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东汉墓『苦边者』镇墓瓶考释
2023-07-25王钦玄方辉
王钦玄 方辉
关键词:东汉 苦边者 镇墓瓶 民间俗书 早期佛教
二〇二〇年春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与山东大学组成联合考古队对西安市北郊自强村汉墓进行发掘,清理了一批汉代墓葬,于东汉中期墓葬(M39)[1]中出土了一件镇墓瓶。
文句释读
镇墓瓶为泥质灰陶,小侈口,深筒形腹,口径8.4c m,高20.4c m。瓶腹朱书镇墓文九竖行,部分漫漶,现将残文摹写,并录文如下:
苦,为作佛教语辞。依整句意,『苦边者』为尽善尽美或寿命绵长者,含希冀之褒义,不能解作『苦于边塞者』『劳苦于边疆者』。汉晋镇墓文见『苦』字,如『无得劳苦苛止』『苦莫相念,乐莫相思』等,但皆不具宗教性,本『苦边者』辞,为汉代镇墓文首见,语言结构也与之不同,故该『苦』不当作『困苦、劳苦』解。《四十二章经》有『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等句[4],汤用彤考证『后汉时已有此经』[5],东汉桓灵时安世高于洛阳译经,并常以口解,其所译佛经中有『苦』[6],如《长阿含十报法经》:『从苦得要出』,且译经年代应晚于始传法时,故东汉时人应知佛教『苦』义。『苦边者』辞见诸佛教早期经典《阿含经》等,《中阿含经》卷四七:『尽苦边者』、《杂阿含经》卷九:『……究竟苦边者』,据《大正藏》,前者译于东晋、后者译于刘宋,且在全本经文译成之前已有《阿含经》单篇译出[7],故『苦边者』一词可见于东汉。
『苦』为佛籍常见概念,泛指逼迫身心苦恼的状态[8]。『苦边者』义见于佛经,玄奘译《阿毗达磨发智论》:『若能如是便绝三路,谓烦恼業苦。至苦边者,苦谓五取蕴苦;边谓涅槃,若绝三路,便得至此苦蕴边际。』《瑜伽地师论》所解亦近似。要之,『苦边』就是苦的边际,与『涅槃』义近,『苦边者』即已经永远断除苦道、不再堕入轮回之人。
『专关男□……』
文字残甚。男,字体与篆书类,或关墓主性别,镇墓文有例,如『…皇男字阿属』[9]『……大男李兴初』[10]。
『拜? ?黄帝□有□』
首字不能确识,暂释『拜』。第二字从『走』,不能确识。『帝』字残损,下部尤甚,中间竖笔为巾字中竖向上贯通,属汉魏北朝俗写,见于马王堆《战国纵横家书》[11]、北魏元定墓志『』、赵法祚造像『』[12]。
黄帝,镇墓文常见,如烧沟汉墓陶瓶朱书『黄帝青乌』[13]、韩城闾氏朱书陶瓶『黄帝使者』[14]。黄帝,又称黄神、黄神越章,班固《幽通赋》云『黄神邈而靡质兮』,李善注:『黄,黄帝也。』[15]在汉代人观念中,黄神是道教中主管阴间的高级神灵,丹书黄帝之名于镇墓瓶,是『借用天神的权威约束地府之神,保护墓主不受侵扰,进而保护生者不受复连和祟扰』[16]。
『肃大□又□三□……妻儿,尽礻?□美,天□……』
文字脱落严重。妻儿,即妻、子,汉镇墓文常有『无责妻子、孙子』『不得注兄弟、妻子』,意在为生者除咎解殃。尽,从皿、?声,末笔横画脱落。尽后一字从『示』,右似从『畐』,笔画圆转勾连,颇具草意。
『…… ,著青乌使者□……』
葞,《尔雅·释草》:『葞,春草』,《尔雅义疏》引陶注:『今是处皆有,叶青辛烈者良,人用擣以和米,内水中,鱼吞即死浮出,人取食之无妨。』[17]永平三年朱书陶瓶有『(黄神)解□草』, 或为毒草[18]。镇墓文或有『襄草』,并与铅人、人参等解注信物并叙[19]。葞当与之类似,都为下葬时举行法事的信物。此外,葞可毒鱼,但与人无害,人死归于黄泉,亡人和鱼皆与水(黄泉)相关。马王堆帛画底层所绘鱼类,即黄泉景象。以葞草相伴亡人,可免泉下鱼虫之扰。
青乌使者,即青乌子,相传著有《葬经》,后世以其为堪舆术的创始人[20] 。汉镇墓文常见『黄帝青乌子』『青乌子告北辰』,一般将其看作黄帝使者。传世文献亦载,如《抱朴子·极言篇》『相地理则书有青乌之说』、《风俗通义·姓氏》:『汉有青乌子,善数术』等,《旧唐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也有著录。
『……异辇。』
异,分别。《说文》『辇,輓车也。』异辇即异路。《太平经·庚部之九》『故言死生异路,安得相比。』镇墓文也常见『生死异路』,意即生死有别。
『堇急俟[如律令],护为英氏家,复重苪。』
堇,即谨。《说文》『谨,慎也』。汉代镇墓文常见谨字,如『天帝使者谨为曹伯鲁之家移殃去咎』『谨为唐氏合冢』,结合下文『护为英氏家』,辞例类似。俟,可通『疾』,皆从矢,字形相近,俟属崇母之部,疾为从母质部,古音可旁转。疾又通急,词义相近。《史记·越世家》:『可疾去矣』是疾、急相通。俟读作急,镇墓文亦见,佛爷庙张辅镇墓文『俟如律令』句,学者释『俟』为急[21]。『如律令』,据文增补。『急急如律令』,本属公文用语,后为汉代以来道教符法常用。
护,护佑。英氏,墓主姓氏。苪,从艹从丙,同炳,显著、彰明也。《篆隶万象名义·艹部》:『苪,明著也。炳字。』《广韵·梗韵》:『苪,著也。』
相关问题讨论
此类镇墓瓶,又称作解注瓶、解谪瓶、神瓶等,器身常见朱书镇墓文,有些还绘制星象、符箓图案,学界一般认为随葬镇墓瓶『主要是为世上生人除殃祈福,为地下死者解适祛过,免再受罚作之苦;同时也是为了隔绝死者与其在世亲人的关系,使之不得侵扰牵连生人』[22]。以往研究多认为镇墓瓶及其文字与道教、方术及巫术关系密切[23],但本次发现的镇墓陶文以『苦边者』起始,是典型的佛教语辞,前文已述。佛教于东汉时期已开始在中国境内传播,当无可疑[24],东汉时期已有关于佛教的记载,并开始译经,《四十二章经》《长阿含经》等佛籍东汉末期也已译成汉文[25]。汉画像石资料亦支持此论,沂南汉墓画像石、滕州六牙白象画像石、乐山麻濠和柿子湾崖墓人物坐像、连云港孔望山摩崖造像等,都是汉代佛教故事或人物的艺术刻画[26]。
二〇二一年咸阳成任东汉晚期墓葬M3015出土金铜佛像两尊[27],研究从墓葬研究以及佛像造型特征、制作工艺、金属成分等多方面分析,确认这两尊金铜佛像属东汉晚期,系本土制作[28]。而且出土镇墓瓶的墓葬M39与成任M3015在年代、墓葬结构和规模相近,又同位于汉长安城周边,亦为旁证。
目前与汉代佛教直接相关的出土文字阙如,但年代较早且与佛教相关的有十六国时期镇墓文,如『死者佛女』[29]『效女佛生文佛得』[30]等。南北朝时期,镇墓文、买地券等随葬文书渐多『佛弟子』『佛女』等辞,是佛教较为广泛地参与丧葬活动[31]。该『苦边者』镇墓瓶的发现,无疑是东汉中晚期佛教在长安地区传播的文字确证,也是目前所见汉地佛教最早的出土文字。
就全篇内容而言,该镇墓瓶文字虽以佛教语辞『苦边者』起始,但首句之后,则是汉代镇墓文常见的『黄帝』『青乌使者』等,仍反映了除殃祈福、解适祛咎的本土信仰。而且,稍晚的三国两晋时期,兼奉道、佛两教并用之于葬仪的情况并不罕见,如武昌东吴墓买地券有『宿得天食』及东王公、西王母等,又隨葬鎏金佛像[32],南京柳塘村西晋墓买地券、莲花座佛像与魂瓶同出[33]。由此观之,该镇墓文正反映了佛教初传入华时借鉴、吸纳本土道教与方术文化,并改造自身以适应汉代社会,也是汉代佛教与本土信仰相融合的明证。学者曾言:『佛教在汉世,本视为道术之一种。其流行之教理行为,与当时中国黄老方技相通』[34],至确。
文献记载佛法初传汉地,有楚王刘英奉佛、桓帝并祭二氏,知佛教先为上层阶层所悉,至汉末笮融事佛,则体现了汉末民间的佛教信仰[35]。出土镇墓瓶的M39颇具规模,根据学者研究[36],该墓葬属小型墓等级较高者,墓主为中级官员或一般的豪强地主阶层,为进一步探究汉代佛教传播的阶层路线提供了新的线索。
关于佛教入华路线,学界曾有海、陆之辩,梁启超认为佛教由海路传播,自南而北[37],汤用彤则以为自西域而中原[38]。东汉时期长安城作为汉地与西域交通之关键,此发现可明东汉中晚期佛教已传布于此,年代又稍早于洛阳、齐楚等汉晋佛教兴盛之地,为『陆路说』增添力证。
该镇墓瓶文字在章法上依器而作,排布疏朗,且因瓶身自具弧度,书写中的摆动笔法尤为明显,如『边』『美』等字皆有波状笔画,隶书特征显著[39]。从东汉中期碑刻《子游残石》《乙瑛碑》《礼器碑》等知此时官方正体文字为八分汉隶,而该镇墓瓶文字却呈现出正俗掺杂、多体杂糅的面貌:『男』字有明显的篆字结构;第四列第二字『大』具行书笔意,还有个别字类似章草;『美』『大』『又』『护』等结体虽不显宽扁,但用笔仍属隶书;『关』『帝』『乌』『家』『苪』等字所具钩画为篆、隶所无,却是新的行、楷书常见笔法;『黄』『重』等字的笔画与构形都已作楷体,但末笔的挑笔仍具隶书构件之遗味。正如裘锡圭先生所言:『在文字演变的过程里,俗体所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有时候,一种新的正体就是由前一个阶段的俗体发展而成的。』[40]这种呈现出隶书向行、楷书过渡过渡阶段特有的多体杂糅的现象,是该时期日常书写的俗体中最常见的。这种朴素的文化艺术是人民生活的写真,也丰富了我们对汉代书法的认识。此外,有些字的写法较特别,如『专』『关』『急俟』等,特别是『边』字的写法几与简化字同,应属目前所见最早的从『力』者。