又挂在床头对面的墙上了,用的是同样的卡通兔子挂钩。这时候,他的头脑中又浮现出那句话“落在一个谋杀者手里,不是比落在一个女人梦里更好些吗?”这次他不仅想起了这句话,还想起了这是尼采说的。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冒着热气的挂耳咖啡和旁边的牛角面包。

“尼采是个疯子。”他喃喃自语道,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她上班前为他准备好的早餐,想象着即将开始或许已经开始的家居生活,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见她父母订婚的日子,想象着自己寻到了一份稳定工作。

“我们回南山吧,以后就在南山。你辞掉工作。我找份稳定工作养家。”杨丽下班回来的时候,林枫说道。

“我这工作干得好好的,待遇也不差。”杨丽说。

“这里太偏僻。我们应该生活在当初读大学的南山区。再说了,我不喜欢你做一份接打电话贴发票送文件的琐碎工作,对你个人成长没有帮助。”

“可是人不能像鸟那样生活,下一刻不知道住哪里,下一顿不知道吃什么。”杨丽嘟着嘴。

“谁让你嫁给了鸟人。难道生活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这样,杨丽辞了职,跟林枫一起回了南山。林枫找了一间出租屋,一直住到现在。楊丽多次抱怨,住的地方活像一架鸟笼。每逢此时,林枫就嬉笑着说,你就是我养在笼里的金丝雀。

得知杨丽没跟家里商量就辞了职,阿永发了一通火。

6. 迷 鸟

也许思念丈夫,杨丽根本没在娘家待到元宵节,初十就返回了S城。

杨丽忽然发现几天不见,林枫像是变了一个人,开始考虑仕途经济了。这不,她发现他在电脑旁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不是在写诗,而是在写长篇文章。一问才知,他是在为一位港城艺人代笔写自传。

“去年就找我写,我没答应。从你家回来,我就接了这个活儿。定金已经入账了。写几本这东西,或许可以挣够房子的首付。”林枫慢条斯理地说道,眼睛没有从屏幕上挪开,细长的手指依然在键盘上弹跳。

大多数时候,杨丽在林枫敲打键盘时不会站到他身后,担心打断他的思路。偶尔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在写一篇评论,便问道:“你之前从来不写这类评论的呀。你说给他们写评论只是敲锣打鼓抬轿子,跟学问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甚至是一种煎熬。”

“可是对方出大价钱请我写评论,这就另当别论了。而我正需要钱。”林枫头也不回,继续写下那些一味抬举别人的文字。

“你之前说这些人拿着纳税人的钱出书。你还说这种书就是出一百本也毫无价值。”

“哎呀!那是从前。从前我太偏激了,太理想化了,是个神经病,是个不识好歹的鸟人。我现在,就像你爸曾经要求的那样,要接地气,要变正常。”

杨丽为丈夫的转变暗暗高兴,当然不失时机地向阿永汇报。

“看来,咱家书呆子开窍了。”阿永回复。

“书呆子”前面加上“咱家”的修饰语,一下子由外人变成了自家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然,杨丽也发现林枫其他方面的转变。他不再去阳台看鸟,也不喂鸟了,似乎对鹦鹉们不感兴趣了。听到笼子里十几只鹦鹉饿得发出各种叫声的时候,杨丽只好向喂食器里倒入带壳小米,每周更换一次纯净水。她甚至发现两只圆嘟嘟的牡丹鹦鹉越长越小了。忽然想起林枫说过,小米是不够的,牡丹鹦鹉喜欢吃黑瓜子和新鲜蔬菜。

“你的鸟瘦了。”杨丽说。

“今天要写三千字。”林枫盯着屏幕说。

杨丽更是吃惊地发现,林枫不看电影了,甚至对自己也不感兴趣了。

杨丽记忆中的林枫不是这样的。她记得有一次自己当伴娘回来,正要换衣服的时候,他执意让她穿着那条伴娘裙,并且只穿那条伴娘裙。待她脱去内衣,他忽然蹲下身子,双臂环绕住她的大腿,侧脸贴住她的小腹,似乎在倾听什么。她则用那双小手满怀情意地抚摸着他的留着硬挺短发的头顶。紧接着,他抱起她的双腿,坐到书桌靠背椅上。他们第一次在椅子上做爱,那件纯白蕾丝边伴娘裙扬起情爱的翅膀。

可是如今,林枫竟然有足足一星期没碰自己了。这让她心生疑虑。

到了深夜,两人洗完澡,平躺在床上的时候,杨丽故意没穿睡衣,还用双腿盘住他的腰。可他冷漠地推开了她,说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赶稿。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杨丽面朝着林枫的耳朵。

“老夫老妻了,还问这个问题。”林枫答。

“我要你回答,说真心话。你很久没跟我说悄悄话了。”杨丽在床头娇嗔。

“当然爱呀,傻瓜。不然怎么会跟你结婚。”

“可是你变了,不像你了。”

“没变啊。”

“你现在只想着挣钱。”

“当然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听到林枫有些愤怒的声音,杨丽饮泣了一会儿,侧过身子背对着他。

第二天中午,杨丽和林枫照例去了小区附近的饭店就餐。他们觉得做饭耗时,所以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在一家饭店吃容易膩烦,就将周边的饭馆列一个清单,轮流吃,这样不必每天考虑吃什么,节省时间。这天中午,正好轮到那家店名为“十三羊”的羊肉馆。

杨丽透过羊肉蒸饺和羊杂汤的腾腾热气,问林枫:“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家小店吃饭吗?”

“赶紧吃完回去干活儿。”林枫头也不抬,将蒸饺蘸上调料,就着大蒜吃着。

“你忘记了吗?那时候,我们都是大学生。你带我来这里吃饭,点了烤羊排。你说你希望毕业后每星期都能吃一次烤羊排。”杨丽说。

“是啊,是啊,那时候一个月学校发六百块钱生活费。好了,我吃饱了,剩下的饺子归你。”林枫拿起餐巾纸抹了抹嘴,揉成一团放在木桌上,开始低头划拉手机。

“对了,你最近在写什么?你好久没跟我谈论你想写的东西了。记得之前你经常说一些写作计划,说起来很兴奋。”杨丽问。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我在写能够换钱的文章。”林枫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听你说说写的内容。”

“上午写到女歌星三十年前刚来S城时在一家夜总会唱歌。那时候女歌星还没成为女歌星,只有十六岁。唱了几次歌后,无论是在场的听众,还是夜总会老板,无不为她神魂颠倒。有位大老板主动当她干爹,提出每月给她八千美元送她去美国深造。但她选择了听众中的一位身家亿万的年轻家具商做男朋友,恋情只维持了七个月。因为这老板是潮商,只愿意她做全职太太,生一群孩子。”

“她呢?”

“她!注定不平凡!为了自由,为了伟大的歌唱事业,义无反顾地冲破家庭的牢笼。”林枫平伸手掌,似乎在进行一场公开演讲。

“好假!”杨丽被他滑稽的演讲逗笑了。

“如果让我写,我会午饭都吃不下的。你从来不写这种文章的。你说你只在学问的世界里小农自耕。”杨丽接着说。

“可是这类文章能换钱啊!能往购房账户上再添一笔啊!”林枫说。

午餐之后,林枫想直接回去赶稿,杨丽则要求一起沿着月亮湾大道人行道散步。

以前,在林枫还需要“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他们经常沿着那条路散步。林枫有一次说凤凰木的枝头藏着一只小鸟,只有一片柳叶大,叫声却极其洪亮,边说边指给她看。她却怎么也看不见。

他们走着走着,听到乌鸦呱呱的叫声,他说有一种蓝冠乌鸦,常常偷看松鼠埋坚果,然后乘其不备偷走,可以说是鸟界的小偷。他还说有一只松鼠,觉察到了一只怪鸟在偷看自己,便故意把一颗发霉的松果埋起来,故意让“小偷”吃坏肚子。当然,“小偷”如果发现松果发了霉,也未必会吃,但是第一口大概是咬下了。

可是现在,林枫埋头走路,什么也不愿说。

“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啊?难道我们刚结婚就无话可说了?”杨丽催促道。

“对了,还真有一件事要对你说。我打算搬到S城大学宿舍去。如果我答应做兼职研究员,就能得到一个单间宿舍。在宿舍里写文章,没有打扰,可能效率会高一些。”林枫说。

“你想跟我分居吗?”杨丽面露不悦。

“当然不是,那间宿舍只是工作室。我一早出门去宿舍干活,每天晚上都回来,跟上班族一样。”

“可是你之前不愿意当兼职研究员,说都是些命题论文,没什么意思。”杨丽不以为然地说。

“此一时彼一时啊。当研究员多一笔收入,还有一间宿舍当书房。”林枫说。

“我不想回去。我们去宾馆好不好?”杨丽双手搭在他的臂弯上。

“去宾馆?有家不回去宾馆做什么?多花一份房费。”林枫惊讶地说。

“怀想一下我们大学谈恋爱的时候呀。逃离校园,躲开老师与同学的目光,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再说了,前些日子在G城,你不是在宾馆喊我过去吗?”杨丽小声说。

“哦!我明白了。想要直说就行了。走,回家干大事去。”林枫哈哈大笑。

“哎呀!你怎么这样!现在一点儿都不浪漫了。”杨丽嗔怨。

那天晚上,林枫趁着杨丽出门练瑜伽,又打开了她的手机,发现她向阿永的汇报依然继续。

“最近他开始写那些能挣钱的文章了,竟然不喂鸟了。”

“好事!都说书呆子固执,北方佬死脑筋,没想到也有开窍的一天。”

“可是,我得天天替他喂鸟,总不能把它们饿死吧。”

“花花公子才养鸟,不务正业才养鸟。我看,趁他最近不关心鸟,你打开笼门都放了吧,一了百了。以后书呆子问起来,就说笼门忘关了。”

“这样不好吧。宠物鸟没有野外生存能力,放了它们等于杀了它们。我下不了手。”

“那就养着吧。记住,只喂十块钱八斤的带壳秕谷就行了,万不可在鸟身上花冤枉钱。”

“我觉得他一心挣钱,不怎么关心我了。”

“好事呀!男人结婚后当然要一心挣钱养家。挣钱养家就是关心家庭,关心你啊。”

林枫把手机放回原处,开始收拾一些书籍和资料,准备装箱搬到宿舍去。

这时候,杨丽背着卷成筒的瑜伽垫回来了。一进门,她就吃惊地问他搬去哪儿。

“我中午不是跟你说了,搬到宿舍去。”

“可是我不想你搬。我习惯了跟你在一个房间,习惯了你敲打键盘的声音。”

林枫手里拿着两本书,站在那儿,一时拿不定主意把书放回原位,还是放到箱子里。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把书放进纸箱里。

“够了!我不想要房子了!我只要从前的你!现在你是挣了一些钱,但是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呜呜呜!”杨丽忽然把背后的瑜伽垫筒砸在地板上声泪俱下。

林枫吓了一跳,赶紧走过来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前,抚摸着她扎成小刷子的头顶安慰道:“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搬来搬去,跟各种房东打交道,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对。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像从前那样爱我。呜呜呜。”杨丽呜咽着,泪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热烘烘的。

“可我也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带阁楼的房子。阁楼做书房,还可以养鸟。”

“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像从前那样活着。”杨丽的呜咽变成了抽泣。

7. 鸟 叔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了,林枫还没有回来。

杨丽发去信息询问,林枫说在跟鸟叔一起看鸟。

“你现在成了鸟叔的小跟班,小尾巴。现在骗人都懒得打草稿,大半夜的,能看什么鸟。”

“夜鸟啊,多是在礁石上睡觉的棕头海鸭。喂,你知道它们怎么睡觉的吗?”

“还能怎樣?趴在石头上呗。”

“不完全对。有的趴在礁石上,有的双脚站着睡,有的金鸡独立睡。有的睡觉时嘴巴插进背后的羽毛,有的缩着头睡,还有的伸着头睡……还有的忽然惊醒,像是做了噩梦。”

“能看得见吗?”

“你小瞧了S城的霓虹,还有鸟叔的夜视装备。”

午夜归来,杨丽还没睡,她让林枫说说看鸟的事,试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鸟叔说,如果听不懂鸟语,学问难有大的突破。鸟叔还说,鸟类的语言十分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说话方式一样,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关于鸟叔,杨丽半信半疑。

“鸟叔总是穿着一件灰褐色的吉普多口袋马甲,不仅爱鸟如命,还嗜酒如命。我俩坐在礁石上,轮流举起鸟叔装了白酒的行军壶,他一口我一口。”

“你倒是好,大半夜还不回家。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你看人家奥德修斯,历尽千难万险,一心回到妻子身边。”杨丽想到林枫案头的那本《奥德赛》,故意这样说,试图表明自己跟他有着共同语言,还是当初那个同专业的学妹。

没想到林枫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笑你脑子里还装着标准答案。”

“我说错了吗?”

“没错。但我觉得奥德修斯故意不回家。他有很多次机会回家,愣是拖延了十年。他与仙女卡吕普索在岛上同居,住够了两年才提出造船回家。一路上,这家伙从不放弃与其他女人同床共枕的机会。”

杨丽想了想,似乎有道理,似乎又没道理,便说:“所以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你这说法很不严谨。”

杨丽说不过,便改成了行动,她走过来,双臂环住林枫的腰,没有像平时那样转过头,脸庞贴紧他的胸膛,而是面朝他,鼻子埋进他那件多口袋的马甲里。一股酒气,还有熟悉的腐烂树叶一样的体味,没有可疑的味道。她这才放了心,一把推开他,说他臭,催他去洗澡。

一个午后,林枫正在书桌旁读书,杨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背后,忽然说道:“趁着寒假还没结束,请鸟叔吃个饭。我也想见见你的人生导师鸟叔。”

林枫头也没回,说鸟叔很忙,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看鸟去了。

“你是在骗我,对吗?”杨丽质问。

“不对。我之所以年后忽然在意起仕途经济,也是受鸟叔的影响。回来S城后的第二天,我跟随鸟叔去大鹏看鸟。有一只怪鸟栖息在大鹏所城的一棵百年老榕树上,就连鸟叔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林枫说。

“仅仅是看鸟?”杨丽问。

“当然不是。鸟叔去大鹏看望他的女朋友阿环。阿环做了地道的S城年糕给我们吃。”林枫说。

“鸟叔没有成家吗?怎么还有女朋友?”

“成家就不能有女朋友了吗?鸟叔早年从内地移居S城时妻子不愿跟来,便离了婚,听说他们有个儿子在国外留学,后来留在了国外。”林枫说。

“我感觉鸟叔不是什么好鸟,老不正经。”杨丽说。

“没有的事。鸟叔是个好人,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单身汉有女朋友是很正常的事情。”林枫说。

“那他们为什么不结婚?”

“相爱不一定非得结婚。对了,他们那天还对唱了大鹏仙歌,真是郎情妾意啊。我还记得那么几句:自古行船跑马三分险,不论渔家与客商。有艘外轮遭搁浅,默娘飞身往现场。救了船员几十个,又帮修复重起航。船长只会讲英语,鸡同鸭讲好似捉迷藏。从此默娘学外语,又与宗伦互商量。朝背诵,暮磋商,英文法语都流畅。夫妻同心救海难,纵横万里保海洋。”

“这跟仕途经济有什么关系?”

“我萌生挣钱的想法是因为亲眼见到了阿环的生活。阿环是大鹏本地人,家有三栋楼出租,典型的包租婆。有两套房子专门当作年糕制作工作室。最气人的是,工作室旁边还有一栋瓦房专门做鸡舍。想想我们一家人窝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我就觉得对不住你。从大鹏回来,我就在思考挣钱的事。”林枫说。

“知道挣钱是好事,但也要有个限度吧。”

“鸟叔说得寻找一个平衡点。”

“看来鸟叔对你影响很大。什么时候约鸟叔一起吃饭?”杨丽眨眨眼。

“鸟叔不好约啊。谁知道去哪里了。”

“你肯定有鸟叔的联系方式,肯定知道他在哪里。”

“鸟叔就在我们这个房间里。”林枫沉默了一会儿说。

“哪里?”

“坐在你面前的这位养鸟的大叔,不就是鸟叔吗?哈哈哈!”林枫笑道。

杨丽虽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心里暗暗高兴,觉得鸟叔存在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她熟悉的恋人又回来了。

过了几天,杨丽把林枫从电脑前喊到了阳台,让他拆快递纸箱,说是给他买了个礼物。

林枫看到那个方形纸箱有四个圆孔,不由得心中一惊。取来裁纸刀切开封装胶带的时候,纸箱里传来几声怯生生的啼鸣。小心翼翼地将运输笼上的一层纱布切开一道窄缝。缝中立刻探出两颗不断转动的小脑袋,两对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原来是一对红嘴绿鹦哥。

林枫把这对鹦哥跟原来的几对牡丹鹦鹉放在一个笼子。两人站在笼前观察了好大一会儿。这对鹦哥形影不离,十分恩爱。怪不得牡丹鹦鹉又称爱情鸟,吃一粒黑瓜子都要嘴对嘴分一半给对方。

灯熄了,他们恢复了床头夜话。

“我昨晚梦见了在北方田野里追野鸡。”

“追到了吗?”

“追到没追到并不重要。野鸡在麦苗地里狂奔,就像兔子一样,根本飞不起来,快被追上时才扑腾几下,飞不远。”

“以前梦见鸟,现在又梦见野鸡。”

“野鸡也是一种鸟。”

“我看你是想念故乡了。你好多年没回北方了。来自北方的鸟,为啥不待在北方?”

“待在北方会冻死,傻瓜。”

“所以你是候鸟。”

“S城人都是候鸟。这是红树林观鸟基地指示牌上的第一句话。”

“难道我也是一只鸟?”

“当然。”

“什么鸟?”

“啄木鸟。”

“为什么?”

“喜欢啄我的树干。”

平时打开笼门的时候,鹦鹉们都躲进草窝,偏偏那只最宠爱的红嘴牡丹鹦鹉倏然钻出笼门。先在阳台的晾衣竿上站了片刻,回头望着林枫和笼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振翅而去。剩下的一只红嘴牡丹失去了伴侣,站在笼内伴侣喜欢的小秋千上嘤嘤哀鸣。偶尔站在别处,望着空荡荡的秋千发呆,嘴里叽叽咕咕。

林枫心中一震,知道找不回来了。再说了,家养鹦鹉,哪有野外生存的能力。笼子外的世界,何其凶险,树上的蛇,地上的鼠,飞檐走壁的野猫……

有那么几日,林枫盼着它能回来,停靠在笼子上端的栖棍上。不过,它终究没有来。

杨丽发现,林枫养鸟的兴致似乎也随着那只鹦鹉一起飞走了。

之前早晨听到阳台的鸟鸣就起床,根本用不着闹钟,如今躺到九点,正所谓“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那天早晨,林枫一个激灵起了床,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剪刀,直奔阳台。杨丽诧异,赶紧跟了上去。

林枫的右手伸进了鸟笼,摸索着,摸到一只鸟,就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鸟的头上包裹一块眼镜布,剪掉翅膀上的飞羽,直到剪遍每一只。

“不能让鸟看见,不然准会恨死我。”林枫说道。

“可是你是为了它们好,待在笼子里丰衣足食,多好呀!我都想做一只宠物鸟,有人宠,无忧无虑。”杨丽欢快地说。

“那是你不明白羽毛对鸟儿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是一只鸟,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鸟,现在快被规训成了一只广东白切鸡。”林枫说。

“你自己选择进入笼子的。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杨丽说。

“我进入笼子,但是没人可以剪掉我的羽毛。每个人归根结底都会进入笼子,有着一身羽毛又怎样,有着塞壬的歌声又如何,毕竟仅是一只鸟……”林枫喃喃,吐出一串不知所云的话语。

“书呆子还在养鸟吗?”

“养啊。我还新买了一对红嘴绿鹦鹉送给他。他很喜欢。一有空就去阳台逗鸟呢!不过红嘴绿鹦鹉最近飞了一只,枫哥便剪掉了所有鹦鹉的飞羽。”

“明明是贫下中农出身,活得却像个城市公子哥。”

“爷爷奶奶也是农民啊。况且,爷爷还是没东西吃饿死的。”

阿永也许觉察到了“小棉袄”的立场有些改变,便缓和了语气:“结婚后和恋爱时不一样了,要一心想着存钱买房,总不能生了孩子还住在出租屋。一切没有必要的開支都要切断。何况养鸟。”

“爸!您计划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培养好化骨龙就行了。您老是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无不无聊啊。”

下面没有了回复,大概阿永无奈地发现,自己的“小棉袄”已经彻底站到了另一个男人那边,成了对方的代言人。倒是阿莲发来信息,让杨丽说服林枫元宵节一起回家,说是装修好了同一小区的另外一套房子,给他们当客房。“他不必再与你弟弟挤在一个房间了。听说你弟弟通宵打游戏,吵得他睡不着觉。”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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