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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印人传》与近代印学研究

2023-07-25朱天曙

中国书法 2023年6期

朱天曙

关键词:《近代印人传》 近代印学 艺术流派 增订本

香港马国权先生《近代印人传》一书修订版经上海茅子良先生近年校订,近日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这是近代印学研究的大工程,值得祝贺。

清代以来印人传记的编撰

印人传记的编撰始于明末清初的周亮工,其晚年所作《印人傳》,从文化的立场对印人做记录,意义超越了印人本身。他饱含深情地对印人进行歌颂,把『印人』和『匠人』区分开来,肯定『印人』的文化地位和艺术地位,并首创了印人传记的体例,开印人传记先风,影响深远。近代傅抱石曾说:『夫印章之学,向之目为技而小者。周秦以还,有史亦将三千年,然印人之见专录,是书实其嚆矢。以予论之,其价值非惟空前,其用心又岂印人所限哉?』(傅抱石《读周栎园︿印人传﹀》)傅抱石高度评价了周亮工《印人传》一书的人文价值。笔者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感旧:周亮工及其︿印人传﹀研究》一书中,曾对《印人传》的历史意义从四个方面加以讨论:一是首创印人传记,开印人传记之风;二是保留大量明末清初印人生平和行迹的记录;三是周亮工通过印章感旧,体现了明末清初文人集体的历史和文化记忆;四是提出『此道与声诗同』的印学思想,丰富了古代印章文化内涵。

周亮工《印人传》之后,开启了『印人有传』的风气。乾隆末年,汪启淑撰成《飞鸿堂印人传》八卷,继周亮工未完成的传记,又增加了《印人传》未收的印人,体例也仿《印人传》,因而又称《续印人传》。此传汇集安徽、杭州及其在北京交往、听闻的印人共一百二十九位,虽不像周亮工《印人传》那样描述印人和记录与印人的直接交往,但也较完整地反映出明代后期到乾隆年间印人的活动及印风流变的情况。光宣年间,西泠印社的创始人之一叶铭,继周亮工、汪启淑之后,辑成《再续印人小传》和《广印人传》二书。《再续印人小传》三卷、补遗一卷为《广印人传》的前身,共收入元代至晚清印人六百零四人,时间跨度超过周、汪二人,但所录印人过于简略,明显不及周、汪两传。《广印人传》共十六卷,补遗一卷,所辑印人上自元明,下迄同光印人,旁及女印人、日本印人,共一千八百余家。此外,冯承辉的《历朝印识》《国朝印识》、黄学圯的《东皋印人传》、阮充的《云庄印话》、张俊勋的《闽中印人录》等专门记录印人印事,或一时段,或一地域,各有特点。

一九九八年,马国权先生在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近代印人传》,继承了清代周亮工《印人传》以来的印人传记传统,初版收录了从王石经、吴昌硕到吴朴、徐无闻等共一百二十五位近代印人。这次修订版增加到一百四十人,并附录《初版、修订版文字对照表》,茅子良先生撰有《查证校核 力求专精》一文作为修订版后记,也一并收录在修订版中。这部集近代印人传记大成的著作,凝聚了马国权先生潜心印学的毕生心血,也有茅子良先生潜心校订之功,对近代印学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

近代印人的主要艺术流派和印学成就

正如马国权先生在《近代印坛鸟瞰》一文中所说的那样,近代印学,涵盖辛亥革命后的一九一二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约八十余年的印章流派发展和印章理论研究。近代印坛的艺术流派,除明清以来的传统古玺和秦汉印风之外,清代流行的『浙派』之风仍有延续。但在这一时期影响最大的,主要还是『吴派』『黟山派』『赵派』和『齐派』。根据《近代印人传》书中所涉及的印人流派,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近代印人流派的发展脉络。

以吴昌硕为宗师的『吴派』,以秦汉印风为体,将《石鼓文》书风入印,融入己意,古拙奇肆,别开生面。他的印风不仅影响了中国印坛,对于日本、韩国印坛都有影响。近代印人中,徐新周、赵云壑、赵石、陈衡恪、陈半丁、李苦李、楼邨、钱瘦铁、王个簃、诸乐三、沙孟海、周梅谷、吴涵、吴迈、朱其石、邹梦禅、邓散木等,都是『吴派』的代表。以师承黄士陵印风为代表的『黟山派』,取两周金文和汉金文变化而出,在平实中寓险峻,爽利中见古穆之气。传其一派的有李尹桑、黄少牧、邓尔雅、钟刚中、乔大壮、冯康侯、余仲嘉、张祥凝、傅抱石、孙龙父、罗尗子等印人。『黟山派』和『吴派』印风有显著差别,其印风和当代审美多有合拍,影响至今不减。

赵之谦是近代『印外求印』的先导者,其篆刻实践和艺术理念在近代影响深远,传其一脉者有钱式、朱志复、赵时棢、陈巨来、方介堪、叶潞渊、赵鹤琴、张鲁盦、徐无闻、寿石工等。由于此派印风不如吴、黄、齐三家鲜明,因而传其流派者除圆朱文外,也多未见鲜明的特色。近代印坛中,『齐派』印风在北京一地影响甚大。齐白石取法赵之谦和《三公山》、秦权的方法,大刀阔斧,单刀直入,胆敢独造,为近代印风中面貌鲜明而独特者。『齐派』传人有贺培新、周铁衡、姚石倩、刘淑度、陈大羽等,这批印人印风鲜明,开张跋扈,然也因少蕴藉而常受到世人的诟病。除了精彩纷呈的印人艺术流派之外,近代印坛在印谱编集、印史考证、印风研究、工具书编纂等方面,也都有突出的成就。

在印谱编纂上,罗振玉编有《罄室所藏玺印续集》《齐鲁封泥集存》《赫连泉馆古印续存》《隋唐以来官印集存》《凝清室古官印存》《贞松堂所见古玺印集》,黄宾虹有《滨虹草堂藏古玺印》,吴隐有《遯盦秦汉古铜印谱》,王光烈有《昔则庐古玺印存》,王献唐有《两汉印帚》,罗福颐有《待时轩印存》,高时敷有《乐只室古玺印存》等。此外,收藏家陈汉第辑有《伏庐藏印》、陈宝琛辑有《澂秋馆印存》以及丁仁、高时敷、葛昌楹、俞人萃汇辑的《丁丑劫余印存》等。

在印史考证上,近代印人罗福颐先生晚年所著《古玺印概论》《近百年来对古玺研究之发展》两书综合探索,从文字、印纽制度等多角度对古玺印时代进行考证,还通过玺印和封泥的研究,补正官制和史志的缺失,从古玺角度推进了古史的研究。沙孟海先生《印学史》从印章起源、用途、品式和从米芾到近代印人流派的体系,对印学史精要论述,提出著名的『四辈』说,即米芾、赵孟頫和吾丘衍、王冕、文彭和何震,将印史年代提早了五百年。沙孟海先生发挥了黄宾虹等人的理论,提出『新安印派』说,推动了清代印学史的研究。

在印风研究上,近代印人王个簃《个簃印恉》、傅抱石《刻印源流》《中国篆刻史述略》、黄宾虹《印学概论》、王光烈《古今篆刻漫谈》、陈师曾《槐堂摹印浅说》、马衡《谈刻印》、来楚生《然犀室印学心印》等都成为有代表性的经典之作。此外,潘天寿《治印谈丛》、寿石工《篆刻学讲义》、李健《金石篆刻研究》、王献唐《五灯精舍印话》、容庚《雕虫小言》、陈巨来《安持精舍印话》等著作,虽为讲义或笔记,多有个人心得。除此之外,罗福颐《古玺文字徵》《汉印文字徵》等,不仅有助于古玺、汉印文字的研究,对印章创作来说,也多有参考。此外,方介堪《玺印文综》、黄宾虹《宾虹草堂玺印释文》、韩登安《明清印篆选录》、吴隐《遯盦印学丛书》中叶铭《叶氏印谱存目》、柴子英《印学年表》等印学工具书的编纂,也都是近代印学的成果。

《近代印人传》及其增订本特色

马国权先生是香港著名的书法篆刻家、理论家、文字学家,师从文字学家容庚先生。容庚先生在一九二一年曾撰有《东莞印人传》,收录自明代邓云霄、袁登道至其弟容肇新等印人十九人。马国权先生受容庚先生影响,留意阅读印人传记。他年轻时读周亮工《印人传》、汪启淑《续印人传》、叶铭《再续印人小传》《广印人传》等,后随容庚先生游学各地,得与近代印人来往,获悉书本所没有的印人轶事,资料积累渐多,进而萌生撰写近代印人传的想法。一九六三年起,他在教学之余,开始收集广东地区从两汉到明代的印学资料,编成《广东古印集存》,同时编成《广东印人传》,收录了丰富的明清至近代印人史事、生平和作品资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在《广东印人传》基础上,撰成六十余篇近代印人传初稿,后陆续增补成书,书中收录了传记的写作时间,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七年。通读全书,笔者觉得主要体现了三个方面的特色。

一是聚焦近代印人,补《广印人传》所未备。马国权先生《近代印人传》以辛亥革命后健在的印人为限,所录一百四十人基本囊括了近代印坛的重要印人,补充了《广印人传》中未收的近代印人生平和文献,成为继周亮工、汪启淑、叶铭三种印人传以来的又一部印人传记,填补了中国印学史近百年印人传记的空白。《近代印人传》在《广印人传》的基础上,赓续前人,聚焦近代印人,拓展了印学史研究的范围。《近代印人传》与《广印人传》只录人名的记录方法不同,以印人传记的形式,详细记录了印人的生平、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的情况。

二是作者与近代印人和友生多有来往,征而有信。《近代印人传》收录的一百四十位印人中,如作者与王福庵、齐白石、马公愚、沙孟海、容庚、罗福颐、叶潞渊、柴子英、何作朋、单晓天等印人都有直接往来,又与多位印人友生和家属等保持密切联系,获得很多印人的一手资料,十分难得。如在吴朴传中记载其『曾以稿本示余,朱墨烂然,自有印谱以来,无有逾于此者。濒行赠余两印,一作朱文小玺,一作汉铸白文,俱文静渊懿,余极珍之。』在冯文湛传中,记载了《冯康侯印集》中的『文湛』印款,这些细微处都是一般印史中所不能详细记载的。郑逸梅先生在此书《弁言》中说:『君与传主熟稔者,约占十之三四,即李不相识,一传既成,辄就询其后人及门生故旧,务求其翔实。』正因为如此,此书内容征而有信,严谨朴实而富有文献价值。

三是评论简练,图版精良。马国权先生《近代印人传》写作,文辞文雅隽永,评论简练精准,将印人生平生动而准确地进行概括,不拖沓,不浮夸,对于印人的艺术成就和学术贡献能作客观的评述。如评印人宁斧成:『腐公之印,创造性至为突出,佳者确雄强苍莽,气魄过人,独开新面。亦有篆法、章法均流于稍形怪异,未必遍邀众堂者。』评印人陈巨来:『拟汉之作,白胜于朱,文字之增减揖让,笔画之并连残损,俱经刻意经营,特见工巧,较汪关为浑穆,而比叔孺先生似又稍逊其渊雅。古玺以朱文小者为佳。』评印人余任天:『五十年代后期,自出机杼,以古隶入印,于印中较多之斜笔,能巧妙处理,求圆于方,方圆结合,故能刚健兼婀娜。先生曾在一九五五年创作自用印「余任天」一印跋中云:「画家有泼墨惜墨,治印亦应泼朱惜朱,此印其庶几乎?」以画理阐印理,可称独有见地。』这类评论都是十分精当的,可见作者剪裁的功夫。《近代印人传》所选印蜕图版精良,选择了印人较有代表性的篆刻作品,原大刊印,全书如一本近代印谱,可欣赏,可临摹,同时结合印人传记选读,郑逸梅说此书『评述其史事,采及其印论与印蜕,并及他人之评骘,图文兼顾,对之如有亲其謦欬者』,此言不虚。

上海茅子良先生与马国权先生有多年交往,曾任《近代印人传》一九九八年版的责任编辑。此次修订,茅子良先生主要做了几个方面的工作:按印人出生年月日重新编次,核补印人字号、室名、籍贯、代表作、书名、篇名、印款以及增补印人篆刻作品等,材料更加严谨,文字更加准确。如对初版中《吴昌硕传》三处时间进行修订,初版称其『年廿九,赴杭州谒俞曲园先生』『卅四岁问画法于任伯年』『年五十三出为安东县令』,在修订版中分别改为『年廿六』『卅六岁』和『年五十六』。《齐白石传》中初版『十二岁学木工』『二十七岁拜文人胡自倬为师』『年四十,应夏午诒之邀北游陕西』,在修订版中分别改为『十四岁』『二十六岁』『年三十九』,时间更为精確。又如《弘一法师传》初版为『官费赴日本东京入上野美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修订版改为『次年九月,私费考取东京美术专门学校学西洋画』。《傅抱石传》初版称其『一九三五年学成归国,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修订版转为『任中央大学教育学院简任讲师』等等。《近代印人传》有初版和修订版的出版,此次刊有修订处相关文字对照表,为研究者深入研究近代印史提供了两个文本,初版中有印人照片,修订版因一些照片不够清晰而删去,但并不影响读者在文字比较中鉴别和运用。

《近代印人传》并不是近代印人的全部汇录,亦有不少印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马国权先生未能写传。仅举一例,笔者的家乡扬州近代著名印人蔡易庵、桑宝松先生即未收录,笔者二十多年前在《书法研究》刊发文章研究过蔡易庵先生的印。二〇〇〇年九月,笔者在南京和马国权先生相聚,提及《近代印人传》中未收录蔡易庵先生传,即请来宁的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莫家良先生带去笔者写的介绍蔡易庵先生的文章,十月底即收到马国权先生回信,称:『金陵之行,得缘相晤,至幸。日昨,莫家良兄返港,带下大作介绍蔡易庵前辈一文,谢谢。蔡老大名,前在丁吉甫先生《现代印章选集》见之,今得尊文,详为论析,表彰往哲,用心良苦,至佩。弟迟日当据所述,草成传略寄上。』次年六月,马国权先生又复信:『手教及寄下《易庵印存》均已奉到,深以为谢。既详其史事,又有二百余印,当可据以为小传也。』可见,马国权先生对蔡易庵先生之传极为重视,惜二〇〇二年四月,马国权先生即归道山,未能见其所撰蔡易庵先生之传,以为憾事。

梁启超先生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一书中提出要做『人的专史』,其中包括人物和专传。他提出,要择出一时代的代表人物或一种学问、一种艺术的代表人物用作中心,把当时及前后的文学潮流分别说明,对于印人研究也是这样。马国权先生的《近代印人传》选择了近代印章艺术发展的代表人物加以记述和表彰,在近代印学研究中有着『中心』的意义。沙孟海先生在《近代印人传》序中也说:『读其书,识其人,同时观赏其手迹,亦一快也。』我想,这部书不光是近代印人传记的汇集,对于近代印学流派、印风和时代风格的研究,更是一部难得的必读参考书和史料性工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